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看皆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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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大學生來找我,說要討論《二十四孝》的問題,我吃了一驚。1949年才七歲的我,生長在紅旗下,沒有念過舊式私塾,後來又經歷了一波洶過一波的政治運動,到24歲時更趕上了文化大革命,被席捲於"破四舊"的狂飆之中。那以前,沒讀過也從未想去讀《二十四孝》,直到80年代改革開放以後,我才頭一回讀到過完整的《二十四孝》。我青年時代對《二十四孝》的了解,是通過魯迅先生的著作,他那《朝花夕拾》的集子里,有一篇是專門抨擊《二十四孝》的,但他那文章里並沒把二十四個宣諭孝道的故事引用完全,所以我在很長時間裡一直不知道那全部的孝子究竟都是哪些人、做了哪些事。
來找我的大學生當然也讀過魯迅的那篇文章。他對我說:"魯迅先生那個時代寫那樣的文章,可以理解。但那文章是片面的……"我強耐著性子聽他把話講完。據他說,魯迅先生最反感的兩例,"郭巨埋兒"確實是百分之一百的糟粕,哪有為了保存老的消滅小的這樣的道理?不要說人類,就是一般生物,為了種的遺傳,總是要舍老扶小的。另一例,"老萊子娛親",魯迅先生也指出,最早《太平御覽》所引的記載,是說他"常著斑斕之衣,為親取飲,上堂腳跌,恐傷父母之心,僵仆為嬰兒啼",這雖多少有些肉麻,但事情的本質是隨機應變,似乎也不必對之深惡痛絕。後來元代郭居敬編寫《二十四孝》,將其發揮為"詐跌仆地",魯迅先生因此才痛斥道:"無論孝順,無論忤逆,小孩子多不願詐作……道學先生以為他白璧無瑕時,他卻已在孩子的心中死掉了。"另外,宣揚迷信的"哭竹生筍"和"卧冰求鯉",也遭到魯迅先生的抨擊嘲諷。
那位大學生說,他是從社會學的角度來研究《二十四孝》的。所謂"孝",指的是年輕的生命關愛老齡的生命。當今的人類社會,進入了"亞高齡社會"狀態,中國也不例外。因此,全人類此前的有關"長幼協調"的文本,皆可作為借鑒的資源。從這個角度來研究,《二十四孝》是列為首批選用的"可利用資源"之一。他說著拿出一張單子給我看。原來,他已從統計學入手,將《二十四孝》里的二十四例"孝行",分類排列於下:
應予完全否定的:郭巨埋兒
意願可取,而事例的成功幾率奇低,屬於宣揚神跡迷信的:湧泉躍鯉、哭竹生筍、卧冰求鯉、刻木事親
出發點可取,而淪於低級趣味的:戲綵娛親
應予基本肯定的:孝感天地(虞舜耕於歷山,養活全家)、鹿乳奉親、單衣順母、賣身葬父、行佣供母、懷橘遺親、聞雷泣墓、盜蚊飽血、嘗糞心憂、乳姑不怠、棄官尋母
可以全盤肯定的:為親負米、親嘗湯藥、拾葚供母、扇枕溫衾、扼虎救父、親滌溺器
不可視為迷信,可以找到遺傳學與心理學依據的,富有濃烈人情味的:嚙指心痛(曾參採薪山中,家有客至,母無措,望參不還,乃嚙其指,參忽心痛,負薪以歸,跪問其故,母曰:有急客至,吾嚙指以悟汝爾。)
據他這樣一算,因為反人道而純屬糟粕的只有一例,只佔5%;含迷信觀念和低級趣味的加起來五例,佔20%;能夠肯定的,即在今天仍可作為協調代間關係的"可利用資源"的例子,竟有"十八孝"之多,佔到75%,即四分之三!
對這位大學生的研究,我始而憤懣氣結,繼而搖頭嘆息,末后我對他說:"當年魯迅先生,還有一批五·四運動的健將,他們對那支撐了幾千年封建社會的舊禮教、舊道德、舊書舊文,真是懷著深仇大恨啊!他在《狂人日記》里借主人公的口說,幾千年那超穩定狀態的封建社會的歷史,每葉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但仔細看去,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他寫《二十四孝》一文,是1926年了,而且整個《朝花夕拾》的文本,比《墳》、《吶喊》已經平和多了……但魯迅先生已然徹底全盤否定掉的東西,你現在怎麼能這樣毫無心肝地去……搞什麼定量分析,撈取什麼可利用資源啊?!"
大學生只是望著我微笑,倒很有點"二十五孝",不,"十九孝"的勁頭,他耐心地對我說:"魯迅當年對封建禮教的那些批判,其文本價值永存。他的那種片面,是時代激情的片面、進步的片面,應當理解,並充分肯定。你們那一代人,對凡是帶舊字的事物,舊社會、舊中國、舊文化、舊文人、舊事物……的反感,也確實是值得尊重的認知和情感。但是時過境遷,我們這一代人,必然要產生新的思路,而且,我們在追逐最新潮的事物,特別是外來——又尤其是西方——的種種最新的學術時尚與生活時尚的同時,也把離得越來越遠的、舊而老的東西,當做最有趣的事物,從中撈取可利用資源……光舉一個例子就夠了,你看現在《老照片》那樣的書賣得多火,而我們,最年輕的一代,是最大的購買閱讀族群……您為什麼還不明白呢?"
2
我為什麼還不明白?
大學生走後,我一個人靜靜地思考了很久。
我重讀魯迅先生的《二十四孝》一文,發現他那文章開頭起碼有上千字是且顧不上斥《二十四孝》,而是切齒有聲地詛咒"一切反對白話,妨害白話"者,甚至於說:"只要是對於白話來加以謀害者,都應該滅亡!"
"五·四運動"以後,白話文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誰算白話的謀害者呢?我一時還想不出來,但反對白話者,那可是一下子能想出一串來:林琴南、辜鴻銘、陳寅恪、吳宓……
現在大家雖然一提起魯迅都是異口同聲地表示崇敬,但是他對反對白話者的那種深仇大恨,究竟還有幾個後人將之視為"可利用資源"呢?
相反,現在像我上面所提到的林、辜、陳、吳諸位,都出了新版的文集或專著,關於他們的傳記、論說也層出不窮,熱鬧得很,而且正面評價如潮湧動,蔚成一時大觀。而"五·四運動"時為推行白話文鞠躬盡瘁的健將,如錢玄同、劉半農等,真是蕭條得很,他們的書有幾本重印了?銷得動嗎?誰熱心為他們立傳、對之研究考評?甚至一些專業與其無關的大學生,簡直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時候幹什麼的人。
陳寅恪對白話文的態度是最決絕的。他1949年"陸沉下的抉擇",是留在了內地廣州,一直活到1969年,卻始終不用白話文寫作,並且不允許把他寫的書用簡體字、橫排本印製。1996年一家出版社出了一套"20世紀中國學術文化隨筆大系",共收入20位學界泰斗的集子,編印都很嚴肅認真,我得到一套,其中陳寅恪一冊使我對這位自關於其"最後20年"的傳記出來后,因"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十個字而蜚聲知識界的大學者,有了更多的了解,感到彌足珍貴。可是,不久就看見某報上刊登出了出版這套隨筆大系的出版社的道歉聲明,事情的起因是陳的遺屬重申,絕不允許以簡體字、橫排本方式印行陳的任何文字。該出版社並表示將已印行的有白話文序跋、註釋,並以簡體字、橫排本印製的陳的隨筆集加以封存、銷毀。
陳寅恪的名字和他那"十字箴言",現在是任何一科的大學生都耳熟能詳的,已成為常識範疇里的東西。白話不白話,如今已然完全不在眺望他那道風景的考慮之中。
3
是的,離得遠了,當時是非誰管得?時間的篩子所留下的,只是現在時刻人們眼裡的一道風景。
我1985年買到一冊上海書店印行的張愛玲的小說集《傳奇》,除了加上一個套封,基本上是"民國卅五年十一月增訂本初版"的原樣。那影印的原封面借用了晚清的一張時裝仕女圖,畫著個裙裾下露出三寸金蓮的女人,幽幽地在那裡弄骨牌,旁邊坐著奶媽,抱著孩子……可是欄杆外,很突兀地,有個比例不對的人形,像鬼魂出現似的,那是現代人,非常好奇地孜孜往裡窺視。光是《桂花蒸阿小悲秋》那樣的標題,就讓我覺得無比新鮮。但是,一位比我大20來歲的同行對那本書便懷有一種天然的反感。為什麼反感?其實,張愛玲在那本書開頭《有幾句話同讀者說》里,已有所透露:"我自己從來沒有想到要辯白,但是最近一年來常常被人議論到,似乎被列為文化漢奸之一……惟一的嫌疑要末就是所謂大東亞文學者大會曾經叫我參加,報上登出的名單內有我;雖然我寫了辭函去……至於還有許多無稽的謾罵,甚而涉及我的私生活……"
那位同行對我說:"40年代初,我已經是個青年人,那時的情緒整個被抗日這件民族危亡的潑天大事籠罩著,就是愛好文學,也總喜歡那種與民族救亡有直接關係的激昂文字,對於張愛玲那種在民族危亡關頭還只是津津樂道於出名要趁早,寫些幽幽地弄骨牌、雇著奶媽抱孩子的富家女人的喜怨哀樂的文字的作家,實在是不能不鄙夷……當然,抗戰勝利后,如果把張愛玲定成文化漢奸,我也並不贊成,她確實並沒有去參加日本鬼子搞的那個什麼大東亞文學者大會,她與汪偽政權的漢奸胡蘭成有情愛關係,那確實也只是她的私生活,可是,為什麼日本鬼子會把她列入那種會議的名單?她本人固然沒有在汪偽政權里做事,可是直到抗戰後胡蘭成逃匿到溫州,她還去尋找他,這樣的私生活,又怎能不令人嗤鼻?更何況,50年代她跑到香港,後來又跑到美國,寫了《秧歌》等大厚本的反共小說,思想不去說它了,藝術上也屬於粗製濫造,怎麼你這樣的人,可以這些都置之不論,只是接受夏志清的那些評價,把她視為了中國現代最了不起的作家呢?"
張愛玲出版她那《傳奇》時,我還不識字。我在成長期里,根本不知道有她這麼一個作家。80年代一旦接觸到她的作品,特別是被夏志清在他那本用英文寫成的《中國現代小說史》里譽為"中國從古以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的《金鎖記》,真感到眼界大開——文筆確實佳妙,光是開篇的那個比喻句:"……30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雲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就令人嘆服。那位比我大20來歲的同行因為曾與張愛玲有過"共時空"的近距離觀察,所以會有那樣的主觀感受。而我,因為離得實在太遠,所以沒那麼些個"時代主流情感"的前提,張愛玲於我而言,只是一道提供審美愉悅的美麗風景。
4
進入21世紀,整個20世紀,包括那最後的10年,也一下子離得遠了。
我想我的心態應該趨於成熟。那種在當時當境下形成的某些不容爭辯的"定論",並不是說要一律加以推翻。正如那位大學生對待《二十四孝》一樣,他絲毫沒有想否定魯迅先生反封建禮教的歷史性功績,也並沒有想褻瀆魯迅先生那篇激烈抨擊《二十四孝》的文章的文本價值,但是他在遠處看風景,結果看出《二十四孝》也並非一味地腐丑,從中還能提取出有利於現代"亞高齡社會"里,代間親合的"可利用資源"。
因此,如果我在21世紀里遇到這樣的"觀景者",提出一些類似的"觀感",即使我不能跟其達成共識,我至少不會再驚詫莫名。
記得我曾在外地從賓館去往機場的一路上,看到不少亂扔的垃圾,還有被風吹掛到行道樹上的塑料袋,搞得情緒非常地壞,那時覺得這片土地真是沒治了!但是當我乘坐的客機升空以後,我從舷窗下望,映入眼裡的是翠綠的田地、青黛的林帶、齊整的公路、蜻蜓翅膀般的立體交叉橋、反射著天光的蜿蜒河流,以及簇簇彩色積木般的房舍、塔樓,都在說明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畢竟不懈地創造著新的文明……
遠看皆風景,不是說要在歷史的瘡疤和現實的問題面前閉上眼睛。
是要竭力從彼時彼境的局限性里跳出來,獲得更寬宏因而也更大量的歷史眼光,儘可能擷取一切可利用的傳統資源。
是要在觀察現實問題和展望未來時,獲得更全局因而也更本質的景觀,以保持應有的樂觀信心與銳進氣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