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問佛

第五章 問佛

我問佛:如果遇到了可以愛的人,卻又怕不能把握該怎麼辦?

佛曰:留人間多少愛,迎浮世千重變;

和有情人,做快樂事;

別問是劫是緣。

我在納木錯湖畔讀你,情歌王子倉央嘉措。

洗盡浮塵,與聖城拉薩依依惜別,才有機會全身心地融入美麗的納木錯湖畔。她純潔、柔和、寧靜而又安詳,令流連在她身畔的我頓時忘卻人間的浮躁與喧嘩。

納木錯,藏語是「天湖」的意思。相傳天湖的水是來自天宮的瓊漿玉液,天湖也是天宮女神們的一面寶鏡。

歷史在這裡被沉澱,時間在這裡被定格。納木錯,這一回,不用在夢裡,我終於可以近距離一睹你的芳顏。站在湖邊,我將一把寄託著希望的青稞撒向湖面,藏族阿媽告訴說,只要心中有希望,這麼做了,就一定會實現。

靜靜躺在納木錯湖邊光潔細小的鵝卵石上,任湖面上掠過的微風攜著清新的空氣充斥周圍的每一寸空間。遙望遠方,亘古連綿的群山像威武的衛士,靜靜地守護著天湖。皚皚的積雪似一條潔白的哈達飄落在黛墨色的山頂。與雪山相連的白雲在一碧如洗的藍天襯托下,宛如草原上正在安靜吃草的羊群,一眼望去竟一時分不清哪是積雪哪是白雲。巍峨的群山因那皚皚白雪陡然間變得莊嚴而肅穆,那是藏族人心目中的神,是神靈的化身。眺望白雲掩映下的雪山,再看身邊頂禮膜拜的藏民,一種對大自然的敬畏之情突然溢滿心中。

納木錯的天很藍,藍得通透純凈,沒有絲毫鉛塵的痕迹,藍得心中再也容不下半點的慾望雜念。藍天一望無際,像浩瀚的大海將渺小的你包容其間,狹小的心胸在這包容中也漸漸地釋然,漸漸地包容一切,漸漸地和納木錯的藍天融為一體,愛恨情仇在這裡消融殆盡,世間的一切美好在被演繹得完美而和諧。

納木錯的雲潔白如雪,每一絲,每一朵,每一團,在陽光的透視下都散發出一種聖潔的光芒。仰望空中的雲,猶如畫家用飽蘸了白色顏料的筆,在碧藍的畫布上輕描淡寫留下的印痕,沒有千奇百怪的變化卻顯得言簡意賅。

水是納木錯的靈韻所在,雪山、藍天、白雲彷彿都是為了天湖的存在而存在。晶瑩剔透的水,看不到一絲一毫的雜質,在陽光的輝映下閃爍著細碎而神秘的波光。湖面上,雲和雲的倒影連成一片,靜靜地構成一幅重疊的畫面。

布滿納木錯水邊的,是經歷了不知多少年風雨和湖水洗禮后,蛻變成的充滿靈氣的鵝卵石。那細小的石子彷彿被賦予了生命,每一顆、每一粒都呈現著形態各異的花紋,向世人昭示著它非凡的歷史和獨特的魅力。

四周還是那麼出奇地靜,在這裡竟有種時間停滯的錯覺。腦子裡除了眼前一泓幽藍的湖水、遠處的皚皚白雪、藍得純凈如洗的天空和連接天水的白雲外,似乎什麼也不會想,什麼也不用想,一切都變得單純而透明,簡單而快樂,一種心靈被濯洗后的輕鬆和愉悅緩緩地在心間流動。

伴著潺潺流水和牛鈴聲,塵世在身後於不知不覺中漸漸隱退。兩岸的雪峰托起藍天白雲,倒映在碧透的納木錯聖湖中。人在其中,仿若畫中,我不禁變得心曠神怡,對著幽藍、寧靜的湖水高歌歡笑起來。虔誠的信徒們搖著轉經筒一聲不響地走在湖畔,看都沒看我一看——顯然,他們對於像我這樣初來乍到的遊客的大驚小怪早已習以為常。望著那些信徒,我不禁想起關於納木錯的一個傳說。傳說中,納木錯是帝釋天的女兒,而她身後的念青唐古拉山脈則是她溫柔而多情的夫婿,他們和人世間所有的夫妻一樣,同樣有著各種各樣的喜怒哀樂,在時間的長河中不斷演繹著令人扼腕的悲歡恩怨。現在,我無法想象這對夫婦的感情是怎樣在雪雨風霜中歷久彌堅的,但卻可以看得見倉央嘉措流連在湖畔梳洗他的一往情深,驚起一堆浪花,羞了曾對妻子犯下不可原諒過錯的念青唐古拉的眸。

我久久地沉浸在神山聖湖的夢境里,思緒跟著白雲在湖中遊盪,真想長久地陷入其中,不再醒來。是一個喇嘛的腳步聲驚動了我。我起身笑臉相迎:「扎西德勒!」喇嘛也微笑著回應。我的目光從喇嘛的身後望去,念青唐古拉山因了納木錯的襯托顯得更加雄偉磅礴,而納木錯因為念青唐古拉雪峰的倒映也愈發嫻靜動人。我靜靜端坐湖畔,目光在那個手舉經筒,繞著瑪尼堆走過的喇嘛身上小心翼翼地遊走,用心感受著大自然最完美的境界,生怕自己的一個莽撞舉動驚了神山聖湖依舊地老天荒的夢。

喇嘛的身影最終消逝在天盡頭,我緩緩起身,悄無聲息地立在一個供奉著刻有藏文「六字真言」的氂牛頭骨前,輕輕挑開夢帷的一角,再次虔誠地翻開《倉央嘉措詩集》,聽三百年前的他彈奏起一首空靈哀婉的絕響。

你追著時光的尾翼,穿越三百年的韶華,重又現於紅塵世間,尋尋覓覓,要把那娟娟紅顏握於你的手心。你轉過念青唐古拉山脈,轉過納木錯聖湖,叩長頭于山路,上下求索,不為朝覲,只為能與你的瑪吉阿米邂逅於天涯海角。

現在,你步履從容地走進佛殿,在青燈古佛處苦苦乞求。你決心給自己的故事來個結局。你知道,再刻骨銘心的故事,只要你有勇氣決定給它結局,只要用一支筆,輕輕把幻想劃掉,忘記也不會太難。生活會繼續,是因為終將會有另一段故事,有高高在上的佛祖,讓你想牽起他的手,走後面的路。其實你也知道,想要忘記只是自欺欺人,儘管你活佛的身份註定你不得不將她忘記。你找不到不繼續不堅持愛下去的理由,你很害怕,你怕和她的愛情終將只是一個美麗的印跡;你怕走入佛堂的你註定再也走不回她的世界;你怕她會離你而去,但更害怕心底的夢會徹底破滅。你知道她註定不是你的,雖然你被那層美好幻想的紗蒙了很久,但夢終有醒的一刻,那畢竟只是一個曾經的夢而已啊!一切都該結束了,你輕輕告訴自己,結束了,是的,結束了。

我問佛:為何不給所有女子羞花閉月的容顏?

佛曰:那只是曇花一現,用來蒙蔽世俗的眼,

沒有什麼美可以抵過一顆純凈仁愛的心,

我把它賜給每一個女子,

可有人讓它蒙上了灰。

我問佛:世間為何有那麼多遺憾?

佛曰:這是一個婆娑世界,婆娑即遺憾,

沒有遺憾,給你再多幸福也不會體會快樂。

我問佛:如何讓人們的心不再感到孤單?

佛曰:每一顆心生來就是孤單而殘缺的,

多數帶著這種殘缺度過一生,

只因與能使它圓滿的另一半相遇時,

不是疏忽錯過就是已失去了擁有它的資格。

我問佛:如果遇到了可以愛的人,卻又怕不能把握該怎麼辦?

佛曰:留人間多少愛,迎浮世千重變;

和有情人,做快樂事;

別問是劫是緣。

一代情僧不是佛。有人如是說倉央嘉措。我卻無法那麼篤定。佛性亦是一種天性,在人誕生之時就已根植。

佛是過來人,人是未來佛。在這裡閃過天機。其實這就是禪心。

這裡的愛,更像是一種信仰,一種意志,一種固守,不因人事而變遷,不因流年而凋落。與有情人,做快樂事,別問是劫是緣。付出是一人的事,與他人無關。對風、對月、對春、對秋……對所有喜歡留戀的,付出,而不求回報,有時,你亦無法要求回報。

這也許是遺憾,但誰又能不留下遺憾?人生就擺在那裡,不會長一分,亦不會短一分,得失就行走於其上,來來回回,相見的次數也就那麼多,只在於你能不能放下。

那年花開時,你們青澀懵懂,當醒悟時花已落盡,愛別離,求不得,情自惘然。醒悟,若非窮凶極惡之輩,人人皆能做到,而能看破者卻鳳毛麟角。人生自是有情痴,這一痴字,糾結了多少往事與不甘。

有人以紅塵為苦,常說要看破紅塵。這也不盡然。看破放下的,決不僅僅是痛苦悲傷,亦有歡樂。只有泯滅了所有的慾望,才能真正摒棄煩惱。由心生,自然由心滅,所以天無情能長久,佛無情而慈悲。

看破,放下,自在。不用太羨慕佛,若非曾經滄海,又怎能除卻巫山?你們行經過的苦海遠遠比這三丈軟紅要深得多,痛得多。只要忘卻死生,拋棄俗念,行到蓮花彼岸,就成了佛。

而你,倉央嘉措,卻並非如此,你是佛,亦是人,你曾太上忘情,拈花而笑,了無羈絆,卻一動念,便落進了凡塵遭受人世傾軋,成了一個由佛而人的活佛。你和李白如出一轍,從開始就註定了會是一個悲劇。到了最後,不僅是後人,也許連你自己都無法在佛性與感性之間尋覓到一個平衡點,以支撐人生。

你就那樣長跪於地,你在祈求,祈求佛祖讓你長久伴在她的身邊,如果不可以,就是讓你再多看她一眼也好啊!你還不能體會「沒有遺憾,給你再多幸福也不會體會快樂」的真諦,你只是在佛前祈禱,祈禱佛把她帶回你的身邊。只要她在身邊,你的世界並不會有遺憾,你一直都是這麼以為的。

我問佛:為什麼我的感情總是起起落落?

佛曰:一切自知,一切心知,月有盈缺,潮有漲落,浮浮沉沉方為太平。

我問佛:我對感情執著對嗎?

佛曰:執著如淵,是漸入死亡的沿線。

執著如塵,是徒勞的無功而返。

執著如淚,是滴入心中的破碎,破碎而飛散。

我問佛:我還可以等待我愛的人出現嗎?

佛曰:不要再求五百年,入我空門,早已超脫涅槃。

我再拜無言,飄落,墜入地獄無間。

我問佛:什麼是緣?

佛曰:緣為冰,我將冰擁在懷中;冰化了,我才發現緣沒了。

一切皆為虛幻。

我問佛:我信緣,不信佛。為何緣信佛,不信我?

佛曰:緣來天註定,緣去人自奪。種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

笑著面對,不去埋怨。悠然,隨心,隨性,隨緣。

註定讓一生改變的,只在百年後,那一朵花開的時間。

坐是禪,走也是禪,一朵花就是一個世界,一片葉便可悟到如來。秋天到了,葉子自然就會落下,擁有無窮的洞明一切的智慧,心才能達到自在。但倉央嘉措的心卻還在為了她起起落落,無法平靜。

你說,你想把自己變成佛前的一朵青蓮,沐浴著清幽的梵唱,靜靜微綻在忘憂河上。佛說,忘憂河映射出的,便是人世間的喜怒哀樂。於是,你常常看著那些善男信女,笑著,哭著,開心著,憂傷著。你不明白,為什麼他們總是笑的時候少,哭的時候多;開心的時候少,憂傷的時候多。你問佛,佛愛憐地對你說:人生在世就是一種修鍊,只有看破紅塵之後,才能大徹大悟。你還是不明白,佛說你不需要明白,更多的時候,你只需要靜靜地微綻著,聽風,看雨,醉月。但你還是無法將她忘懷,你寧可信緣,也不願信佛。

瑪吉阿米,請你相信我。我只是想想著你,因為只有想你時,我的苦海里才會捲起那麼一朵看似歡樂的浪花,哪怕只是瞬間,你也能溫暖我整個孤寂的傷感長夜。灰色的天,冷冷的雨,和傷心的我糾纏在一起,尤其是在這樣想著你的夜晚,此時已分不清是雨冷,還是我的心已涼去。

你問世間,情為何物?你念一聲,我佛慈悲。你哀,緣何我的情路如此凄涼?迷漫的思緒如窗外那紛揚的雨絲,慢慢灑落人間,人世間的悲情也凝聚在了此刻。你累了,真的累了,因為你真的等得太久太久,但你始終相信緣分,所以你會一直等著她,尋著她。縱使你們今生的緣分太淺,那麼,就是讓你再等上一生又有何妨呢?夜已深,可你依然不肯睡去,你害怕在半夢中驚醒時,再看到滑落在枕邊的那幾行清淚。就這樣獃獃地坐著,聽著雨,憶著。憶著誰?把昨日的憂傷,烙成了今日凄美的容顏……

你抬頭看著天上飛舞的白鶴,它們可是要飛往錯那?那聖潔的白鶴啊,請你為我稍稍停留,請你帶著我的心一起飛,飛到天之涯,飛到海之角,讓我化作一隻蝴蝶停歇在她油黑烏亮的雙鬢間,好嗎?那裡有我面色憔悴的姑娘,她就是我的瑪吉阿米,我要跟她說說話,我想告訴她,我喜歡她周身流溢的芳香體味,我喜歡。

倉央嘉措,你在擔憂,擔憂你們今生的緣分太淺,怕只怕到最後,還是只剩你孤身一人站在奈何橋上苦苦等候。你怕,你怕那裡的寒冷與孤寂……你何嘗不想愛得簡單點、現實點,又何嘗要獨啜這樣遙遙的思念?你在思念里哭泣,而我卻在紅塵中讀懂了你筆下的悲戚與憂鬱。

草原上突然下起了雨,纏纏綿綿,千絲萬縷地投入大地的懷抱。每一個雨滴都有著它獨特的美麗,可是在這樣的纏綿情景里,我卻絲毫讀不出關於它的點點浪漫,只讀出了自己內心的幾許惆悵,亦如你內心的憂鬱和傷感。

你知道,你們的世界里,你就是一陣停不住的風,而她終究不是你的葉,不能因為你的吹動而四處搖擺;你就是那奔騰不息的江水,而她也註定不是水滴,她不能任意陪你奔流入海。所有的美好,所有的歡喜,都已成為往事中的往事,你幾乎連慟哭的力氣也沒有了。你是一個活佛,她是一個塵世中的俗女,即使自己假裝瞎子,什麼也看不見,事實還是事實,無法更改,也無法抹殺,你和她終究是平行的,你是日,她是月,永不停歇地錯過。日與月則是「明」,你和她卻註定沒有明天也沒有今天,你們只能在期盼中,而不是在擁抱中默默度過令你們傷痛的日子。你註定只是她生命里的插曲,她停過,是為了守候你;你也停過,不過,卻不是為了她,而是為了遙遠的聖城。你走了,但卻永遠無法帶上她。

我知道你在痛,倉央嘉措。我看見你在納木錯湖畔悲泣,你在顫慄,你在徘徊,你想攫住心底的那份美好,然而它離你卻遙不可及。你想狂吼,你想大哭一場,但聖湖默然無語,唯有一隻深情的白蜘蛛,在月夜裡靜靜注視著你。

藏曆第十二饒迥火牛年九月,梅惹大喇嘛在倉央嘉措離開巴桑寺時說的那個在前方等著他的大人物——五世班禪羅桑益西終於出現在了浪卡子,並在那裡給倉央嘉措授了沙彌戒。十月,倉央嘉措跟隨特地從日喀則前來替他授出家戒的五世班禪又一次啟程了。這一次的路程很遙遠,也很艱辛,目的地是聖城拉薩的布達拉宮。

屹立於瑪布日山(即紅山)上的布達拉宮,是一座傳說中的宮殿。始建於公元631年,為吐蕃王松贊干布迎娶大唐文成公主所建的宮殿。「布達拉」為藏語,意為菩薩居住的地方。布達拉宮俗稱第二普陀山,這是西藏政教合一權力中心的象徵。

那天,第巴桑結嘉措早早就在布達拉宮前等待著倉央嘉措。為這一天,他已經整整等待了十五年。從十五年前,五世達賴羅桑嘉措去世的那個下午,一直到今天,他都在等待著這個人的出現,他將會用盡全力幫助他,並幫助五世達賴實現他的遺願。

他肅穆地看著這個孩子,他就是神聖的五世達賴活佛的轉世靈童嗎?五世達賴未竟的事業還很沉重,未來要走的路還很漫長,這個看上去年幼得有些孱弱的少年,果真能承受得住嗎?

倉央嘉措也抬起頭望向他,目光清澈而純凈,從他很小的時候,就聽說過桑結嘉措的種種事迹,沒想到這一次自己真的能在如此近距離下看見他,而且還是跟他對視。

兩人對視良久,終於,桑結嘉措向著遠方指了一下,告訴他,那邊,就是神聖的布達拉宮了,也是他以後要生活的地方。

倉央嘉措看過去,在遠處的小山上,一座雄偉的宮殿矗立在黑暗中,神聖而莊嚴。漫天的霞光直鋪下來,天空中裂開了一條縫隙,縫隙中金光四射,斜斜得映射在布達拉宮的城牆上,彷彿萬佛出世,光輝壯麗。

倉央嘉措站在那裡,看著。不知道為什麼,在他十五歲的心中充滿了感動,彷彿他的一生就在等候著這個時刻。

布達拉宮,我終於來了。從門隅到拉薩,雖然路途很遙遠,但是我終究還是來到了這裡。這裡,就是我一生將要度過的地方嗎?

遠方,最後一抹雲彩收斂了金色的光芒。天漸漸黑了下去。

10月25日,倉央嘉措在布達拉宮白宮的司喜平措大殿,在蒙古丹增達賴汗和第巴桑結嘉措等藏蒙僧俗官員的參與下,舉行了坐床典禮。桑結嘉措在給大清康熙皇帝的奏摺中用毋庸置疑的文字寫道:「至認定六世達賴一節,自一世達賴根敦珠巴以來,歷代達賴、班禪等,均物由活佛認定之前例,切六世達賴轉世,猶一手不能遮掩他樣,非人力所能為,更無須由活佛認定。」康熙皇帝於是派章嘉國師授予封文,正式承認倉央嘉措為六世達賴喇嘛。

當倉央嘉措第一次看到這軒宏大氣的,展示著神秘西藏本色的雄偉大殿時,身穿紫紅色氆氌袍子的喇嘛毅然吹響了迎候活佛歸來的法螺。踏著嗡嗡的梵唱聲,他終於步入了那深沉內斂而又不顯張揚的神秘王國之中。

雄偉的白宮裡,他所有的信徒們都持無我狀,入定且投入地清敲著木魚,口中念念有詞。這樣的念經聲鏗鏘有力,它回蕩在浩大的白宮四周,給虎踞了千年的宮殿增添了些許人氣。香煙繚繞處,朦朧中他看不清念經人的臉龐,不能透過他們的眼去猜他們的內心,是否也在心甘情願地隨著硬邦邦的木魚誦經。他只是冷冷地看到,佛殿正中那高大的佛像竟然面無笑容、神情嚴峻。他猜測著,佛祖是不是只有這樣才能真正看清世間的一切苦難,在適當的時候出手施以拯救呢?

山中山,城中城,人上人,雲上雲,坐床的典禮顯得相當隆重。倉央嘉措依稀感到自己被蒙上了聖潔的光芒,但那同時也是一種縹緲虛幻得接近不真實的感覺。因為這一切都是那麼的不可思議,卻又來得如此真實。一觸即覺的榮華,滿滿地將他包裹其間,他彷彿站在雲端向下探望,又如乘坐在巨大的雕鷹之上。

近在咫尺的雲彩,遠處清晰可見的雪峰,八廓街上藏飾服裝的人群洶湧,還有拉薩滿目色彩渲染的建築……一切的一切都如此美好,卻離他的故土遙不可及。他知道,他離故鄉已經遙遠得不能再遙遠了。

在坐床典禮上,桑結嘉措向眾人鄭重宣布,五世達賴的轉世活佛六世達賴已經產生了,他就是倉央嘉措。

十五歲的倉央嘉措坐在高高的檯子上,他有些緊張,也有些激動。第巴桑結嘉措已經悄悄告訴了他有關自己前世的所有信息,以及五世達賴喇嘛的卓卓功勛,並且勉勵自己也做那樣一個富有偉大功績的喇嘛。他覺得自己肩膀上的擔子很重,渾身上下都溢著民族的自豪感和榮譽感。原來這就是活佛啊,自己真的就成了活佛了!

「仁波切」!「仁波切!」宮殿下的藏民齊聲歡呼著。

「仁波切」是藏文,意指「珍寶」或「寶貝」。這是廣大藏族信教群眾對活佛敬贈的最為親切、最為推崇的一種尊稱。

倉央嘉措目光炯炯地注視著台下的人群,不禁輕輕挺直了腰板,從此以後,自己便是西藏最偉大的活佛了。

布達拉宮所有轉動的經筒,都鐫刻著日月星辰,重複演繹著搖不斷攪不散的神聖。倉央嘉措在面眾的佛床上跏趺而坐,背對著陽光,只感到冷風颼颼,忍不住有些發抖。

他卻不能在意太多,因為他是活佛,他的視力只能落在一張又一張為了瞻仰他而來的忠誠的臉上。來布達拉宮的,都是他的信徒,他的臣民。他們或害怕自然的威力,或不堪命運的反覆,而來求助於他,求他賜福於他們。他看著受苦的人群,卻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可以輔助他們脫離苦海。他只是輕輕地將手放在他們的頭上,但這樣就真的能讓他們的苦痛消失嗎?

眾星捧月的至尊位置,前世法王的盛德,還有這種心坎無法剋制的不安,都讓他無法安於禪位之上。他不禁抬起頭,望著此間紅宮裡最至高無上的佛祖:「我或者是他真的就是人間所有苦難和不幸的終結者嗎?迎接我的還是他那永遠巋然不動的高大身軀和淡定從容的穩重面容,彷彿真的足以蒙受世間所有的慾望,不讓人間的幻想幻滅。但是假如真的如此,那麼作為佛,他或者是我畢竟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倉央嘉措迷惑了。

夕陽西下,日間的喧囂漸漸撤退。塵埃落定之後,白日里一臉忠誠的人們,此刻又有幾人會挂念著被他們賦予了無數慾望的空門呢?平民們或許持續過著屬於自己的生活,而佛祖卻依然獨自空守寂寞,留在縹緲的禪空中。

他又一次抬起頭,穿過層層紅帳黃幔的間隙再次瞻仰佛祖的聖容,這時卻有一種異樣的、不同於尋常的感動侵襲於心。佛又可否有情?若佛無情,何來普度眾生的慈悲?若佛有情,那又有誰要來普度佛呢?他看到了佛的無奈。他依舊面無笑顏,坐定成一尊孤單循環的枯佛。也許禱告聲、誦經聲已讓他聽得太多太煩了,以至變得麻痹了。終日被禁錮在這一片被眾人自認為空遠的處所,就算他再不願,再無奈,也不能禁止人們一廂情願地以卑恭的姿勢與自己達成契約。哪怕這份契約註定了無所回報,也是如此。

他聯想到了置身於天上宮闕后所接觸到的嚴深的戒律,浩繁的經帳。這一切也將會成為他經久不盡的無奈生涯嗎?他忽然有一種想哭的慾望。

「佛爺這幾天過得還好嗎?」掌燈的時候,桑結嘉措來到白宮探訪他時問他。

「無所謂好,無所謂不好。」倉央嘉措沒有抬頭看他,只是淡淡地問,「在第巴的心目中,您覺得什麼才是好呢?」

桑結嘉措沒有答覆他的問題,只是慢慢收斂起臉上的笑容,輕輕拂著袖上的落塵說:「聽佛爺的話,仿若心中有事,是喇嘛們服侍得不好嗎?」

「不,他們服侍得我很好。只是,只是我似乎找不到自己了,似乎無法把持靈魂的漸行漸遠,我擔心自己會迷失在某個我無法觸及的處所。」

「佛爺的話言重了,您剛從山南的錯那來到拉薩,要適應布達拉宮的生活或許還需要一段時間。塵世絆佛多矣,該心如止水,沒有心事,便會有心事,便會心事重重,從思忖,到悟性,到皈依,就會得到一種臨危襟坐的氣質。只有活佛,繼續恪守本我,便能大徹大悟,前面就是虛無,就是佛。」

桑結嘉措悄無聲息地走了,倉央嘉措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慢慢地閉上雙眼。或許第巴說的是對的。只是,有些話他還不敢說,每當睜開眼睛時,他看到的並不是佛,而是眼前顏色的繁複;只有閉上眼,才是真正意義的虛無。這時,窗外驀然閃過一身惹眼的綠色衣裳,倉央嘉措心中又泛起了點點漣漪,他望著遙遠的東南方,那裡,是他的家鄉山南門隅,此刻,笑靨如花的瑪吉阿米又在做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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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見何如不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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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問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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