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金女玉郎親上作親 虛名假誥夢中說夢
話說這日正是二寶成婚的正日子,寶玉一早起來,先往瀟湘館哭了一回黛玉,正椎心泣血,傷心不已,忽見晨霧中一個女子分花拂柳而來,卻是麝月,見了寶玉,將手一拍道:「我那裡沒尋著,一個園子找了有大半個,誰知竟來了這裡。還不趕緊隨我回去換衣裳呢,太太們都在等著呢。」忙扯了寶玉回房,寶玉猶獃獃的。王夫人、鳳姐等都早已等在那裡,見他一身素服,又驚又疑,催促道:「可算來了,再不出門,就誤了吉時了。」也顧不得責問他去了那裡,忙忙的幫他換過衣裳,身披紅綢,帽插金花,送上馬,且往薛家迎親。
薛蝌早早率了人在門首等候,誰知眼看吉時就要到了,還不見賈府人影,正急得火燎眉毛,遠遠看見一隊人馬,喜道:「來了,來了。」忙迎上前見過禮,放了鞭炮,奏起鼓樂,拉著寶玉進門。薛姨媽正端坐在房裡等新郎來謝妝,看見寶玉帽插金花、身穿補服的進來,欲說話時,倒先滾下兩行熱淚來,不等行禮畢,早拉他在懷裡道:「我的兒,你又是我外甥,又是我女婿,親上作親,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你和你姐姐從小一處長大,一向最知根知底廝抬廝敬的,從此成了親,更該和和氣氣,相親相愛的了,我的下半輩子,還都指著你呢。」
一時花轎進了院子,家人鋪下紅氈子來,薛寶釵蒙著蓋頭,由鶯兒扶著從屋裡姍姍的出來,登轎升輿。沿路並不用鼓樂,只是四對大紅燈籠,十二個披紅童子送轎,扎得彩艷繽紛,珠花四圍;寶玉騎馬前導,一徑行來。路人一層層擁上來圍觀追隨,起初見了彩轎花燈,妝籠箱櫃,都說好不精緻排場,及打聽是「白玉為堂金作馬」的賈家公子迎親,娶的又是「珍珠如土金如鐵」的薛家千金,倒覺得冷淡平常,不免有今昔天壤之嘆,有說「到底是世宦之家,船爛了還有千斤釘」的,有說「打腫臉充胖子,只怕薛家辦過這場嫁事,三年翻不過身來」的,也有說「看著箱籠雖多,誰知裡頭是空是實」的,一時也記不了那許多。
此時大觀園正門大開,寶玉引著轎子行來,卻並不停下,一直來在怡紅院門首,方落了轎,三聲響箭后,喜娘攙出寶釵來,踏紅氈,跪香案,與寶玉兩個比肩站著,插蔥樣拜了幾拜,送入洞房,儐相贊禮,坐床撒帳,飲過交杯,復請出新郎來坐了華筵。那寶釵尋常素麵凈服慣了,如今換了一身大紅錦繡嫁衣,戴了鳳冠,施了脂粉,越襯得山眉水眼,雪膚花貌,恍如神仙一般。親友們見了,此時*艷羨,重複向賈政、王夫人等道喜,都笑向寶玉道「新郎好福氣」,那寶玉也只曉得點頭唯唯而已。疏疏的幾桌客,都是近親,剛剛的劫後餘生,見了面並無別話可講,說不上幾句便咽了話頭,連洞房也未甚鬧,只是悶頭吃了幾輪酒,或說些「瓜瓞綿綿,花開並蒂」的現成吉利話兒,也都無精打采。惟有王熙鳳還強撐著有說有笑,打起精神張羅了一陣,終究孤掌難鳴,便都早早散了。
是夜洞房花燭,寶釵固然做個守禮的新婦,寡言罕語,便寶玉也做了個城下的君子,雍容揖遜,只管盡些虛禮。弄得寶釵反倒疑惑起來,又不好催促,只端坐在床上不語。一時寶玉道:「姐姐勞動這一日,想必乏了,便請寬衣就寢吧。」說罷自己移燈屏后,便返身睡在熏籠上。寶釵心中暗惱,又不好說的,只得寬了外面衣裳,拉過鴛鴦戲水的紅綾被子來,嚴嚴實實蓋在身上,且胡亂睡去。
次日醒來,麝月、鶯兒進來伏侍,看見二人並不共枕,都覺詫異。寶玉、寶釵俱已醒了,也都不則一聲,各自洗漱了,一同往蘅蕪苑來與賈母、賈政、王夫人奉茶。麝月、鶯兒捧著茶鐺杯盤跟在身後,也都默然無語,惟不住面面相覷而已。進了院子,只見薜荔冷結,杜若香凝,金簦玉蕗,累累垂垂,寶釵不覺牽動舊情,止步沉吟;寶玉想起舊時往來情形,也覺感慨,轉念想到瀟湘館的泉清竹冷,雲壤永隔,又復凄然。麝月忙上前打起五彩金線絡的盤花帘子來,寶釵閃在一旁,讓寶玉先進;寶玉偏又讓寶釵。那時賈母已經來了,正與賈政、王夫人閑話,鴛鴦、玉釧、周、趙兩位姨娘都在一旁伏侍,見他二人盛服倩妝相跟著進來,卻又你讓我,我讓你,都笑道:「好一對相敬如賓的金童*,給老壽星磕頭來了。」
寶釵這方紅著臉進來,鴛鴦放下大紅鎖金的織錦墊子來,寶玉親自扶著寶釵跪下,一一奉茶。二人夫唱婦隨,男的如玉樹當風,女的如瓊枝照夜,恰是一對璧人。賈母、王夫人看了,都滿心歡喜,點頭讚歎,各自賞了磕頭錢。賈母那份尤其豐厚,又囑咐道:「夫妻第一便是和睦,我知道寶丫頭最端莊守禮,沉著識大體的,必不至無故慪氣;寶玉雖是從小貪頑使性慣了的,姐妹份中也還知道盡讓,如今做了親,越該相親相愛的才好。人說『家和萬事興』,從前剛蓋這園子時,你們姐妹都住在園子里,比花兒還好看呢。如今林姑娘和二姑娘早早去了,三姑娘嫁得山長水遠,不知道這輩子見不見得著面,四丫頭和雲丫頭又都不知下落,就剩下你兩個守在我跟前……」說到這裡,傷起心來,也不等人勸,自己咽住了,便又說些「和睦白頭早生貴子」的老話兒。接著,賈政、王夫人亦各叮嚀幾句,寶玉和寶釵都答應著,磕了頭起來。
看官,你道寶玉既已答應成婚,為何洞房之中又有這番舉止?原來他心中另存著一個呆念頭,自覺與黛玉雖未明言,靈犀早通,原本定了心要生生相守,世世同依的,如今黛玉雖死,他心中卻只當他作結髮妻子一般。況且又聽鳳姐說北靜王與黛玉送靈的船在瓜州沉沒,棺材打撈上來竟是空的,便認定黛玉之靈不肯回南,必定仍是回這瀟湘館來了。他既守著自己不肯去,自己又焉肯棄他另娶?雖然為著父母之命不得不與寶釵成婚,以全孝道,卻打定主意要為黛玉守節三年,方不負這場傾心。因此態度矜持,形跡疏淡,等閑不肯與寶釵親近。那寶釵雖在新婚,因未合巹,不免害羞,行止言語反比從前拘謹了許多,益發罕言寡語,謹行慎止。何況寶玉原不如從前殷勤柔和,在寶釵自然更無前去俯就之理,便不得不與寶玉商議之事,亦多命丫鬟傳話。因此兩人當著人固然是相敬如賓,及背了人各自回房,也還是如「賓」的相待,更無半點親熱,閨房之內,床幃之間,竟是不交一語,便同陌路的一般。
轉眼到了三朝回門,寶玉一早梳洗了,看著寶釵梳頭刷鬢,薄施脂粉,穿一身龍鳳裙襖,戴一頭金翠簪環,打扮得豐態清揚,妝容淡雅,慢慢的移步出來。兩人一同坐了車,往城南薛姨媽處來歸寧。薛蝌、岫煙迎出門來,薛蝌挽了寶玉,岫煙攙著寶釵,一同來至房中與薛姨媽見禮。薛姨媽此番見了寶玉,因是新婚姑爺,情分更與從前不同,不禁滿面是笑,拉了手讓至炕上說話,又教拿水晶梨和芙蓉糕來給他吃。薛蝌笑道:「姐夫如今已經是成了親的人了,太太還只管當成小孩子,見面就給吃的。」說得一屋子人都笑起來。
寶釵便往邢岫煙房中來更換衣裳,只見炕上不過是炕桌、衣箱、引枕、坐褥,地下不過是條案、茶几、巾架、杌子,另有些茶筅漱盂等零星器具,空空落落,不多幾件陳設,不由問道:「我記得這裡原本是只紫檀雕花炕櫃的,怎麼換了樟木箱子了?那個大理石面方桌又去了那裡?」岫煙含羞笑道:「前些日子舅奶奶做生日,把兩件桌櫃當了幾百兩銀子預備壽禮了。我想紫檀也好,樟木也好,左不過是個盛東西的物什,不見得使了紫檀的,能另生出新衣裳來不成?便沒再贖,另置了這個樟木的。至於桌子,更不必了,咱們家上上下下統共十幾口人,又不在這屋裡吃飯,平白的放個石頭桌子作什麼?倒佔地方。」
寶釵點頭讚歎:「從前我家開著恆舒典的時候,只有收當的,沒有噹噹的,如今竟也要當東當西的起來。幸虧是你,肯耐得下這些長短,換了我哥哥的那位,還不知怎麼鬧呢?」便又問寶蟾害喜可好些了,這幾日又嚷肚子疼不曾,有無與岫煙置氣。岫煙忙道:「他是重身子的人,就左性些,我又怎好與他計較?姐姐放心,姐姐的侄兒,難道不要叫我嬸嬸的?疼還疼不過來呢,那裡會去惹氣。」
姑嫂正在閑話,忽聽窗外咳嗽一聲,岫煙忙站起來,向寶釵道:「姐姐略坐坐,我去去就來。」寶釵笑著揚聲道:「蝌兄弟你做的什麼像生兒?有什麼悄悄話閑了不能說的,非當著我的面兒弄神弄鬼的,還不快進來呢。」薛蝌只得笑著進來了,向寶釵做了個揖道:「並沒什麼防備人的話,為著姐姐如今出了閣做新娘子了,不比從前在家時,所以不好意思就闖進來,想叫媳婦出去問一聲。」
寶釵點頭道:「原來我出了閣,便是外人了,說句話也要有這些禮節妨礙;這才幾天,原先見著邢妹妹大老遠的就要避開,說句話也臉紅的,如今親親熱熱起來,就拿我一個做外人了。」說得薛蝌、岫煙一齊羞紅了臉,低頭含笑不語。寶釵不好再說,因道:「我正要去看看寶蟾,倒是趕緊離了你們這裡,免得礙著你小兩口,心裡不定怎麼罵我呢。」說著起身便走。岫煙忙拉住了,滿面羞紅向薛蝌道:「姐姐不是外人,你有話只在這裡說罷。」薛蝌也忙紅著臉陪罪。
原來自應天府案發,薛家自戶部除了名,削去皇商之職,又繳沒恆舒典等家業,薛蝌為了官司奔波,花去許多冤枉銀錢,加上寶琴出嫁、薛蝌娶妻、賈薛聯姻諸件大事,家底盡已空了,除去自家居住的一套院落之外,余的幾間房舍也都變賣了。邢岫煙過門后,便遣散一概僕婦,只留下兩個極小的丫頭伏侍薛姨媽茶水捶背等事,至於針黹炊煮一應雜務,俱是邢岫煙親身打理。薛蝌因見飯時將近,欲喚岫煙出來下廚,又因寶釵在他房中說話,便又改主意欲去酒樓里叫一桌菜來,卻為銀子收在岫煙房中,不得不喚他出來商議。寶釵聽了始末,笑道:「這又有什麼可瞞人的,也值得這樣鬼鬼祟祟?難道我不知道家裡的事,還要你們這樣遮遮掩掩的,講這些虛禮?不過是家常便飯,我就同妹妹一道準備起來便是,兩個人又正好做伴。」
薛蝌笑道:「姐姐是客,怎麼好教姐姐下廚的?」寶釵笑罵道:「才說你把我當外人,現在又說起客人來了。」岫煙忙道:「姐姐願意陪我,正巴不得呢,只怕髒了這身新衣裳怪可惜的,倒是換一身的罷了。還是換姐姐從前在家做女兒時的衣裳呢,還是換我的衣裳?」寶釵眼圈一紅,勉強笑道:「就是你的衣裳,隨便揀一身與我換上罷了。」岫煙會意,果然依言開了箱子,找了件八成新京南綉繭綢罩袍出來,薛蝌忙避了出去。寶釵披了袍子,一邊系帶子,一邊想著他小兩口萬事有商有量,好不親熱,再想想寶玉對自己的冷淡疏遠,無異冰炭之別,心下益發感傷。幸好他本性溫厚,遇事總能設法自開自解,並不肯一味自憐,不過感慨略時,便仍如常。
廚房材料是早已預備下的,並不費許多功夫,不一時便辦了出來,四樣葷菜是一碗魚翅,一盤整鴨,一碗珍珠圓蹄,一碗栗子雞翅,另有一大盆鮑魚湯。四碟冷盤是蝦仁黃瓜,雞絲粉皮,芥菜拌腰花,木耳拌桃仁。薛姨媽猶記得寶玉最愛吃糟鵝掌鴨信,也早吩咐岫煙備了,又取一大壇酒來,向寶玉道:「你如今已是大人了,只管放量吃,醉了便睡在這裡,看哪個老媽子再聒噪你。」說得眾人都笑了。
飯畢,已是瞑色入窗,蒼煙四起。寶釵又往寶蟾房裡坐了一回,囑咐了幾句話,遂與寶玉兩個作辭薛姨媽,趕在月上西樓前回來,先往賈母、王夫人處請了安,方回怡紅院來,卸妝就寢,一夜無話。正是:
巫山雲雨天涯近,楚帳風霜魂夢遙。
且說賈環自與吳新登、戴良兩個勾結,每日揮豁隨心,好不得意。誰知自從寶釵進了門,王夫人便把家事都交給他掌握,一應用度使費,都從他手上支出,每日查對賬目,一筆筆都要記得清楚。吳、戴兩個做不得假,眼見再沒油水可撈,又怕隔些日子查出前邊的虧空來,反落沒臉,因此兩個私下裡商議一回,便都指個由頭辭了去,自願拿出銀子來贖身。賈政也不挽留,另從家人中提拔了兩個做管家,又命李貴打理外務,主管門上應答、家丁調派等事。又叫了賈環來問他,前些時從賬房支出大筆銀子使度,都用在何處。
賈環一時難以支吾,明知賈政最喜讀書的,便隨口說用作了學費。賈政斥道:「胡說,什麼老師的束修要這許多?」賈環無可解釋,只得硬著頭皮道:「兒子聽說明年是鄉試年,原想下場一試,有朋友說可以幫忙捐個監生,兒子不合聽信狐朋之語,所以向賬房裡支了錢,誰知又被騙了,所以不敢同父親說起。」
賈政聽了,雖然生氣,倒也欣慰,點頭道:「考試也是讀書人本份。你雖然不該擅自支取銀兩,但本意是為著上進,倒也是正經主意。這回我便不怪你。只是你果然要考,便該堂堂正正的考去,又何須捐監入場?眼下便有錄科,蘭兒也說要下場,你就同他一起考去,你叔侄兩個又剛好做伴,也不孤單了。考不考得中,都不必太放在心上,只當走個過場,積攢些經驗便罷了。若果有真才實學,不過輸在時運上,到那時再談捐監也不遲。」賈環只得應了。
府里眾人聽說賈環要同賈蘭一起下場考試,都覺詫異。那賈環有苦說不出,到了這時,也只得做出用功樣子來,閑了便讀幾頁書,卻那裡看得進去。這日因覺得悶,欲往邢府上尋賈琮作耍,方出來街上,忽聽後面有人道:「那不是三爺么?可有日子沒見了。」賈環回頭來,只見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頭戴皂羅網巾,身上穿著葵色緞子猞猁皮袍,外面罩一件淡蜜色緞子四圍鑲滾的草上霜一字襟坎肩,腳穿薄底緞靴,打扮得十分花哨,正滿面春風的朝著自己拱手,卻是從前常往府里來的相公單聘仁,陪著賈政考查自己詩詞學問時原常見的,難得他還記著自己是「三爺」,倒也歡喜,遂嘻嘻的笑道:「許久不見,你如今在那裡發財?」
單聘仁笑道:「這裡不是說話的所在。三爺刻下要是無事,容我做個小東道,就到旁邊酒樓里小敘一回如何?」賈環正覺肚飢,聞言欣然答應,笑道:「要你破費,倒不好意思。」單聘仁笑道:「我從前在府上常來常往,難道叨光的還少么?」遂引著賈環來至街道拐角的一間半邊賣茶半邊賣酒的鋪面前,只見這半邊是個斗方,寫個古體的「荼」字;那邊是一個酒帘兒挑在半空,寫著「現沽不賒」;中間雕花排扇隔斷,供著鮮花盆景,爐瓶香案,也還整潔不俗。二人上了這邊樓上茶座,揀一窗口亮處坐下,叫小二來,點了幾樣葷素酒菜。
小二唱了菜,又沏了一壺香片來。單聘仁飲過,略說了兩句閑話,這方道:「我從府上出來,在家閑了半年,原打算謀個館混個溫飽,幸好遇見一位同科考學的舊同窗,將我薦至繕國公之孫石光珠的府上做書辦,做些寫寫算算的雜事,倒也輕省。又可巧他今年點了學差,許多考生都來走我們的門路,我雖不肯收受禮物,奈何他們死纏著要給,口口聲聲只說倘若不收,豈非認定他們是考不取的?倒不吉利。況且又並不想別的,只求我得便兒在石大人跟前略提這麼一兩句,讓大人記得今年生員里有這麼一號人物,閱卷時手下略鬆動些便是了。因為這樣,倒使我近日手頭略寬裕起來,倘若世兄早遇見我兩天,別說做東吃酒,只怕倒要求著世兄舍米呢。」說著哈哈大笑。
賈環聽了,不免上心,又見單聘仁頭上帽子,身上衣裳,腳上鞋帽,無一不是時新小巧貨色,不由信了,問道:「原來今年的學政是石大人,他與我家原是世交,從前逢年過節,也曾拜會過的。我正想著縣試將近,要不要投考倒還拿不定主意,倘是石大人監考,倒是可以一試。不為別的,我見許多考生十幾歲入場,考了幾十年,鬍子半白,還是童生。可知這考試錄遺,學問固然重要,運氣卻也不可或缺,倘若運氣不濟,任你有天高的才識,空入了一回場,也還是無用。既是石大人做考官,我便運氣差些,也不怕了,只要世叔肯在石大人跟前點撥這麼一兩句,想必不肯遺漏了我的。」
單聘仁的這番說話,早已是做熟的腔調,逢著機會便要使出來撞騙一回的,起先見著賈環時,因知他素不好學,原不指望他上當,不過隨口一試,如今聽了這話,便知已然入彀,更加笑道:「這可是世兄的時機來了。我們石大人最是古道熱腸,素肯識英雄於未遇,拔豪傑於窮途的,況且閑時每曾與我提起政老,往往讚不絕口,稱讚是古往今來最剛直不過的一個仁人,只可惜時運不濟,所以出了這樣的事,每提起來,還往往嘆息不已。有這樣的情分在前,只要我在大人面前略提一二句,說世兄今年也要投考,想來以世兄這般的學問人才,一個秀才自然是穩中的,再有學政大人的親自垂愛,就是前五名也還如探囊取物哩。」
一習話說得賈環如穿後壁,如脫桶底,心眼裡開出花來,忙道:「既然如此,我明兒就備一份禮去拜見石大人,投作門生的豈不好?」
單聘仁笑道:「世兄又來說笑話兒了,府上如今這樣的境況,學政大人雖有心相助,也只好暗中使力,難道還要敲鑼打鼓惟恐別人不知的么?倘若世兄這般冒失失闖進去,便有通天的才學,大人反倒不好幫忙的了。不然,豈不落人話柄?況且世兄考中后,自然便是一個現成兒的門生,如今尚未開考,正經連個生員也不是,卻又來投什麼師門?倒沒名堂的。」
賈環聽了,連說「不錯」,笑道:「你知道我的,原本對功名並無興緻,所以竟不知道這些講究。我們這樣人家,自然都是世襲為官,那爵位是從生來就抱定了的,竟從未想過考取功名的事。自從家父辭了官,全家的指望便都落在我一人身上,倒不容不儘力。既然世叔這般說了,我便放手一搏,雖然一頂頭巾不值什麼,總是個好名聲,也好教家父歡喜。」單聘仁點頭道:「既然世兄有這番雅興,我今晚回去就設法與學院大人說知,倘若有了三分消息,再來與世兄報喜。」兩人又說一回,便散了。
賈環自此抱定一個必中的念頭,安心要掙那一頂頭巾來充充面子,每日興頭頭的,逢人便說要同賈蘭一道下場,搖頭晃腦的念些「之乎者也」,卻又並不溫書,隻眼巴巴等著單聘仁再來找他,急得眼睛里恨不得生出手來。誰想那單聘仁竟是一去無音,直等到考期貼出來,沒兩日便要進場,方重新約了他仍往前番那家酒樓相見。落了座,賈環急吼吼便問:「那件事可有消息么?」
單聘仁手裡拿著個白玉煙壺,且不作答,只向他做個不急的手勢,叫了小二來,這回並不吃酒,只要了一壺茶,另有雲片糕、芝麻糖、瓜子、栗子、果子、腐乾等幾樣點心乾果,又等著小二沏了茶,這才低聲向賈環笑道:「原不好意思來見三爺的,為的是不能一去無憑,所以又不得不來,還有句說不出口的話——前回說的那件事,我等了好幾日方尋個空子與家主人說知。家主人聽見世兄有志向學,十分稱讚,連說前番政翁身在縲紲時不曾儘力,久以為憾,如今既有效勞之處,焉肯袖手?卻有一事為難:他雖是主考官,下邊還有兩位副考,家主人雖念著政翁的交情,這兩位副考未必便肯徇情了。若世兄自恃才高八斗,拾青紫如草芥,那便只管考去,自然沒有話說;若要求個必中的保票,只怕還得打通這兩位副考的關節。」
賈環忙道:「上次世叔說了要代我向學院大人求情時,我便料著當有酬謝的。但求世叔說個數目來,我若籌辦得來時,自當奉贈的。」單聘仁正色道:「世兄這話說差了,我與府上是什麼交情,這銀子我是一個錢不要的,便連家主人也不是那見錢眼開之人,為的是兩位副考脾氣不好,若為世兄籌個周全,便少不得要通融些,若是別人,只怕捧著大抱的銀子,家主人還怕惹一身腥呢。」賈環明知話中有假,見他這般做作,也不得不順著他說話,卻因他終不肯吐出一句實話來,不禁焦躁,催促道:「世叔見教的是。到底多少銀子才是妥當,還望明說。」
那單聘仁越見他焦急,越是故意吞吞吐吐,只說「吃茶,吃茶」,又拿著根柳木牙籤慢慢的剔牙,直到賈環接連催問了四五遍,這才將煙壺在桌上敲了兩敲,長嘆一聲道:「為的是數目太大,所以不好開口。如今這京城裡的行情,找槍替備幾篇文章出來尚要五百兩一套,說到巴結考官,低於一千兩銀子是拿不出手的,這還只是一位副考的價錢,如要將兩位一同打動,還要翻倍。倒是石大人說了,想他家剛遇著那樣的事,哪有這許多銀子添限,倒是只收一分的罷了。」
賈環暗自一驚,心中忖度,原想不過是個秀才,又不是考舉,便多說也不過破著幾百兩銀子盡夠了,誰想竟開口一千,且話風甚緊,竟不好商討的。若說不給他,自己興頭了這許多日子,早放出大話來,說今年要同賈蘭一道下場,考不中時,倒沒臉;若給時,一則容易拿不出來,二則也怕單聘仁欺他,到時人財兩空,豈不虧了?因此遲疑不決。單聘仁見他沉吟,便猜到心思,故意笑道:「我並不是要在你面前居功,真是尋盡了時機才在大人面前遞上話,又好容易勸得大人鬆動口氣,才吐出這點消息來。這也就是世兄,換作別人,哪怕一萬兩銀子捧來,石大人還不願耽這名聲呢。」
賈環諾諾點頭,卻仍不肯吐口說願出銀兩。那單聘仁見他遲疑,知道一下子難以拿出,放出手段,更探進一步道:「你若一時籌不齊,或者分兩次給也罷了,眼下籌得多少是多少,等進了場考過,那時心中有數,若自己算著必中時,倒不必多費銀兩,只憑本事運氣考去便是;若不能做準時,再付餘下的銀子不遲。如此既經濟,又穩妥,功名事業,豈不任由世兄探囊取之?」賈環聽了大喜,笑道:「知我者單世叔也,真是個痛快人。便是這樣。」
單聘仁笑道:「若不看在世誼份上,我也不替他跑這腿子。」又叮囑賈環送銀子時切莫送到石府,免得教門人看見不雅。賈環笑道:「這個我自然省得。」說得定了,便叫店家結賬,因說:「茶是兩文一壺。那些點心、糖片都是四文一碟。」賈環拿出錢袋來,單聘仁攔住笑道:「這點小東道,我還請得起,三爺的銀子,須留著做大事。」如數付清了,又細細說了自己賃住之處,「順寬街一直到底,有個丁字路口,揀窄的一條進去,便是斜街,走不了百來步,路南有個豆醬鹽醋鋪兒,鋪子東一個瓦門樓兒,門首有個石頭影壁的便是。」說罷,將煙壺別在腰上,拱手辭去。
俗話說「蒼蠅不抱沒縫的蛋」,那單聘仁自見了賈環,便起了個懸罾等魚之心,就算他不上鉤,也要攔了河,拿天大的網來兜住,況且賈環又是個貪功好虛沒腦袋的,那裡分辨得出真假?次日果然兌了五百兩銀子,搭在馬上,尋至斜街單聘仁的下處。那單聘仁早已備了一罈子酒,並些燒雞、熏腿、鵓鴿、鹵腸之類,滿面笑容的道:「俗話說得好:『火大蒸得豬頭爛,有錢買的公事辦。』話雖粗,道理說得明白。」賈環笑道:「你看那馬上是什麼?」同單聘仁兩個抬下褡褳來,解開繩子,只見雪光燦爛的一片。單聘仁漆黑的眼珠見了雪白的銀子,什麼話說不出來?親自驗了秤,便拉著賈環至燈下推杯換盞,諛詞如潮,直把賈環奉承得天上有地下無,古往今來第一個才子,直是甘羅、謝縉的一般。說得那賈環飛飛兒的,也不認得自己了,不是去錄科,倒好像金殿面聖雁塔題名,直等一場考過,便要賜官進爵出將入相的起來。
轉眼考期已至,賈環、賈蘭收拾了考具,同乘一輛車子來至學院門前等候。不多一刻,聞得升炮開門,學院大人升坐大堂,照冊點名。
賈環抬眼看去,只見那人穿圓領,戴紗帽,金帶皂靴,正襟危坐,果然便是石光珠石大人,不由心中大喜,那裡還有絲毫懷疑。及發下捲來,看了題目,乃是《蓋均無貧》四字,要求一篇文章,一首律詩,雖不甚熟,卻也毫無懼畏,想那單聘仁既已經許了他,不管寫得怎樣也準定中的,只管塗鴉潑墨,儘力的做去,胡亂湊了一篇文字,至於詩題更不在話下,雖不甚佳,也還中規中矩。
那邊賈蘭見了命題,正合著從前做過的窗課,心下也自歡喜,當下更不遲疑,便龍飛鳳舞的寫起來,起筆便道:
「即均之效而申言之,貧自無可患矣。蓋國家之貧,以不均故,既曰均矣,又何貧之可患乎?且儒者出而與人國家,苟不明乎,上下相維之故,清鰓鰓焉為求富謀也,無惑乎摻術之左矣。古先王致治,類無不深思遠慮,以求泯夫上陵下潛之階,而盈虛既酌其經,斯支絀永消其蔽,不此之溝,而遂謂財用難豐焉,亦未知張皇告匱之形,固盛朝所斷不出此者,寡與貧不患,而患在均安,此豈漫為是說,而絕無徵信焉……」
一路洋洋洒洒,頃刻寫完,至於詩題,正有五言八句熟極而流,便是當年元妃省親時命題詠稻香村的一首,恰便如合著題目天造地設的一般,遂在心中默念一遍,又略改了幾個字,從容謄出,頭一個繳了卷子出來,在場外候著賈環一道回家。
豈料直過了一頓飯工夫,賈環方出來了,滿面笑容的道:「你先回去,我還有件要緊的事立趕著要去辦。老爺若問我,就說被朋友拉住了,稍後便回。」賈蘭只得自己回去了。
賈環徑往酒樓來找著單聘仁,拿出兩張地契道:「我家裡銀子不少,卻落不到我手上來,前日那五百兩已是變盡方法,如今再要一千兩,委實拿不出了。這地契是我偷出來的,我原問過市價,值六百兩有多。你且收好。我將來發跡,忘不了你。」單聘仁查看地契,知他所言非虛,心中暗喜,表面上卻故意作難道:「原本說好是現銀子,如今又換了地契,倒不好同人說的。若照實說你賈三公子手裡沒錢,誰肯信?真不知要費我多少唇舌替你圓場呢。」賈環打躬作揖,再三謝了。回來,只等報喜的上門。
賈政見兩人俱已考完,命他們默了卷子出來,看見賈蘭的言詞剴切,文理清通,知道必中的,心下十分喜歡,點頭道:「這首五言律還是那年剛起大觀園,娘娘省親時命題的,正該用於頌聖。尾聯『盛世無飢餒,何須耕織忙』,切著這《蓋均無貧》的題目,正是珠聯璧合,英發超雋,也難為你記得起來。」又看了賈環的,不過只得「句理通順」四字而已,且通篇透著一股浮蕩之氣,考不考得中,則全賴天命了。也並不責怪,只說「考取是運,不取是命,文章之道原在修身養性,倒不必太把功名放在心上」。
賈環不以為然,洋洋笑道:「父親教訓得是,但兒子既然下場去考,自是抱了必勝之心。自古無場外的舉人,兒子既立志為父親掙一份榮光,便不敢不儘力的。」只道必中,連夢裡也聽見報喜的上門,一時只見自己披蟒服,圍玉帶,襆頭牙笏,無數幕賓姬妾圍隨,又見人馬騾轎簇簇的上門,金銀首飾成箱抬進來孝敬,一時又看見趙姨娘做了一品誥命,王夫人、鳳姐等打著旋磨兒磕頭侍候,彩霞、彩雲、鴛鴦、襲人等都圍著自己恭維,想到得意處,不禁打夢裡樂出聲來。
誰知隔了幾日貼出榜來,賈蘭高中了第五名文生;賈環卻是落在孫山之外,不禁無趣,又見報喜的擁在門上討賞,賈政、王夫人喜滋滋的封出賞紅來,又忙著叩謝家神、祖先,益發慚愧。賈蘭換了新衣出門揖讓,眾人圍著不住口的誇獎,都說「蘭哥兒不過十三四歲,頭一次下場便一試即中,照這樣考去,明年便是舉人,後年便中進士,不出三年,縱然掙不得一個狀元,那探花、解元也是跑不掉的。」李紈聽了,心花怒放,口裡卻謙道:「他才有多大,就敢說狀元、探花,又是進士、舉子的?這番不過是運氣好,或者考官憐他年紀小,手下留情罷了,你們倒別枉贊了他。」寶釵正色道:「嫂子這話錯了,唐時王維,宋時文天祥,可不都是年未弱冠便中了狀元的?蘭哥兒年紀雖小,志氣卻大,連老爺也誇他好文章,這次考取乃是實至名歸,想必明年鄉試、會試也必一路順暢,連中三元的。」王夫人、李紈聽了,都喜得合不攏嘴。
那賈環聽在耳中,看在眼裡,卻是酸倒牙齒,氣脹肚皮,又兼趙姨娘每日在家嘀嘀咕咕,說:「你又說必中的,如今連個響兒也不聽見,只看見人家頭上戴花,難道你只合肚裡長草?」賈環愈發氣悶,遂怒沖沖的走來石光珠府上,給了門房幾個錢,求他帶出單聘仁來。門房瞠目結舌,並不知「單相公」是誰。賈環又說了一回,那門房聽得煩了,索性給他個閉門不理。賈環無奈,只得又往斜街來找。
那單聘仁見了他,不等說話,先自將手一攤,蹙眉道:「我正要去府上找你,誰想你竟來了。不消說自是為了那考試的事,我原說這件事十拿九穩的,誰想竟不成功。這也怪我此前將話說得太滿了些,原想著世兄上了幾年學,又有內纖照應,考個把秀才總不成問題。無奈據學院大人說,三世兄的文章竟前言不連后語,一句天上,一句地下,實在不成話,若是兩個副考都肯儘力遮掩,倒也罷了;偏偏當初貪圖省銀子,兩個副考只買通了一個,所以如今竟無法彌縫。我聽他這樣說了,也曾出主意說,不如找槍替來另做一篇文章,署了世兄的名字,換回那原先的稿本來。大人卻說,倘若一起始就把兩個副考都買轉也罷了,如今再要彌補時,只怕那位副考不肯,況且石大人也不好開口,怕他反打一耙,告個賄賂考官的罪名,這官兒還要做不做?是我拼著命往那位副考府上闖了一回,再三再四的求他,也不敢提大人的名號,只說這童生原是鄙東之子,今次投考失利,求他抬抬手行個方便。誰料那副考官開口便要兩千兩銀子,還說一字千斤,這兩千兩還是看在王爺面上,往少里要的呢。我知道世兄委實拿不出,又求了他半日,好容易仍講至一千兩上。原想著是自己把事情辦得差了,也沒臉見世兄,就該先替世兄孝敬了,把事情辦得好看再來說話,也算推誠相交一場。因此急急的回去籌銀子。世兄也知道我,這麼些年也沒有個正經營生,不過東家走走,西家住住,若說人面還有三分熟,囊中卻是空的,不過混個溫飽而已。因此實實的籌了四五天,才好容易湊足了四五百兩,現捧著銀子去見那副考官,說明先付一半,情願寫欠字再補另外一半,便是加息也情願的。誰知他竟不收我的,說是『你要早來一天,這件事或者還有些商量;如今卷子已經謄清送上了,縱有一萬兩現銀堆在這裡,也是半點法子沒有的。況且有風聲說今年考生中多有找槍替的,上頭因此大發雷霆,緝查得好不嚴謹,那裡還敢虎頭上擄須子去。』世兄白替我想想,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還有什麼主意呢?所以竟不敢朝世兄的面了。今兒既然遇上,單某也是不好躲開的,只聽憑發落,唾面自乾的罷了。」
賈環聽了他這一篇鬼話,直氣得七竅生煙,五臟錯位,做聲不得,半晌方道:「你既這樣說了,竟是沒你半點責任,我卻啐你做什麼?如今也並沒什麼可說的,總是我命里無爵罷了。你將先頭那五百兩銀子和地契還了我,咱們就此別過了。從此見了面,也只當作沒有這回事的一般。」單聘仁聽了,大睜了兩眼駭道:「我的三爺,剛才我把唾沫都說得幹了,難道你竟一句沒往耳朵里去的?那一千兩早已經送到副考官府上,層層打點了。如今難道好上門捱個兒要回來的?不怕世兄惱,這樣吐口唾沫往回舔的事,世兄說得出來,單某還真做不出來。況且裡面還沾連著石大人的面子呢。連我自己請客送禮,還添進去不知多少,如今也沒處討去。原想著托賴世兄做了官,以後少不得賞我的;難道如今為著事情不成功,我好向世兄討還不成?」說著連連冷笑。
賈環赴考原是為了掙面子,如今面子沒掙得,銀子花了不少,還要挨這一場羞辱,更不知回去如何向賈政交代地契之事,不禁又氣又恨,又怕又愧,當胸揪住單聘仁衣襟罵道:「你從前吃我家,住我家,得了多少好處。如今不思圖報,倒來騙我銀錢,落井下石。你也好算個人?今天若不還我銀子,跟我去衙門評理!」
那單聘仁原是欺詐成習的,不知被人當胸抓過多少次衣襟,照面罵過多少句畜牲,那裡把這些些小事放在眼裡,當下握住賈環手腕微微一擰,又輕輕朝前一送,已將賈環推了個跟頭,指著笑罵道:「你若是個有志氣有本領的,早自己考中頭名狀元了,還用得著求情托路,做下這不要臉面的事?如今倒來充斯文、假清高的了。我倒不怕你去衙門裡告我,只不想陪你閑費這功夫。縱然是我騙了你,誰親眼看來?你說給了我銀子、地契,是我綁著你手給的?況且你這賄賂考官,買賣功名,先就打一百板子,只怕你皮滑肉嫩的捱不住。這是我好心提點你,你若不信我這話,只管去告,看看進了衙門,是我吃虧,還是你吃虧!」說罷竟然揚長而去。
賈環氣得目瞪口呆,灰頭土臉,也只得喪喪的爬起來,欲回家時,想到賈蘭之得寵,李紈之得意,眾人之褒貶,趙姨娘之羅唣,越覺心中不暢,暗想:我們兩個人一起赴考,若一般考不取時,倒也罷了;偏他又中了,倒教人說我做叔叔的反不如侄兒,白大了幾歲年紀,學問靈巧一些兒不及,把書都讀到陰溝茅廁里去了。這一番口舌之辱,終不知要忍到何時方休,倒不如想個法子,大家考不成,還氣平些。因站在當街獃獃想了半日,忽記起方才單聘仁說今年科考槍替舞弊之風甚重,各府縣嚴查重辦之事來,便得了一個主意。正是:
雖無經國齊家志,倒有翻雲覆雨心。
欲知後事,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