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元春之死

賈元春之死

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持;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

——甲戌本《石頭記》第一回

鳳姐在上房忙完,回到自家屋裡,坐在妝台前從容卸妝。平兒一旁侍候著。豐兒早去打來大盆溫水。小紅帶領幾個小丫頭早準備好洋皂巾帕把鏡漱盂等物在盆架邊侍立。

平兒因道:「看大鏡子照出滿面的春風。難得今兒個這麼高興!」

鳳姐道:「可不是!這一年多里,儘是糟心的事兒。林姑娘前腳沉湖,二姑娘後腳就遭搓揉屈死,三姑娘雖說婆家不錯,究竟是漂洋過海,就像那放得看不真的風箏,線忒長了,斷不斷線,也只能求神佛保佑罷了!最慪人的是四姑娘,好端端的非要剪髮修行,她親哥哥親嫂子都奈何不得她,我又能怎麼樣?只好就和她,偏她氣性還不小,凡開口總噎人……」

平兒道:「算起來,這三春都不如起始的一春啊!」

鳳姐笑道:「所以這回聖上南狩,皇后都不帶,獨讓咱們元妃姑娘隨行,消息傳開,真跟響雷一樣,把咱們府里的威勢,大大地一震!聽老爺說,別的人倒還罷了,那周貴妃的父親先呷了一碟子陳醋!」

這話引得滿屋的人都笑出聲來。

鳳姐勻完臉,洗好手,平兒又幫她重施薄粉,再點朱唇。豐兒奉上茶來。小紅等退出。鳳姐興緻仍高,坐在炕上,倚著綉枕,與坐在炕沿的平兒繼續閑聊。

鳳姐說起老太太、太太,一個腰也直了,一個痰也清了,真有點一元復始,陽春重現的景象。只是那寶玉、寶釵兩口子,一個是真糊塗,一個怕又是太精明,反倒並未喜形於色。

平兒道:「只怕咱們娘娘這麼一威風,把府里淤的濁氣,從此一掃而空,寶二爺的怔忡病,趕明兒就好起來……」

鳳姐嘆道:「他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得的癥候!今天大傢伙兒正歡天喜地呢,他卻一旁垂淚,問他,他又說不清道不明的,好像是,他做過一個什麼夢,夢裡聽見過什麼曲兒,跟咱們娘娘有些個關係,讓他背出來聽聽,他又說忘記了,單記得一句『望家鄉,路遠山高』……」

平兒因笑道:「這有何奇?跟聖上南狩,可不是路遠山高么!」

鳳姐道:「說也是。老太太、太太聽了都說,路再遠,山再高,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娘娘跟著聖上,那能有什麼閃失?像那周貴妃,一家子仰脖子盼著,還不能呢!」

平兒道:「寶二爺的獃氣,也只有寶二奶奶能化解開……」

鳳姐搖頭:「她呀,往常還勸,單隻今天,倒像心事重重似的,在一旁寡言少語的。」豐兒進來問,是等二爺來家再開飯,還是這就傳飯。鳳姐說:「他怕在東府里吃了。折騰了這一半天,我也餓了,咱們先吃咱們的吧。」

誰知豐兒剛出去卻又跑進來,一臉驚奇地說:「太太來了!」

鳳姐和平兒都吃一大驚。算起來,自那回因綉春囊的事,太太親來過這裡以後,再沒來過。且今兒本是大喜的日子,就算有什麼急事,從容派人來傳就是,鳳姐縱使疲憊不堪,也一定即刻前往,何必親躬履踐?

鳳姐鋪下炕,王夫人已經進了屋,玉釧兒一旁扶著。

鳳姐慌忙親自撣座,平兒識趣往外迴避。豐兒等早已離開廊下。

王夫人卻擺手道:「平兒不必走。」

鳳姐細察王夫人臉色,與那回手捏綉春囊來不同,並無慍怒,但似乎亦頗為焦急。

平兒去掩緊了門。

王夫人落座便問:「咱們家可有一串鶺鴒香念珠?」

鳳姐一時摸不著頭腦。倒是平兒凝神一想,回道:「要說官中古董賬上,是沒有這件東西。可是聽小紅說過,當年在大觀園裡,寶玉的怡紅院,倒有這麼個物件。」

鳳姐想起來了,因道:「對了。這是那年那邊蓉兒媳婦發喪的時候,北靜王路祭,見著寶二爺,不知怎麼那麼投緣,順手就捋下了腕子上的這麼個香串,給了他……我哪能親眼見呢?也是聽我們二爺回來說起來,才有了這個記憶……」

王夫人因讓傳小紅來回話。小紅聽問,即刻回道:「我記得頂頂真真的。那時候我還在老太太屋裡。是林姑娘從南邊奔完喪剛進家,寶二爺就迎上去,把那香串給了她,明說是聖上賜給北靜王,北靜王又贈給他的,林姑娘連接也不接,擲到地下,還說:什麼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它!弄得寶二爺好不尷尬!記得還是我得便撿了起來,還給寶二爺的。後來我隨寶二爺進了怡紅院,也曾見過這香串,何曾把它當作寶貝兒,不過是隨處亂擱著。頭年封園,清理怡紅院物件,因我早到了這邊,還有沒有這樣東西,我就說不清了。」

王夫人嘆了口氣,揮手讓小紅離開。又問鳳姐兒:「這兩日你可支派過秦顯兩口子?」

這一問更讓鳳姐摸不著頭腦。

平兒代回道:「秦顯是老爺最底下的使喚人,平日都是張才支派他。秦顯家的原在大觀園南角子上夜,一度倚仗司棋活動,進廚房當了半天的權,後來又讓她退出去了。封園以後,也還是讓她在牆圍子邊守夜。他們兩口子是司棋叔嬸不是?自打司棋攆了出去,自然更不能重用這兩口子。說來也怪,兩口子都是高高的孤拐,一雙賊溜的大眼睛……」

鳳姐怯怯地問:「敢是這兩口子有什麼不軌的行為?我竟失察了!」

王夫人嘆口氣說:「原怪不得你!只是這麼多年,你們都蒙在鼓裡……這兩口子,還有司棋的爹媽那兩口子,怎麼都姓秦?你們就沒想到過,那不是跟蓉兒那死了的媳婦兒同姓嗎?其實正是當年隨秦可卿來咱們家的,那邊老爺怕惹事,跑城外道觀躲起來了,珍哥兒倒膽大妄為,後來的事兒你們都過眼了的……當年留下了這兩對江南秦家的僕人,一對留在了大

老爺那邊,一對老爺留下了。其實他們本也不姓秦,因是秦家遣來的,所以一個就叫了秦來,一個就叫了秦遣,後來嫌秦遣不順嘴,又叫成了秦顯。原不指望他們怎樣聽用,老爺們的意思是,江南秦家是百足之蟲,死而未僵,留著點恩德,指不定哪天就有個報答……萬沒想到,偏今兒個大喜的日子裡,秦顯家兩口子竟橫岔出一檔子糟心事來!」

鳳姐平兒只是把一顆心提上了三寸,卻也不敢直問。

王夫人這才道出原委:「是老爺剛才火急火燎地來說,聖上這次鑾駕南行,京中的事,專旨讓北靜王照應,這本是最令我們放心喜悅的事;那賈雨村雖免了大司馬之職,現任皇城巡察使,專司緝察各城門進出去人等;誰想聖駕出城不久,雨村便在西便門外緝獲了秦顯家兩口子,他們要只是不滿於我們府里的待遇,欲另謀前程,那倒也罷了,可是竟在他們身上,搜出了那串鶺鴒香念珠串,偏雨村就認出,香串系禁中之物……多虧雨村及時照應,把此事告知了老爺……」

鳳姐忙問:「人贓是否都讓咱們領回了?」

王夫人道:「要是那樣,老爺也不著急了。雨村雖遞過來消息,卻道此事關係重大,他還得詳加訊問,等聖上迴鑾,說不定還要親自奏聞!」

鳳姐道:「這個賈雨村!要沒我們老爺幫襯,他能有今天!竟還留下一手!」

平兒只在心裡罵:「這個餓不死的野雜種!」

王夫人道:「據老爺說,聖上前些時有新旨意,嚴禁王公大臣,從椒房太監處暗中獲取禁中之物,查到的一律嚴懲不貸……」

鳳姐道:「那香串是北靜王當著多少人,親賜寶玉的;再說聖上最信任的,莫過於北靜王,此事我看終究無礙……」

王夫人道:「此事實在蹊蹺,但老爺更擔心的,是聖上旨意里還說,嚴禁外戚人等,私將家中物件,傳遞於宮中。那臘油凍的佛手,我們可是恰給娘娘送去了啊!」

鳳姐寬慰道:「如今娘娘聖眷正隆,這算得什麼事!」

王夫人嘆道:「原不能算回事。可現今秦顯兩口子怪事一出,不能不多加小心啊!」鳳姐因道:「太太放心,再無大事的!我且同平兒,這就細細回想一番,究竟咱們家裡,有多少宮中之物,又往宮中娘娘處送了多少東西……一旦察起,都有緣由,也就不怕了。至於秦顯兩口兒,想來也不過是自認懷才不遇,趁亂偷了那香串,想逃往他處后變賣些銀子,開個小買賣混日子罷了,這事裡頭能有多大的戲文!還望老爺告知那賈雨村,不要小題大做的為好!」

王夫人這才接過平兒遞上的茶,噓出口氣說:「這些事,自然都不必讓老太太聽見。好不容易才喜上眉梢,焉有讓她再平添煩惱的理兒!」

鳳姐忙說:「這個自然。原也不是什麼大事兒。」

但是王夫人走後,鳳姐和平兒卻都忐忑不安起來。

鳳姐說:「那秦顯兩口子為什麼這不偷那不偷,偏偷這香串兒呢?」

平兒也疑惑:「要說為了變賣,不懂行的誰出大價錢?懂得是禁中之物的,誰又敢買呢?那餓不死的野雜種賈雨村,捏著這個把兒在手,他究竟又埋伏著什麼奸計在手呢?不能不防啊!」

鳳姐飯也吃不下了。本是好不容易又有了響晴天的賈府,此時卻陡地飄來了一片烏雲!

鑾駕離開大路多時,除了皇帝本人和大明宮掌宮內相戴權,其他跟隨者都不明白這究竟是在往哪兒去。

賈元春坐在金頂金黃綉鳳版輿中,雖然抬輿的八個太監盡量保持平衡,她仍感覺到了路面的變化。盪悠悠的,令她心中由不適,到不快,到不安。

這回的巡遊,聖上決定很突然。旨意傳進鳳藻宮,幾乎不容她多作準備,便來催她上路了。

往常聖上巡遊,跟隨的隊伍十分浩蕩,一應鹵簿,甚是齊全。這回卻盡量精減。說是到南邊巡狩,卻並未帶自己的獵犬。隨侍的官員,領頭的是新擢升的兩位,一位原是長安守備袁野,一位是原粵海將軍鄔銘。袁野是北人,鄔銘是南人,武藝雖均高強,但這之前亦未見有何過人功勛,忽得寵幸,莫說他人側目,就是二人自身,亦思之無據;然皇恩既浩蕩,唯存肝腦塗地竭誠效力之心,因此任憑戴權指揮,令行禁止,不多言,不逾矩。

出巡已逾五日。路過平安州,節度使迎駕甚謹。再往南,便應由金陵體仁院總裁仇琛接駕。究竟皇上打算在哪兒駐蹕圍獵,尚不得知。

隨著版輿的晃蕩,元春的心旌亦飄搖起來。回想出巡的這幾夜,皇上夜夜與己有魚水之歡,真真是情濃恩深。但願這回能播下龍種。賈家的衰勢,或許由此得以扭轉。

回想起那年終於下了狠心,將東府的秦可卿的真實來歷,揭穿於皇上之前,後來種種情況,總算真是化險為夷。論起來,皇上坐這龍椅,也真不易。太上皇生子忒多,哪位不覬覦皇位?就是那義忠老千歲爺,太上皇的兄弟,當年沒得著皇位,當今聖上都大局已定,他還圖謀不軌呢!更何況當今皇上的親兄弟們。當今皇上登基不久,便將秦可卿的父親分封郡王,那王爺何嘗老實,篡權之心,一再暴露。要不是礙於太上皇尚在,當今聖上早將他一舉盪滅。後來削掉他王爵,又逐出皇族,但未沒收他全部家財,發往江南,監視居住,唯願他以秦姓庶民身份,安安靜靜過那江南財主的生活,卻又偏還要謀反。事態發展到如此地步,當今皇上只能將其處死。但還是礙著太上皇的面子,給他這一支留下了苗兒——秦可信,在當地圈禁居住……

秦可卿是當年其父母被逐出京城那一夜,由其父愛妾產下的,當時產的是一對雙胞胎,一男一女;其父為躲過宗人府的人丁統計入冊,連夜求到賈家;原來賈府預測的,是太上皇會將皇位傳予秦可卿之父,因此一向聯絡巴結甚力。秦可卿父親求到賈家時,寧國府的賈敬說什麼也不同意接納,賈赦也猶猶豫豫,倒是賈政頗覺不忍。後來是賈母作出的最終決定。老太太說,皇家的事,自有神佛做主,誰能說得清?今天這位繼位,說不定過些時又換成那位,都是龍種,我們為臣的何必跟定一個,換一個便非認他為假龍呢?她一槌定音,命賈政

速從所任職的工部中,找到一位中年無子的小官,最好也姓秦,出面,作出從養生堂抱養無名棄嬰的姿態,然後,再將那一對嬰兒轉入寧國府撫養。賈敬一聽此命,當即便表示願將所襲爵位並族長職責,一概轉給兒子賈珍,自己從此到都城外道觀靜養。賈政果然找到了一個營繕郎秦業,誰知剛將那一對雙胞胎抱回,便死去了一個男嬰,只剩得一個女嬰,就是後來以賈蓉的童養媳名義養在寧國府的秦可卿……

賈府接納藏匿秦可卿時,元春才六歲。但她那時已能留下記憶。那些天里,她當然不懂得大人們在忙些什麼,但那些詭譎的表情、神秘的氣氛,與某些細節,卻在她心中播下了疑竇,隨著她的長大成人,那疑竇在她心裡漸漸膨脹起來:老祖宗為什麼對東府的秦氏如此疼愛?過東府去玩,那天香樓秦氏的居室里,何以有那麼多稀奇古怪的擺設?竟是富過三代的賈家自己也不曾有過的!直到入宮以後,老太太、太太、尤氏入宮問安,提起蓉兒媳婦,口氣就像在說哪位公主郡主似的……

二十年來辨是非。雖在榴花深處的宮闈之中,元春畢竟悟出了秦可卿的真實身份。為了不讓賈家進一步陷入皇家的寶座之爭,更為了報答當今聖上的恩寵,在秦可卿二十歲那年,她終於邁出了舉報這一步……聖上答應了她的請求:讓秦可卿一家體面覆滅,給秦可卿厚葬機會。

然而,僅憑忠心耿耿,便能獲得聖上的寵愛么?未必。元春在版輿的搖蕩中,心影里晃動著重疊著自己與聖上的許多親昵行止,於是情緒便又明亮暢然起來……

版輿似乎停了下來。元春掀開綉簾朝外望,只見雨霧茫茫,鑾儀不甚整齊。聽見了馬嘶與馬蹄在泥濘中踢踏的聲音。又有聖上威嚴的命令聲,及扈從人等的應答聲。

稍頃,版輿又行進起來。元春右手握住一個臘油凍佛手,左手不住地摩挲它。那臘油凍佛手,不懂行的人乍看見,會以為是蠟制的擺設;其實那是用一種極罕見的蠟黃色凍石精雕而成的古玩。那本是前些年賈母做壽時,忽然來了一位外路和尚,笑嘻嘻獻上的,闔府稱奇,賈母甚喜,擺玩良久,後來賞給了鳳姐兒,最後又由王夫人等進宮請安時,獻給了元春,說是佛手又叫作香櫞,暗合元春之名,想來元春常玩,必能永邀聖寵——那蠟黃色,與代表皇位尊嚴的明黃色十分接近,真是難得!

元春摩挲著臘油凍佛手,忽又雜念叢生。

宮中嬪妃爭寵之烈,不亞於眾王爭位之酷。這且不去想它,自己的進宮爭寵,實在關係到整個家族的命運。雖能有很多機會隨侍聖上,但聖上是嚴禁女人干政的,而又喜怒無常,多疑多怪。這回巡遊南方,路經平安州,見到節度使,聖上毫無悅色。而大老爺賈赦,偏與這位節度使過往甚密。即將接駕的金陵省體仁院總裁,這官位原是至親甄家的,聖上卻已在前幾年查抄了甄家,如今將這官兒賞給了原在京城中臭名昭著的仇都尉;這些事情里,都埋伏著許多不利賈氏的孽債。而這回隨行的官員,那位姓袁的,聖上讓他拜見自己,臉上竟公然一派冰冷;倒是那姓鄔的還頗謙恭,對了,記得太太提起過這人,老太太八十大壽時,此人曾送過一架上好的玻璃圍屏,與宮中所用不相上下……

因之,這巡遊的前程,還不知究竟能否順利;所出場的人五人六,都居何心,宜慎加考究……此時雨中棄大路而奔小道,更不知聖上是何用意……

元妃胡思亂想未了,而鑾駕已停。

先聽見六宮都太監夏守忠請安的聲音。稍許,小太監掀開輿簾,抱琴過來攙扶。敢情是已到了臨時駐蹕之所。

那是一所丘陵環抱的道觀。元妃娘娘進駐東跨院中。

雨停雲霽。夕陽斜照,叢竹滴翠,元妃更衣凈面后在廊中漫步,旅途勞累,竟一掃而光,很是心曠神怡。

抱琴緊伺元妃身邊。元妃撫摸著未漆而泛著蜜光的廊柱,讚歎說:「這是怎樣的木材啊,看來並非檀木,竟比檀木更緻密幽香!」

抱琴因道:「適才聽夏老爺說,這便是檣木。唯有此地才產。最珍貴難得的!」

元妃不禁心中一動:「檣木?難道說,我們到了潢海鐵網山了么?」

抱琴道:「可不是這個地名。不過夏老爺說,這才剛到邊上。往裡去,還深得很呢!看來萬歲爺圍獵,就在這山裡了吧!」

元春不禁脫口說:「那秦可信,不就圈禁在此地么?」

抱琴並不在意。她發現了院中一樣東西,很高興,走過去細看,報告說,「娘娘,巧啦!這兒有現成的乞巧盆哩!」

那院子里,有一雕花石台,石台上,放置著一具雙耳銅盆,裡面儲滿雨水。抱琴試著用手磨擦那雙耳,盆里的水,頓時彷彿鼎沸起來。抱琴高興得爽笑起來。

元春走了過去。她對抱琴又現爛漫風采,很是欣悅。抱琴打小就在府里侍候她,後來隨她進宮,自從當了宮女,禁中規矩比府中嚴了百倍,抱琴變得不僅不苟言笑,就是聲量高些的時候,也不再有過。沒想到這回隨駕巡遊,卻難得有這麼個空當兒,開懷一笑。

元春在盆邊駐足,伸手摸了摸盆中水,還算溫和。因問抱琴:「你給我帶上乞巧針了么?」抱琴說:「正當節氣,我自然給準備著。今晚定有大月亮,娘娘無妨在此乞巧,也算一

大樂事了!」

正說著,夏太監來,抖著一臉的笑紋,請安後傳旨說:「萬歲爺在正院接見大員們,並要與袁、鄔二帥議事,因派小的來此安排娘娘先用晚膳。」

元春便對他說,「給我盡量撿些素凈的菜肴。有清粥小菜最好!」

元妃用過晚膳,天已黑凈,天上果然一塊紫雲移開,露出一輪圓月,月光中有蝙蝠剪翅翻飛。

抱琴拿來一根九孔銀針,元春在院中水盆邊,先對天默禱一陣,隨即便將那針往水面上輕輕一放,只見那針在水面上旋轉兩圈后,便漂定水面,不再移動。元春抱琴兩雙眼睛,盯准了那乞巧針在水盆底上的投影……

抱琴先看出來,竟是很粗黑的一道。元春原期待那針上的九孔,無論如何能在盆底上漏出些奇妙的圖案,沒想到卻粗黑得那麼完整。

元春正心中思忖,抱琴嘻嘻地笑著說:「這影兒,倒讓我想起歸省那年元宵節,娘娘作的那首燈謎詩來了:能使妖魔膽盡摧,身如束帛氣如雷,一聲震得人方恐……」背了三句,她停住了,因為那首謎底為爆竹的燈謎詩,最後一句是「回首相看已化灰」,想起來實在不夠吉利;於是抱琴轉而引申說:「娘娘請看,這影兒多像一個胖娃娃呀!胖小子出世,那呱呱的啼聲,不也正是身如束帛氣如雷嗎?不也會一聲震得人皆恐嗎?不也就能使妖魔膽盡摧了么?」

抱琴的話,正合元春的私心。她正待再俯首細觀,卻忽然院門邊響起一聲:「好個能使妖魔膽盡摧!」

原來是聖上來了,元春與抱琴惶恐中趕忙跪接。

月亮照著一處神秘的山坳。那是潢海鐵網山最險惡的一隅。

山頂上,在密密的檣樹林中,隱藏著哨樓,日夜監視著那通向這一地點的唯一路徑。在半山的竹叢中,隱蔽著完整的莊院,一應生活所需的房舍物件,應有盡有。而在山陰的一片台地上,則有一個練兵場。

這是一個綠林好漢的獨立王國。

月色中,兩個矯健的身影,顯現在練兵場上。

一位是原神武將軍馮唐的公子馮紫英,一位是原聖文將軍衛冰的公子衛若蘭。

馮紫英甫進入場地,便張弓一箭,朝最那頭一個箭靶猛射,只聽見「當」的一聲,馮紫英道:「竟落地了!」

衛若蘭道:「是射中上回那箭的箭尾了!上回那箭,你是正射在仇琛的腦門上啊!」

衛若蘭也彎弓射箭。但他不慌不忙,未射之先,把衣襟掖好,將腰絛上掛的一隻赤金點翠的金麒麟理到大腿外側,瞄準之後,方從容射出,只聽「嗖」的一聲,正中另一箭靶。

兩人朝那邊箭靶走去。馮紫英笑道:「你這樣地『慢工細活』,在寧國府天香樓下射圃,倒能博珍大哥等哄然叫妙;用到實戰上,可就未等這邊箭出,只怕那邊箭早飛過來了!」

衛若蘭笑道:「這裡靶場雖為實戰而設,可處處細部,都讓人想起京中射圃之歡啊!這裡其實何嘗不是射圃?只不過『昔日戲言身後事,今朝都到眼前來』罷了!」

馮紫英拍他肩背兩下道:「引用不倫不類!應罰你一大海!」

衛若蘭道:「天下有倫有類的話都讓那些道貌岸然的人說盡了!你我雖時有非倫非類之語,只要心有靈犀一點通,聽來自有禪意在啊!」

馮紫英點頭不語。兩人走到一排靶子前,細看,原來馮紫英那新箭的箭鏃竟擠進了舊箭的鏃眼,落到地下的,倒是那支舊箭。而衛若蘭所射,正中靶人的右眼。

馮紫英望見,月光下衛若蘭所佩的金麒麟閃著詭異的光,因嘆道:「你跟史大姑娘的事兒,怎麼個了局啊!」

衛若蘭將那金麒麟握入手中,凝視著,不禁悲從中來。須臾,他眼角反照出幾星月光。

在近一年來的歲月里,馮紫英的父親神武將軍馮唐,與衛若蘭的父親聖文將軍衛冰,都被皇帝羅織在一個案子里,下了大獄。馮唐前些時已瘐死獄中,而衛冰是絞監候,眼看入秋,其命無多了。他們正是抱著復仇之心,集結到這個地方來的。在父親陷獄之前,衛若蘭與忠靖侯史鼎的侄女兒,也就是賈府史太君的侄孫女、賈寶玉的表妹,已經定親;那時賈寶玉已經與薛寶釵成婚,成婚後賈寶玉時而清醒,時而糊塗,有一回他清醒時,應邀到馮紫英家射圃,那時馮紫英家尚未毀敗,到場的還有柳湘蓮、蔣玉菡、陳也俊等,衛若蘭自然也在;就在那一天,寶玉將一個赤金點翠的金麒麟給了衛若蘭,對他說:「史湘雲自小就佩有一個雌金麒麟,這個是我在清虛觀得來的,看來冥冥中自有天定,現在將這雄麒麟給你,你們成婚時,恰好也就麒麟會合。史妹妹是個好姑娘,最難得的是心地闊朗、口快言直!祈祝你們白頭偕老吧!」當時衛若蘭接過,心中無比感激。誰知此後不久,馮、衛兩家便遭了罪,衛若蘭無力迎娶史湘雲,而史家亦不好主動退婚。但衛若蘭每日佩著這金麒麟,撫摸之中,常不禁悲從中來,長吁短嘆。

馮紫英、衛若蘭二人正在喟嘆中,忽然耳邊「嗖」的一聲。一支箭飆了過來,正射在另一靶子上。接著便是笑聲:「二位仁兄,快快回議事廳,好消息來了!」

馮、衛扭頭一看,遠處站著的,是柳湘蓮。

三人一起離開練兵的台地,進入竹叢,迤邐幾彎,便是一處院落,沿路都有小哨防衛,

院門內外更防範森嚴;院中正房,便是議事廳。

議事廳里,早有人迎出,互相問安后,遂各歸交椅。

坐第一把交椅者,是個不到三十歲的白面郎君。他便是有著皇族血統的秦可信。

秦可信是當今皇帝嚴令圈禁的人物,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原來,他在圈禁中,已早與此處的綠林豪傑們有秘密來往;這回皇帝的南狩,其大背景,是太上皇已然病危,皇帝欲趁此時機,先將江南隱患,一舉剷除;皇帝也不是吃素的,他已派細作查明,秦可信人在心活,仍懷篡位之志,而且與鐵網山一帶的山寇勾結甚密;此次他名為南狩,實際上是鑾駕先行,給過往途中的一般官民一個國泰民安的祥和觀感,而暗中已調動了南北兩支勁旅,晝伏夜行,一旦查實鐵網山匪窩所在,隨後便到,以十餘倍的兵力,將那鐵網山匪窩團團圍住,成鐵桶之勢,一舉剿滅。山匪既滅,再找個借口處死秦可信,便輕而易舉了。折回京城,即使太上皇仍未咽氣,在其彌留之中把京中的皇位覬覦者畢其功於一役地掃滅,也便無有京外之憂,更其順手了。

但皇帝此時並不知道,秦可信已逸出圈禁地,身在山寨之中。負責監視圈禁秦可信的官員,正是取代甄應嘉的仇琛,此種官員只知借寵橫徵暴斂,哪兒真有效忠之心,再說也把那秦可信視為瓮中之鱉,每次傳旨訓話,對其百般挫辱,秦可信也一副莫可奈何、縱情酒色的猥瑣之態;此次皇上南巡,並未向仇琛透底,問到秦可信現狀,仇琛答曰:行屍走肉耳!其實近日秦可信已逸出,由與其身量面容相近的一個家人佯裝他醉卧不起,竟未能被監視者覷破,仇琛自然也便被其瞞過。不消說,仇琛手下有的早已是只要行賄,便無不給便的人物,柳湘蓮等藉此與秦可信內外勾連,非止一日。

秦可信來到鐵網山山寨,本執意不肯坐頭把交椅,怎奈山上各位豪傑,非將他推到那頭把交椅上不可,他也就恭敬不如遵命,坐了上去。大家心裡清楚,要與當今皇帝對抗,把太上皇的嫡孫秦可信推出來作旗,揭穿現皇帝是靠陰謀登基,並控告他肆無忌憚地迫害皇叔、手足與皇孫,又專愛抄家斂物,以肥私蓄,是敗壞他的合法性的最佳選擇。

柳湘蓮坐在第二把交椅上。這個山寨,是他所創。柳湘蓮所信奉的,只是劫富濟貧,並無權利慾望。但他重友情、講義氣,所以當馮、衛二公子家破后投奔而來后,一心要復仇,並欲借秦可信之旗,奪取皇位,他也便參與了其事。這裡面也還有他對賈珍與賈寶玉的濃重情誼。他知道秦可卿被逼死,給賈珍的心剜出了多大的一個傷口。他是完全理解與同情賈珍與秦可卿的逾矩之戀的。幫助秦可信,便是為秦可卿報仇,也便可慰賈珍之心。賈寶玉將金麒麟給了衛若蘭,不僅為的是衛若蘭,擺在頭裡的是為了表妹史湘雲今後有靠。賈寶玉的泛愛,不僅表現在對黛玉、寶釵、湘雲三位表姐妹都愛上,甚至對大小丫頭,乃至所有年輕姑娘,都充滿愛憐,別人不懂,柳湘蓮卻能意會。所以幫助秦可信,也就可能為衛若蘭一家平反,從而成就衛若蘭、史湘雲的一段好姻緣,也從而能使寶玉心安,他何樂而不為?

馮紫英坐第三把交椅。頭幾年,他父親馮唐以來鐵網山打圍為名,暗中與秦可信聯絡,馮紫英隨往。有天馮紫英一人從秦可信圈禁地潛出后,不想被官軍緝捕,以其「僭入禁地」而欲興獄問罪,不幸中的萬幸是,他始終未暴露出其真實身份,並在官軍押送途中,由已佔山為王的柳湘蓮所救出。后馮紫英安全逸出鐵網山,潛回京城,並曾出現在賈寶玉、薛蟠等面前,因歷險中的臉傷未痊癒,還引起過眾人詢問,話逼話,他都說出了「這一次,大不幸之大幸……」更引出了眾人熱辣辣的好奇心,但他到底還是忍住未透出底細。因他與秦可信及山寨都聯絡最早,故坐了第三把交椅。衛若蘭坐第四把交椅。坐第五把交椅的是張友士,他是秦可信父親在江南時,違制所設的太醫院的太醫。秦可信父親當年在府中仿照禁中,設立了會計、掌儀等司,太醫院也儼然為其中之一。他在秦可信父親死亡后便上了這個山寨。坐第六把至第九反交椅的,是幾位上山雖早,卻服膺於以上各位的綠林漢子。

各位豪傑坐定,便先由探子彙報了鑾駕的行止。之後,引進了京城匆匆而來的秦顯。

此時的秦顯,已近四十歲。一路落荒而逃,鬍子拉碴,更呈老相。

秦顯報告道,他和渾家得這邊傳信后,順利盜得那鶺鴒香念珠串,但卻在出城之際,被賈雨村手下拿獲,搜出了那香串,賈雨村還親自審問,幾用嚴刑,他一口咬定,此香串系當年太上皇賜給秦可信父親的,因秦可卿事他們留在賈府之際,秦可卿之父將此香串鄭重留給了他們,說是以備日後再見時的憑據;現因他們兩口在賈府極被冷落,屢遭排揎,所以欲往南邊尋主,老王爺雖亡,秦可信尚在,他們願去往投靠,也無非仆念舊主之意,臨走幾乎放棄了一切,只是這香串萬不可棄,所以懇請開恩放行……這一派謊言,原不過是急中所編,並不抱僥倖放脫的想頭,卻不曾想審訊后拘留不久,竟被兵丁拖出逐出城門,香串亦在最後一刻擲回,真是虎口餘生、驚魂未定啊……

秦顯未及說完,馮紫英便冷笑道:「好個賈雨村!真乃曹阿瞞一類奸雄!他明知你秦顯有詐,竟還人贓俱放,他這是給咱們遞話呢,倘若大功告成,不能不給他記個頭功!另外,想必他也給賈政遞了消息,但消息只是消息,卻又並不將人贓交回賈家,這就能牽著你賈政的鼻子,讓你今後非與他沆瀣一氣不可!倘若我們大事不成,他照樣吃當今這位皇上的皇糧,說不定還要巧撰戲文,陷害賈政,邀功領賞呢!」

褒獎秦顯一番后,讓他且去沐浴進餐歇息,這裡便議開了下一步的戰略。

讓秦顯盜來鶺鴒香串,是為了離間當今皇上與北靜王的關係。在所有的皇族近支中,唯有北靜王是個類似賈寶玉那樣的只願過詩化的生活,而絕無權力慾望的人物,所以當今皇上對他最放心,也打算在將其他近支皇族剿滅后,留下他併當眾演示情深誼重的場面,以掩世人攻擊詬罵之口。因之,倘若拿出過硬的北靜王參與謀反的證據,出示於當今皇上,以他本來多疑的性格,必定方寸頓亂,說不定他會一怒之下,先將北靜王治罪,那樣一來,朝野必定震驚,人心必定大亂,而顛覆其皇位的機會,便一定倍增!

馮紫英對這一詭計主張最力。衛若蘭也認為,據探子所報,此次鑾駕不甚偉盛,但南北驛路均有異象,很可能是先虛后實,因此不宜決以死戰,還是多用詭譎之思,與其智斗為好,待有大機可乘之時,再直舉義旗,取勝把握方大。

柳湘蓮道:「此次所謂南狩,獨帶了賈元春在側,諸位以為原因何在?」

衛若蘭道:「還不是用來掩人耳目,讓世人都以為他真是只知享樂,不動兵器,儼然太平天子!」

柳湘蓮又問:「倘真刀箭相見,我們對元妃應否刀下留情?」他想到了寶玉和元春的關係,雖然二人年齡相差頗多,後來又難以再見,但寶玉幼時,元春於他真不啻半個母親。

馮紫英道:「此女外慈內狠。要不是她向皇上舉報,秦可卿未必會死。」

秦可通道:「以命抵命。我恨不能讓她也吊著咽氣!」

張友士望著柳湘蓮道:「是她命中欠下孽債。休怪別人向她催索。」又道:「舉大事不可不多細思,卻萬萬不可多慮!」

柳湘蓮遂無言。心中卻漾出几絲苦澀。心想此女此刻正是三千寵愛集於一身,何等榮耀,而可曾想到,捉拿她的無常,已開始舞動雙腿雙臂了!再想到北靜王原系一寶玉式人物,非把他捲入皇位之爭,充交戰之矢,對一無辜毋乃太殘忍!而由此掀起的大波大瀾,又將把寶玉拋向何境,他何堪承受!人生之詭奇悲苦,夫復何言!

正議論中,忽然探子急報:南北大軍,約三萬餘,已快抵達鐵網山,並兩翼扯動,看來是欲構成環圍之勢!

氣氛立即萬分緊張。

皇帝壓在元春身上,雙手緊握她的雙乳,極其粗野地與她做愛。

此時的元春,迷迷瞪瞪中,有陶醉,亦有無數雜念短暫而尖銳地叢生。

白日里,皇帝那般威嚴,尤其是大臣扈從面前,是非人的神;而在帳中,皇帝與自己赤條條相摟相抱,又很難想象,他與那冠冕登於寶座的,竟是同一活物。每當皇上興盡,汗津津、喘吁吁地側身一旁時,她便生出無限的憐惜,甚至暗暗覺得,這個男人就總這麼樣,該有多好!但皇帝畢竟是皇帝。他常常即使在布施雨露時,亦充滿了只有皇帝才有的疑慮與警覺。他就很多次雖退了衣服,卻佩著短劍與元春招呼,並且有時還臉逼著臉地說:「我能揉你的乳,也能割你的乳!」元春便給他閉眼的一臉溫馴。確實,皇帝豈止可以不假思索地割掉她的乳房,更可以無須成立罪項地即刻割下她的頭顱。這是外人萬萬領受不到的恩寵與恐懼交加的心情。自從進宮以後,她經過多少此種功課!那年歸省,她與祖母、母親等挽手相見時,禁不住脫口而出地說,宮中是個「不得見人的去處」,又在父親隔簾問安時,忍不住說:「田舍之家,雖齏鹽布帛,終能聚天倫之樂;今雖富貴已極,骨肉各方,然終無意趣!」但聽者只能意其皮毛,怎能知她心中那深不可測的驚悚悲苦!

她恨這個把她來回搬動搓揉的男人,她卻又無限憐惜這個連這時也不能擺脫防禦之心的皇帝。難道這皇位是偷來的嗎?為什麼要無時無刻地防著「失主」來索取這已到手的寶座?當然,她也明白,即使這皇位是得之於正大光明,那些個皇叔、皇兄、皇弟、皇侄乃至於皇帝親生的皇子,十個有八個總還是無時無刻地在那裡或明或暗地覬覦這個皇位,古往今來,這皇位釀成過多少戰亂血案,為什麼任是誰登了基,也終不免要變得這般狂躁多疑?似這樣的日子,確確實實:雖富貴已極,然終無意趣!

皇帝又終於汗津津、喘吁吁地棄她側身,她這也才得悄悄勻氣。

窗外,傳來淅淅瀝瀝的雨聲。

皇帝忽然陡地起身下床,飛快地穿著衣服並喚道:「來!」

夏守忠立即從門前一架屏風後轉了出來,躬身輕問:「可還是——留?」

原來皇帝與后妃做愛,時辰長短等等太監都要詳加記錄,並在結束之後,如皇帝命令「去」而不是「留」,太監便要親自動手,將皇帝射入的精液盡悉洗凈。

皇帝卻並不作答,而是更急迫地道:「立喚戴權!」

戴權就在門外值候,立即進來了。

皇帝斬釘截鐵地宣諭:「起駕!」

當袁野與鄔銘從睡夢中被喚醒時,都不禁發愣。剛剛丑時,且下著不大不小的雨,為何皇帝要此刻趕路?

也許能明了皇帝心思的,唯有戴權。

戴權的名分,一直是大明宮掌宮內相。大明宮是太上皇住的地方。太上皇的偏癱禪位與當今皇帝的登基成功,都有戴權的不可磨滅卻又不便宣揚的功勞。前些年皇帝那樣處理江南秦逆,戴權的建議亦構成很重要的部分,所以皇帝竟破祖宗那不許太監以公務身份出宮活動的老例,在秦可卿死後,讓戴權公然坐上大轎,打傘鳴鑼,親赴寧國府上祭,並允了賈珍之求,給了賈蓉一個龍禁尉的名分。

這回皇帝南狩,隨行者當中,只有戴權了解全部機密。他和皇帝都知道,這潢海一帶,布滿湖澤沼地,倘若雨量失常,變得太勤太大,會很快形成水漲失路的局面。他們離最後所要到達的「圍獵地」,只有一天的行程了,只要抵達了那裡,一切駐跗供應,便都會有金陵體仁院總裁仇琛的周密安排,會是色色精細、小心伺候的。那裡不遠,也即是秦可信的圈禁之所。皇帝甫至,不僅不會為難秦可信,還欲當著眾官員乃至精選的良民代表們,給秦可信以最大的恩典,以示其仁愛孝悌的慈懷。皇帝夤夜起駕,正是防止一夜連綿陰雨之後,沼澤淫溢,路徑難辨,鑾駕不能如期抵達目的地。當然他更憂心的是,所暗中調動的南北兩支勁旅,亦不能如期圍住鐵網山匪寇的山寨。

丑時未過,鑾駕已在雨中行進了。這回抱琴與元春同坐在那金頂金黃綉鳳版輿之中。元春手中,仍握著那臘油凍的佛手。寒氣從版輿簾縫中透入,抱琴替元春系披風上風帽的絛帶。

抱琴對元春小聲說:「娘娘好春色!」

版輿中,只有一盞羊角燈,泛出微弱的光。

元春什麼也沒說,只是現出一種令抱琴無法理喻的神色。

在版輿中,她們聽見雨聲越來越大,並且還忽有強光泄入輿中,須臾,竟雷聲大作。版輿禁不住顛動搖晃起來。抱琴坐在元妃對面,不禁把手也放到了元妃那握臘油凍佛手的手上,喃喃地念起佛來。

這雨勢使得鑾駕不得不停了下來。打頭陣的袁野來到皇帝的馬車前,滾下馬跪報:「前方已失路徑,有幾匹馬已誤陷沼澤,難以拉出……」

後衛的鄔名也來跪報:「似這等情形,臣斗膽建議,右側有一小山,山上似有房屋,或到山上暫且駐蹕一時,待雨稍息,並派員探明前行路徑后,再抓緊趕路,可望於天明前到達目的地。」

戴權騎在馬上,亦附和說:「先上山小憩,實為良策。」

皇帝應允了。

於是鑾駕上了小山。

山上的房屋,原來是所破廟。廟額依稀可辨,曰「智通寺」。袁野先帶人進去搜索一番,證實內中並無僧俗人等。夏太監又帶領眾小太監迅速布置好正殿,迎進皇帝與元妃。那正殿中的三世佛金身早已剝落,但在大明角燈照耀之下,瑞相依然莊嚴。

夏太監等於佛案前設下臨時寶座,皇帝坐了上去。元妃進入,跪下叩頭。皇帝笑道:「你是拜我,還是拜佛?」元妃答:「拜佛,也拜聖上。」皇帝一把拉過她,攬於懷中,又問:「拜我重要,還是拜佛重要?」元妃側顧左右,面有為難之色,皇帝一揮手:「去!」殿中所有宮女太監,悉盡退出,皇帝卻又喚進戴權與夏守忠,命令說:「戴權你與我寺外統領一切。小夏子只許你一人在殿門外伺候,傳水傳食,更衣取物,我自會吩咐,不用你擅獻殷勤。」二人喏喏,各自去了。夏守忠臨去關攏殿門。

皇帝便一邊輕薄元妃,一邊又問:「是拜我重要,還是拜佛重要?」

元妃答道:「一樣重要。」

皇帝捧著她的臉,逼近了問:「偏要你分出輕重,說!」

元妃便道:「聖上是活佛,自然拜活佛活更為緊切!」

皇帝把元妃的臉一拋,厭惡地說:「原來你也只會阿諛奉承!」

元妃身子一閃,袖子一揮,咣當一聲,將袖中那臘油凍佛手掉在了地下。

皇帝一驚,聳眉道:「你竟袖有暗器!」

元妃趕忙跪下,拾起那臘油凍佛手,舉給皇帝檢驗,並坦白道:「這是臣妾隨身帶著壓驚的一樣古玩。是臣妾祖母過壽時,一個外路和尚獻給她的壽禮。臣妾母親進宮請安時,帶給了臣妾,意在見物思祖,永葆孝心……」

皇帝取過那臘油凍佛手,慍怒地說:「我那嚴禁私相傳遞的旨意,你們難道不知道嗎?該當何罪!」

元妃匍匐在地,戰慄地說:「雖然這是聖上諭旨下來之前送來的,臣妾等確是罪該萬死……」

皇帝摩挲著那臘油凍佛手,觸覺上甚有快感,忽又轉怒為喜,道:「起來起來,什麼罪不罪的,咱們是兩口子,且坐一處說話……」一把拉起元春,又把她攬於懷中,問:「這竟不是蜂蠟制的,沉甸甸的我看是名貴的玉石,你快給我解釋解釋……你說是和尚所獻,看起來內中頗有玄機呢!佛手就是香櫞,香櫞便是元春,假香櫞便是賈元春……你看黃得多亮,就憑這個東西,我怕就要封你為皇后呢!」

都說伴君如伴虎。其實虎何嘗會像皇帝這樣喜怒無常。

皇帝對那臘油凍佛手愛不釋手。他本是弓刀不離身的,喜悅中,他扯下元妃腰中一條絛帶,將那臘油的凍佛手,掛到了他那張弓上,又將弓順手套在了香案角上,指著那弓和佛手說:「這便是你我不分離的緣分了!」

這回是元妃主動投入了皇帝的懷中。

……

大約是半個時辰之後,忽然夏守忠啟門而入,皇帝暴怒地喝問:「大膽!我何曾喚你?!」

夏守忠未及答言,戴權已邁進了門檻,進門便咕咚跪下,報道:「聖上,大事不好!」

皇帝本能地握緊腰上的劍柄。

戴權尚未再啟口,忽聽「嗖」、「嗖」、「嗖」幾聲,若干支利箭已穿窗而進,分別射在殿柱、香案和臨時寶座上。皇帝拔出寶劍,大吼:「何人謀反?!來人!與我拿下!」

戴權跪進幾步,貼近皇帝膝下,喘吁稟報說:「聖上,此殿已被逆賊所圍……他們原有地道與此寺相通……埋伏已久!……寺外鄔帥已被他們所擒,袁帥亦被他們的二層包圍圈所逼……本當與此等逆賊決一死戰,奈何此殿外伏兵轉瞬即可撲入……現逆賊派出一員說客,欲面見聖上……」

皇帝不完全從那稟報的話語,而是更多地從戴權那眼神里,意識到了情形的嚴峻與可能把握的轉機,他努力使自己鎮靜下來,以不失在萬險中的天子威嚴……

「哈哈哈……」

竟有一人大搖大擺地邁進了殿門,自報道:「說客在此……」

皇帝盯住他,厲聲喝問:「你是何人?」

「我乃太醫張友士也!」

「胡說!朕的太醫院無有你這逆賊!」

「那個自然,」張友士笑吟吟地說,「不過,這殿外的伏兵一撲,將你擒滅,我主秦可信坐上龍椅,那麼,不但太醫院正堂非我莫屬,恐怕還要封王晉爵呢!」

「來人!給我拿下!」

「哈,人倒有,該拿的也已盡行拿下,請看——」

隨著張友士衣袖一擺,殿門從外被用力拽開,訇然一聲中,皇帝只見外面人影幢幢,眯眼細看,前面跪縛著一排龍禁尉,後面立著幾排持刀張弓的逆匪。心中不禁憤恨於手下的這些人竟如此地不中用!

皇帝把一直跪伏於前的夏守忠和戴權重重地各踢了一腳,渾身顫抖地喝道:「滾出去!」

兩個太監立刻往外爬。皇帝忽又叫道:「戴權留下!」

戴權便在門外停住。夏守忠觳觫著爬出門檻,外面的逆匪也不理他。

張友士一旁笑道:「養兵千日,並不能用兵一時。可悲可嘆!」

皇帝怒目瞪視他,他卻只是冷笑。

皇帝忽然鬆弛下來,意態從容地走到那臨時寶座上,傲然坐下,拈著鬍鬚道:「有趣,有趣。」

張友士微微一笑,見殿中有一綉墩,也便儀態悠然地坐於其上,開言道:「你也毋庸斥我等逆匪,我也不敢再曆數你的陰毒無道。從來是勝者為王敗者賊。原來你毒癱太上皇,殺戮皇叔,逐攆兄弟,謀害忠良,抄家成癖,斂財近狂,篡居皇位,荒淫無恥,算是暫時取勝;不過天理昭昭,天網恢恢,多行不義必自斃,今天你陷入天羅,難突地網,敗為賊已是定局……」

皇帝沉沉穩穩地道:「你怕言之過早了吧?」

張友士道:「難道你今天不是已經成為逆賊了么?」

皇帝道:「我說的是,怕你們終究也非勝者,為王的,即便不再是我,也絕非爾等宵小!」

張友士道:「這倒算是一句明白話。」

皇帝道:「怎麼個明白?你倒給我說個明白!」

張友士道:「我們的人已圍住此殿。你的性命,已在攥在我們手中。廟外你的扈從,我們切斷了他們跟你這裡的聯繫,但實在地說,我們尚無能力將其一舉了決,他們中也尚有奮勇勤王者,兩軍相持,天明之前,難分勝負。倘若我們就此結果了你,并力挫你的扈從,卻並不能一舉進發京城,那京中早有野心者,必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他倒從從容容地登那金鑾寶殿,稱帝改元了!這於我於你皆無利益之事,我們當然都不必做!」

皇帝心中鬆了口氣,面上卻鄙夷不屑:「從從容容?哼,京中諸王,哪一個敢從容?」

張友士嘆道:「所以說你不能知人任事,剛愎自用,早在陷阱之上,卻儼然穩如泰山!現爽性給你點破:那北靜王,便是頭一個欲取汝而代之者!」

皇帝仰頸大笑:「他?……哈哈哈……你等欲亂我心,離間朕與王公關係,甚屬可惡,然專拈出北靜王作例,實在令朕浮一大白!真真是匪夷所思,從何想來!……一言以蔽之:那北靜王分明是個詩瘋子、呆畫鳥!……」

張友士道:「痴獃者,未必就無登基的野心。何況古訓早有大智若愚一說。實話告你,北靜王與我主早通關節,你這回南行之前,他已給了許諾,只要我們完結了你,他便於登基之際,立封我主為靖南王……」

皇帝笑道:「越說越離奇!虧你編排得出來!」

張友士便從袖中抖出一樣東西,伸臂遞過道:「眼見為實。你看這是何物?」

皇帝搶過定睛一看,是鶺鴒香念珠串。這確是他親贈給北靜王的。而且上面有他特意留下的記號。他心中不禁一驚。但他隨即將那香串往座椅上一擲,呵呵一笑:「這算得什麼!想是你等派人從他府中盜來,離間我們。雞鳴狗盜,可笑可嘆!」

張友士他們深知,這位皇帝是寧疑萬人,不信半個的。此香串一亮,離間便大功已成。於是微微一笑,轉開話題道:「閑言少敘,你我都知,時不待人,說不定眨眼間即呈變局。你之故作鎮靜,乃是因為你知所調的精銳之旅,已快將我山寨合圍,所謂勤王之兵,說不定也快衝進寺門。其實即便如此,我們也還可從容將你擺平。但不如留下你,今後再行虎兕之爭,省得倒讓北靜王之流的痴瘋劣貨,坐收漁利!但你現在既成為了我們的箭靶,那麼,欲留一命,便必須答應我們的條件……」

皇帝立即一揮手:「朕恕你們驚駕之罪!秦可信立免圈禁!封為秦王!這潢海鐵網山便封為秦王領地……」

張友士笑道:「虎兕相爭,兕何需虎封!不過,也罷,你這必能做到;只是我們所求的,是你身邊的一個寶貝……」

皇帝一時不能明白。在張友士闖入后,他提起全部精神應付這個危機,竟將元妃的存在,拋諸腦後。而在張友士進入廟殿之時,元妃也便慌忙躲進了佛像之後。她先是雙手合十,不住地念佛,之後不由得諦聽起前面的談判來,聽到皇上處於生死危難之中,她倒並不多麼恐懼,只是下定決心以身殉帝;當她聽到關於北靜王的那些話時,她心裡只想著賈家與北靜王過從甚密,不僅父親出入北靜王府極為頻繁,私相授受幾成家常便飯,那寶玉與北靜王的關係更非同一般……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皇帝的脾氣,不管誰的告密,哪怕明明是敵手的挑撥離間,皇帝聽了必然心亂,縱然據此大興冤獄,也在所不惜,而且還必要牽三掛四,株連無度……惶悚迷亂中,她甚至甘願就此與皇帝一起玉碎……

皇帝站起來,怒氣沖沖地說:「豈有此理!……朕的龍袍玉璽御劍寶刀,豈能容你等狂徒攫取!」

張友士道:「那個眼下倒不必……」說著一指,「其實所要也不多,不過是此物而已……」

張友士所指的,是那掛在香案角上的御弓。皇帝正待拒絕,張友士忙道:「弓且留給你,改日再決雌雄……我們所要的,是懸於弓上的香櫞!」

皇帝心中一松,張友士卻追上一句道:「不是這臘制的小玩意兒,而是賈元春本人!」

皇帝一驚。他這才意識到廟殿里還有賈元春在。賈元春在佛像后一聽此言,如遭雷擊。

皇帝回過神來,心中禁不住暗喜。原來逆賊所索,不過是一元妃。這令他立刻想到了唐明皇、馬嵬坡。其實他與元妃的情分,還並未真達到明皇楊妃的地步。再說宮中尚有無數佳麗,周貴妃就很不錯,論床上功夫,似比元妃更勝一籌,只不過雙乳不及元妃豐飽罷了,而只要他留得青山在,何愁無大乳女可享!不過,他焉能爽快答應這些逆賊,不免故作暴怒狀道:「悖逆之極!元妃何罪?你等索她何意?刀兵相見,禍及弱女,爾等真狗彘不如!」

張友士道:「此賈元春,乃榮、寧二府之最奸狠者!彼不僅秉其父意,鑽營進宮,狐媚惑主,亂宮闈,干朝政,一意胡為,而且密告秦氏,釀成慘禍,令我主不能與親妹相見,且不能親殮其骨,並在喪父母死兄妹后,以孑然一身,遭受圈禁,百般受辱,飽經挫磨……此固是你之大罪,而賈元春之雪上添冰、創口撒鹽,更令人切齒頓足!此等妖孽,理應翦除!」

元春在佛像后聽到,彷彿落入冰桶,自知此生休矣!往日的榮華富貴,碎作萬片,亂舞於心頭,且悔愧叢生,何必入宮何必揭穿秦可卿……尤其是,父親等何必摻乎人家皇族爭位的事!不管怎麼說,到頭來這秦可卿秦可信畢竟與皇帝同宗同族,而無論你甄家賈家,都無非是掛在人家弓上的贅物!唉唉,天倫啊!早該退步抽身!……

皇帝決定不再裝蒜,他直截了當地說:「事已如此,朕只能割愛。只是你們殿外弓箭手必得退避,並寺外亦需退兵,還要放朕那鄔將軍與扈從人等人進來,引我出去,我方能容你們帶走元妃……」

張友士也寸步不讓地說:「你將那賈元春速速獻出!我們到手之後,自然放你一馬!因為明擺著,你調遣的精兵多我數倍,天明或即來到,我們虎兕決戰,還有待今後,今天不過給你小示顏色,諒你今後再不會小覷我主及我等豪傑!閑話少說,且獻出那十惡不赦之賈氏刁婦來!」

此時元妃從佛像后挺身而出,自知命數已到,故頗有視死如歸之氣概。她先伏拜於皇帝之前,淚流滿面,嗚咽著說:「臣妾就此拜別了……」

誰知皇帝頓腳道:「啰嗦什麼!你這賤人!」又對一直匍匐在地、幾如僵石的戴權大吼:「與我扯去!」

戴權竟騰地起身,倒把張友士驚得一抖;說時遲,那時快,戴權毫不留情地將元妃髮髻一抓,提起她來,對張友士道:「快快請外面弟兄們讓路!快快放我鄔將軍進寺保駕!」

門外傳來一聲:「以人換路,後會有期!」

戴權便將元春朝張友士一拋,張友士一把抓住元春,門外立刻有人將元春拖出;而寺門口響起了「袁野鄔銘在此保駕」之聲,於是皇帝抓起御弓,一把扯下那臘油凍佛手,順手摜於地下,佛手頓時碎為數塊;戴權扶持著皇帝,飛快地邁出佛殿大門,皇帝舞著寶劍,通過包圍者讓出的通道,抵達寺門之外;此時夏守忠亦尾隨逃出,皇帝扭身中一眼看見,二話不說,揚起寶劍,一道血光,夏守忠人頭滾於污泥之中;袁野鄔銘果然帶著一簇人馬在寺門外迎接,立刻扶皇帝上了御馬,皇帝接過馬鞭,猛抽一鞭,袁野鄔銘等圍隨著,風馳電掣朝山下盤旋而去……

此時早已雨停。月亮從一團亂雲中透露出縷縷清光,照出了那智通寺門旁的兩行對聯:

身後有餘忘縮手

眼前無路想回頭

這一夜的事,第二天京中並無人知曉。

榮國府里,竟還是喜氣氤氳。久不上門的一些親朋,又把騾車轎子在府門內外停了好大一片。

賈母斜卧榻上,鴛鴦用美人拳給她捶腿,其餘丫頭們兩邊雁翅排列。王夫人等圍坐於她榻側,呈半月狀。娘兒們興緻都比往日為高。大家你一句我一句,互相湊趣。一時又像有多少好日子在前頭等著。只見鳳姐兒親捧著一個鎏金大盤進來,上頭堆著些黃澄澄的果子。賈母因笑道:「我的猴兒,什麼好東西,捨不得交給丫頭,自己巴巴地捧過來,敢是人肉包子么?你可小心神佛用雷轟你!」鳳姐走近,大家方看清金盤上是幾個新摘下的大佛手。鳳姐笑道:「我這腔子里,竟揣著老祖宗的心呢!老祖宗此時挂念的,不是香櫞是哪個?老祖宗請細看,香櫞不止一個,咱們賈家,能進金盤的怕還多著啦!」說著將金盤佛手置於賈母榻前的杌子上,眾人皆喜笑顏開,賈母高興地喚道:「琥珀,快取過眼鏡,哪一個是我們的元妃?我此刻竟滿眼生輝了!」眾人便都開懷競笑。此時唯有寶玉一旁發獃。寶釵輕輕推他,寶玉對她小聲說:「我昨夜那夢……」寶釵微嗔:「又來瘋話!什麼夢是靠得住的!」賈母一眼瞥見,因問:「小兩口也想娘娘啦?」寶釵因答道:「他這裡說,想的不是娘娘,是大姐姐。」眾人皆點頭嘆息。賈母因道:「此是天倫至性啊!」

鳳姐又出去忙著應酬來訪堂客。趁便又問平兒:「南安郡王那邊的壽禮,可已送去?」平兒道:「因大太太看那壽屏上好,說要趕著給忠順親王府送禮,先就取走了,我這兒正犯愁用什麼頂替呢。」鳳姐道:「卻又作怪!這邊老爺,素與那忠順親王不睦,你忘啦?那年寶玉挨打,正是忠順王府來討什麼戲子,惹出來的,似這等冤家,躲還來不及,上趕著巴結他幹什麼?」平兒道:「我也是這麼說呢。可大太太說,風水也不能讓二房都佔去了。依大老爺估摸,這忠順親王,將來的走勢,其實大大超過北靜王。說是南安郡王也越來越不中用了,不如疏著點;還說,該多跟西寧郡王套近乎。那東平郡王,看來今後倒是斷了為好!」鳳姐嘆道:「多年的交往,也不能隨風轉舵。人也別忒勢利了。」平兒道:「我哪敢這麼跟大太太進言?只不過應她略遲慢一點,她便老大的不高興。當時東府大奶奶也在,我更不好張口。」鳳姐問:「珍大奶奶怎麼表示?」平兒道:「她就好像什麼也沒聽見似的。想來她心裡也未必跟這邊一樣喜興。畢竟各門各戶的。娘娘紅火,他們那邊未必能沾上多少光。所以依我說,咱們這邊,也別忒狂了!」鳳姐嘆道:「其實是一根線上的螞蚱。還是當年三姑娘說得好,別一個個烏眼雞似的,鬧得有禍不能同當也罷,有福也不能同享,那就真的都別過了!」因周瑞家的過來回話,她們才掩口不提。

此時榮國府里的大觀園,已幾成廢園。唯有其中櫳翠庵,因妙玉尚居其中,還算保持著往日的蔥翠潔凈。此日早飯後,惜春來庵中與妙玉談心。二人坐於禪房之中,丫頭烹茶,案上鋪開棋枰,略下了十多步,便封棋清談。窗外梅樹無彩,見不到桂樹,卻隨風送進來陣陣早桂的暗香。說及緣分,惜春嘆道:「世人所謂緣分,依我看,皆為『他緣』,也就是脫不了二人關係。『他緣』再圓滿,也是牢籠。比如大姐姐,多少俗人羨慕,這回隨聖上巡幸,這府里就跟添了金山銀庫似的,其實伴君如伴虎,與虎有緣,豈稱福祉!」妙玉問道:「那麼,依你說,不要『他緣』,難道說要『我緣』么?」惜春點頭道:「正是!或稱『自緣』。也就是到頭來,我歸我心,我蛻我殼,我遂我意,我升我境。比如林姐姐,俗人都說她是命苦,無緣無分,無壽無福,一生多愁多病,到頭來沉湖殞命。其實她是真做到了質本潔來還潔去,自我緣分極為圓滿……」妙玉聞說,心中隱然作痛。遂伸手從木罐中取子,繼續下棋。

日影漸短。榮府門前又來大轎。傳進去,是皇城巡察使賈雨村老爺來拜。剛剛從北靜王府回來的賈政,未及更衣,便忙邁出書房迎接……

潢海鐵網山那邊頭一夜裡發生的事,京城市井中芸芸眾生更不知悉。

西城護國寺廟會,逢八照常開市。天色甫明,寺門外便車輻交錯,寺門內人如江鯽。山門之內,是一片花市;剛到的鮮花,與陳列的絹花爭奇鬥妍。往裡鐘鼓樓之間,有個什麼雜耍的大棚,棚口有夥計敲著牛胯骨數來寶,往裡招攬看客。頭層大殿東側,則是鱗次櫛比的販賣古董玩器的小攤檔小鋪面,往裡頭逛的,多是較為斯文的人士。

家住護國寺東廊下的賈芸,前幾年從榮國府鳳姐兒那裡謀了幾檔子差事,家境大為改善,也便在這護國寺里,開了一爿小小的古董玩器鋪。平日由雇的夥計經營,他只抽空去查驗查驗。

且說這日一早賈芸正在鋪中與夥計對賬,忽聽前麵攤子那裡吵嚷了起來。本也沒有在意,但聽著聽著,覺得有個聲音頗熟,便走出去看個究竟。原來是有位壯漢,在走動中,不慎碰倒了攤主擺於外側的一隻瓷瓶,攤主定要他賠,他卻怒氣沖沖咬定是攤主設的陷阱,兩下里都不依不饒,故高聲吵嚷起來。那壯漢大發雷霆道:「臊你的娘!我把你這攤子都砸了又怎樣?耍死狗找冤大頭尋到我頭上了,也不睜眼看看老子是誰?」那攤主梗起脖子道:「你倒砸呀!砸個看看!清平世界,我怕你個潑皮不成!」周圍有的勸,有的作壁上觀,一時沸沸揚揚。

賈芸搶上前去,分開二人,先對那攤主說:「這位爺是我朋友,誤會誤會,且先息怒,這損失算在我的賬上……」又挽住那壯漢胳膊道:「倪哥且到小弟處歇歇!」

賈芸將那壯漢引到自家鋪中去了,這邊便有人對那攤主說:「難怪你新來乍到的,竟不認得醉金剛倪二!這護國寺一帶,惹了別人倒罷,惹了他,可是吃不了兜著走!」又有幾位老攤主議論說:「倪二雖是這地面上的,卻從不見他往咱們這古董玩器市逛,今兒個怎麼忽

來雅興?」「虧得他今早酒氣還淺,要不真動手砸將起來,你我皆有池魚之殃了!」

賈芸在鋪中讓座,夥計奉上香茶,倪二隻說:「惱人!你等這做的是什麼買賣?擠擠巴巴的。讓人胳膊根怎麼活動?敢情都是想故意招人磕碰,好訛詐賠銀!」賈芸因陪笑道:「大哥不知,這一溜地面寸土寸金,如今這一行買賣又難做起來,誰願疏疏朗朗地浪費地面?再說,往通路上擺些個易碎之物,沒有買賣時用刮拉倒了的事兒訛些賠銀的人,也確是有的……只是倪大哥今兒個怎麼有雅興到此逛逛?」

倪二道:「依我說,這些個勞什子都是無用的傢伙!我在這寺外住了多年,這寺里也常來,何嘗往這一溜里趟過?今兒個因我那哥兒們王短腿娶續弦媳婦兒,他倒艷福不淺,娶的是個黃花閨女,這倒也罷,竟還是個雅人,所以王短腿跟我說,你非要送禮,那就來點體面堂皇的古董玩器,我早聽說如今你在這裡頭開了個鋪子,本是奔你而來的,沒想到在前頭便踹了一腳的晦氣!」

賈芸以前困窘之時,得過倪二慷慨臂助,早思報答,因道:「其實何勞大哥親來鋪里,讓誰帶句話到我家不行,我早給王哥送新房去了……王哥敢還是在販馬?」倪二道:「早販不動了。如今當著獄卒。衙門裡給不了幾個錢,其實全仗犯人家屬養著,倒還是肥肥的!他跟我一樣,算是嘴硬手狠卻心慈意善的一流。都說我們潑皮,其實我們倒並無一雙勢利眼睛!」又道:「王短腿這續弦的媳婦兒,說來跟你倒還有幾分關係!」賈芸驚道:「此話怎講?」倪二道:「她原是你那闊親戚榮國府寶二爺的丫頭,叫茜雪,聽說本沒犯什麼錯,是那寶二爺自己喝醉了酒,把茶杯摜到了她身上,卻因此竟把她攆了出來,因她家中只有一個寡母,很艱難了幾年,現在寡母又奄奄一息……好在嫁了王短腿,便有靠了!」賈芸心中正聯想縈迴,倪二又道:「榮寧二府你常進進出出,那裡漂亮的丫頭不少,何不也娶上一個呢?」說完呵呵大笑。賈芸不禁臉紅,忙連連讓茶。

送走倪二,賈芸也無心算賬,心裡只想著如今在鳳姐房中的小紅。最近也幾次跟母親商議過,由母親出面,破著臉去跟鳳姐求下這門親事,最近元妃娘娘隨駕巡幸,鳳姐等正興高采烈,是最樂得施恩作福的一個時機,何不這兩日便將此事促成?想來小紅定也盼著此事,在那府里,終非定局。

賈芸出得護國寺,尚未轉入東廊下,只見有一公子在衚衕口水槽飲馬,側影好生面熟,定睛一看,竟是賈薔,忙搶上去打招呼。再一細看,竟還有馱驢等馱著行李,並隨仆等人在旁;又有一頂轎子停在地下,轎夫等也在一旁取水喝。轎子掀著轎簾,轎里一個美人兒扇著團扇,賈芸認出是原來榮國府梨香院的齡官。

互相請安后,賈芸問道:「你這是出遠門的架勢了,還拉家攜口的,怎麼事先也不遞個話兒,好給你餞行啊!」賈薔將他引出十多步,在一株大槐樹陰涼下站定,道:「這京城裡呆膩了,再說,危機四伏的,還是遠走高飛的好啊!」賈芸道:「說別人家危機四伏倒也罷了,咱們娘娘正隨駕巡幸,皇恩是空前的浩蕩,你不留在這裡分享榮耀,倒遠遁別處,是何道理?你得珍大爺應允了嗎?」賈薔一笑:「珍大爺他催著我走呢!他說,他跟蓉兒是走不開的,要不,連他們也走!」賈芸道:「這我就不明白了!」賈薔拱手道:「不明白也好,只當我胡說吧!就此別過!」竟告別轉身而去,自己騎上馬,轎夫們抬上轎,馱驢僕人們跟著,揚長而去。

賈芸目送賈薔一行遠去后,心中很亂。但千頭萬緒中,讓母親儘快去鳳姐那裡求娶小紅一事,卻始終居於他意識的最上層。

京中人等哪裡知道,頭晚在潢海鐵網山發生了多麼可怕的事!

那元妃被秦可信一夥得手后,因警報頻傳,皇帝調來的大隊精銳,正刻刻逼近,秦可信便讓手下人匆匆將她縊死在智通寺中,然後棄屍而退。可憐賈元春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眼睜睜把萬事全拋,盪悠悠把芳魂消耗;她在生命終結的最後時刻,真巴不得魂兒越過遠路高山,直入父親夢境,給予他響雷般的忠告:從今後,再莫捲入皇權爭奪的旋渦!但她在慘死時也未參透,這種捲入對她那樣的一種家族而言,已是一種生存的常態,不到終於賠進去滿盤皆輸,是幾無退步抽身的可能!

直到幾天以後,戰場轉移別處,才有一位非僧非道亦僧亦道的人士上得山來,將她和夏守忠以及另外一些被殺掉的龍禁尉的屍體,分別掩埋。那人便是早年住在蘇州閶門仁清巷的甄士隱。他一邊掩埋那些屍體,一邊似吟若唱地口中吶出:「……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正嘆他人命不長,哪知自己歸來喪;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皇帝脫險以後,立即讓抱琴等六個宮女,以及原來跟著夏守忠專門伺候元妃的五個太監飲鴆而殉,並嚴命包圍秦可信山寨,限期破寨取勝。

最先知道這個變故的,是金陵體仁院總裁仇琛。令他震驚的還並不是元妃的遭遇,而是秦可信的居然早已逃逸。這是他難卸其責的。他本想乾脆投靠山寨,但別的且勿論,他那衙內在京中時早與馮紫英結下死仇,所以沒有被接納的可能。他急得團團轉。最後他竟採納了

兒子的下下策,帶著夫人兒子和極少數隨從,棄印挾財而逃。

柳湘蓮帶領一半弟兄,在前面提到的那座山寨固守。因山寨周圍地形險惡,且山寨一方居高臨下,一夫當關,萬夫莫入,官軍很難強攻,只能死圍,期待秋冬以後,寨內糧絕,不攻自潰。秦可信、馮紫英、衛若蘭、張友士等,帶領另一半人馬,卻都按事先擬定好的計劃,退到了另一處官軍並未偵察到的更為隱蔽的山寨,養精蓄銳,以逸待勞,伺機行動,以圖大業。

但在那後半夜的接觸戰中,衛若蘭不幸肩窩上中了一箭。退到山寨后,張友士對他精心治療,雖一度避免了箭毒入心,但終究導致了持續高燒,膏肓敗壞,漸致不支。一日,馮紫英到榻前慰問,衛若蘭攥住他的手道:「我怕是不行了。別無所憾,只是對不起史湘雲。看來這雄麒麟只是借我身暫居一時,因麒麟伏白首雙星,還應不到我身上。這也是天緣有定,非人力可扭轉。」說著從枕下取出那赤金點翠的麒麟,交到馮紫英手中道:「你返京之時,設法將此麒麟歸還寶玉。」馮紫英不忍,安慰他道:「你會好起來。史大姑娘還苦等著你。且寶玉已然與寶姑娘成親。這麒麟你還是留著。」衛若蘭道:「冥冥中自有天定。我心裡只覺得此麒麟應歸還寶玉。否則輾轉難眠。」馮紫英這才接過道:「我且替你收著。待你好些,我再還你。你不要再胡思亂想,總是養病要緊。」

誰知衛若蘭不幾日竟溘然而逝。馮紫英等灑淚將他暫葬于山寨。那金麒麟馮紫英慎重保存。後來,馮紫英果然又混進京城,並見到賈寶玉,彼時薛寶釵已逝,馮紫英將金麒麟給賈寶玉,並告知衛若蘭最後的囑託,賈寶玉接過麒麟,失聲痛哭,並說史湘雲竟失散已久,生死未卜。馮紫英亦不禁欷噓。但最後幾經波折,賈寶玉竟與史湘雲不期而邂逅,在艱難困苦之中,終成夫妻。正是:

自是孀娥偏愛冷,

豈令寂寞度黃昏。

10

皇帝迴鑾的陣仗是煞有介事地威嚴雄武。

雖然京中謠諑蠡起,但皇帝迴鑾時似乎什麼意外的事也沒有發生。在回宮的儀仗中,照例有一把曲柄七鳳黃金傘,傘后依然是八個太監抬著的一頂金頂金黃綉鳳版輿,雍容地緩緩前行……

皇帝對在京照應的北靜王不僅優禮有加,還在朝儀后攜著他手,當著眾多的王公大臣極表親昵,活現一幅骨肉情深的白描圖。

皇帝對病篤的太上皇,一日數次探望,親奉湯藥,亦是活現一幅至純至孝的工筆畫。

皇帝又大赦天下。其中包括宣布解除對江南秦可信的圈禁,並封為秦王,發還財產,擴大采邑。

賈府的老爺太太們,包括賈母,等著進宮與元妃請安。平日最熟悉的夏太監沒有出現,周太監出面,告知他們元妃旅途勞頓,需長休一段,暫不宜分神傷體。賈政等私下求見戴權,戴權只派小太監代為接見,言語之中,很不得要領。幾天後忽然宣布元妃薨逝。賈府的人只看見了棺槨,未能見到元妃遺容。

容不得賈家沉溺於自家的悲歡,忽然有一天,噩耗普傳天下:太上皇薨逝。

太上皇的喪事尚未收尾,京城中便捲起了腥風血雨。

在皇帝翦除異己的狂飆中,賈氏榮寧二府是首批被連帶掃蕩的。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終於是家亡人散各奔騰。

最後,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飲「千紅一窟(哭)」茶,酌「萬艷同杯(悲)」酒,《紅樓夢》的故事意蘊深刻,而秦可卿與賈元春的先後慘死,尤令人扼腕長嘆,思緒悠悠!

【後記】

這是我繼《秦可卿之死》之後的又一關於《紅樓夢》探佚的學術小說。我認為在《紅樓夢》的前半部,秦可卿之死是一大重要關節。關於秦可卿的情節,在曹雪芹反覆修改調整書稿時,有重大的刪除、隱蔽與故留破綻的「找補」。這些我們現在都還可以看到痕迹。《紅樓夢》的後半部,賈元春之死則是至關重要的轉折點。有關的情節曹雪芹寫完了,但書稿卻「迷失」無存。現在我們看到的一百二十回通行本,后四十回是別人續補的,有力的證據之一,便是關於賈元春的情節,與前面第五回里的詩圖曲文所提供的暗示幾乎完全對不上號。第五回關於賈元春的《恨無常》一曲,明寫著她「把萬事全拋」「把芳魂消耗」是在「望家鄉,路遠山高」的地方,哪裡是像現在程偉元、高鶚所印行的「程甲本」或「程乙本」里所寫的那樣,安安然然地死在她那鳳藻宮中。而且在前面第十一回鳳姐點戲點到以一句「不提防余年值亂離」為發端的《彈詞》,特別是第十七回元妃點戲,又點了表觀唐明皇和楊貴妃愛情與離亂的《長生殿》中的《乞巧》,脂硯齋評明注「伏元妃之死」,加上賈元春自製燈謎「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也都說明她是死在戰亂之中,而且死得很突然、很悲慘,絕非續書所說的因「聖眷隆重」,「起居勞乏、痰氣壅塞」,很富貴很正常地薨逝。我這篇小說,則根據前八十回的伏筆暗示,追蹤躡跡,試圖按曹雪芹原有的構思,將賈元春之死的真相,揭櫫出來。

根據我的考據,《紅樓夢》里秦可卿與賈元春這兩個人物的生生死死,按曹雪芹最初的構思,是互為因果的,並扯動著整個賈氏家族的歌哭存亡;她們絕非兩個不甚相干的人物。第五回里賈寶玉在太虛幻境所見到的關於暗示賈元春命運的那首冊頁詩的第一句「二十年來辨是非」,以前許多人或不得其解,或解作「賈元春進宮二十年了」——這是說不通的,這樣不僅賈元春與生母王夫人和親弟弟賈寶玉等的設定年齡之間造成了極大的不諧調,而且,她在皇帝身邊「辨」誰的「是非」?難道說她會進宮二十年裡頭不斷地去斗膽「辨」皇帝的

「是非」嗎?她又終究「辨」出了皇帝的什麼「是非」呢?根據我的解讀,賈府開始藏匿秦可卿時,她大約五六歲,已有記憶,她對秦可卿的真實身份一直是存疑的,後來她進入「榴花深處」的宮闈,還一直在「辨」秦可卿的「是非」(究竟是不是小官秦業家從養生堂抱來的一個棄嬰),直到秦可卿二十歲那年,她終於向皇帝舉報了秦可卿的「非」。而最終她也就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我認為這樣破譯「二十年來辨是非」一句,可收豁然貫通之效。

這篇小說還融會了我對《紅樓夢》中另外一些人物在八十回后命運發展的探佚心得。我期待著專家與各界讀者的批評指教。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紅樓望月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當代現代 紅樓望月
上一章下一章

賈元春之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