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接懿旨神瑛假妝瘋 聞賜婚絳珠真離魂
話說香菱一病而歿,薛姨媽家開弔發喪,請僧道來念《楞嚴經》、《解冤咒》等,連日忙亂,人來人往。香菱又留下遺言說不教破土下葬立牌位,只把骨灰送回南邊撒在江河曠野中,便當自己回家了一般。薛蟠聽了,感悟之心發作,想起從前恩愛的光景,香菱嬌滴滴的模樣,著實大哭了一場。那夏金桂浸了一缸子醋在心裡,每日早晚尋些事故來顛寒作熱,打雞罵狗,薛姨媽、寶釵因此暫且搬回園中來住,寶釵又說:「蘅蕪苑已經關了,丫鬟、婆子皆已散出,何必又重新開門鋪床的費事,況且家裡還要留人照看,我並不天天在此,不過陪媽媽偶爾住上一兩晚,再則林妹妹病了,正愁沒人照顧,幾次三番打發丫頭來請我媽入園住著,不如就先在瀟湘館能著住下,橫豎事情完了,仍要出去的。」鳳姐不待王夫人說話,先就笑道:「依我說姑媽竟不要強他的才是。你看他說得又周全,又懇切,又條理分明,我竟沒話駁他。正是林妹妹那裡也要姨媽幫著照看,如此一舉兩得,倒也便宜,他們娘兒姐妹也得親近,老太太聽著也喜歡,太太也少操些心,豈不好?」
王夫人見他二人都這樣說了,低頭思忖半日,也便允了。俟寶釵去后,便向熙鳳道:「那件事,老太太究竟准了沒有?」鳳姐嘆道:「這件事不只太太急,便連那邊大老爺並東府里珍大哥哥都再三勸著老太太,說北靜王既然請了林妹妹的從業恩師賈雨村做媒,可見真心看重,事先色色打聽得清楚,是再三酌量深思熟慮過才下聘的,如今若不許他,只怕不肯甘休呢。無奈老太太只是不準。」王夫人道:「要說北王也是奇怪,雖說林姑娘自小在咱家長大,畢竟不姓賈,即便要聘他,也該是咱家先放話出去,請媒人打聽著合適人家才好訂親的,豈有個媒人上門,放著咱家的姑娘不求,倒指名兒要聘府里表小姐的?從古至今也沒有這個道理。莫不是那年老太太八十大壽,北靜王妃來家做客的時候,親自看上了你林妹妹,所以要說給王爺作妃?他倒也賢惠。」
鳳姐笑道:「早先我也疑惑來著,這幾日里細細想來,倒覺得這件事九成是寶兄弟扎的筏子聽那邊珍大奶奶說,早兩年裡頭馮紫英就幾次三番跟珍大哥打聽林妹妹,說是聞得府里表小姐作的好詩,寶兄弟拿出去刻了給人看,無不讚羨;他又常往北府里走動,只怕也曾拿去給北王看見,即便他自己不拿去,馮紫英那些王孫公子聽說是榮府里小姐作的好詩,又知道北王向有風流之名,遍尋才女不得,哪肯不爭著獻寶。所以依我說倒是北王先聽了林妹妹的才名,王妃才來府里親自相看的,又見妹妹是這樣一個神仙似的人物,哪還有錯?再打聽了根基,知道是五代列侯,書香門第,前科探花、巡鹽御史之女,自然更加看重,所以才滿口裡應許不以庶妃之禮相待,三媒六聘,娶過去另建別院,請恩封誥,與王妃比肩,只稱姐妹,不分大小。」
王夫人點頭道:「我說北靜王這樣權勢人物,什麼樣的閨秀淑媛娶不得,只認定了要你林妹妹,又說得天花亂墜的,想來必是你說的這個緣故。依我說這宗親事也就罷了,且不說門第相當,年貌匹配,只論北王的這份心思,也就難得,況又答應兩頭坐大,視作正妃一般對待,究竟沒什麼可挑剔的,老太太若認真不許,這個道理我也就不懂了。」鳳姐道:「老太太倒也沒有一定回絕,只是推說還要送信去蘇州跟林家的人知會一聲,才送林妹妹庚帖過府的。其實是想等娘娘回京,再商議。」
王夫人又想了一想,嘆道:「老太太既要這樣,也只好等著罷了。前些日子同你說,叫挪出寶玉來,且選定日子沒有?」鳳姐笑道:「怎麼沒選?上回太太說過後就想著要搬的,本來色色兒的也都打點齊了,偏又遇上史大妹妹要往南邊去,寶兄弟哭得什麼似的,那天他姐妹們都往稻香村給史大妹妹添妝,正說得熱熱鬧鬧的,寶兄弟忽然好端端的哭起來,弄得史大妹妹也哭了。襲人因此跑來跪著求我,說這時候挪動,只怕寶兄弟慪出病來,我想這陽春天氣本來就忽寒忽暖的,不宜搬遷,所以就又耽擱住了。況且過兩天就是太太的好日子,索性忙過了這件大事再搬不遲。」王夫人也笑道:「我倒忘了,又不是什麼大生日,便依你說的這樣。」鳳姐答應了,自去安排。
到了三月初一,各王公侯府、親朋故舊、乃至僧寺尼庵,皆有賀禮,門前車馬絡繹,園中賓朋往來,抬禮盒送戲箱的盈衢塞巷,榮國府內外開筵,官客便在外邊榮慶堂,堂客便在大觀園嘉蔭堂,兩處各搭起戲台來,槐陰布綠,棟宇生輝,說不盡崇墉巍煥,局面堂皇,屏開孔雀,褥設牡丹,瓶插四季長開不謝之花,酒泛三江極望無涯之麯,簪釵明耀,羅綺繽紛。此時正值仲春天氣,花開錦繡,綠滿河堤,又因清晨微微的落了幾點雨,越顯得玉梨含笑,嫩柳多情,連廊下鳥鳴也比往日清澈歡勢。園中丫鬟新換了單羅夾紗的春衫,正是心如花開身比燕輕之際,都著意打扮得桃紅柳綠的,在席間穿梭伏侍。
一時焚過壽星紙馬、祭了天地,便開席唱起戲來。外間便點了《綉襦記》的《嘲宴》,《浣紗記》的《效顰》,《牡丹亭》的《拾畫》、《叫畫》等,內間則是足本的折子戲《倩女離魂》。那妝旦的呈嬌獻媚,作西施捧心之態;扮丑的擠眉弄眼,搖三寸不爛之舌;文則蟒玉璀璨,武則胄鎧鮮明;笙簧簫管,形容九宮之樂;生旦凈末,演盡人間悲歡。眾賓客或凄然有淚,或粲然捧腹,或悵然若失,或打著拍子搖頭讚歎,或抻著脖兒轟然叫好,一時也說不盡那千形百態,富貴繁華。
其間最閑的要屬寶玉,因各人俱有正職在身,惟他給王夫人磕了頭后,便無事一身輕,只管各處閑逛賞戲;然最忙的卻也是他,一時小廝傳賈政的話,命他往外間陪客見禮;一時又覷個空兒進來內帷廝混一回,給王夫人敬杯酒,同賈母撒個嬌兒,和姐妹們品評一回戲,又同丫鬟調笑幾句,忽然一轉頭不見了林黛玉,問時,丫鬟說心口疼,自回瀟湘館吃藥去了,便又要跟著去瞧忽然二門上一路傳報進來,說「宮裡來人宣旨」,唬得賈政忙止樂撤席,傳命大開中門迎接,寶玉也只得跟著出來;方出園門,又聽見說北靜王妃到了,忙側立迎候,眼望著車子進了園,換了肩輿,方往前來。
賈璉早已引著一人來至廳上,正是六宮都太監夏守忠,也未捧旨,只口中傳諭:「娘娘給太太賀喜,祝老爺、太太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原來元春雖伴駕離京,卻早備下一份壽禮,囑咐夏太監這日送來,計有玉堂富貴春綢八匹、紫檀鑲嵌的象牙雕人物山水插屏一架、秦鏡一面、琺琅象鼻爐一座、窯變水注一個、金銀錠若干。賈政、賈璉、寶玉等都跪謝了,面南叩恩。夏守忠又從袖中取一黃封,笑道:「娘娘臨行前,已經請宮中監天正推算了一個絕好的日子,便是本年九月初九,只等春狩回來,與老太太、太太當面議過,便來降旨。」
賈政欲接時,夏太監偏又笑道:「娘娘這封兒是與府上玉哥兒的呢。」寶玉不明所以,只得磕了一個頭,上前接過來,復轉手遞與父親。賈政道:「既是娘娘給你的,你便拆來看吧。」寶玉只得拆開,卻是寫在灑金貢紙上的一張斗方,寫著「金玉良姻」四個字,不禁心下打一個突,獃獃的仍交與父親。賈政這方接了看過,仍舊折在封內,向夏守忠道:「娘娘的聆訓,政已盡知,自當尊諭而行。」又命賈璉款待夏太監,自己進去復賈母的話。
這裡寶玉失魂落魄,一路低著頭進了園子,也不回席上去,徑自迷迷糊糊,歪歪斜斜,只沿著沁芳橋翠堤一帶踅走。那邊原本樹多路歧,如今桃杏俱已開遍,正在花繁葉茂,紅飛散亂之際,他見了,不免又發痴想:這些花木一年一度,雖然今兒謝了,明年照舊又開過,便不是今年的這些花,可知也還開在這個園內,這棵樹上,也算輪迴有命了;反是園中的這些人,一旦今兒去了,不知明年仍得回來不?便回來,也不知這個園子還是姓賈姓甄,還是栽桃栽李,這些人還得見面不見?如此想來,人竟不如花木,非但無根,兼且無情。去年喜鸞與四姐兒在園裡頑時,那些人還笑自己痴心妄想,說「這些姐姐妹妹將來橫豎都要嫁人的,那時卻又如何呢」,自己原也細想過,真正無可奈何,不過聚一天是一天罷了,及至散時,也只得含悲忍淚、自開自釋而已,其實無法可想,但能天可憐見,容自己與林妹妹得在這園裡相守一輩子,年年春謝葬花,秋來聽雨,也就於願足矣。誰想今日忽賜了這「金玉良姻」,一生心事竟如冰化水,活著更有何趣味?
想到此,只覺得心上被尖刀剜了一下相似,又如頭上被打了一悶棍,早疼得抱住一棵桃樹,身子便順著那樹慢慢的軟倒下去,直哭得聲嘶力竭,氣短神昏。偏偏這邊樹木匝密,若非有心找尋,對面也難見到,因此橋上雖然人來人往,竟無一人看見,竟讓他痛痛快快哭了足有小半個時辰,漸漸回過味來,元妃雖題字口諭,畢竟並未欽定,這件事或者還有轉寰,老太太最疼自己的,又疼林妹妹,若能求老太太作主,老爺、太太那邊也就好說了,只怕老太太不肯。且從過往許多細事看來,老太太對寶姐姐保不定也是中意的,又留下薛家一門在此住了這些年,或者心裡願意做親也未可知。如此想來,便求老太太作主,只怕未必便准,須得想一個妥當法子,一求即應才好,不然白去說一回,求不成,倒把話說老了,就難了。因又想起往年每每自己病時,家中上下皆來探視,比好時更見寬容溺愛,但有所求無不應准,看來恃病求情倒是一個辦法。
未及想得停當,忽見兩個小丫頭穿著一式一樣的折枝花樣縐紗夾襖,蔥根綠的細褶裙子,一路說笑穿花度柳而來,見他坐在這裡,不由又是吃驚又是好笑,問道:「寶二爺,你坐在這濕地上做什麼?怎麼不去聽戲?老太太方才找你呢,誰想卻在這裡。」寶玉充耳不聞,眼直直望著河面,自言自語,說一回又笑一回,又掬起落花揚著玩兒,所說之語更無人能懂。
兩個丫鬟慌了,早飛跑著去叫人,恰逢鳳姐剛應酬著斟了一輪酒,下席來透氣,看見丫鬟慌慌張張的過來,忙喝住了罵道:「做什麼瞎眼的雀兒似的混跑你娘的,一點規矩沒有!客人見了成什麼樣子?」丫頭忙站住,說了緣故。鳳姐吃了一驚,想著堂上許多貴客,不便驚動,當下喝住丫鬟不叫聲張,自己忙忙的帶了人來至翠堤桃花樹下,只見寶玉滿面淚痕,散著頭髮,正嘟嘟噥噥說個不了,見了鳳姐,迎上來拉著衣襟嘻嘻笑,抓起花瓣來嚼了滿嘴,又伸手叫鳳姐也吃。鳳姐唬的叫了一聲:「皇天菩薩小祖宗,早不病晚不病,也不瞧瞧今天是什麼日子,怎麼這個時候發起呆病來?」忙拉著手連哄帶勸,攜至怡紅院來。又命人出去說給賈璉,叫悄悄傳大夫,從夾道進來,切勿驚動客人。
襲人正因遍尋寶玉不見,回來怡紅院打聽,忽見鳳姐送了來,又是這般面目,不禁又驚又痛,又不知原委,只管哭著亂喊,那寶玉益發撒嬌撒痴,滿口裡胡言亂語,倒茶給他,便把茶杯打翻,扶他上床,又抱著床柱子撞頭。襲人、秋紋等幾個人都按他不住。鳳姐想著這件事瞞著賈母須不好,若不瞞時,外邊客人未散,一邊打發人拿定心湯與硃砂安神丸來給寶玉吃,一邊命秋紋悄悄找著鴛鴦,告訴原委,叫他酌情稟報。
一時大夫來了,及診時,又不發熱,又不見汗,只得把了一回脈,扒開眼皮張了張,又叫伸舌頭來看看,半晌方道:「依府上所說癥候,公子所患該為癲狂之症,多由志願不遂,氣鬱生痰,痰迷心竅,以至神不守舍;或則肝膽氣逆,郁而化火,煎熬成痰,上蒙清竅;該當其脈弦滑,目赤苔黃。然以公子情形看來,脈浮緩而弱,舌白滑,卻又不似癲狂,倒似寒症。」賈璉不耐煩道:「你且別管是癲是寒,如今只說該如何診治就好。」大夫又低頭重新診了一回脈,躊躇道:「若是癲狂,原該清痰,然公子又並無痰;若是傷寒,則當發汗。故今療治之法,須得先發其汗,汗發則疏散,郁散則病自愈。」遂援筆立了一張方子。賈璉看時,只見寫著姜南星、南木香、天麻、蘇子、龍腦之類,也還常見,然又有白僵蠶、白花蛇、全蠍等,頓覺噁心,也只得命人拿去,照方抓藥。
且說賈母、王夫人起初聽見宮中有旨,皆下席出來內廳等候,俟賈政進來回了元妃之語,又取出斗方來看了,都既喜且憂,便要叫寶玉來叮囑幾句。賈政這方發覺寶玉並未跟來,罵了一聲「不知禮的孽障」,因命丫鬟去傳。尋了一時回來,卻說到處不見,賈母、王夫人都覺納悶,只得且回席上來,又見鳳姐也不知去了那裡,只有李紈、尤氏在此招呼,更加詫異。
北靜王妃坐著看了一出《情奔》,略用了些點心茶水,便說要走。王夫人苦留用飯,王妃笑道:「難道有戲有酒我倒不喜歡么?實在今兒也是吳貴妃萱堂的壽日,我如今去時已經是遲了,好在俗話兒說的:遲到好過不到。想來他們也不至怪我。」王夫人聽了,不便再留,只得送出嘉蔭堂來,看著上了轎子,後面十幾個丫鬟僕婦圍隨,手裡捧著衣裳包兒。周瑞家的等也都跟在後面,一直送出園門口,看著棄輿登車,方才回來。
此時台上已換了細吹,酒菜上席,第一碗乃是官燕,第二器便是魚翅,余者海參江瑤,鹿脯驢唇,魚與熊掌兼得,鴨共乳鴿比翼,鳳膽龍髓,簋盤珍錯,何消細說。一時各王妃公主散去,席上只有幾族近親家眷,賈母推說乏了,回房歇息,看見鴛鴦面色慌張,不免細問。鴛鴦不敢隱瞞,只得說了寶玉發病,如今已經請大夫診治用藥之事。賈母聽了,焉有不驚動傷心的,忙忙扶了鴛鴦往怡紅院來。正值寶玉鬧了半晌,又吃過葯,已闔目安穩睡了,襲人坐在床邊垂淚。賈母便不命叫醒,只在外面坐下,又問緣故。襲人哭著回稟:「因二爺出園接旨,便不曾跟著,誰知眼錯不見便丟了,只得回房來找,正沒抓撓處,二奶奶卻送回他來,便哭不成哭,笑不成笑了,滿口裡說什麼金玉姻緣原是和尚道士的渾話,如何連娘娘竟也信了,又要哄得老太太、老爺、太太相信,摔東摔西,只要往宮裡找娘娘論理去,若不是璉二爺趕著進來,險些拉不住。」賈母聽了,哭道:「我說的如何?這自是為賜婚弄的了。我成日家只說這件事急不得,只不信,到底這樣。倘若弄出什麼事來,可如何是好?」
說著,賈政、王夫人也都聞訊來了,襲人只得又從頭說了一遍。賈政怒道:「這個不省事的孽畜,當初他搬進園裡來住著,我便不願意,只怕人多嘴雜,雖無桑間濮上之事,難免瓜田李下之嫌,原指望大兩歲,自然懂事些,哪想越大越不成器,更比小的時候混賬了,如今竟鬧出這些故事來,悔當初不拿繩子來勒死。」賈母氣道:「你自是為我寵他,所以特地在我面前說這些話來指桑罵槐。他搬進園子住著,原是娘娘的主意,就是今天鬧出這些事來,也為的是娘娘下旨,你要勒死他,便拉他到宮裡殿上,當著娘娘的面勒死,不與我相干。」賈政方不敢說了。
賈母又流淚道:「非是我偏心,只知道疼孫子,不替你們做父母的著想。為的是寶玉和林丫頭從小一處長大,更比別人和氣親洽,那年為紫鵑丫頭一句頑話,說林丫頭要回蘇州去,還鬧得寶玉要死要活,一條命幾乎去了半條,如今倒又忽然弄出個金玉良姻來,可不是要他的命?」因想著外邊尚有賓客,況且寶玉睡著未醒,只得命他二人且去應酬,等席散再來。
王夫人那裡還有心思坐席,略為應酬一回,早又出來,立逼著鳳姐問主意:「你原說已經勸得老太太答應了林姑娘的親事,如何方才老太太只是怪我攛掇娘娘?罵得我一句話也回不來,偏你又不在那裡。等下子再問時,卻拿什麼話回的好?」鳳姐也覺束手無措,況且深知此事不妥,只得虛辭安慰,陪笑說:「好太太,你也容我略想想,才被舅奶奶拉著灌了幾口酒,這會子心口亂跳,哪還有主意?等我送走了客人,再想個法子消消停停的勸著老太太,哄著寶玉可好?」
是晚席散后,賈母、王夫人、熙鳳等又往怡紅院探視,園中人此時十停已有九停知道了寶玉發病之事,也都來問候,惟薛寶釵、林黛玉兩個不曾來。那寶玉此時病得益發奇怪,目散神痴,哭笑無常,口中並無別語,只自念詩念詞,聽了杜鵑叫,便說「啼得血流無歇處,不如緘口過殘春」,看見柳絲,便說「明年更有新條在,擾亂春風卒未休」,及丫鬟送葯來,又說「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除此之外,倒也並無異行妄動。賈母看了,自是煩惱,向鳳姐道:「今日來的那大夫只怕不妥,如何吃了葯一些不見效應,不如明日另尋妥當的再看過。」鳳姐明知此為心病,非醫藥所能為,便再換一百個大夫也不中用,卻也只得唯唯答應。
一時回至賈母房中,王夫人不住長吁短嘆,又向鳳姐使眼色兒,鳳姐滿心為難,也只得向賈母笑道:「寶玉是老祖宗的心肝兒,他病了,老祖宗豈有個不著急上火的?所以便連娘娘的懿旨也不顧了,只要遂寶兄弟的心,成全他與林妹妹。可知我原也和老祖宗是一樣的心思,巴不得林妹妹在咱家住上一輩子才好,無奈北靜王爺求婚在前,娘娘降旨在後,如今縱然逆了娘娘的意,不理賜婚的事,娘娘看在親情上自然不肯降怒,但只北靜王那邊又如何處呢?他與咱家原不沾親,為祖上有些交情,這些年又走動得頻繁,所以才比別府更見得親熱,將來果然結了親家,就更加融洽有照應了。這些王公侯伯的親戚故舊雖多,細論起來都不如他家的體面威風,連皇上也敬他三分。說到咱們家,雖上有祖宗的福蔭,下有娘娘庇護,然燈芯兒雖亮,也還要多添香油,能和北府結成通家之好,比什麼不強?若是不肯將林妹妹許他,親事固然不成,幾輩子的交情只怕也都丟了,豈非得不償失?非但得罪了王爺,且又拂逆娘娘,世上哪有拿著兩宗好姻緣不許,倒強扭著只要做一宗親事的理?老太太最明白不過的人,這道理原不用我說,只怕老祖宗疼愛孫子、外孫女兒,一時算不過來。」
賈母聽他說得頭頭是道,由不得點頭嘆道:「你說的何嘗不是?只是方才的情形兒你也見了,果然是我護著自己外孫女兒,放著好婚姻不許寶玉應的不是?實是這孩子原本實心左性,鑽進牛角尖里再不出來,我只怕逼急了他,喜事變成壞事,倒白白害了兩個好孩子。」說著又哭起來。鳳姐道:「如今之計,卻也無別法可想。俗話說心病還須心藥醫,寶兄弟這病原是從林妹妹身上起的,自然還要從林妹妹這頭治起。倘若說得林妹妹通了,再來勸著寶兄弟,保不定便好了。」賈母一時不懂,鳳姐又細細解釋道:「林妹妹是知書識理的大家閨秀,自然懂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大道理,未必便肯跟著寶玉胡鬧了。如今倒要同他好好商議,只要勸得他本人願意了北靜王府這頭親事,難道寶玉倒攔著妹妹不許出門的不成?自然也答應奉旨成婚了。如此豈不兩便?」賈母這方聽得明白,卻不通道:「那北靜王雖是個王爺,畢竟已經娶了正妃在先,你林妹妹心高氣傲,未必便看得上。」
王夫人一旁聽得焦躁起來,因陪笑道:「林姑娘雖是個難得的,到底是姑娘家,再高傲也有個盡頭,難道做王妃還辱沒了他不成?況且王妃親口答應了兩頭大,願意跟林姑娘比肩,只稱姐妹,不分東西,何等寬仁體下。遠的不說,只看王妃今兒的態度舉止,豈是那量小尖妒的?若王妃脾氣孤拐時,咱們自然不能看著外甥女兒吃苦,憑他權勢再高,也少不得想個法兒推卻;如今既是這樣門第,人家不嫌棄咱們高攀,咱們倒嫌人家拿大的不成?」王熙鳳也跟著勸說。賈母從頭細想一回,終無良策,只得道:「既如此,就由你去勸勸你妹妹吧,寶玉那頭,明日等太醫瞧過了再說。」鳳姐答應著出來,一宿無話。
話說黛玉自開春后又發了嗽疾,每日請醫問葯,上自賈母、王夫人,下至賴嬤嬤、林之孝家的這些有頭臉的管家娘子,各房裡一等大丫頭,甚至趙姨娘、秋桐等夾層主子,也都往來問候,倒弄得黛玉詫異起來,心下每每疑惑。及王夫人生日,黛玉不過座前行了禮,略坐一回,看了半齣戲,便託病回來。因眾人都在席上奉承,這日瀟湘館便無人來,連薛姨媽和寶釵也因夏金桂回了娘家,也都搬回去料理兩天。黛玉反覺清凈,獨自看了一回書,理了幾篇舊詩,便命紫鵑收進鸚鵡籠子來,早早關了院門。因此元妃下旨、寶玉瘋顛這些事雖鬧得天翻地覆,然而園中人都知道干係,誰肯多嘴,因此瀟湘館眾人竟是絲毫不聞。
到了晚間,紫鵑伏侍著黛玉吃過葯,扶上床歇著,雪雁放下湖綠銷金帳子來,掖好,忽然笑道:「今兒一日不見寶玉,倒也奇怪。」紫鵑道:「自然是因為今天太太生日,應酬多,所以未得空兒,這有什麼好奇怪的?」雪雁道:「不是那麼說,平日里縱然大風大雪,或有慶弔大事,他也總要來一趟,羅嗦幾句,看著姑娘睡下了才肯去。今兒到這時候還不來應卯,想是不來了。」紫鵑道:「或者喝醉了不得來也是有的,今晚不來,明日一早必來的。」
他兩個唧唧噥噥,早又激起黛玉一懷心事來,不禁情思迤逗,珠淚偷潸,面向里假裝睡熟,心下卻千迴百轉,想著沉痾漸成,今年發病又比往年沉重,雖然賈母還是一般疼愛,那些人未必不私下抱怨,這些時候往瀟湘館走動得不像,焉知不是探聽病情計算時日來的?又想起日間看的戲,開篇便是兩句俗語:「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可知春光易老,心事難酬,倘若竟這樣死了,此生豈非虛度?想到此,不禁柔腸寸斷,淚雨霖淫,早又愁結丁香之眉,露凝芙蓉之靨,哽哽咽咽,翻騰了足有兩三個更次才睡著。次日便醒晚了。
忙梳洗時,早有賈母處鴛鴦送燕窩來,又問昨兒可睡得安穩些;紫鵑正拉著手閑話,周瑞家的又同著廚房柳嫂子來請安,問要吃什麼清淡粥水不要;一時趙姨娘獨自走來,也絮聒了好一會才走了。黛玉便同紫鵑計議道:「二舅母的生日,又不是我的生日,這些人不去看戲,只管往這裡來做什麼?別的人也還罷了,趙姨奶奶一向少有走動,如何也三不五時的過來,難道瀟湘館里出了鳳凰、麒麟,他們趕著來看熱鬧的不成?」
話音方落,只聽王熙鳳的聲音在窗外笑道:「正被你說著了,這屋裡可不是飛出鳳凰來了,怪不得院名兒就叫作有鳳來儀。原來我這個鳳是假,你這個鳳才是真的,可見叫鳳的未必是鳳,住在鳳凰館里的才真正是鳳凰呢。」一行說,一行已進來了。黛玉拍著胸口笑道:「今兒我這裡竟比廟裡香火還熱鬧呢,什麼風兒又把你撮了來,回回這樣神出鬼沒,必要唬人一跳的才罷。今兒有客,你自然是大忙人,不在前頭招呼,來我這裡做什麼?什麼真鳳假鳳,你喜歡這塊匾,摘了掛在你院子里可好?」鳳姐擺手道:「我配不起,這輩子我沒有鳳冠霞帔的命,只好修來世;不比妹妹,貌若天仙,才名又高,所以才配住在有鳳來儀,叫作瀟湘妃子呢。」
黛玉聽這話里有文章,益發狐疑,卻不好問的,只得請他坐了,命紫鵑沏八寶茶來,鳳姐忙道:「我不愛喝那個,甜膩膩的,不如你嘗嘗我這個。這是今年開春,新茶芽兒剛發出來,不等長成便用指甲掐下來用秘方特製的,一畝茶園也只得這十來斤,知道你口味輕,特地給你帶了來。」說著果然掣出一隻巴掌大的脫胎菊瓣描金朱漆盒子來。黛玉見那盒子紅潤如珊瑚,知道是宮中御用之物,不禁笑道:「茶怎麼樣還不知道,倒是這盒子是難得的。這胎骨是用絲綢和生漆製成的一色漆器,你從那裡得來?」熙鳳笑道:「你且別管,先嘗嘗味道怎麼樣?
紫鵑沏了來,黛玉依言嘗了一口,只覺滿口清醇,風生兩腋,再擎杯細看時,只見細葉浮香,螺芽盪影,果然色、香、味俱全,與往常喝的不同,便贊了兩聲。鳳姐這方緩緩的道:「說起這茶,其實一家子的人都是托你的福,這還是北靜王府「一語未了,忽見豐兒慌慌張張的走來說:「奶奶快去看看吧,寶玉今早起吃了葯,病得更瘋了,老太太、太太都在那裡哭呢。」
鳳姐、黛玉俱嚇了一跳,忙問緣故,豐兒定一定神,看見黛玉在側,不好多說,只吞吞吐吐的道:「早起薛大爺進園來探病,旁人都迴避了,也不知他兩個說了些什麼話,寶玉便又瘋起來,大喊大鬧的,滿口裡只說要往宮裡去找娘娘,駁回賜婚的事。如今老太太、太太和姑娘們都已趕著去怡紅院了。」鳳姐聽了,不及安慰黛玉,起身扶了豐兒便往外走。那黛玉聽了「賜婚」二字,猛可里一驚,只覺頭昏目眩,眼面前金的銀的紅的紫的亂晃,耳朵里鍾兒磬兒鑼兒鼓兒鈸兒齊響,心頭上酸的辣的苦的鹹的澀的齊涌,頓時面褪紅潮,唇如金紙,向後倒仰下去,唬的紫鵑、雪雁忙抱住了亂喊亂搖,又飛跑的去追二奶奶傳大夫。
黛玉神昏智亂,惟有心頭一點執著,清明不滅,牽腸動肺,恍惚間只覺身子一輕,飄飄蕩蕩離了屋子,見雪雁在前追趕鳳姐,笑道:「傻丫頭,又追他回來做甚?難道他肯為了我,便不理老太太么?」徑自一路悄悄冥冥,潛潛等等,因風而起,遇水凌波,倒趕在鳳姐頭裡來了怡紅院。飄然轉過碧紗櫥,只見許多人圍著寶玉哭泣。賈母「兒」一聲「肉」一聲哭得氣咽聲顫,鴛鴦站在身後撫背,彩雲替王夫人揉著胸口,直叫拿薄荷湯來舒氣,薛姨媽早扯出薛蟠去在外間教訓,麝月、秋紋等都腫著眼睛,柔聲勸寶玉吃藥,襲人更是哭得帶雨梨花一般,連探春、惜春也都站在一旁垂淚。黛玉見了,便也覺得心中酸痛,卻再想不起自己如何會在這裡,但覺身不由己,飄搖不定,遂扶著床欄杆四處打量,只見床上新換了一頂淡青宮花紗帳,大紅實地紗盤金鉤帶,上邊罩著白綾帳沿,用玉色宮紗掐三牙寬鑲滾邊,當中是寶玉自畫的《賞茗圖》,上邊題的詩還是自己的手筆,不禁心中愴惻,上前推著寶玉道:「你做什麼只管胡鬧,一年大兩年小,還只是這樣沒輕沒重,惹得這些人擔心。」
寶玉正在妝瘋,忽經黛玉這一推一問,呆了一呆,及至回頭看時,並未見人,大驚叫道:「林妹妹你在那裡?如何只聽到說話,卻不見人?難不成躲起來捉弄我么?」扒著床欄杆只管四處亂看,又翻起枕頭來找,眾人見他這般瘋癲,都面面相覷道:「這些人都在這裡,哪有什麼林妹妹?寶玉這次病得委實沉重。」
王夫人越發痛哭起來,向眾人嘆道:「我為這個孽障,也把心操得碎了,就是娘娘賜婚,難道不是好意的?北靜王府三番兩次請人來求聘,弄得天下人都知道了,只差著換帖一層。原想著把寶玉的事辦了,便要發嫁他林妹妹,雙喜臨門,何等榮慶喜耀之事,偏這個禍胎如今這番大鬧,倘若傳揚出去,非但於他自己臉上不好看,就是林姑娘,被人聽見這些話,有什麼意思?」
寶玉原只為賜婚一事懸心,所以有此一番造做,誰知一早薛蟠走來爭執了幾句,罵他有眼不識金鑲玉,其實辱沒自家妹子,若不是看在娘娘份上,寧可妹妹老死家中,也斷不許他進賈家門的。寶玉聽了,方想起只顧想著黛玉,不免羞了寶釵,心下頗覺後悔,只不知如何收場,索性妝得更瘋些,實指望眾人看他顛倒混亂的份上,不予計較。誰知忽然聽得王夫人之言,方知還有北靜王府求聘林黛玉一節,不啻耳邊驚雷,眼前地陷,直把妝瘋換成真瘋,假狂逼出顛狂,從床上直跳起來道:「誰說林妹妹要嫁!」只聽「砰」一聲,卻是頭撞在床板上,疼得一跤跌倒,滾落下地,襲人等忙扶起來看時,只見他額頭也磕青了,麵皮也擦破了,鮮血直流下來,都驚慌大叫。
連黛玉也不禁急痛攻心,「哎喲」一聲叫道:「寶玉,你怎麼樣?」翻身坐起,卻在瀟湘館自己床上,眼前哪有寶玉,連賈母、王夫人、熙鳳這些人也都不見,不過是紫鵑守在一旁啼哭,方知前邊所見竟是一夢,難得竟那般清醒明白。不禁意有所動,嘆了一聲道:「你哭什麼?我又不是一時三刻便死了。」紫鵑見黛玉醒來,早念了幾聲佛,及聽他這樣說,又不禁哭了。
恰好賈璉一早另請進鮑太醫來,先到怡紅院看過寶玉,又往瀟湘館來看黛玉,診了一回,詫異道:「方才看二爺的脈象,情形雖似魔症,脈象其實平穩;如今這位小姐神思清楚,關寸倒是紊亂虛浮的。原繫心肝兩經血虛之症,血虛則神無所歸,魂無所主,是以驚悸不已,宜少陰、厥陰同治。」一時也開了方子來。命人照方煎了,黛玉哪裡肯吃。
原來那林黛玉一生思茲念茲,此乃心頭第一件大事,如今一旦落空,豈有不驚厥膽寒的?然此時三魂歸位,六魄安齊,漸漸理清因果,思前想後,又將這些日子府中諸人往來言行,早起鳳姐來時那些含含糊糊的話,以及方才夢中所見王夫人所說求聘之事,林林總總,一併聯想明白,已把北靜王府求聘與宮中元妃降旨兩件事理清頭緒,自覺萬念俱灰,絕無生理,那眼淚水早不知不覺將枕巾打濕。紫鵑端了葯來,也都打翻了。春纖等忙進來收拾,紫鵑明知緣故,只得找出些話來安慰,那黛玉毫無生志,但求速死,閉了眼不理不睬。正是:
蒼天不與顰卿便,恨海難尋精衛填。
正在傷心,忽然雪雁捧著串香珠氣喘吁吁的飛跑進來說:「不好了,不好了,寶玉被抓了。」紫鵑等俱唬了一跳,連黛玉也都忍不住睜開眼來。欲知後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