第十回 空靈殿絳珠歸太虛 獄神廟茜雪慰寶玉
且說這日內監來告訴,元妃靈柩明日進京,府里上自賈母,下至仆嫗,都要往灑淚亭迎接。眾人聽了,不免有一番勞動,各自準備。瀟湘館眾人便發起愁來,都說:「姑娘的身子原本不好,那裡還禁得起這樣折騰?」黛玉聽了,獨自擁著被想了半日,忽道:「紫鵑,拿鏡子來。」紫鵑不明所以,只得遞個把鏡到他手中。
原來自從提親事後,那林黛玉每日里坐擁愁城,說不盡淚濕枕畔,恨重羅衾,已是幾日夜不飲不食,不眠不休,早瘦得脫了人形。此時看見鏡子里杏臉香枯,櫻唇紅褪,那裡還有從前的容光,不禁微嘆一聲,便要起來梳妝。紫鵑忙勸道:「姑娘現正病著,老太太早發了話不必早晚請安,哭靈行禮的事,也都不教姑娘去,這又何必起來躺下的折騰?仔細著了風,又不好了。」黛玉微微搖頭道:「你那裡知道我的緣故?只管打水去罷。」
雪雁只得出門打了水來,紫鵑便扶著黛玉在妝台前坐下,凈面漱口,梳頭刷鬢,又取來生日里賈母賞的青雀頭黛畫了眉,猩猩暈的胭脂塗了臉,聖檀心的口脂點了唇,直打扮得煙籠芍藥,雨潤桃花一般。黛玉自己拿了鏡子左右照照,滿意了,便又命紫鵑開了箱子,親自選了一套衣裳換上。
剛剛收拾停當,忽聽見窗外春纖的聲音道:「寶二爺來了。」紫鵑微微一愣,忽然明白過來,倒覺得辛酸,忙過來打起帘子。寶玉已進來了,口裡說:「這可怎麼好?明日娘娘靈柩進京,闔家都要出迎。妹妹這一向不好,只怕又勞動著了,出門的衣裳不妨多穿兩件,那葯煎好了擱在暖壺裡帶著,路上好吃。再者,我聽說妹妹早起的燕窩近日竟停了,這萬萬使不得,還要照舊吃起來的才好。」羅嗦半日,黛玉只不答言,微微轉頭蹙眉,倒像不耐煩似的。紫鵑過意不去,因在一旁嘆道:「姑娘這吃不下,睡不實,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打從太太生日頭兩日里發病,這一向總不見好。每早晚不過一碗梨汁,竟沒粥米下肚的。我才勸了姑娘半日,說得口也幹了,倒是二爺來勸勸吧。」
寶玉深知黛玉心事,只不敢說破,又見他菊花瘦損,柳眉愁顫,惟有一雙眸子含珠凝露,盼睞有情,倒比前些時候還清明些似的,心中益發難過,因陪笑道:「你身子原本虛弱,這初春天氣又正是發病的季節,打緊的保重還來不及呢,哪禁得這樣糟踐?便吃不下,也該強著吃些若梨汁可吃時,湯水也便可以用些,每日換著花樣兒滋補,倘如開胃,再進以細米粥,熬得米花盡開了,也就跟湯水一樣,容易入口的。想是嫌廚房做的粗糙,這倒是我親自去給柳嫂子說說罷了。」說著便向外走。黛玉這方回頭來叫住,嘆道:「你不必去,便是煎了龍髓鳳腦來,我吃不下,也是徒然。我有幾句話叮囑你,等我說完了你再去。」
寶玉聽見,忙站住回身。黛玉又向紫鵑道:「把那些還了二爺吧。」紫鵑會意,聞言向案頭拿了一隻纏枝蓮的藤屜子過來,雙手捧與寶玉道:「這是我們姑娘前兒命我收拾出來的,請二爺拿回去吧。」寶玉一邊接過來,一邊問道:「是什麼?」黛玉道:「都是你從前送我的,如今我留著也是沒用,況且前世欠你良多,只怕這輩子還不清,那裡還消受得起這些身外之物,不如都一併還了你吧。你自家留著也好,送那用得著的人也好,都不與我相干。」寶玉不明所以,隨手打開,只見許多書籍、巾帕、西洋脂粉、奇巧頑意兒,皆是素日贈與黛玉之物,最上頭卻是那串砸了一半的蕶苓香珠,頓時又是氣涌,又是心酸,不由滴下淚來,哭道:「妹妹如何又來慪我?難道還了這些給我,從前說的那些話就都一筆勾銷了不成?縱然我說的那些不值什麼,往日用在妹妹身上的心思也都是夢話,然而妹妹為我生的氣、傷的心,也都不算了么?」
黛玉欲說話時,卻一股酸氣上涌,便又大咳起來,紫鵑忙過來捶背,雪雁遞過唾盂來,侍候著漱了口。黛玉又喘了一回,方道,「還說什麼往日、今後的,我知道娘娘下了旨,你和寶姐姐的好日子就訂在九月初九。我也沒什麼可送你,也並不是為生氣才還你這些,我只怕我活不到那日,不能當面與你們兩個賀喜,今日見了面,以後還不知有再見的日子沒有,倒是這裡交代清楚的罷了。願你兩個「話未說完,忽又大吐起來,渾身抖成一團,無奈腹中無食,掙扎半晌,不過吐出些清水來。
寶玉聽了這些話,又看了這般形狀,那裡忍得住,心坎里便同刀鋸銼磨樣疼,那眼淚早如雨點兒一般,一行哭,一行道:「你說這樣話,是拿刀子剜我的心。我往年那些話難道是白說的么?妹妹放心,從前是為娘娘不知聽了誰的閑話,弄錯了,所以才有那些想頭。如今娘娘薨了,這些謠言自然不攻而破,又理會他做甚?況且家裡出了這樣大事,哪還會有什麼金哩玉哩的瞎話,自然都不提了。眼前也不用說別的,單隻拿一件事來比給你們聽,就知道這件事斷不可行的:娘娘才薨了,我身上現有三年的孝,難道寶姐姐等我三年不成,豈不耽誤了他?十八九歲的大姑娘擱在家裡一耽三年,就是老太太、太太肯,姨媽和薛大哥哥也斷不肯的。從前我說一輩子不要長大、姐妹們好永久在一處的話,你們還笑我痴心,如今你們自己倒都不理論了?」
紫鵑聽了,倒覺說得有理,不禁低頭默默出神,連雪雁也拍手道:「都說二爺呆,原來心裡頭最有算計,想得周到。」又向黛玉道:「姑娘快別再說那樣話了,叫二爺聽了豈不傷心?況且二爺說的真正有道理,日子還長著呢,那裡就說到不見面兒的上頭去了?」黛玉橫了他一眼,止住不許多說,這番大嗽大吐,早已妝殘鬢亂,力有不支,只得仍回床上躺下,閉了眼睛,半日無言。
紫鵑等只當他睡了,見他面如桃瓣,氣喘微微,悄向寶玉道:「姑娘勞這半日神,也該歇著了,二爺回頭再來罷。」黛玉卻又睜開眼來,寶玉只當他有話說,忙趨前時,黛玉卻又看著他不語。紫鵑會意,忙道:「我給二爺倒茶去。」拉著雪雁出來。那寶玉坐在黛玉床前,也只看著黛玉不響。
兩人這般望了半日,黛玉方幽幽嘆了一口氣,慢慢地道:「寶姐姐的庚帖都已送了進宮,八字也合了,日子也定了,你如今說這樣話,豈不辜負他?我也斷不許你這樣。況且老太太原是當面問准了我,才拿我的庚帖去給人,這是我親口應允,須怨不得旁人。橫豎我這病是好不了的了,如今只求一死,落得乾淨,所放不下的,惟有你和寶姐姐兩個人。還記得那年我打你窗下過,看見寶姐姐坐在你邊兒上替你綉肚兜,我還笑他,心裡不自在,如今想起來,倒只覺得好。每每闔了眼,那情形竟是真真兒的,就像是昨天的事一樣。想來你二人將來成了親,這模樣自是家常見的。我想著,倒覺心安,我走之後,若能得寶姐姐長久陪著你,倒比我在的更好,你若果然當我是知己,就拿待我的心好好待他,便是不辜負我了。」說著,眼怔怔望著寶玉,似有悲泣之態,卻流不出一淚滴來。
那寶玉萬箭攢心,心裡雖有萬千言語,卻早哭得哽咽難言,那裡說得出。黛玉見他這樣,大有不忍之態,嘆道:「這些日子裡我總也睡不實,每每闔上眼睛,便似夢非夢,倒把從前往後的事想起許多來。如今也不同你細說,你只記著我的話,同寶姐姐好好過,可別再誤了。」一邊說著,微微抬起手來,似要與他拭淚,舉至半路,嘆了一聲,仍舊放下。寶玉見那手柔若疊絹,瘦如無骨,心中早不勝憐惜,又聽了這兩句話,愈髮針扎一般,不由握住了大哭起來。外邊婆子們聽見哭聲,驚得忙一齊進來,連祝媽正在窗外修竹挖土,聽見裡頭這般哭鬧,也都唬的一同趕進來,又哄又勸,一邊扯開寶玉手來,口裡說:「妹妹正病著,你這樣哭鬧,豈不擾他不安?教人聽見,又去跟老太太、太太學舌,大家不得安生。如今前邊正設壇呢,二爺有這些眼淚,到前邊哭去的不好,倒還在人前盡了禮。」一邊說,一邊將那個玲瓏穿雲的藤屜子塞在他懷裡,只管往外拉扯。寶玉身不由己,被婆子們一陣哄撮,推出瀟湘館來,只得胡亂抱了屜子,垂著頭一路回來。
誰知那屜蓋子原不曾蓋穩,一行走,裡面物事一行灑落,寶玉也顧不上,歪歪斜斜一徑回來怡紅院中,隨手將屜子扔在地下,便直撲進簾里來,捶床搗枕,號啕大哭起來。襲人見他這樣,少不得強撐著起來勸問,卻再問不出一句話,也只得設言安慰而已。奈何寶玉聽不入耳,反覺厭煩,暗想我在這裡,他們必要不住勸慰,反擾得大家不安;倒是那些婆子的話雖粗,理卻不差,橫豎要哭,何不往靈前哭大姐姐去?倒省得這些人聒噪。想得定了,便起身要走。
襲人忙拉住道:「你才回來,這又是往那裡去?」寶玉道:「去嘉蔭堂。」一行說,一行已出去了。襲人慾勸時,又覺說不出口,只得由著他出去,獨自悶悶的,只得仍回房躺下。正是:
心字成塵終不悔,芳魂逐夢卻無依。
且說次日元妃棺槨還京,兩府里侵晨即起,大門中開,外邊早已備下大小馱轎、車、馬百十騎,以賈母為首,余者賈赦、賈政、賈效、賈敦、賈珍、賈璉以及寶玉、環、琮、珩、珖、琛、璜、瓊、瓔、璘、蓉、薔、菖、菱、芸、芹、蓁、萍、藻、蘅、芬、芳、芝、藍、荇、芷、范、蘭等合族男丁,並邢夫人、王夫人、尤氏、鳳姐等女眷,男女家人,幾百餘口,鴉沒雀靜,白漫漫一條素練鋪開,足有里許,或車,或馬,或轎,或走,只聞紛沓之聲,不見擁亂之象,流雲堆雪,徑向東郊灑淚亭而來。早有幾家王公侯府已遣了家人在此設祭等候,彼此道了煩惱,分賓主男女坐定,便聽一隊人馬銘旌素馬而來,便知是宮裡消息。賈政忙迎上前,果然是戴權捧旨而來,忙跪下了,後面賈璉看到,早飛報與賈母等,也都跪下了,頓時玉山傾倒,雪浪堆伏,剎時間齊刷刷跪了幾百人,除了頭髮烏黑,望去一片銀縞。戴權因高聲宣旨,滿篇溢美,無非是「賢德妃元春生前端淑賢德,孝悌溫良,今一旦溘逝,聖心戀戀,上下咸望其德」等語,奈何天不假年,死不逢時,因事出意外,天氣炎熱,棺槨不宜久停,特賜允歸孝慈縣皇陵附葬,即日起程,不得有誤。凡賈府子孫皆須往孝慈守靈,斷七回京。
賈母等聽了,都是一愣,大觀園裡早已收拾妥停靈之處,又怕未必允許靈柩還家,遂在鐵檻寺另收拾一處地方。豈料天心難測,竟命即往孝慈停靈,提前許多功夫都落了空猶可,這上下幾百人口並無遠行打算,如今即令起程,一概飲食行宿倒是件為難之事。賈政忙拉住戴權袖子款述為難之情,戴權笑道:「賢德妃是皇家之人,自然要在皇陵停厝,哪有回娘家辦事的道理?況且那邊一應都是全備的。這個咱家可做不得主,老國丈快接旨罷。」賈政無奈,只得磕頭謝恩,接了旨起來,便打發賈珍、尤氏、賈璉、熙鳳帶了賴大、來升、林之孝、吳新登、周瑞等十幾個家人回府收拾行李,又苦求戴權從情寬宥些時候,好做準備。戴權笑道:「這個自然。我和府上是什麼交情,何消囑咐?二位爺只管消消停停的收拾,總趕在巳牌前起程,別誤了我回宮交差就好。」
賈珍聽了,忙命賈蓉、賈芷、賈芸、賈薔四個帶著張材、旺兒等幾個得力家人即便騎馬先行,沿路預備茶水飯食等;自己便與賈璉兩個一路打馬飛奔回府,尤氏、鳳姐合坐著一輛四輪素蓋車隨後,眾家人分坐兩輛大車再后。及到了家,只覺千頭萬緒,幾百人口,吃穿用度,竟不知從何備起,少不得想一件記一件,便吩咐人著緊準備起來,只覺得拿了這樣,又少那樣,種種不齊備,豈可一時即全。
好容易打點得七七八八,鳳姐方起身時,忽覺體下忽的一熱,不禁「噯」的一聲,坐倒下來,便見裙子里褲管下面猛的流出一股急血來,頓時將腳面鞋襪俱染得通紅。周瑞家的「啊喲」一聲,忙扶住了,叫道:「可了不得,這是血崩哪!」欲叫大夫時,卻往那裡叫去,好在平兒也跟了來,忙扶鳳姐回房躺下,取烏雞白鳳丸來服下,因與周瑞家的計議:「奶奶這樣,孝慈是萬萬去不得的,告訴那邊珍大奶奶,跟老太太說一聲吧,連我也不能過去了。」周瑞家的道:「這是自然,哪有丟下奶奶獨個在這裡的道理,自然要辛苦姑娘了。」遂過來寧府里告訴尤氏。尤氏無法,只得自己上了車,仍隨賈珍、賈璉回來灑淚亭。
元妃的棺槨早已到了,賈母等皆舉哀已畢,面有淚容。因不見鳳姐,忙問緣故,不免又添煩惱,因向尤氏道:「既如此,你也別去了,留在家裡照應些,他太太、大嫂子是不能不去的,鳳丫頭偏又病了,你留下來,好歹兩府里還有個管事的人。再則三姑娘、四姑娘都是造冊待選的嬌客,也都不用去。再有各房丫頭,陵上哪有那麼大地方,未免起坐迴避不便,也都不要去了,就只是每房裡兩個婆子、媳婦跟著,再管家裡挑選幾個年老沉穩能主事的跟去照應,余者也都留下來看家。」分派停當,遂請起棺。
登時四下里哀聲齊作,旗牌高張,父母子女不免執著手又說了些叮嚀珍重的話,賈政又命寶玉過來與賈母磕頭,跪請賈母回府,賈母又抱著寶玉哭了一場,叮囑他在陵上諸事小心,寢食留意。寶玉還想囑咐黛玉幾句,然而隔著許多儀仗人群,終是不便,只得罷了,雖在馬上屢屢回頭,只見素車轔轔,旌幡如林,那裡望得見。惟暗暗以手揮之,目斷意迷,只望黛玉也恰好正望著他,彼此心照而已。
當下里白車素馬,銘旌彩帶,鼓樂喧闐而去,曉行夜宿,凡七日夜方抵孝慈。那邊早已打點齊備,便升靈設壇,焚香化錠,念起楞嚴經來,一邊又打掃房舍,安排眾人住下。眾內相與天文官墳前拈了香,焚過紙錢,祝禱寒暄一番,便都辭去,卻留下一隊羽林軍在此安營駐守。賈赦、賈政都深以為罕,到這時,方知道賈母不令府中年輕女子跟隨來此的深意,也惟有不變應萬變,依禮自處罷了。
是晚三更,寶玉自與賈環、賈琮等守靈,枕藉眠石,百般不適,亦且心中惦記黛玉,更覺煎心煮肺,片刻難安。眼見賈環、賈琮等東倒西歪,都睡得熟了,他卻只是翻來轉去,想著黛玉臨行前那番言語,語意大是不祥,又想著走得匆忙,竟未能再話別幾句,也不知此時病得怎樣了,越發牽情惹恨,難以成眠。
正在沉吟之際,忽聞得一陣香風,非煙非霧,如蘭如麝,不禁詫異:「那裡來的奇香?難為這些香燭檀煙竟都壓他不住。」又聞得細細一縷樂聲破空而來,清越悠揚,妙不可言,心中更加驚奇:「那裡來的歌樂?又不是經聲更籌,又不是梵歌笙曲,如此悅耳動聽。」正尋思間,又見無數雲衣霓裳的女子簇擁著一個絕色麗人姍姍走來,但行處凌波微步,柔香細細;乍止時羅襪生塵,荷袂翩翩;冰雪為肌,瓊瑤作骨,意態鮮妍,風姿秀雅;裁春山之遠黛,輕籠眉嫵;剪秋水之清流,影落雙瞳;脈脈春愁,依依情緒,姍姍玉樹,步步蓮花;雖非那羞花楊妃,閉月貂蟬;強勝似浣紗西子,落雁王嬙。
寶玉見了,不禁目奪神馳,滿心驚訝:「那裡來的姐姐?竟將生平所見女子一概壓倒,若凡間有此殊麗,世人也都不要成仙了。」更可異者,只見那麗人風搖柳擺的一直行至面前,竟盈盈下拜,嬌語低吟道:「侍者靈河岸三生石畔灌溉之情,絳珠至死不敢忘,如今雖然緣盡,卻不忍就此相別,故向警幻仙子乞假半日,特來辭行,還有幾句話要託付。」寶玉聽這聲音十分耳熟,心下大驚,揉眼細看,卻是林黛玉,只是比從前更見雅艷豐潤,如嬌花照水,嫩玉生香,因此一時未能認出,喜得迎上前道:「原來妹妹也來了,氣色竟比先大好了,吃了哪位太醫的葯?回去定要好生謝他。」
黛玉凝眄良久,方輕聲嘆道:「寶玉,原來你果然都忘了,昔日離恨天外,赤瑕宮中,神瑛使者煙霞嘯游,觀星攬月,何等逍遙自在?我本草木,承你以甘露灌溉,無以為報,遂許願將一世的眼淚還你。此生有緣相遇,已知前誓無虛,縱然心意落空,我也不怨什麼,也不欠你什麼了。如今恩債兩完,我自該往薄命司歸案,卻還有一言相囑:你雖為我知己,卻不可以我為念,消沉蹉跎,有負他人。況且你我此番原為歷劫而來,待得孽滿歸原,空靈殿上自有重逢之日,那時再與你分證今昔,方知我心不改。」說著掩面轉身欲行。
寶玉見那林黛玉雲裳月袂,飄飄若舉,搖搖然有乘風歸去之態,只怕黛玉要走,因此別的話總未聽懂,只一句「恩債兩完,不欠你什麼了」,卻是錐心刺骨,痛徹肺腑,忙迎上前叫道:「妹妹且慢,我還有話要說「一驚坐起,只見靈桌上琉璃燈半明半滅,夜風裡引魂幡獵獵作響,滿空里金銀錠煙香裊裊,卻那裡有什麼黛玉、仙姑、奇香、異樂?不禁怔忡迷惘,心中忽忽若失。
賈環、賈琮也都驚醒了,揉著眼問:「寶玉哥哥,你不睡覺,喊什麼?」寶玉一聲不響,站起來往外便走。茗煙也醒了,忙跟出來,問:「二爺這是往那裡去?若吵醒了老爺,又捱一頓教訓。」寶玉被一言提醒,忙的站住,但見銀河浣宇,皓月當空,照得四圍松柏樹重陰疊翠,分外蔥蘢,忽的一陣風來,吹得徹骨清寒,不禁打了一個冷顫,醒悟過來,遂轉頭向茗煙道:「我要回府里看看,你悄悄去馬廄里牽出兩匹馬來,咱們趁夜裡沒人知道,悄悄兒的這就走吧。」茗煙唬的道:「這那裡敢?老爺知道,是要打死的。」
寶玉恨得跺腳,悄聲罵道:「賊奴才,往日說得那樣動聽,如今並不要你赴湯蹈火,不過偷兩匹馬出來,就唬的這個樣兒。沒有馬,我自己走著回去罷了。」茗煙想一想道:「二爺自己走脫,我還是一個死,左右是死,不如豁上這條命,就陪二爺走一趟。」遂向馬廄里偷偷牽出兩匹馬來,同寶玉兩個騎了,揚手一鞭,絕塵而去。看馬的家人聽見馬嘶蹄聲,方驚醒過來,忙欲追時,那裡追得上,只得來報與賈政。
賈政氣得頓足咒罵不絕,又欲打發家人隨後去追。誰料這番折騰,那些守衛的羽林軍也都醒了,知道失於職守,走了賈家公子,都相顧埋怨,走來道:「聖上原有旨意,命賈家上下在此守陵七七四十九天,不可擅離,如今一個不防,被你們走脫了兩個,我們身上已經耽了大不是,從此是連睡覺的時候也沒有了。還望政老看在公事面上,莫再偷逃擅離的才好。」賈政聽了,這那裡是協守皇陵,分明是監禁看管之意,心知事有不妥,不好爭辯,只得悄悄走來將賈赦喚醒,又命人叫了賈珍、賈璉來,也都覺得驚動不安,只猜測不出緣故。暫且不表。
且說寶玉、茗煙兩個朝登紫陌,夜踏紅塵,並不曾囫圇睡過一覺,原該七日的行程,如今三日兩夜便已抵京,來至榮國府前,卻見大門上貼著封條,且有羽林軍把守,頓時驚飛魂魄,上前施禮道:「軍爺請了,不知我家犯了何事,如何封著這門不許進去?」那把門的衙衛將寶玉上下打量一番,聽他說「我家」,免不得問:「你是府里什麼人?」茗煙代答道:「這是我們榮國府的寶二爺,你們又是什麼人?」
那衙役冷笑道:「我們不知道什麼寶二爺,貝二爺的,你既是這府里人,且與我們去王爺前說話。」寶玉道:「不知令上是哪位王爺,等下自當拜見。只是我府上內眷如今可好?還望小哥放我進去一探。」那衙役不耐煩道:「我們是奉了皇上的命,只管抄家把守來的,可不是替你看家通傳的,裡邊死的死,抓的抓,跑的跑,藏的藏,知道你問的是哪個?只管跟我們走吧。」
寶玉聽見一個「死」字,頓覺萬箭攢心,料定是林黛玉無疑,撕心裂肺,大喊了一聲「林妹妹」,分開兩個衙役便往裡闖。那些人那裡肯容他,便上來扯的扯,抱的抱,嘴裡且不乾不淨的喝道:「反了,反了,皇家的封條你也敢撕,果然反賊之家,沒有良善之輩。」登時將他主僕兩個五花大綁,捆了來至撫司,通報進去。
半晌,才出來一個清客模樣的儒生,抱拳道:「原來是賈公子,王爺吩咐,如今不是說話的時候,還請公子委屈幾日,容后相見。」又吩咐衙役,「王爺有命,且帶去獄神廟看管,不許慢怠。王爺過後要親自詢查的。」衙役答應了,面面相覷道:「一個犯人也這麼著,到底是生在公侯府里,船爛了還有千斤釘,我們倒不要白得罪了他,王爺問起時不是頑的。」便不肯再像方才那般驅趕,反殷殷勤勤打了轎子來讓寶玉乘坐,命茗煙隨後跟著。
寶玉隔著轎簾不住探問,方漸漸知曉,原來送殯隊伍剛走了兩日,北靜王與忠順王便奉命抄了賈府,除了薛姨媽、李嬸娘等親眷著令離府自去之外,凡賈家女眷主僕俱送往祠堂暫棲,惟有榮國府王熙鳳因匿藏私賣犯官財物,獨自押在獄神廟待審。寶玉又驚又怕,再欲問時,獄神廟已到,兩個衙役向該班看守交代幾句,收轎子離去。
原來這獄神廟就座落在城西離榮府不遠處,原是犯人未定案前暫行關押的一個所在,因其中供奉著獄神爺,乞求天公開眼、蒙冤得雪的意思,因此人稱「獄神廟」。此時鳳姐已先行關在女監,寶玉便與茗煙在男監,中間雖隔著一條通道,幸喜可以照面。寶玉進來,且顧不得繩床瓦枕,被褥不全,便撲在柵門前叫著鳳姐,那鳳姐正睡得昏昏沉沉,聽見寶玉呼喚,猶道是夢,又聽茗煙扯著嗓子叫喚:「真是我們二爺來了,茗煙給奶奶請安。」這才相信當真是他主僕二人,不禁眼裡滴下淚來,問他:「你不是同老爺、太太在墳上守靈么?怎的也來了這裡?」
寶玉顧不得細說經過,只問:「老太太現在那裡?林妹妹可好?咱家究竟出了何事?為何獨獨把你關在這裡?」鳳姐約略說了抄檢之事,寶玉早已頓足不迭,連聲嘆道:「林妹妹那樣身子,那裡經得起這番折騰,如今更不知病得怎麼樣了!」鳳姐道:「那倒不用犯愁。我雖關在這裡,因小紅常來探訪,府里的事還聽說些抄家第二日,北靜府就打轎子接了林姑娘去,他如今已是王妃了,北府里什麼大夫請不到,自然比從前更好了。」寶玉聞言大驚,問道:「林妹妹如何肯嫁?你莫不是騙我?」鳳姐嘆道:「我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還騙你做甚?你林妹妹原本不肯,奈何咱家如今落到這般地步,北靜府那邊又催逼得緊,難道由得他自主么?況且若是做了王妃,好歹還可以回護照顧些,自然好過窩在一處受苦的呢。」寶玉聽了,半信半疑,他自從夢見黛玉前來辭行,心中只疑黛玉已死,如今聽鳳姐說他做了王妃,便又疑那夜之夢原是為著黛玉出嫁的緣故,故來相別。雖然傷心,倒也歡喜,只不大肯信。
次日午後,紅玉又攜了一隻食盒來看鳳姐,揭開來,乃是一碟新筍,一碟炒雞蛋,一盤炒青菜,一碗紅稻米飯,又一大盤百果蜜糕留作點心,另有一隻缽子,盛著半缽榨菜菇絲湯因在孝中,故而都用素食。
鳳姐看了,眼中垂下淚來,嘆道:「當日放你出去,我原本不捨得,今天才知道竟是難得做的一件好事。」又告訴他寶玉昨日也來了,原本押在隔壁,不知為何一大早轉至後邊大監牢去了,意思叫紅玉想法子仍轉他回來,好歹兩人隔著過道還能說上幾句話。紅玉忙答應了,又道:「奶奶可知我如何能進來這裡?原是從前伏侍過二爺的茜雪嫁了人,正是這獄神廟看守的頭兒,二奶奶關在這裡的話,也是他告訴我的。他若知道二爺也來了,還不定怎麼歡喜呢。如今要替二爺轉監,還得求他去。」
鳳姐便又將自己設言隱瞞、說黛玉已經嫁了北靜王為妃的話說了一遍,叮囑他見了寶玉,且莫泄露風聲。紅玉點頭記清,且不急與寶玉相見,卻忙忙的出來尋著茜雪,將消息告訴了。那茜雪果然又驚又喜,垂淚道:「我們二爺從前何等嬌貴,那裡受得了這等煎磨?想必廟裡什麼都是不慣的。」即便命自己男人先回獄神廟替寶玉轉監,這裡自己且備了些鮮果蔬食,杯箸枕席,又對著鏡子著意妝扮一回,換了身鮮亮衣裳,方同紅玉一起出門來。臨近時卻又頓住,轉身往茶莊里買了一筒上等楓露茶,又借了剛燒滾的茶吊子,說明稍後歸還。他原是這條街上常來常往的,茶莊夥計都認得,便由他提了去。
來至獄神廟,寶玉同茗煙果然又轉回昨晚住的單間來。原來獄卒昨日見兩個差役打轎子送來他主僕二人,知道是有錢公子,滿以為可以敲得一筆肥竹杠,遂安排在單間監禁。孰料寶玉與茗煙兩個走得匆忙,身上竟未多帶銀兩,早在來路上已經用得光了,便無錢打點。獄卒氣了一晚,哪肯再另眼高看,遂一早便將他二人移入後邊大牢房去了。寶玉昨晚來時,只覺這獄中既酸且臭,輾轉一夜,難以入眠,如今從那大牢房裡重新挪回來,才知道這裡竟是天堂,只不曉得因何兜來轉去。還是那牢頭說明緣故,寶玉方才理會,念起茜雪相待之情,心下倒覺得慚愧。
一時茜雪同紅玉手挽手的走來,先至鳳姐前請了安,又往寶玉處來。那牢頭開了牢門讓他娘子進去,囑咐:「別耽擱太久,等下有人來查房的,若教人看見你來探監,反倒於二爺不好。」茜雪道:「知道了,你去院門外守著吧,若有人來,咳嗽一聲。」遂與紅玉一同進來,放下食盒茶筒,便要折身見禮。
寶玉忙一手一個拉住了,嘆道:「你兩個從前在我身邊時,並未得我半點好處,如今我落到這樣,承你們不念舊惡,肯來看我,已經是莫大恩情了,再要給我行禮,豈不折殺了我?」茜雪、紅玉都道:「二爺千萬別這樣說,從前在府里,二爺對我們何等好來?主子的恩,一輩子不敢忘的。並沒別的孝敬,難道磕個頭還不是該的?」說著果然跪下端端正正磕了一個頭起來,急得寶玉也只要跪,茜雪、紅玉忙左右攙住,都道:「這如何使得?」茗煙早跪下還禮道:「茜雪姐姐,小紅姐姐,你兩個的大恩大德,茗煙替主子謝謝了。」紅玉扯著茗煙耳朵笑道:「還不快起來呢,又做這些像生兒。你難道替二爺跪我們不成?」茗煙忙起來了。
茜雪遂展開包裹,將帶來的衾枕簟席親自鋪陳,紅玉斟出茶來,笑道:「這是茜雪特特去茶莊買來的,只怕沒有府里的可口。」說著雙手奉與寶玉。寶玉益發羞愧,接了杯子,愣愣的出神。茜雪鋪好簟衾,回頭看見寶玉一臉緋紅,便知他仍為那年酒後擲茶杯的事介懷,笑道:「我那年出府來,若不是二爺與太太說情放我自便,不叫變賣配小子,指不定如今在那裡受罪呢。因此這些年來從不敢忘了二爺的恩德,只恨無由報答。說句不敬的話:如今二爺雖是一時的不順,倒容我盡了心,竟要酬神還願呢。」說得紅玉、茗煙都笑了。紅玉也道:「我比不得茜雪姐姐,從前在怡紅院時只是個二等丫頭,端茶遞水都捱不著邊兒,難得一遭兒,還教秋紋他們說了大半個月。如今這個巧宗兒倒被我一人佔了,秋紋他們聽見,不要氣死?」說罷扭著臉微笑。
寶玉聽了這些話,又是喜歡,又是慚愧,又見那茜雪上了頭,開了臉,兩鬢堆鴉,高鬟滴翠,比先在絳芸軒時越發標緻了,上身穿著件秋香色洋紗衫,內襯妃色緊身,下著月白紗褲,厚底堆絨蝴蝶鞋,淡施脂粉,細描雙黛,頭上插一枝素白玉簪,耳上墜一對赤金丁香葫蘆,打扮得十分伶俐;那林紅玉卻是藕合色紗洋衫,細褶子湖水綠的洋緞裙子,襯著銀紅比甲,肩垂腰細,綠髮紅顏,頭上並無一根簪環,只斜斜插著朵珠蘭,帶著玉兔搗葯的金玉耳墜;兩人站在一處,便如同枝並蒂的兩朵蓮花兒一般。寶玉見了,便又發起呆來,正要說話時,只聽門外連連咳嗽,知道有人來了,茜雪與紅玉忙忙拽了門出來。欲知後事,卻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