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捉心跳
第一章
李銘是電視台小有名氣的主持人,最近花很大的氣力,策劃了一檔《捕捉心跳》的綜藝節目。該節目說穿了也沒什麼新意,從台灣依葫蘆畫瓢移過來,無非是電視徵婚,直銷愛情。全國很多電視台先後開播這類節目,李銘想自己起步已經晚了,要弄,就弄得邪乎一些,出奇制勝,一下子把喜歡收看這類節目的觀眾都搶過來。
第一期節目怕冷場,李銘擔心這個城市的人太保守,說話不夠大膽,必須找幾個熟人做媒子,把場面弄熱鬧一些。他想到了自己的好友侯德義,於是打電話約他在咖啡館見面。
侯德義帶著女友方燁準時到場,在咖啡館門前等李銘。李銘騎摩托帶著一個女孩過來了,遠遠地對他們招手示意。咖啡館門前不能停車,李銘東張西望,終於找到可以存車的地方。那女孩子穿了一條很短的裙子,坐在摩托上,光溜溜的兩條大腿,十分引人注目。李銘存了車,帶著她向這邊走來。方燁笑著說:
「李銘,怎麼每次見到你這小子,帶的姑娘都不一樣?」
李銘一本正經地說:
「別開玩笑,我和小陶只是工作關係。」
侯德義說:「這年頭,什麼關係,都是工作關係。」
李銘說:「不要瞎講,當心人家小陶跟你急。」
大家一起進咖啡館。李銘是這兒的常客,一進去,大聲和老闆娘招呼。那個被李銘稱作小陶的姑娘,大大咧咧先坐下了,從口袋裡摸出一包煙,問方燁要不要,然後又問侯德義。方燁看了侯德義一眼,只見他直搖手,滿臉討好地看著小陶。李銘伸手要了一根煙,點上火,又替小陶點上,說:「這地方可是禁煙的,你看那兒貼著禁煙標誌。」大家都回過頭去,牆上果然有一個很顯眼的禁煙公益廣告。
演播大廳里,《捕捉心跳》節目準備正式開始拍攝。
侯德義坐在特邀嘉賓的位子上,一共有四位男嘉賓,清一色的西裝,看上去侯德義的表情最自然。攝像機在他們面前推過來推過去,坐侯德義左邊的那個男士滿頭大汗。工作人員送了一包面巾紙給他,他急忙抽出一張擦汗。大家都知道還沒有正式開拍,現場氣氛很輕鬆,觀眾席上議論紛紛,看到有人緊張得出汗,都覺得很有趣。
方燁坐在女嘉賓的位置上,顯然有些緊張,不停地拿起面前的礦泉水瓶,做出喝的樣子,其實每次都沒怎麼喝,只不過做做樣子。緊挨著她坐的那位女孩子是小陶,表情也不自然,她突然從身上摸出一個小鏡子,匆匆忙忙地照著。
導演宣布正式開拍,大家開始倒計數,從十往一數。主持人李銘和特邀女主持拿著話筒就位,笑容滿面,現場氣氛頓時緊張起來。計數結束,時間到,導演在場外示意大家鼓掌,他是個大胖子,一頭粗獷的長發,動作很誇張,氣喘吁吁的樣子,像個音樂指揮,大家一邊熱烈鼓掌,一邊忍不住笑。導演做了一個收住的手勢,現場立刻安靜。主持人做開場白,介紹參加這次節目的八位嘉賓。
方燁是第一位被介紹的女嘉賓,當她被問到在今天的徵婚活動,準備選一位什麼樣的意中人的時候,她看了侯德義一眼,捂著嘴笑起來。雖然已是老熟人,李銘作為主持人這樣和她說話,還是第一次,她忍不住要笑。李銘假裝是第一次見到方燁,一定要她回答這問題:「方小姐今天會不會找到意中人呢?」
方燁說:「我也不知道,看緣分吧。」
結果她的這句話,差不多成了標準答案,所有嘉賓都用這句話回答提問。李銘最後不無幽默地說:「方小姐,我看今天你不僅能找到意中人,同時,你還應該獲得一筆不小的收入,這收入是什麼呢,就是『看緣分吧』,你一說看緣分,其他嘉賓就都說看緣分,怎麼都是跟你學的,這不行,得講究版權,要跟他們收版權費。」
《捕捉心跳》這檔節目,玩的就是心跳,玩的就是膽大。根據節目設置,第一個高潮是讓嘉賓坦白自己的初戀。從男方開始,第一位是侯德義,因為事先有準備,輪到他說話的時候,他的表演很投入,娓娓道來,感人至深。
侯德義的故事,發生在上大學的時候,那個階段他經濟上拮据,在一個大款家做家教。大款妻子很漂亮,擔心自己的兒子考不上好中學,於是聘請了侯德義。雖然年齡懸殊,侯德義還是有些愛上了她,而且他可以肯定,女主人更愛他。他們之間的關係,發乎情,止乎禮,後來小孩子如願考上好中學,他們之間也因為並沒有發生那種問心有愧的事,而不必彼此感到內疚。說到最後,侯德義很痴情地說:
「有一次,我們又在街上碰見,她和她丈夫在一起,她丈夫向我表示謝意,要請我吃飯,我發現差一點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我想,儘管我們之間的關係是純潔的,但是,就在那一剎那間,我對什麼是純潔,產生了懷疑。於是,我找了一個借口,謝絕了這次宴請……」
侯德義帶了一個很好的頭,大家肆無忌憚地說著自己的初戀故事。這些故事帶著或多或少的編造痕迹,有纏綿的,有刺激的,甚至還有兩個故事有些雷同。接下來,在主持人的安排下,男女嘉賓互相提問。這種短兵相接的場面很熱鬧,唇槍舌劍,侯德義和方燁一邊斗,一邊必須做出根本就不認識的模樣。方燁向侯德義提出一個很尖銳的問題:「我可不可以問侯先生,你是不是有些戀母情結?」
女主持人做拍手狀,她是電影演員,客串做主持人,行為總是過火。她覺得這問題提得好,讓侯德義如實回答。侯德義無心與方燁戀戰,他不正面回答方燁的提問,卻把戰火引到別的女嘉賓身上。除了方燁和小陶,其他兩位一個叫陳美美,還有一位叫陳冰。他一直在注意那位看上去比較沉默寡言的陳冰小姐。在八名特邀嘉賓中,一共只有三個媒子,如果他們表演得太過火,觀眾就可能產生懷疑,侯德義此時必須貫徹李銘的意圖,把其他嘉賓的積極性調動出來,他很認真地說:「我想請陳冰小姐幫我回答這個問題。」
陳冰小姐有些吃驚,她猶豫了一會兒,說:「我不知道侯先生為什麼要我來回答這樣的問題,我想,也許他覺得我是今天到場的四位女性中年齡最大的,因為年齡最大,所以我來回答,比較合適,是不是這樣?」
侯德義連聲否認。
陳冰說:「如果不是這樣,我就不回答。」
侯德義說:「那好,我就是這意思,你回答吧。」
陳冰說:「我覺得人有些戀母情結,一點都不奇怪。愛情是多種多樣的,豐富多彩,譬如我,有時候,就喜歡比我小的男孩。我曾經喜歡過一個比我差不多小八歲的男孩。我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
觀眾席里嘰嘰喳喳,顯然她的話有了反應。
主持人似乎很願意嘉賓說一些極端的話,因為越是這樣,越有觀眾緣,越有收視率。敢到電視屏幕前參加徵婚,大都是一些有表演欲的人,只要給他們機會,就難免人來瘋,就敢隨心所欲亂說。說完初戀,話題又到了第三者。嘉賓們毫無羞澀地談論著,一個比一個膽大,一個比一個肆無忌憚,語不驚人死不休,最後,話題乾脆轉到了婚前性關係上面。
最後,主持人也覺得必須趕快收場,要不然這節目也許通過不了審查,根本沒辦法和觀眾見面。
每一位特邀嘉賓背後都有一個顧問團,由嘉賓的親友組成。顧問團也有真有假,侯德義的顧問團,全是他單位的同事,所謂父親和妹妹,全是假的。侯德義在保險公司工作,他單位的領導把這次活動看作是做廣告。公司的一位副經理扮演侯德義的父親,他說話的時候,竟然脫口說出了我們公司,好在大多數人蒙在鼓裡,雖然引起了一陣小小的混亂,但是很快就掩飾過去。這樣的小錯誤,節目轉播時,經過剪輯,不會有任何問題。
在節目的最後,是參加徵婚的每位嘉賓,選擇自己中意的對象。正式開始選擇前,必須根據自己的心情,說一句話,如果找到對象,怎麼樣,找不到,又怎麼樣。
仍然是侯德義最先說,在四位男嘉賓中,他今天的表現最骨頭輕,最玩世不恭,他用一種很平靜的語調說:「我的話很簡單,找到了,明天就去登記結婚,找不到,下次再來,繼續『捕捉心跳』。」
侯德義的話引起一陣喝彩。
男嘉賓挨個說完,接下來輪到女嘉賓,方燁仍然是模稜兩可的風格:「找到是緣分,找不到也是緣分,反正愛情是美好的,只要我們努力去尋找。」
接下來是小陶,也是一句口號:「找得到找不到,都無所謂,不求天長地久,只願曾經擁有。」
然後是陳美美,她是今天年齡最小的女嘉賓,絲毫不怯場:「找到了,就談下去,談談看,看看有沒有結婚的可能,找不到,那隻好再努力,對了,就像侯先生說的那樣,再來吧。」
最後是陳冰,她今天的話雖然不多,可是要麼不說,要說就能引起喝彩。她停頓了一會兒,慢騰騰地說:「首先,我是肯定不會再來了,今天要是找不到意中人,就此拉倒,我再也不會來出這個丑。」眾人大笑,她似乎也意識到別人會笑,等大家的聲音靜下來,女主持人說:「這是指找不到,如果找到呢?」陳冰不急不慢地說:「要是找到了,我真的沒指望能找到,真找到的話,就一起去喝酒。」
兩位主持人做出驚訝狀,女主持人很做作地問著:「一起去喝酒?」
陳冰點點頭。
男主持人李銘說:「好,比酒論英雄,有氣派,陳冰小姐一定是好酒量。」
觀眾熱烈鼓掌。
女主持人顯然有些輕薄地說:「現在就去喝喜酒,是不是太早了一些?」
陳冰說:「遲喝早喝,都是喝。」
大家都笑,侯德義注意到,現場一些女觀眾的臉上,露出了不屑的神情。陳冰的這句話,顯然有些撒野,太過火,她顯然知道自己的話會引起什麼反應。女主持人卻故意把陳冰往絕路上逼,話裡有話地問:「這話也對,喜酒呢,早喝遲喝,都是喝,喝完了以後,幹什麼?」
陳冰說:「讓他送我回家。」
主持人李銘向男嘉賓喊道:「哇,讓你們送她回家!」
女主持人整個有點瘋狂,她眉飛色舞,煽風點火追問著:「好,送回家,然後呢,然後幹什麼?」
陳冰不動聲色,說:
「該幹什麼,就幹什麼。」
陳冰的話擲地有聲,現場氣氛達到了最高潮,掌聲噓聲不斷。
接下來,是互相選擇。很快結果出來了,主持人宣布名單,李銘的表情有些尷尬,他看著結果,怔了好一會兒,用帶著些遲疑的聲調說:「哇,真是天下大亂,你選我,我選她,她呢,又選了你,最後,最後只有這麼一對嘉賓,互相選中,這對幸運的嘉賓是誰呢?先公布5號侯德義先生,今天看來侯先生最有人緣,因為只有他一個人,同時被兩位女嘉賓看中了,現在,我們來看看,侯先生選中了誰——」
女主持人站在李銘旁邊,探頭探腦,迫不及待地將結果報了出來:「4號女嘉賓,陳冰小姐!」
觀眾席掌聲雷動。陳冰有些意外。方燁整個傻了,沒想到會是這樣,到了節骨眼上,竟然發生了這樣的戲劇性變化,她已經做好了上台的準備,把可能要說的話,在肚子里剛默誦了一遍。李銘也有些不自然,但是他很快恢復鎮靜,向侯德義表示祝賀的時候,話裡有話地點了他一句:「侯先生今天是交了桃花運,我看他已經有和陳小姐喝酒的準備,隨便問一句,侯先生酒量怎麼樣?」
侯德義臉帶微笑,說:「不怎麼樣。」
李銘說:「不怎麼樣,那你可就得小心。」
侯德義和陳冰一起登台亮相,握手、互贈禮物,他偷偷地看了方燁一眼,忍不住笑起來。方燁又羞又惱,攝像機正對著她,她只好苦笑一下。她把頭撇向一邊,不想再看侯德義站那兒洋洋得意的樣子,也不想聽他說什麼,但是不一會兒,她又把頭扭了過來。節目已接近尾聲,根據設計,最後的鏡頭,是侯德義和陳冰在攝像機的跟蹤下,和觀眾告別,眾目睽睽之下,離開電視台。
在跨上計程車的那一刻,侯德義才意識到自己今天開的玩笑,有些過分。他想方燁這時候心裡肯定在大罵他侯德義,想著她生氣的樣子,他又覺得今天這玩笑開得很有意思。這時候,方燁一定會去糾纏李銘,興師問罪。侯德義已想好了退路,事後方燁要是追問,他可以把這一切都推到李銘身上。他就說是李銘讓他這麼做的,目的是為了獲得更好的真實效果。這借口方燁肯定相信,李銘有說謊的惡名,想賴也賴不了。
出租司機問他們去什麼地方,侯德義不動腦筋地說了一句:「你隨便往哪兒開。」出租司機不得要領,陳冰看他不知所措,說:「他讓你隨便,你就隨便吧,你想往哪兒開,就往哪兒開。」
接下來,應該考慮如何結束眼前的把戲。侯德義的本意,只是故意打亂李銘的安排,如果自己不按照事先的安排選擇方燁,很可能結果是一對互相中意的對象都沒有。他似乎沒想到結局會是這樣,出租司機開了一會兒車,心裡總覺得不踏實,回過頭來,氣鼓鼓地說:「喂,你們不說清楚地方,我這車沒辦法開,到底去哪兒?」
陳冰回過頭來,看了一眼侯德義,等他表態。侯德義有些為難,小聲地問她:「我們去什麼地方?」
陳冰說:「你問我,我問誰?」
計程車在一家啤酒吧前停了下來。侯德義付了車錢,和陳冰一起進酒店。裡邊很空,兩人走向吧台,要了一升鮮啤,分著喝。這情調很浪漫,一時間,兩人無話可說。兩人碰杯,很英勇地喝完。
陳冰說:「別跟我演戲,我知道你是個謊話連篇的傢伙,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你是在說謊。」侯德義不否認她的看法,拿出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點點頭。他並不在乎別人會怎麼看他。陳冰接著說:「你說的那個故事,根本就是瞎編的。什麼戀母情結,什麼女大款家庭教師,我告訴你,這故事我在雜誌上看到過,一點都不新鮮,就不怕別人揭穿你?」
侯德義笑了,這樣的談話讓他感到很輕鬆,正好給他一個找退路的台階。他裝腔作勢地說:「那也不一定,沒準你看的那個故事,就是我寫的。」
陳冰被他的話引笑了,搖搖頭,以一種讚揚的口氣說:「你這人臉皮真夠厚的。」
「在電視上說謊,不能算說謊。」侯德義發現她不明白自己的話,又補充了一句,「因為電視上成天都在說謊,你說對不對?」
陳冰又要了一升啤酒,將兩個啤酒杯加滿,兩人再次乾杯,不過這次沒有一飲而盡。陳冰顯然贊成他電視上成天說謊的假說,說:「剛剛在電視台,你十句話中,有沒有一句是真實的?也許連一句都沒有,是不是?」
侯德義滿不在乎地說:「我承認我是說謊了,可是你呢?」
陳冰一怔,要強而且肯定地說:「我,我沒有。」
第二章
二十七歲的陳冰是一家律師事務所的女律師。她屬於那種性格難於捉摸的女人,既內向,又膽大,專門喜歡做些出格的事。前幾年,二十七歲絕對還不能算老姑娘,可是這些年來,女孩子談戀愛的年齡已大大提前,有的二十剛出頭,就急著談婚論嫁,譬如今天做《捕捉心跳》節目的小陶姑娘,才二十二歲,那個叫陳美美的更小,只有二十一歲。陳冰並不擔心自己成為老姑娘,和其他幾位上電視徵婚尋友的年輕人一樣,她只是把這種出鏡亮相,當作是一次鍛煉自己的機會。徵婚的方法有許多種,五花八門,陳冰好走極端路線,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她覺得在電視上驚世駭俗地亂說一氣,很好玩。
侯德義和陳冰在啤酒吧里足足泡了兩個小時,在這兩個小時里,他的尋呼機一直在響。侯德義每次都是掏出尋呼機看一眼,然後繼續和陳冰說話。陳冰覺得他的做法有些滑稽,既然不想回電,為什麼不索性把尋呼機關了。侯德義對自己的行為不做任何解釋,一個動作老是重複,本身就有一種喜劇效果,很快,只要他的尋呼機一響,陳冰就忍不住要笑。
吧台上方懸挂著一台電視機,正轉播一場保齡球賽,是國際大賽。侯德義和陳冰無話可說的時候,兩人就看電視,為參賽者拍手鼓掌。下一步究竟該怎麼樣,兩人似乎都沒想好。侯德義已經打消了對陳冰實話實說的主意,他想自己反正是做戲,乾脆一路做下去,兩人在一起玩玩,然後找個借口分手,從此永不來往。他想自己既然是媒子,以一種遊戲的心情參加綜藝節目,陳冰未必就是死心塌地來電視台徵婚。說不定,人家早就知道他的身份,既然知道,也沒必要解釋,如果不知道,更沒有必要解釋。
不知不覺地,兩人已經喝了三升啤酒。於是一起去洗手間,因為都憋不住了。洗手間是那種男女合用的,兩人到了那裡,侯德義讓陳冰先請,陳冰進去了,他守在門口,好半天才見她出來。廁所很臟,侯德義一邊方便,一邊漫無邊際地想著,讓陳冰上這種洗手間,真是委屈她了,到處都是積水,裡面的臭味,熏得人眼睛都睜不開。從廁所出來,他發現陳冰已經先一步回到座位上,搖著頭走過去,嘆氣說:「
這廁所實在太那個。」
陳冰的臉有些紅,她對廁所沒興趣,不想就這話題談下去,不說話又有些尷尬。於是她決定直截了當,說一些比較實在的話題:「小侯,我想問你,不過這你得說老實話,不許說謊,你為什麼在今天會選中我呢?」
侯德義說:「選就選了,有什麼為什麼。」
陳冰說:「凡事總得說出個道理。」
侯德義說:「很多事,沒道理可說。」
陳冰說:「好,我先說,我說老實話。我告訴你,我所以選你,是覺得你根本就不會選我,我是覺得不會有戲,才選上你的。做節目時,你老是和我作對,而且我早就注意到,你對其他女孩的興趣更大。」
侯德義說:「你真傻,既然覺得選我沒戲,還選我幹什麼,我恰恰和你相反,為什麼,我知道選你有戲,心有靈犀一點通。」
陳冰被他說得有些臉紅,情不自禁揮手,作勢要打他。侯德義連忙告饒,哈哈大笑。
侯德義和陳冰從啤酒吧出來,時間已經是黃昏,兩人上了一輛計程車。司機又問他們去哪兒,侯德義看陳冰,陳冰笑,不說話。侯德義說:「現在是送你回家,你家在哪兒?」陳冰隨口報了一個地址,侯德義不懷好意地笑了,她有些敏感地問他笑什麼。侯德義說:「笑是人類的自由,你總不能不讓我笑吧。」
陳冰說:「別以為我不懂,你的笑,不懷好意。」
計程車很快到達目的地。陳冰下車,侯德義跟著要下來,她阻止說:「你別臭美,今天我才不會讓你上我家呢。我是看出來了,你根本就不是個正人君子。我們的戲,到現在算正式演完了,你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去吧。」
侯德義沒想到結局會是這樣,呆住了,出租司機等他進一步表態,不耐煩地按了一下喇叭。他不無沮喪地說:「就這麼完了,你好歹留個電話號碼,總不能這麼絕情,說完就完。」
陳冰留了一張名片給他,說:「也好,以後如果要打官司,可以找我。」
陳冰說完,揚長而去。侯德義再一次鑽進計程車,司機仍然是問他去哪兒,他有些發獃,不知說什麼好。
天色已經黑了,侯德義在路燈下獨自一人走著。他走進一個電話亭,用磁卡打電話。現在,他是給方燁打電話,電話掛到了方燁所在的醫院,對方告訴他方醫生這會兒不在。他掛上電話,突然想到陳冰留給他的名片,於是摸出來,給她掛電話。對方是錄音電話,訊號接通了,請他留言。他感到有些意外,一時不知說什麼好。他對著話筒喊起來:「喂,我是侯德義,陳冰你在不在?我要和你說話。你要是在的話,趕快跟我說話。喂,你聽見了嗎?我是侯德義。」對方沒有任何反應,他又喊了一聲,正準備掛機,突然聽見陳冰的聲音,陳冰用一種不耐煩的語調問他有什麼事。
侯德義沒想到會突然聽見陳冰的聲音,一時很激動。他說這刻肚子很餓,希望陳冰能夠賞臉,一起吃飯。陳冰說她正在吃晚飯,已經吃得差不多了,謝謝他的好意。侯德義說:「你不來,我只好一個人吃了,不過我肯定會點兩個人的菜,你不來也是浪費。」
陳冰說:「你錢多,想糟蹋,不關我的事。」
侯德義說:「你這人怎麼這麼無情無義。」
陳冰說:「少說這種無聊的廢話,我們之間還沒到談情說義的地步。」
侯德義說:「總不能說話不算話。」
「怎麼不算話?」
「你可是說好讓我送你回家的,現在我連你家的影子都沒見著。喂,你幹嗎要把我想得那麼卑鄙?」
侯德義在一家快餐店裡,他要了一份快餐,一邊吃,一邊看報。他的尋呼機響了,周圍有尋呼的人,紛紛檢查自己的呼機。侯德義無動於衷的樣子,似乎懶得去看呼機。現在,他已經吃好了,將報紙換了一面,很認真地往下看,尋呼機不停地響,別人顯然已經有些煩他,他終於看完報紙,摘下呼機,無意中看了一眼,顯示的號碼顯然引起他的興趣,他起身去回電話。
電話接通了,陳冰在那邊問他吃沒吃好,點了什麼菜。侯德義隨口報了幾道名菜,陳冰笑著說,她知道他是在吹牛。侯德義說,自己沒什麼毛病,就是喜歡吹牛,喜歡偶爾說說謊。陳冰問他現在想不想再和她見面,侯德義一本正經地問她是想聽真話,還是想聽謊話。陳冰說她想聽謊話,侯德義說,那我只好說我不想見你了,我一點都不想,我要想就是個渾蛋。
陳冰被他的話引得大笑,笑了一陣,和他約好在剛剛分手的地方見面。侯德義說他不認路,已經記不清是在哪兒分的手。陳冰說你這人怎麼這麼糊塗。侯德義說,剛剛你像扔小孩一樣,說扔就把我給扔了,我光顧著傷心,哪裡還有心思認路。陳冰被他的話說得有點感動,說你在那兒別動了,我打的去接你,你請我喝啤酒,又象徵性地請我吃過飯,這樣,我請你打保齡球。
他們從計程車上下來,走進一家人氣很旺的保齡球館。兩人辦好手續,換了鞋,開始拋球。陳冰的水平略高一些,她教侯德義如何拋球,糾正他的姿勢。侯德義按照陳冰的教導拋球,球連續滑出球道,得分低得可笑。他們的鄰道是一對業餘高手,屢屢打出高分,結果他們索性不玩了,歇下來,興緻勃勃地看別人怎麼拋球。
從保齡球館出來,他們又一次坐上計程車。陳冰笑著說:「看來我們真是有緣,是跟計程車有緣,你看我們老是在這車上坐來坐去的。」
侯德義有些摸不著頭腦地問:「現在我們又是去哪兒?」
陳冰說:「我也不知道去哪兒,你想去哪兒?」
侯德義說:「我想送你回家。」
陳冰的房子是和別人合租的,是個小中套,一人一間房子,廚房衛生間共用。侯德義進門的時候,和陳冰的鄰居點了點頭,那個穿睡衣的女鄰居,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侯德義有些尷尬,他注意到在女鄰居的房間里,還有一個穿著工商局制服的男人。
進了房間,陳冰用電水壺燒水,向侯德義介紹女鄰居的情況,她告訴他,女鄰居是一位做生意的老闆,她們之間從來不說話,互不干涉。侯德義無話可說,便問陳冰租這樣的房子,一個月的房租是多少。陳冰繼續向他介紹她的女鄰居,她告訴他,女鄰居經常帶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回來,有一次,有一個男人酒喝多了,走錯了門,竟然跑到她的房間。
侯德義笑著說:「這傢伙肯定不懷好意。」
陳冰說:「不懷好意倒也未必。他只是想不明白是怎麼回事,神情恍惚地問我是誰,他反而把我當作了客人,後來才知道原來是自己走錯了房間。」
侯德義心不在焉地聽著,東張西望,小桌子上放著一個精緻的小鏡框,裡面是一張男人的照片。他感到好奇,拿起鏡框研究,問陳冰這人是誰。陳冰說是她過去的男朋友。侯德義有些意外,說想不到你這麼多情,過去男朋友的照片,還供在這兒當擺設。陳冰說,他把我甩了,我得不到他的人,只好放張照片作為寄託。侯德義覺得她言過其實,問這人究竟是誰,竟然有這麼大的魅力。她告訴他這是大學時的同學,他們談過一陣戀愛,後來他去了美國,在那兒娶了一個台灣女孩子。
侯德義把小鏡框朝下放在桌子上,說:「這樣無情無義的男人照片,你還留著幹什麼?」
陳冰說:「我這人有個壞毛病,就喜歡留男孩子的照片。我知道自己這毛病很奇怪的,你如果不介意的話,我可以讓你欣賞我留的那些照片。」
陳冰拿出一本影集,上面有各式各樣的男孩子照片,大部分是她不同時期的同學。不僅是照片,照片邊上還有題詞,大都是一些祝賀的話。其中有一句話讓侯德義記憶猶深:「陳冰,你不是冰,你像火一樣熾熱。」他情不自禁地笑了,陳冰問他為什麼要笑。
侯德義說:「我在想,說不定我的照片,很快也會留在這本影集里。我能不能擁有這個資格?我可不敢奢望自己也能放在鏡框里……」
陳冰說:「這有什麼,你拿一張照片來,我明天就把你換進去。」
侯德義沒想到她會這麼說,一時反倒不知道說什麼好。陳冰不當一回事地說照片根本說明不了什麼問題,說不就是張紙嗎,有的女孩喜歡在鏡框里放電影明星和體育明星,其實放誰還不是一樣。陳冰說自己不在乎別人會怎麼想,時代不同了,人們的觀念千變萬化,她覺得她生來就喜歡做一些出格的事,她喜歡和別人不一樣。
陳冰的房間不大,一張小床,一個書桌,一個衣櫥,剩下的空間很小。唯一的一張椅子上,堆著疊好的衣服,聊天的時候,侯德義老實不客氣地坐在小床上,陳冰大多數時候只好站著說話。侯德義示意她坐到他身邊去,陳冰把這當作是一個引誘信號,警惕地搖頭以示拒絕。侯德義說:「這樣吧,要不你來坐,讓我站著,我們不說女士優先,也不能弄得男女不平等是不是?」
侯德義說著站起來,拉陳冰坐,他自己半靠半坐在小書桌上,兩人繼續神聊。陳冰說真難以相信他們認識還不到二十四小時,她有一種感覺,這就是他們好像早就認識了。她問侯德義有沒有類似的感覺,侯德義搖頭說沒有,他說自己的時間概念特彆強,到目前為止,從主持人介紹開始算,他們正式相識,是十一小時二十分,至於秒可以忽略不計。陳冰被他一本正經的樣子逗笑了,說這事說給別人聽可能都不會相信,我們可真夠浪漫的。
侯德義得寸進尺地說:
「真正的浪漫還沒開始,你知道我是怎麼打算?告訴你,在我們認識了十二個小時準點的時候,我打算吻你一下,這吻你必須答應,因為這有紀念意義。」
陳冰嬌嗔地說:「你別做夢,誰說我必須答應的?」
侯德義把目光轉向床頭的一個小鬧鐘,笑著說:「我不管,再過三十八分鐘,我就開始倒計時,你答應也是答應,不答應也是答應!」
陳冰說:「我當然不答應。」
接下來,兩人一起看陳冰的影集,陳冰一下捧出一大疊影集。侯德義做出很吃驚的模樣,說這麼多照片,到明天天亮也看不完。他聚精會神,一本接一本地看著。時間在慢慢地過去,大約一個多小時以後,陳冰無意中看了一眼鬧鐘,她的動作似乎提醒了侯德義,他突然叫起來,說已經過了應該倒計時的時間,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手抓住了陳冰的胳膊,毫無商量餘地地要吻她。陳冰試圖反抗,但是她的反抗根本不堅決,她胡亂抵擋了一陣,跌倒在侯德義的懷中,侯德義在她脖子那兒試探性地吻了一下,然後把她的臉撥正,嘴對著嘴湊上去。這一次,陳冰沒有躲讓,她勇敢地迎接了挑戰,兩人熱烈地吻著,各自的手逐漸不太安分。終於倒在小床上,小床上堆放著的影集有些礙事,他們每人騰出一隻手,笨拙地把影集往地上推,厚厚的影集接二連三地跌在地上,發出了很響的聲音。
第三章
街頭一家賣尋呼機的商店,侯德義走了進去,問有沒有舊電池賣。營業員小姐看著他,不明白什麼意思。侯德義解釋說,所謂舊電池,就是那種別人替換下來,已經不能用的電池。營業員小姐覺得好笑,指了指門口的垃圾箱,讓他到那裡面去找。侯德義走向垃圾筒,竟然真讓他找到了舊電池。他很高興地換上了已經失效的舊電池,又隨手將換下的電池扔進垃圾箱。
侯德義站在汽車站等公共汽車。汽車來了,他搓了搓臉,上車,往錢箱里扔錢。他看上去有些無精打采,發現有一個空位,奮不顧身地搶了下來。一個老太太慢了一步,很不高興地白了他一眼,他裝著沒看見,眼睛漫無目的地看著窗外。汽車經過方燁所在的醫院,侯德義站了起來,準備下車。
侯德義在醫院門口等方燁,穿著白制服的醫生護士,不停地從面前走過,見到熟人他就胡亂地點個頭。方燁遲遲不來,侯德義看了看手錶,決定到病房去找她。病房的醫生休息室里,方燁脫了白大褂,正準備換下班衣服,侯德義闖了進去,嚇了她一跳,兩人隔著屏風說話。
方燁說:「你跑哪兒去了?還有你找到的那個小情人呢?」
侯德義只是笑,不說話。
方燁說:「你可真厲害,一上計程車,整個就沒人影了。老實說,究竟到哪兒去了,你把話給我說清楚。」
侯德義說:「我們一起去喝酒,然後把她送回家,然後,然後就完了。」
方燁將信將疑地說:「然後就完了?」
侯德義說:「我想不完也不行。」
已經換好衣服的方燁從屏風後面走出來,問為什麼頻頻呼他,一直不回電話。侯德義一臉無辜的樣子,說你什麼時候呼過我,怎麼一次也沒收到。方燁不相信,從他身上摘下尋呼機,發現他的電池果然沒電了,什麼訊號也沒有。她還是有些不太相信,說你的呼機不是剛換過電池嗎。正好她抽屜里有新電池,於是立刻給他換上。剛換好,呼機就響了,侯德義拿過呼機一看,是陳冰打來的。他面不改色地拿起電話,故意撥錯最後一位號碼,電話通了,對方弄不明白怎麼回事,大聲說他打錯了,從來就沒呼過他。那聲音很響,站一旁的方燁聽得清清楚楚。
侯德義嘆氣說:「現在的尋呼小姐,素質太差,老是接錯。」話音剛落,呼機又響了。他看了看,很嚴肅地說怎麼又來了,不是已經錯了嗎,簡直是成心找罵。說著,偷偷地將呼機關了,問方燁今天的活動如何安排。
方燁說:「你有什麼安排?」
侯德義說:「我能有什麼安排,還不是都聽你的。」
方燁父親是大學里的教授,住在教授樓,他是研究化學的,動不動喜歡講化學反應。方燁和侯德義無處可去,便待在家裡陪老人聊天。方燁的父母都參加了那天的《捕捉心跳》,侯德義的臨時改變主意,讓兩位老人很不高興。方燁父親本來就反對在電視上弄虛作假,但禁不住老伴要上電視過癮的死攪蠻纏,於是硬著頭皮在攝像機鏡頭前面出洋相。
方燁母親是個保養得很好的胖老太太,一看就知道精力過剩,她對侯德義不依不饒:「小侯,趕明兒人家問我,說你家閨女有男朋友,又上電視台徵婚,結果還沒徵到,還沒人要,你說我們多沒面子。不是說好的,怎麼臨時就變了卦,害得我原來準備好的話,都沒辦法說。」
侯德義把過錯都推到了李銘身上,他說是李銘讓這麼做的,因為這樣更有效果、更逼真。表演一定要即興才會真實,要是結果是他和方燁,他們表演得再像,觀眾也能看出破綻。方燁母親覺得他講的有幾分道理,類似的節目她不止一次看過,仔細想想那最後的結局,是有些做假的意思。
侯德義說:「人家美國人拍電視,事先根本就不告訴你怎麼拍,有時候還故意把攝像機藏起來,主持人跟你聊啊聊,偷偷地全拍下來了,難怪人家拍得好,哪像我們,一招一式,一板一眼,都事先說好了,結果拍出來,一點活氣都沒有。」
方燁父親說:「偷拍有什麼稀奇,現在我們中國人也會,上次那個什麼節目,不就是這樣嗎?小燁,上次那節目叫什麼來的?」
方燁說:「那是掃黃,抓賣淫嫖娼。」
侯德義失聲笑起來。方燁說你笑什麼,她已經問過李銘,根本就是他侯德義自作主張,臨時變卦,好漢做事好漢當,別縮頭烏龜似的,事情過去了,往人家李銘身上一推了事。侯德義說,李銘的話,你千萬不能相信,他怕你罵他,當然這麼說,他要是肯對你說真話,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他這人的德性你又不是不知道。方燁說,反正你們一樣,都不是什麼好東西。正說著,保姆過來說燒菜的油沒有了。方燁母親不耐煩地說,油沒有了自己不會去買?保姆說這會兒正忙,走不開,方燁便讓侯德義去超市買油。侯德義屁顛顛地去了。在超市買好油,付錢的時候,無意中碰到了腰間的呼機,突然想到了陳冰,他決定立刻給她掛個電話。
電話亭有人在掛電話,侯德義等著等著,開始有些猶豫。他不知道是否應該打這個電話,不知道應該說什麼。打電話的人已經走開,侯德義上前摘下話機,將磁卡塞進去,撥通了號碼,電話接通了,然後就是陳冰的聲音。陳冰想不明白地問著:「喂,喂,你是誰,說話呀!」
侯德義將電話掛上了,電話機嘟嘟嘟叫著,提醒用戶取走磁卡。他怔了半天,慢騰騰地將磁卡抽出來。
吃飯的時候,方燁母親繼續說昨天拍電視的事,侯德義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方燁往自己父親碗里搛菜,不時地掃他一眼。他意識到方燁帶有疑問的目光,不自然地直了直腰。
方燁終於忍不住,說:「你今天怎麼了?」
侯德義已經離開方燁家,獨自一個人,心事重重地在街上走。他在一家小雜貨店前猶豫,突然走向櫃檯,拿起了電話。他這是給陳冰掛電話,現在,他和她的事必須做個了斷。陳冰不在家,電話接通以後,是錄音電話的聲音。陳冰顯然出去了,這時候,她會去什麼地方呢。侯德義看了看手錶,掛上電話。
天已經黑了,侯德義漫無目的地走著。一個民工模樣的人,上來向他兜售生意:「老闆,要不要買些盜版的VCD影碟,絕對精彩,要什麼有什麼。」侯德義不理他,獃獃地看著他,那人反讓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搭訕著又問了一句,看看苗頭不對,又去糾纏別人。
這時候,侯德義的呼機是開著的,他不時地拿出呼機,想看看上面有沒有陳冰的訊息。街上很亂,人漸漸地多起來,前方有人擺了個激光射擊的攤子,百無聊賴的侯德義上前打靶,他付了錢,舉槍瞄準靶心,有幾個人停下步來觀望。他的槍法很差,看的人忍不住要笑。
侯德義懷疑準星有問題,擺攤的老闆上前示意給他看,連續幾槍,都是十環。老闆語重心長地說:「小夥子,你繳的學費還不夠。」
陳冰從外面回到家,剛進門就聽見連續不斷的電話鈴聲,然後是錄音電話啟動,對方不說話,掛斷;錄音磁帶還沒倒完,電話鈴聲又響了。陳冰上前拿起電話,聽到侯德義在茫然地大聲喊叫。她興高采烈地說:「喂,是我,你現在在哪兒?」
侯德義沒想到電話會突然接通,結結巴巴地說:「我,你猜猜看。」
陳冰說:「今天呼了好多次,你跑哪兒去了?」
侯德義說:「我到上海去了,現在還在路上。」
雖然有很重要的話要說,他還是忍不住要先開幾句玩笑。現在,他必須用最恰當的外交辭令,結束他和陳冰之間的關係。他們已經走得太遠了,不應該繼續朝前發展。如何開始這番話是個難題,他必須讓陳冰在感情上接受得了,同時,又不能太模糊,要快刀斬亂麻,必須乾淨利索。陳冰並不懷疑他去了外地,很關心地問他什麼時候能回來。侯德義說,今天肯定不能回來,明天也不行,究竟什麼時候回來,這說不準,也許永遠不回來了。
陳冰覺察出他的話中掩藏著潛台詞:「這話什麼意思?」
侯德義說:「我是個神秘的人,來無影,去無蹤。你見到的我,其實是不真實的,我這人遠比你想像的壞得多,因此,我不得不抱歉地對你說,我們之間的關係,恐怕得結束了。」
陳冰很意外:「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侯德義說:「我的意思很明顯,其實,你知道——」
陳冰說:「你說自己去了上海,原來只是為了躲我?」
侯德義說:「你能想明白最好,我覺得我真的很抱歉。」
毫無精神準備的陳冰仍然不辨真假,說:「別跟我演戲好不好,我們是不是見面好好地談一下——」
侯德義不容商量地說:「不,我們之間的事,結束了,再也用不著見面。」
電話掛斷了,侯德義一身輕鬆地在大街上走。他的呼機不時地響著,起先他還看一看是誰呼他,所有的訊息都來自陳冰。他上了一輛公共汽車,腰間不斷作響的呼聲,引得別人都對他觀望。
過去的幾天里,陳冰一直在打電話。她已經不指望侯德義回電,因為尋呼小姐告訴她,業主已申請停機。侯德義做得很絕,他說消失就消失了。憤怒的陳冰直接給電視台打電話,轉過來轉過去,終於和李銘聯繫上。
李銘做出很無辜的樣子:
「對不起,我們真的不知道侯先生在什麼地方。各行各業都有自己的規矩,我們照例是不能提供來做過節目的人的地址,這樣做,有違職業道德,不是嗎?再說,現在談到對侯先生的了解,你陳小姐應該比我們知道的更多。」
陳冰忿忿不平地問電視台是怎麼把關的,怎麼會讓侯德義這種無賴跑來做節目。李銘再次表示遺憾,他話裡有話地說,如果陳冰這麼快發現侯德義是個無賴,恐怕反而是件好事,認清一個人的真實面目,從來就不是件容易的事。為了儘快息事寧人,李銘故作深沉,連哄帶蒙地說:「這節目我們也是剛開始做,陳小姐的話對我們很有啟發,我們會很好地研究一下,爭取在下一步工作中,努力做得更好。」
陳冰氣鼓鼓地說:「侯德義這傢伙如果是騙子,我保留控告你們電視台的權利。」
李銘嘆氣說:「這種事有什麼必要打官司?你陳小姐不能因為是律師,動不動就要法庭上見,何苦呢。侯德義這人不怎麼樣,不怎麼樣,就拉倒,就滾他媽的蛋,為這樣無聊的男人打官司,值得嗎?」
陳冰在和尋呼台的台長說話,台長向她解釋,根據規定,他們不允許查詢用戶的資料。台長是個很漂亮的女人,她很熟練地打著電腦,屏幕上出現了侯德義的名字。台長說:「既然是老王介紹來的,我們還是滿足你的要求,你看清楚了,是不是這個人?」陳冰點點頭,拿了紙和筆,做記錄。
陳冰在街頭打磁卡電話,電話接通了,對方告訴她侯德義這會兒不在,讓她過半個小時再去電話。陳冰有些激動,因為她現在終於有了確切的線索。這個城市中有太多的保險公司和分公司,要想找到侯德義,不說是大海撈針,實在也不容易。陳冰已經打過無數個電話,在過去的日子裡,一直是侯德義躲在暗處。誰躲在暗處,誰就掌握著主動權,現在,該陳冰掌握主動權了。
陳冰站在馬路對面,注視著侯德義所在的保險公司大門。下班了,人紛紛出來,不見侯德義的身影。人越來越少,陳冰已經準備放棄,侯德義和方燁突然出現了。陳冰覺得方燁很臉熟,一時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憑直覺,她看得出這兩人的關係非同一般。她看著他們走向一輛紅色摩托,兩人戴上安全帽,方燁開車,侯德義緊摟著方燁的腰,坐在後面,摩托轟的一聲開走了。
以後一連好多天,侯德義都能接到無名電話。他正上著班,同事來喊他,說有電話找他,是個女的,等他拿起電話,對方始終沒有聲音。一開始,侯德義想不明白是誰,後來想到了陳冰,並且吃准了是她,便準備在電話里向她再做一次解釋,可是對方根本就不跟他說話。對方的用心只是為了騷擾他,侯德義終於失去耐心,他對著話筒又叫又嚷,並且告訴同事,以後凡是有女人來電話,一概回絕不接。這樣一來,上班時的無名電話騷擾是沒有了,方燁想和他說話,也屢屢被耽誤。
接下來,無論在什麼地方,侯德義都會接二連三地收到來無影去無蹤的神秘電話。有時候是在方燁家裡,害得方家一家人都用懷疑的目光注視著他;有時候甚至是在方燁的醫院,打電話的人顯然是知道他在場,否則電話不可能這麼準確無誤地追到那裡。方燁已經不止一次接到這電話,每次都是冷冰冰的,千篇一律:「對不起,請喊一下侯德義先生。」方燁希望他能為這件事做出解釋,什麼人這樣惡作劇,一而再再而三地電話騷擾,究竟是怎麼回事。
侯德義在陳冰居住的小區入口前徘徊,在成片的樓房中,他無法確定她的具體位置。陳冰對這次突如其來的見面感到有些意外,她看著他,不說話。侯德義有些不好意思,像認錯的孩子一樣站那兒不動。陳冰彷彿不認識他,扭頭走了,侯德義慢騰騰地跟在她後面。在大樓前,陳冰停下來,似乎是等侯德義過去說話。他走到她面前,說:「我想我們最好能好好地談一下。」
陳冰說:「有這個必要嗎?」
侯德義:「我知道僅僅道個歉還不夠,但是事情既然已經這樣,我們應該做個徹底了斷。我承認我錯了,行不行。」
陳冰仍然是看著他,不說話。她在等侯德義繼續往下說,想聽聽他究竟怎麼說,偏偏他又不說了,怔在那兒發獃。陳冰又一次扭頭就走,侯德義打算跟她上樓。陳冰用十分嚴厲的口氣對他說:「要是你再跟著我,我就報警!」侯德義被她的話嚇了一跳,不敢再跟上樓。一轉眼,陳冰已經沒影子了。
侯德義顯然有些不死心,他記得她是住在三樓,沿樓梯上去,不顧後果地敲門,但是沒有任何反應。他不得不懷疑自己是否記錯了門,於是他下了樓,繞到前面,對著大樓,扯足了嗓子喊起來:「陳冰,陳冰,陳冰……」他的聲音很響,驚動了許多人,大家紛紛從窗口探出頭來,像看西洋景似的看著他。這時候,侯德義已豁出去了,如果陳冰真的要報警,他也不在乎。
陳冰出現在窗口,她看著他,看他出醜。侯德義不喊了,陳冰悻悻地說:「你喊呀,再喊,使勁喊!」
陳冰和侯德義現在坐在那天曾經去過的啤酒吧里,雖然時間不同,這場景對兩人來說,卻是熟悉的。兩個人都有心思,又都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電視里現在正轉播足球賽,是實況錄像,顯然這裡的老闆,是位體育愛好者。酒吧里沒什麼客人,生意清淡,一位女服務員坐在那兒打瞌睡。
陳冰顯得很尖刻,說:「我們來這兒談話的目的,難道只是希望我不要再打電話騷擾你?喂,憑什麼斷定電話是我打的?我憑什麼要騷擾你?」
侯德義聳了聳肩膀。
陳冰繼續說:「你沒我想的那麼壞,別在我面前玩什麼後悔和內疚,假惺惺的,這麼做反而不自然,還是亮出你本來的面目好一點。我喜歡你謊話連篇的樣子,那才叫瀟洒,那才叫酷,你可真是個說謊的天才。真的,我覺得我們玩得很刺激,不是嗎?」
侯德義被她說得啞口無言,他抬起頭來看電視。女服務員從瞌睡中突然驚醒。電視屏幕上,沉悶的比賽終於進球了,一遍遍地放著慢鏡頭,解說員興高采烈地反覆嘮叨。陳冰示意女服務員把聲音關小一點,她注意到侯德義的心思似乎全在看足球上。
陳冰替侯德義斟滿啤酒,直截了當地說:「喂,該你說說了,你來這裡,總不至於是為了看足球吧?」
侯德義笑起來,他當然不是來看足球的,而且他從來就不是球迷。現在,他開始向陳冰坦白交待。既然是坦白,那就乾脆一古腦兒都說出來。他把李銘怎麼找他和方燁,他們事先怎麼準備,最後自己怎麼突然臨時變卦,一五一十都告訴了陳冰。陳冰很吃驚,一邊聽,一邊冷笑,聽完了,她十分悲哀地抬起頭來,看著侯德義,半天才說話:「你們串通一氣,玩得挺高興,可是這麼做對我來說,公平嗎?」說著,眼睛紅了,淚珠在眼眶裡打轉,她硬忍著,沒讓眼淚流下來。侯德義感到事態嚴重,又沒有什麼主意,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陳冰似乎有充分的精神準備,既然侯德義已經承認錯誤,她心裡立刻好受多了,因為她覺得他是真心悔過。況且事情發展到這一步,自己畢竟也有不慎重的一面,畢竟不是簡單地被一個小流氓騙了,她推卸不了自己應負的一份責任。咎由自取,她顯然為追求浪漫付出了代價;不,其實應該說,她和他都為浪漫付出了代價,看得出侯德義現在心事重重,他也不快活。侯德義說,他很內疚,因為他的行為傷害了兩個女人,他既傷害了她,也傷害了自己的女朋友方燁。
陳冰說:「我想知道,你究竟是想說對不住我,還是對不住你的女朋友?」
侯德義很沉重地說:「我覺得對不住自己,我根本不是那樣的人。」
陳冰問他究竟屬於什麼樣的人,侯德義說不清楚,這問題他根本就沒想過。現在,他彷彿陷在很深的苦惱之中。陳冰冷笑著說:「你其實比街上那些亂追女孩子的小流氓還要壞,為什麼呢,別人做壞事,做就做了,你卻是假惺惺的,做出懺悔的樣子,明明把別人弄傷了,還要在別人的傷口上撒點鹽。明明是傷害了別人,卻還有臉做出自己受傷的樣子,你的臉皮也太厚了!」
侯德義很誠懇地接受訓話,待她說完,他小心翼翼地問:「我們還能不能繼續做朋友?」
這一問,陳冰的臉上又一次顯現出悲傷的神情,眼圈又紅了。電視屏幕上再次出現進球的場面,由於聲音開得很小,只能看見激動的鏡頭,聽不見電視上說什麼。
陳冰說:「我走了。」
侯德義不知所措地說:「我送你回去。」
陳冰說:「謝謝,我自己認識路。」
陳冰和侯德義坐在計程車上,一路無話。到目的地,陳冰下車,往小區里走,侯德義坐在已經啟動的車子里,看著她的背影。
侯德義的腦海里常常浮現出陳冰的形象,他老是忍不住要想到她。他想到那天分手時的情景,就覺得自己是真的對不住她,很想再找個機會,安慰安慰陳冰,哪怕是被她狠狠地罵上幾句也好。既然他已經有了方燁,再要求陳冰也做自己的女朋友,從情理上也說不太通,畢竟他和陳冰只是有過瘋狂的瞬間,只不過是一個小插曲。但是,他獨自一個人的時候,有意無意地總要比較方燁和陳冰的不同。她們性格不同,體形也不同。方燁溫柔似水,陳冰熱情似火;方燁適合做好妻子,陳冰卻天生可以做個好情人;方燁瘦,陳冰胖,不僅胖,而且健壯,侯德義眼前情不自禁地就會出現陳冰昂頭挺胸的模樣,那對高聳充滿彈性的乳房已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和電視上做廣告的健美小姐相比,陳冰絲毫也不遜色。
侯德義和方燁的關係,早就非同一般。事實上,一年前,為了分房子多得些分數,侯德義和方燁已經領過結婚證。除了沒有舉辦過具有象徵意味的正式婚禮之外,他們之間該發生的事情,都發生過了。侯德義住公司的集體宿舍,每到周末,他的同屋都要回家住一晚上,於是在這一天,方燁只要不值班,通常就去侯德義那裡。
這一天下午,陳冰出現在保險公司宿舍的時候,侯德義和方燁正在床上纏綿。是方燁先聽到了門外的呼喚,侯德義怔了怔,說這時候也有人找,真他媽會挑時間。兩人匆匆穿衣服,然後侯德義開門,站在門口的是陳冰。這場面讓所有的人都吃了一驚,侯德義和方燁沒想到是陳冰,陳冰也沒想到方燁會在。
陳冰說:「我來的時機,也許不合適?」
方燁很熱情地招呼她,歡迎她進屋。
侯德義幾乎立刻恢復了鎮靜,他若無其事地說:「陳小姐大駕光臨,有什麼事可以效勞?」
陳冰也很鎮靜,說自己有幾個保險方面的問題,想向侯德義諮詢。侯德義笑著問她是不是準備買他公司的保險。陳冰說她從來不買保險,只是辦案需要了解。她很從容地問著,侯德義也很從容的作答,一問一答,天衣無縫,沒有一點破綻。倒是方燁不知道陳冰要辦什麼案,充滿好奇地問這問那。侯德義說,人家是律師辦案,你問那麼多幹什麼。
陳冰坐了一會兒,微笑著告辭,臨走,說:「這兒真不好找,我去你們公司,看門老頭說找71號,可是我怎麼找也找不到這個71號,後來還是一個小女孩告訴我怎麼走。」
侯德義要送陳冰,她不讓他送。陳冰臉上洋溢著笑意走了,方燁還惦記著她究竟要辦什麼案子。侯德義說他也不清楚,反正不是經濟案件,就是離婚訴訟。方燁笑他不懂法,說離婚屬於民事訴訟,和經濟案件根本就不搭界。侯德義說,這年頭,什麼事都可以搭界,律師是幹什麼的,還不是誰出錢就為誰說話。他笑著說:「幸好我們還沒有什麼麻煩,要不然可以找她。」
方燁隨口問道:「你們一直有來往?」
侯德義模稜兩可地說:「你說呢?」
陳冰在電話里向侯德義表示歉意。這時候,他在上班,手頭正有業務,一位衣冠楚楚的客戶在填表。陳冰表示自己不該冒冒失失地登門拜訪,侯德義一邊通話,一邊回答客戶的提問:「對,就在這兒,填身份證號碼。不,不是跟你說,我剛剛是和客戶說話;沒關係,不耽誤事。」
陳冰說:「沒想到我會去找你吧?我這叫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打你個措手不及。你未婚妻有沒有什麼懷疑?你這壞小子可真會演戲,我告訴你,你演得棒極了。」
侯德義說:「謝謝你的誇獎,你演得也不差。」
兩個人一邊說,一邊笑。客戶將填好的表格交給侯德義,侯德義拿起筆,在表格上寫著,蓋章,然後示意客戶下一步應該怎麼做。客戶對他一邊打電話一邊工作顯然不滿,白了他一眼,拿起他簽過字的表格,去另外一個窗口。侯德義現在可以一心一意地打電話了。
陳冰說:「看來什麼時候,我也該找你買一份保險。對了,給我介紹介紹情況,買什麼樣的保險好。」
侯德義說:「你要我說老實話。那我就勸你別買保險。」
陳冰笑起來,說:「這恐怕真是老實話,保險公司不保險,保險公司的人也不會保險,譬如像你這樣的傢伙,能信任嗎?對了,自從那天分手,我一直在想你的話。你問我們是不是還能繼續做朋友,這想法確實有些荒唐,完全是個不可思議的問題,不過時代不同了,人的觀念也會變,有些事,也許無所謂荒唐不荒唐。我覺得和一個已經有女朋友的先生來往,說不定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為什麼呢,因為這樣的交往更純粹,沒必要為結婚而操心,這樣的交往不是以結婚為前提。我想我們可以成為一般意義上的朋友,只要我們不是走得太遠就行。」
那天晚上他們約好一起看電影,陳冰弄到了兩張內部電影票,是張藝謀拍的一部尚未公演的故事片。在外邊一起吃了飯,電影開場之前,陳冰沒完沒了地讓侯德義說方燁,她好像對方燁的一切故事都感興趣。侯德義覺得說這些挺彆扭,可是在她的堅持下,還是說了,不過是盡量說方燁的好話。電影終於開始放片頭,陳冰壓低了嗓子,很有感觸地說:「我們犯了一個共同的錯誤,根本就不應該去參加電視台的節目,我們都被電視台坑了;在攝像機面前,我們見到的都不是真實的自我。你這人這點倒不錯,從來不在我面前講一句自己女朋友的壞話。我最看不慣有的男人,最喜歡在這個女人面前,說那個女人的壞話;到了那個女人面前,又說這個女人的壞話,這種男人最沒意思。好了,不說了,我們看電影。」
看電影的時候,兩個人的手不知不覺地抓到了一起。看完電影,侯德義順理成章地送陳冰回去,試探著要送她上樓,陳冰並沒有堅決拒絕,他便跟著她一起往樓上走,一起進門,一起進了陳冰的房間。
第四章
此後的一段時間裡,侯德義是個幸福的男人。周末,他和方燁一起度過,周二或者周三,便和陳冰在一起。和方燁已沒什麼新鮮事可言,雖然還沒正式舉行婚禮,已彷彿老夫老妻,一切都已經程序化,先幹什麼,然後再幹什麼,沒有任何懸念。和陳冰在一起,卻可以充分享受偷情的歡樂,每次約會都是未知數,充滿了變化神奇,充滿了刺激。侯德義和李銘談起自己的艷遇,不無得意地說:
「難怪電影上的地下黨總是神氣活現,你想,好人壞人正派反派,都讓他一個人演了,這多過癮。」
陳冰從來就不覬覦方燁的位置,在一開始,她已向侯德義表明,自己絕不是那種纏著男人不放的女人。強扭的瓜不甜,再說,天下也不是就只他一個好男人。她並不覺得他是個多麼出色的男人,她說自己所以喜歡他,是因為覺得他還不算是一個太討厭的男人,作為男人,要不討厭也不容易。侯德義告訴陳冰,他在年底要和方燁正式舉行婚禮。陳冰對這決定不僅沒有任何異議,而且明確表示,一旦他們正式結婚,她便會主動放棄和他的來往。既有開始也有結束的戲,才是真正的好戲,好戲如果沒有結尾,老是很無聊地演下去,那將是人生的悲劇。陳冰的確不是太把侯德義當回事,時不時地要警告他幾句:「你別臭美,別以為有兩個女人都屬於你。姓方的是,我可不是,從來就不是。」
和陳冰在一起,侯德義起初還覺得有些對不住方燁,後來很快習慣了。這是一種在舞台上的感覺,他覺得自己好像分身成了另外一個人,他們肆無忌憚地在背後談論方燁,說這說那,彷彿在談一個毫不相干的人。由於一開始就擺正了位置,侯德義和陳冰之間的幽會,更像是單純的尋歡作樂。大家都解除了思想負擔,都不用對對方負責任。陳冰所在單位搞活動,去山東曲阜孔府旅遊,侯德義知道了,問能不能一起去。陳冰說:「可以帶家屬,如果你覺得自己是我的家屬,你就跟我去。」於是侯德義當真就厚著臉皮跟去了。陳冰單位的人看過電視《捕捉心跳》,知道他就是電視上被陳冰挑中的男人,一路上,老是拿他取笑。陳冰警告那些說笑話的人,說你們可別瞎說八道,人家侯先生是有女朋友的人。
陳冰總是忘不了提醒別人,說侯德義不是自己的對象,說他有女朋友,並且已經領了結婚證書。她似乎很願意獲得這樣的效果,那就是讓別人想不明白他們究竟是什麼關係。真話和假話之間,本來就沒什麼明顯的界限,她的話反而把別人繞糊塗了。她的目的也許就是為了讓人吃驚,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她處處向別人顯示出自己為人處事的不一般,有時候,她在公開場合表現出來的親熱勁,即使是身份明確的情侶也做不出來。從曲阜回來,一路上,她不是靠在侯德義的肩膀上,就是把自己的腿往他大腿上擱。這還不算最過分,在車上,她竟然要侯德義當著大家的面親她,而提出這個要求的理由很簡單,她只是想向別人證明,自己根本不在乎什麼舉動是出格的。
侯德義注意到陳冰有意無意,總想把他和她之間的偷情公開化。他一度也有那種曝光的慾望,和陳冰的方式不一樣,他採取的是偷偷地向朋友泄密。作為一個男人,賣弄自己的艷遇,這本來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情,為什麼不能和朋友一起分享自己的歡樂呢?過去的幾年中,他一直羨慕李銘的瀟洒風流,那才是一個男人夢寐以求的幸福生活。由於他的特殊身份,李銘三天兩頭地換女朋友,他永遠陷在女人的包圍之中,就像豎在宮殿門口的銅柱子,任何人從旁邊走過,都忍不住要摸一下,結果他永遠是鋥光發亮。
李銘是尋花問柳的高手,他給侯德義的忠告,是偷情一旦公開,離麻煩也就不會太遠。玩火有玩火的遊戲規則,太過分了,註定會有人被燒傷。
方燁很快知道了他們之間的關係。這是遲早的事情,她只不過是一直在等侯德義親口承認。她等著他親口說出來。侯德義終於向她開口,他留給方燁兩個選擇,原諒他,或者解除婚約,簡直就和最後通牒一樣。方燁差一點給他氣死,她毫不猶豫地做出選擇。原諒是不可能的,乾脆解除婚約。方燁耿耿於懷的是侯德義居然理直氣壯。一個人分明是做錯了事,錯了就應該老老實實,可是侯德義的認錯,卻彷彿是別人做錯了什麼。從來都是得理不讓人,侯德義失了理竟然也不讓人,方燁決心要為這事討個說法。
方燁決定去找陳冰。那天,陳冰正在法庭上替被告作辯護,她的陳說顯然不夠精彩,被告感到很不滿意。與此相反,原告律師義正詞嚴,始終牢牢地佔著上風。陳冰引用相關的法律依據,剛說完,原告律師已經就她引用的話侃侃而談。這是個喜歡出風頭的傢伙,雖然沒有多少人旁聽這次開庭,但是他的情緒絲毫不減。他早就注意到陳冰有些心不在焉,法庭就是戰場,
辯論就是決戰,注意力不集中,註定了陳冰別想幫人打贏官司。
………………
1987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