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千頭萬緒
我先告訴我女兒我的心口已經不痛了,然後講了我要她馬上來一趟的原因。
她臉上還是露出十分擔憂的神色,"也許我們得陪你去看看醫生,確診一下。"
"我已經確診過了,現在感覺好多了。現在我不必再付給醫生一大筆賬單了。把你的外套脫了吧。"
"我覺得我們還是應該去看看醫生。"
"先吃點湯麵吧。瞧我做的啥?還是你小時候吃過的,蘿蔔泡菜上加幾片做調味的豬肉。天冷的時候,你最喜歡吃啦!"我希望她會記得我的湯給她的溫暖。她脫掉外套,坐下吃起來了。
"可那個痛處,究竟怎麼樣了?"她說著,滿滿一湯匙已經入了口。
"太燙了嗎?"我問道。
"不太燙。"她回答。
"不夠燙?"
"剛好,真的。"
我又給她加了點。我望著她喝我做的湯,然後我就講給她聽。
我心口痛已經好多年了,因為我心頭壓著很多事情,等到要說出來已經太遲了。
我覺得這要怪我母親,這種痛苦是她給我的,她沒告訴我原因就離開了我。我覺得她是想解釋的,但是在最後一刻,她沒法說了,所以一直到今天,我還是在等她回來,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從來沒跟你提起過我母親?也沒提起她離開我吧?那是因為我自己也不願相信這一點,說不定這就是我在你面前從來不提她的緣故。
當然,這並不是說我就不想念她了,我很愛她。實際上我從年輕時起就一直保存著她的頭髮,有三英寸長,我把它捲起來,藏在一隻很小的鐵盒子里。那麼多年來,我一直珍藏著它,我想她哪天回來,我就可以當作禮物還給她。後來我相信她確實去世了,但我還是沒把頭髮扔掉。我想,總有一天我會找到她的遺體,我就可以把她和她的頭髮埋在一起,那樣,在另一個世界里,她還可以鬆開她的頭髮,還可以再讓她思想的野馬自由地賓士。
我記憶中的她就是這個樣子的,她在自己的房間里,解開發辮,讓它散落下來,她讓我摸她的頭髮。
還有什麼呢?當然,她失蹤的時候我才六歲,我不可能把跟她有關的一切全想起來。但有些事我還記得很清楚:她的頭髮很沉,她牽我的手很有力。她能把蘋果皮削成很長很薄的一圈,放在我的手上就像一條黃色的扁平的蛇。還記得嗎?我也學著用這種樣子給你削蘋果。
另外的事我就記不太清楚了。我還有過她的一幅肖像,是在她失蹤后弄到的。我記不得她那張嘴的樣子,那麼嚴肅,那麼倔強;我記不清那雙眼睛,那麼悲傷,那麼迷茫。我不承認畫上的這個女人就是我的母親,但我又願意相信這畫就是我的母親,因為這是我手頭唯一和她有關的東西。
我經常把這幅畫放在我的膝蓋上,從各個不同的角度來端詳它,可她的臉老是別過一邊去,從不正眼瞧我。她看上去好像沒在想什麼。我不知道在畫這幅畫之前或之後她在想些什麼。她走以前,我還沒法向她問這些問題:幹嗎她對我父親說話者是那麼凶,可臉上又始終堆滿笑容?幹嗎每到晚上她都要跟她的鏡子說話,好像鏡子里的臉是另外一個人的?幹嗎她跟我說她不能再抱我了,以後我得學著用自己的兩條腿走天下了?
有一天,大概是在我十歲光景——那時,她已經失蹤好些年了——我又把她的肖像打開來了,我發現她蒼白的臉上生了個小污點,就拿來一塊軟布,蘸了水,給她洗臉。但她的臉反而更黑了,我使勁洗呀洗,不一會兒,我發現我都幹了些什麼呀:她的半邊臉全給我擦掉了!我失聲痛哭,好像是我殺了她。打那以後,我就只能帶著一種非常痛苦的感情看這幅畫。你瞧,我甚至連稱一幅畫為母親的機會都失去了。
那麼多年來,我竭力想記起她的臉、她說過的話、我們在一起做過的事情。我用成千上萬種不同的方式回憶她。這就是中國人常說的——一萬——一萬是個大數目,總是帶點誇張。但是我想念我母親已經快七十年了,所以肯定是有一萬次了,她的面貌肯定也變了一萬次了,我每回憶一次,她就變一次,所以說不定我對她的回憶已經不那麼準確了。
多傷心啊!最傷心的是你失去了你所愛的人——因為這個人始終在變。過後你就搞不清了,我失去的是同一個人嗎?說不定你失去的更多,說不定失去的更少,成千上萬不同的事全攪在一起,有些是記憶中的,有些是憑空想象出來的,你不知道哪是哪,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但有些事是可以肯定的,就像我的腿,它們只能這樣走路。瞧瞧我的腿,還是那麼瘦,腿肚子上一點肌肉也沒有!我母親那麼寵我,我都六歲了,她還抱著我滿世界走。我自己一步也不肯挪,不是因為我病了或沒力氣走路,我老想以她一樣的高度,用她一樣的方式來看這個世界。
所以,我記不太清楚小時候我們住在上海洋樓里的那些日子。那洋樓是什麼樣的,裡面住了些什麼人,我一點都想不起來。你要是從小自己走路,就會知道哪兒拐彎通往哪兒。每當我回憶起我小時候,我只記得我母親的房間,我和她住同一間,還有那長長的樓梯,一直通向有水波紋圖案地板的門廊。
在我記憶中,我還能看到那道一層層盤旋而下的樓梯,我母親抱著我探出身子朝下張望。樓梯下面一層住的是我們的親戚,我想,我父親的另外幾個老婆就住在最下面的一層,不過這只是我現在的猜想。我母親告訴我要很安靜,不要笑,也不要提問題。我屏住呼吸,盡量聽話,雖然我很想大聲喊出來,告訴她我不敢往下看那盤旋的樓梯。然後我們聽到了傭人們的聲音,她直起了腰。我們兩個都同時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緊緊地拉住她,慶幸我倆都沒有摔倒。
每當我想起樓梯,我就回憶起那房間,然後又回憶起另外一些事,越來越多,一直到她離開的那天為止。說不定,所有這一切,只不過是我對她的回憶和想象,現在全攪在了同一天里。
我們朝樓下望了望后,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這時天色尚早,家裡的其他人還在睡覺。我不記得我們幹嗎要起得這麼早,也沒法猜測。從天色判斷,離女傭送早點的時間又過了一個鐘頭。
我母親正在把一種紅黑相間的牌子攤在地板上玩遊戲,她說這是外國遊戲,名叫CHIUKE,就是"監獄與手銬"。
直到現在我才知道這是什麼遊戲——她說的CHIUKE,肯定就是CHECKERS西洋跳棋。她把紙牌錯落有致地放在地板上,解釋給我聽,不同的顏色代表為不同的軍閥作戰的人,都想竭力抓住對方,但她解釋得多了以後,我那小腦袋反而給搞糊塗了。當然,我那時還不知道怎麼說糊塗這個詞,所以我只能抱怨說,我餓了。
我可以在我母親面前抱怨,也可以對她發命令。她待我不嚴厲,不像有些母親那樣。說不定她對我比我對你更溫和些。是的,你想得到嗎?無論什麼,只要我想要,我總能夠得到,從來沒想過我還要用另外的東西作回報。你瞧,雖然我和我母親只相處了很短的一段時間,但我從她那兒學到了這種建立在真誠基礎上的溫情。
在我說我餓了的那天,我早已知道我母親有一盒英國餅乾,就藏在她高高的梳妝台的上頭。她把餅乾盒拿了下來,這是她最喜歡吃的餅乾,也是我最喜歡的——吃起來不是太甜,也不是太軟。我母親有好多好東西,都是從不同的國家買來的。她喜歡英國的餅乾,當然,她也喜歡英式的傢具、義大利的汽車、法國的手套和鞋子、白俄的濃湯和憂傷的情歌、美國的爵士樂和漢密爾頓的手錶。水果可以是任何一個國家的,另外所有的東西都必須是中國的,要不就是"沒有道理"。
我父親開了好幾家織布廠,有一次一位外國客戶送給我母親一瓶法國香水。她微笑著對那個男人說,她很榮幸地接受一個重要的大客戶送的這麼雅緻的禮物。如果你認識我母親,你就會知道,她其實不喜歡那男人,這從她對那個人的稱呼中就可以看出來,"一個重要的大客戶"。
後來,她就打開香水瓶,讓我聞一下。她說它聞起來有股尿味,我也覺得有一點。"這些外國佬幹嗎要花大錢把這種臭東西往自己身上灑?"我母親說,"幹嗎不經常洗洗澡?真是沒道理好講。"她把香水全倒在她房間的馬桶里,然後把圓圓的水晶瓶給了我。瓶子是深藍色的,我把它舉起來高過窗檯,搖一搖,光線就滿屋子亂晃。
那天早上我就一面吃著英國餅乾,一面玩法國香水瓶;我能聽、到早上的聲音,是我母親教我怎樣聽的。她老是豎起耳朵傾聽每一個聲音,然後教我怎麼辨別它的重要性。如果那聲音重要,她的耳朵就會豎起來,如果不重要,她就回頭干她正在乾的事。我也照她的樣子做。
我們聽見傭人們上上下下在走廊里走動,嘴上小聲咕咬著,端馬桶,倒馬桶。還聽見有人在樓梯上拖箱子,另外有人在低聲嚷著"怎麼回事,發神經了?"屋外,有人把一大盆水從高高的窗口倒下來,頓時在後院濺得四處是水——嘩!——那聲音就像熱油在煎炸一般。過了好一陣子,我們終於聽到了筷子敲在碗邊上"叮叮叮"的聲音,說明傭人們正在把早飯送到每個房間里去。
每天早上,我們通常聽到的就是這些聲音。但那天早上,我母親好像對所有聲音都很留意,她豎起了耳朵,我也同樣——但我心裡還有一個疑團沒解開——她有沒有聽到她想聽的聲音,她心裡感到的是失望,還是放心。
我還沒吃完飯,我母親就匆匆離開了房間;她去了很久,雖然也許只有幾分鐘,可你知道,對小孩子來說,一分鐘和一小時沒什麼兩樣,他們都會變得不耐煩。你也是這樣。
我覺得再也等不下去了,就打開了房門,偷偷地朝外張望,一直望到走廊的盡頭。我看到我母親和我父親就站在那兒,正在用刺耳的聲音爭吵著。
"這件事用不著你來操心,"我父親嚴厲地說道,"不要再提了。"
"我已經開了口,"我母親說得很快,"話已經說出去了。"
我看到他們爭吵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我母親可不像我父親的另外幾個太太,她們一個個都假惺惺的,裝得比別人更高興,好像在爭奪一個大獎品似的。
我母親的態度是真誠的。當然,她能做到溫柔,但她更看重誠實和開朗。大家都說,這是她的缺點。她要是生氣,就會把一切都說出去,然後招來一連串麻煩。
所以這天早上,當我聽到母親和父親又吵起來的時候,心裡真是害怕極了。他們雖然沒有大喊大叫,但我看得出,雙方都很生氣。我父親的嗓音使我想趕緊關上門,躲起來,而我母親的嗓音——很難根據一個小姑娘的感覺來形容它——我只能說,它聽起來很刺耳,就像一塊好布被撕破了,再也沒法把它縫好。
我父親轉身走開了。然後我聽到我母親說,"第二個二姨太",好像這幾個字是咒語似的。我父親沒有回過頭來,只說了一句,"這事已經定了,你變不了了。""你以為我變不了嗎?"我母親沖著我父親的后影說。
當時我不知道"第二個二姨太"這幾個字是什麼意思,只知道這些字很不好,曾有人用這個字眼來罵我母親,這個字眼總要使我母親在鏡子前坐好幾個鐘頭,罵那個盯住她看的第二個二姨太。
最後我母親轉過頭來了,她臉上浮現出一種奇怪的笑容,是我以前從未見過的。她剛看到我,我馬上小聲抱怨說,"還餓"。
"來吧,來吧。"她溫和地說。然後她的笑容又變成了我熟悉的那種,但我還在尋思,她那麼生氣幹嗎還笑呢?
回到房間后,她叫我穿上衣服。"要穿好的那套。"她說,"我們要出去。"
"另外還有誰呢?"
"就我們倆。"她說。這可有點不尋常。但我沒問她,我很高興有這樣難得的機會。然後她花了很長時間作準備,我在一旁瞧著。我者喜歡看我母親打扮,她套上一件西式服裝,走到鏡子跟前照一照,然後又脫下,換上一件中式的,又脫下,再換一件中式服裝,皺皺眉頭。最後,在換了好多次以後,她還是挑中了第一件,就穿了這件,這是一件翡翠色的短袖衫,配有長及腳踝的柔軟的直褶裙。
我等她把我抱起來,這樣我們終於可以離開了。
但她沒有這麼做,而是拍拍我的頭說,"syinke,你已經長大了。"她總是叫我syinke,這兩個字的意思是"心和肝",肝是身體中最像心臟的東西,英語讀起來非常拗口,不那麼好聽,但是在中文裡,心肝的發音很美,母親要是很愛她們的子女,就會這麼叫,我也經常這樣叫你。你明白嗎?
"心肝,"我母親說,"今天我要教你重要的秘密,但是首先你得學會自己走路。"我還沒來得及哭出來或抱怨,她已經拔腳走在我前面了。"走吧,走吧。"說話的口氣好像前面有什麼好東西在等著我們。我趕緊跟在她後面,就這樣,我們出了大門,坐上了一輛新式的三輪車,這種車子穿街過巷比黃包車可快多了。
當時正是初夏,早晨還有點涼。但一到了下午,就熱得蒸籠似的。離開我們住的屋子一段路后,我聽到了各種各樣的聲音:街頭小販的叫賣聲、咯吱咯吱的手推車聲、汽車喇叭的鳴叫聲,還有那麼多釒郎頭的敲擊聲——到處都可以看到老房子被推倒、新房子拔地而起的景象。聽著這一切聲音,我真是快活極了!我母親也很快活,好像變了一個人,她不停地笑著,鬧著,指點著,快活地叫喊著,就像普通人那樣。
"心肝,快瞧!"那是一家商店的櫥窗,裡面陳列著小牛皮製的女士手套。我們走下三輪車,去看櫥窗。"那麼多縴手在空氣中向顧客招手呢。"我母親說。我也把我的手弄成蛇的樣子扭動起來,於是兩人哈哈大笑。我們又上了三輪車。
"瞧!"過了一會兒,我喊道。一個男人嘴裡吐出一條長長的麵糊落進一個正在沸騰的鍋子里。我很驕傲能發現有趣的東西指點給我母親看。"他看上去像條魚,"我說,"一條在噴水的魚!"我從三輪車上站起來說。那麵糰變成一條條軟綿綿的線。
"他在用他的嘴做烹飪工具。"我母親解釋給我聽。
那天,我們一路上看到了許許多多有趣的東西,好像我母親有意要讓我張開眼睛伸長耳朵,記住所有的一切。但也許,這不過是我現在的想象讓我想到了這一點;也許她並沒有這樣的意圖;也許,我們根本就沒有看到我剛才所說的那些東西;也許我們根本就沒去過我記憶中去過的所有地方,因為我們怎麼可能在一天中干那麼多事情?但我記得的就是這樣,甚至還要多。
那天,我們走遍了這個世界上所有賣好東西的地方。在浙江路,她說那兒有最好的法國皮鞋,但她一雙也沒買。在城隍廟,她說那兒賣一種珍珠粉制的非常漂亮的美容膏,她讓我擦了一些在臉上,但結果也沒買。在靜安寺,她給我買了一份美國冰淇淋聖代,她自己沒吃,跟我說"太粘,太甜了"。在福州路,她說你可以買到各種各樣的書,各種各樣的報紙,無論是中國的還是外國的。她買了一些東西,一份報紙,但我記不清是什麼報了,因為我那時還不識字。
然後我們來到了小東門,最好的海鮮貨攤全都擺在那兒。她說她要去嘗一種她已經多年沒吃的海鮮。這是一種很難得的小魚,名叫娃娃魚,因為它叫起來的聲音就像娃娃一樣——哇一哇!它的四肢都會划動。我們找到了這種魚,我果真聽到它大聲喊叫的聲音,它的四肢也在划動,正像我母親說的那樣。
"很久前我就愛吃這魚,"她說道,"肉又嫩又鮮,連它身上的鱗片都是那麼軟那麼甜,就像剛生出來的嫩葉一樣。可我現在想,吃這樣的生物太殘忍了,我已經沒有胃口了。"
我留意著我母親找到的所有地方所有東西。我記得當時我想,這是重要的,要留心聽。要記住那麼多慾望,要找到那麼多地方。我覺得我母親在教我一個秘密——即時即刻滿足各種願望就是我的幸福所在。
那天下午,我們還去了戲院。外面已經很熱了,太陽火辣辣地照著,使人感到身子粘乎乎的。所以我很高興我們能走進黑乎乎的戲院里。當然我想錯了,我以為戲院裡面會涼快些。上次我到這裡來的時候肯定是冬天或春天,但那天戲院里像個蒸籠,又問又熱。我們進去的時候,電影已經開演了,講的是一位金髮姑娘的故事,有人在彈鋼琴,聲音刺耳嘈雜。
"我看不見,我看不見。"我對我母親嚷道,不敢再向前邁一步。
"等一會兒就好了。"我母親說。等我的眼睛慢慢習慣了黑暗后,我看到了一排排坐著的人,人人都在打扇子。我母親數著座號"……六、七、八"。我對她從後面數起找八排倒並不在意,只對她數數兒感興趣,因為我當時正在學數數兒。然後我們就從八排往中間插進去,直到我母親找到一個空位子。她低聲叫另外一個人坐到旁邊去,當時我還以為她在說"對不起",後來才知道她在說別的。
以前我和我母親看過許多活動的畫片,全是無聲的:查理·卓別林,那個大胖子,警察和消防車,牛仔騎馬兜圈子。那天下午,演的是一個孤女在雪中賣火柴的故事,她凍得直哆嗦。坐在我前面的一個女人哭了,一面還直抽鼻子,可我覺得那女孩很幸運,在大熱天能享受到涼快。我就這麼想著,不知不覺就在黑乎乎的戲院里睡著了。
等我醒過來,燈已打亮了,我母親正靠在旁邊座位的男人身上,用一種嚴肅的聲音跟他說悄悄話。我大吃一驚,她好像在於一件危險的事,跟一個陌生人說話。於是我小聲嘀咕著,把我母親往我身邊拉了一下。那男人欠了欠身,朝我笑笑。他不太老,看上去很有風度;他的皮膚很白很光,不像那些整天在外面幹活的人的臉,但他身上穿的卻是一件很普通的農村裡的大褂,是平常的藍顏色,不過很乾凈。我母親向他道了謝,然後我們就站起來走了。
回家路上,我又睡著了,我的興奮勁全沒了。我只醒來過一次——車子猛地一顛把我驚醒了,三輪車夫正在罵路上一輛慢吞吞的手推車。我的臉靠在我母親的頭髮上,我發現自己正在看她頭髮的顏色。她的頭髮顏色看上去和我的不一樣,和我們家裡另外女人的頭髮,甚至和我見過的所有人的頭髮都不一樣,既不是黑褐色的也不是褐黑色的,反正不能用黑來形容。
對我母親頭髮的顏色你只能感覺,不能看,看是看不出的——那是一種非常非常深的黑,黑得像深井裡的水那樣閃著銀光。她的髮髻上盤進了兩根白髮,就像石子丟進水裡形成的波紋。但用這些詞來形容我母親的頭髮還遠遠不夠。
我還記得那天晚上發生的幾件事情。白天我已經很累了,我們在房間里隨便吃了一點,然後我母親教了我一種繡花針法,她說是她自己發明的。我學得很笨,但她沒有批評我。不只一次了,她總是誇我做的一切。然後在幫我脫衣上床的時候,她又給我上了一課,怎樣數手指頭和腳指頭。"要不然,你每天早上醒來怎麼知道還有同樣多的手指頭和腳指頭呢?"她說道,"……六、七、八、九、十。"
你瞧,我母親多有教養,多聰明啊!她總能找到我必須學的理由。有一次她跟我說過,她曾經想當一名教師,就像那位教過她的傳教士那樣。
然後她坐在自己梳妝桌前的凳子上,我看她脫掉衣服,除下她的金手鐲和翡翠耳環。她從鏡子里發現我在瞧她,就回過頭來,又重新戴上耳環。
"總有一天,這些東西都是你的。"她用沙啞的嗓子說。我點點頭。
"還有這個。"她拍拍她的首飾盒。我又點點頭。
"你戴上這些東西以後,大家就覺得你的話更值錢。"我又點了一下頭。
"但你可不能這麼想,決不。"她說道。我馬上搖搖頭。
她上了我們倆一起睡的床,把我的頭髮撫撫平。我抬頭望著她的臉,她就給我唱了一支短歌——是講一隻小老鼠偷燈油的故事。你還記得嗎?我也經常給你唱這支歌的。那天晚上,我還沒聽完這支歌就呼呼睡著了。
我夢見了我白天見過的所有東西:一條魚在一隻小老鼠嘴裡哇哇哭著,唱一支歌;一個金髮的姑娘想買那雙法國皮鞋;我用手指繞著我母親的頭髮,忽然發現那根本不是頭髮,而是繡花和珠寶;我母親坐在梳妝桌旁,正在梳頭,她對著鏡子喊:"第二個二姨太!第二個二姨太!"也許最後這部分不是夢。
第二天早晨,我醒來時,發現我母親不在屋裡。我以為她像往常一樣,趿著拖鞋,悄悄起了床,到樓下去了。我打開門,朝外望望,只看到傭人們把馬桶拎出房間去。我回到房間,坐下等她回來。然後傳來了"叮叮叮"的聲音,女傭端著兩碗熱氣騰騰的"鮮豆漿"進來了。你知道,就是周末我們在清泉閣吃到的那種鹹味的像牛奶一樣的湯,上一次克利奧自己喝了滿滿一大碗,一點都沒濺出來。
但無論如何,那天早上,我一點都不想喝豆漿。"我媽媽——她到哪去了呢?"我問。
女傭沒有回答我,只是在房間里四下張望了一下,一臉茫然。然後把碗放在桌子上。
"快喝吧。別讓它涼了。"她說完,匆匆走出了房間。我等著等著,等到我的那一碗都涼了。我實在等得不耐煩了,就開始哭起來,但只是小聲地哭。我哭得喉嚨哽住了,我要等到我母親回來,才可以停止。我要哭著告訴她,我等了她多久。我決定,等她一回來我就指著我的那碗涼豆漿給她看。我會向她要些英國餅乾,至少要三塊,我才會重新高興起來。我又等了好一會兒,我舔舔碗邊,把碗邊弄得一塌糊塗。我站在一把椅子上,自己把那個餅乾盒取下來了。可她還沒回來。
女傭又回來了,把碗端走了。她瞧瞧我弄得一塌糊塗的樣子,打量了一下房間。"瞧你都幹了些什麼!"她說了我一句,然後匆匆走了。她一關上門,我就把它打開。我看見傭人在跟管家說話,她們倆衝下樓梯,我趕緊跑到樓梯口,看她們下去。然後我聽見樓下傳來很大的聲音,很多腳步聲,門開進開出的。我見到奶奶,我的祖母慢吞吞地走上樓梯來,旁邊跟著一個傭人,正在很快地跟她說著話。奶奶可不是那種拍拍我的頭,說我漂亮的祖母。她是這屋子裡所有女人的總管。我是其中最小的小姑娘,她只有在要罵我的時候才會注意到我。我飛快地跑進房間,坐到床上,怕得要命。我知道,麻煩來了。
她們一進門,我就哭了起來。"你母親到哪兒去了?"奶奶一遍又一遍地問我,"她什麼時候走的?她隨身帶了哪些東西?是不是有人來接她的?"
一個一無所知的小姑娘又能說什麼呢?我搖搖頭,只是不停地哭。"她沒有走!她還在這兒,就在這兒。"
突然,又一個人衝進了房間,我不記得是誰,因為我只注意到她手中拿的東西,那是我母親的頭髮,是剪下來的,像一條馬尾巴那樣盪著!我尖叫起來。我當然尖叫起來了,我覺得好像親眼看到她的頭被砍下來了,太可怕了!
現在我對那個時候的記憶已經非常模糊了,只記得每個人都很緊張,都在交頭接耳。我父親很生氣,他來到我母親的房間里,打開她的抽屜、大衣櫥、首飾盒,把一切全翻了個遍。他坐下來,一言不發,然後嚴厲地盯著我,好像是我做錯了什麼的緣故。
"她上哪去了?"他問道。我竭力想服從他,就猜給他聽。我說浙江路,我說可能是城隍廟,我提到了小東門的魚市,我說她還去過電影院。
我整整三天沒有離開過房間,我坐在那兒,等我母親。沒有人告訴我我得等在那兒,但也沒有人來把我帶走。傭人給我送食物來的時候一句話也沒說,我也沒問她什麼問題。
第四天,我自己一個人下了樓。我跟你講過,我母親老是抱著我滿世界跑,所以我的腿從來就不強壯。那天,我的腿更加虛弱,但或許是因為我害怕會出什麼事。
我跟你說,事情比我想象的還要糟。我看到門口掛著做喪事的橫幅,不用問,我就知道是幹什麼用的。但我還是不敢相信,於是我走到一個為我們洗衣服的姑娘身邊,問她誰死了。那姑娘說,"你怎麼還問這個!"我走到今天剛到的老阿嬸身邊,她說,"別再提這事了。"
或許是一星期後,或許還要早一些,我被送到崇明島,與我父親的弟弟和他的兩個太太,老阿嬸和新阿嬸住一起。從上海坐汽船,沿黃浦江北上到江口,再到這個島,要兩個鐘頭。我父親一家原來是從這個島的鄉下出來的。從地圖上看,這地方也許只不過是水中小小的一點,不留心的話幾乎看不出。
總之,到的那天,由於汽船的一路顛簸,再加上心中悲傷,我的胃難受極了。我大哭大鬧,哭得是那麼傷心,以至老阿嬸威脅說要把我的臉劈為兩半。我喊道,"我要媽媽!我要和媽媽在一起!告訴她我在哪,她會來帶我走的。"
這就是大嬸嬸告訴我的:"噓!你媽就安葬在這裡,在這個島上。"
今天你要是問我,我母親到底出了事,我也說不清,只能把大家跟我說的話告訴你。這不是真的,只是些閑話。
可我知道,我母親干下了一樁很丟臉的事,所以大家說她死了,要把她的醜事埋了。所以誰也沒有在我父親的面前提起她,所以他們要把我送走,免得我想念她。
但是,他們還是經常在背後說她的閑話,每個人都說——老阿嬸、新阿嬸、叔叔、還有他們的朋友,——在茶餘飯後,在午睡的時候。好多年來,我母親就成為他們取笑的對象,傳說的材料,可怕的秘聞和風流韻事的談資,就像掘開她的墳墓,然後把她往裡推,再在她的墳上扔更多的爛泥。你想,一個小姑娘親耳聽見別人對她的母親說東道西,她心裡的滋味會怎樣呢?
他們說的話我全聽到了,我心裡真是難受極了,可我又不能把耳朵塞起來。我想弄清楚我母親究竟是怎麼離開的,為什麼從來不把原因告訴我。
這樣一來,我母親就成了一個謎,每一句風言風語都在我小腦袋裡引出一個問題。要是她真的死了,為什麼他們不給她舉行葬禮?要是她還活著,為什麼她不回來把我接走?要是她逃走了,那麼她又逃到哪去了呢?
有時候我竭力想把我聽到的所有風言風語湊在一起,湊成一個完整的故事。但是每一部分都和后一部分互相矛盾,到頭來,沒有一部分站得住腳。
於是我就把我所知道的我母親的事情,不管好好壞壞,全都重新回顧了一遍。我想找出她這輩子為什麼會走這條路而不走那條路的一切理由。以下就是我的想法,我的母親為什麼會成為我父親的第二房姨太太,後來她又為什麼要離家出走。
我母親不是美國人想象中的那種中國姑娘,纏著小腳,說話文文氣氣,走路一步一搖的。我母親是個摩登姑娘,當時上海有不少這樣的姑娘。她們不是農民出身。我母親八歲時就放了腳,有人就說難怪她跑得這麼野。
她出生在上海一個有教養的有錢人家裡。她父親是寧波人,母親是蘇州人,她是他們的獨養女兒。蘇州的女人說話很軟,很動聽。連上海人也會告訴你,蘇州話最好聽。而寧波人呢,特別會做生意,他們賣了一個好價錢后,還要跟你爭論不休。所以你瞧,我母親生下來就已經兼有了這兩種互不相容的性格。
我以為我母親是那種古典型的美人,就是其他姑娘在小說中讀到過,哭泣過,很希望小說寫的就是她們自己的那種美人。我母親給我念過一個故事,講的是一個很漂亮但又很孤獨的姑娘,有一天,她朝池塘里看,以為她終於找到了一個不妒忌她的朋友,她不知道,那張亮閃閃的向她報以微笑的臉,就是她自己的倒影。念到故事的結尾,我母親嘆道。"真荒唐!竟有這樣的姑娘,連自己的倒影在看自己都不知道!"
無論如何,我母親是不用到池塘去看倒影的,她有鏡子,每天晚上,她都從鏡子里看自己。所以,如果要我說實話,我就不得不說,我母親是很為自己的臉蛋感到驕傲的,甚至可能還有那麼一點點虛榮。
當然,她有理由驕傲。她的皮膚閃著白玉一般的光澤,或許,顏色有點像夏天的桃子。或許,古典小說中所有用來形容女性美的詞都可以用在我母親身上:她們的嗓音像琴弦般動聽,她們的皮膚像潔白的美玉,她們的舉止像靜靜的流水。這些小說為什麼總是喜歡用這種方式來形容女人,使我們相信只有這樣才是美的?
或許,我母親根本就不漂亮,只不過是我相信她漂亮罷了。可我轉念又想,為什麼我父親要娶她?他可是個大人物。他已經有了各色各樣的姨太太。那個時代,娶兩房、三房、四房姨太太沒別的理由,無非是利用女人的漂亮加強男人的名聲地位罷了。所以我認為我母親肯定是很漂亮的。這不光是那些壞的古典小說使我有這種想法的,還有一個原因使她非如此漂亮不可。
我母親不但漂亮,人也長得聰明能幹,腦子轉得快。我已經提起過她很有教養。她進了上海的一所教會學校,當時第一所允許女子入學的學校,這是因為她的父親,我的外公,本人也是很有教養的。他是一個有學問的官員,是負責改革對外事務,或諸如此類重要事務的一個機構的負責人。不管怎麼說,那個時代很多當官的都把他們的女兒送出去接受教育。這是那個時代的思想——讓子女受點教育,證明你的思想不太封建。但是外公不願送她到法國、英國,或美國去,那時有些家庭這麼做是為了證明他們是多麼有錢。所有這些姑娘回來時,頭髮都剪短了,臉也晒黑了,那是由於在太陽底下打網球的緣故。難道送個女兒出去讀書,只是為了讓她變個他不喜歡的人回來?所以在1897年,上海開辦第一所女子教會學校,我外公就送我母親去了那兒。
我聽說我母親還在那所學校里學了英語,但我從來沒聽她說過一個英語單詞,除了"餅乾"以外。新阿嬸也進了同一所教會學校,她說,我母親不是一個好學生,或許我也差不多;她說我母親天性好鬥,或許我也差不多;她說我母親很任性,或許我也差不多。
新阿嬸說,有一次,學校做祈禱的時候,一個老修女放了一個響屁——當然不是故意的——我母親哈哈大笑起來,說,"上帝也聽到了!"
"我不明白修女們幹嗎都那麼喜歡她,"新阿嬸跟我說,"她們告訴她,'我們為你祈禱得可厲害了,小東西。如果你是一位基督徒,死後就可以上天堂了。'你母親個性是那麼強,她說,'我要是死了,也不上天堂里的外國租界。'你猜那些修女怎麼著?她們全都笑了——僅此而已。"
新阿嬸對我母親妒忌得要命。她老說,"我不像你母親那麼放肆,可修女們幹嗎不為我祈禱得厲害些呢?"
老阿嬸沒有進過這種學校,實際上她根本就沒上過學。她出生在一個封建家庭,受的是非常傳統的教育:姑娘家的眼睛決不是用來讀書的,而是用來做針線的;姑娘家的耳朵決不是用來聽各種意見的,而是用來聽命令的;姑娘家的嘴唇應該很小,不輕易啟齒,只在表示喜歡或請求同意時才開一下口。所有這些封建思想反而會使老阿嬸對什麼事都要議論一番。
"她讀洋書也是個毛病,"老阿嬸老是說,"他們把洋人的想法塞進一個中國人的腦袋瓜里,把一切都攪亂了。吃洋人的東西也一樣,肚皮反胃了,腦袋瓜也反了。那些洋人教書先生想把乾坤顛倒了,說什麼孔夫子不好,耶穌好!說什麼姑娘家也能當教書先生,姑娘家不一定要嫁人。他們幹嗎教這些?還不是叫你腦袋瓜翻個個兒!所以她才會有麻煩。"然後老阿嬸又警告我,"雯雯啊,不要大聽教書先生的話。瞧你娘都幹了些什麼。"
要是你問我,那麼我說,我母親之所以出事不是由於她受的教育不好,而是她的命不好。她受的教育使她對事情總抱有不幸的想法——不管她怎麼改變她的生活,她也無法改變她周圍的世界。
叔叔常說,要是我母親不是一個獨養女兒,這種事情興許就不會發生。所有那種應該生在男孩子身上的任性、固執都生在了她身上。更糟的是,她父母讓她待在家裡,使這種性格變得越來越強烈。在她快滿二十二歲的時候,他們覺得他們可以等著,為獨生女兒招個丈夫。
這事還沒辦妥,革命爆發了,清政府被推翻了,那是在1911年,我母親正好二十一歲。再也沒有清朝政府了,外公也丟了他學者一官員的位置。
我外公是在吃午飯的時候,從一個傭人口中聽到這個壞消息的。當時他口中正嚼著一塊蒸蹄筋,突然我外公像野獸一樣大叫起來,然後咬下了自己的半條舌頭。興許他是先咬了自己的舌頭,然後再大叫的。不管怎麼說,他馬上朝後一仰,連椅子帶人摔倒在地上。就這麼一跤,我母親的家道一落千丈,因為人人都說外公是眼看清朝末日已到,心中悲痛不已而自殺的。
於是我母親的母親,我的外婆,就成了一個寡婦,不再那麼富有了。她不想急著把女兒嫁出去,以便老來有女兒照顧。這就是孔夫子說的老有所養。我不明白乾嗎大家都說孔夫子怎麼好,怎麼聰明,他叫每個人瞧不起另外的人,而女人是在最下面一層!
不管怎麼說,我母親已經二十一了,而她受的教育又是和孔夫子的思想背道而馳的。也許她想嫁人,也許根本就不想。誰知道呢?不管怎麼說,她想要自己做主。叔叔老是說,"就是因為她要自己做主,才惹出麻煩來了。"
新阿嬸不同意這種說法。真正的麻煩,她說,是風流韻事,是我母親想為愛情而嫁人的傻念頭。她遇上了一個復旦大學的學生,一個記者。他比她大,大概有二十九歲了,他開始他的學業很遲了。我母親當時已經二十六歲了。
這學生姓劉,是個馬克思主義者,正是我外公痛恨的那種人。小嬸嬸說,他的底細她全知道。因為在我母親離開后,小嬸嬸去找她的遺物,發現了一張報道那個姓劉的革命者的報紙。小嬸嬸說,肯定就是我母親所愛的那個大學生,要不,我母親幹嗎把那篇文章藏起來?
新阿嬸說,那篇報道寫得很糟糕,是一篇宣揚一時衝動的英雄故事,所以興許只講了一點點實情,其餘部分就像冷飯上加了許多開水。不管怎麼說,故事就是這麼寫的,像一個老掉牙的革命故事,又很有點羅曼蒂克的味道。
劉的老家是山東,在上海的北面,是個盛產一切美味的海鮮的地方。他是個漁民的兒子,所以他對生活的全部指望就是繼承父業,每天乾乾補漁網的粗活。他沒錢讀書,也沒法改變他的生活。事實上,這就是大家都在過的那種生活,當然除了學者、洋人和貪官污吏以外。但有一天,一個馬克思主義者來到他跟前,給他看一張紙。
"同志,你能給我念念這個嗎?"那個拿紙的男人說。劉回答道:"對不起,我生來就是個傻瓜。"
然後那人就說,"同志,要是我在十天內教會你念這張紙,和另外你想念的一切,你說怎麼樣?你來開個會就知道了。"這個好人告訴劉一種新方法,怎樣教工人和農民從奴役中解放出來,這種方法叫"十天學會一千字法"。
在那次會上,那些馬克思主義者還告訴劉,一個人只要用功,一天就能學會讀寫一百個字,十天就能學會讀寫一千個字。這樣他馬上就能掌握文化知識,能念一般的報紙上的新聞,能寫信,做生意,把自己從悲慘的生活中解放出來。
當他們邀請劉參加識字班時,劉回答說,"我命不好,就肯下苦功。"
於是劉就用功學習,改變了他的命運。但是他學會讀寫一千個字還不停下來,還是繼續用功,他的毅力就有這麼強。他學了兩千、四千,然後又到了一萬。終於,他通過了大學入學考試,進了復旦大學。他慶幸自己已經能夠改變自己的生活,於是發誓總有一天他要寫工農大眾的艱辛,要做他們的代言人,要講述他們的故事,要告訴他們,通過革命的思想,他們能夠改變自己的命運。
所以現在你就明白,新阿嬸幹嗎說我母親為了風流韻事而毀了自己的生活。我母親怎麼會不愛上這麼一個男人呢?
我覺得劉這個人肯定長得很帥。說不定他就具備我母親讚美她自己的那種風度:大眼睛、光皮膚、小嘴巴、臉不胖也不瘦、頭髮烏黑油亮。他的思想肯定很現代很開放,因為他沒有徵得我母親的允許,也沒有通過媒人的介紹,就向她提出了求婚。我母親當時肯定興奮極了——一個革命的婚姻!她馬上就答應了,然後就回家把這事告訴了她母親。
外婆沖我母親吼道,"你怎麼能幹這種事!你怎麼能答應那個男人!只有國家沒了皇帝才會發生這種無法無天的事!"
當時我母親就威脅說,要是不答應她嫁給劉,她就吞金自殺。實際上,那天中午,她已經絞掉了她的半隻金手鐲。她舉起來給她母親看,表明她不是嚇唬嚇唬人的,她說話是算數的。"半隻金手鐲哩!"新阿嬸每講到這兒,總是要加一句,"瞧她這個人好不厲害。"
當然結果我母親沒有吞下金手鐲,要不,她早就死了。她只不過是假裝要吞下去,她在嘴唇上畫了一滴金水,然後就躺在了床上,非常安靜。這時,外婆正跪在家族的神像前,在她死去的丈夫的靈位前祈禱。她請求寬恕,因為她引導她的女兒到這麼壞的結局。就在這麼祈禱的時候,外婆好像覺得聽到了她丈夫的亡靈說,"去看看我的老朋友江少炎吧。"
於是外婆就去了。她把我母親的事都講給江聽了,她變得怎麼怎麼壞啦,她威脅說要自殺啦——這都是因為狂熱地愛上了一個革命黨!她問外公的這位老朋友,她該怎麼辦。
那天下午,外婆和江少炎達成了一個協議,江同意將他亡友的這位壞女兒收為二房。
每當我回憶起這段往事,我心裡總要想,外婆幹嗎不反對呢?她幹嗎不對那個姓江的說,"二房?幹嗎不讓她當正房?"畢竟,正房已經死了呀。
但說不定外婆覺得她的大問題已經解決,夠高興的了。不管怎麼說,她什麼都答應下來了。這樣,江就得到了一個漂亮女人做他的二姨太——不是當過傭人的姑娘,也不是出身下層的姑娘,而是一位出自書香門第的、受過良好教育的姑娘。
第二天,我母親見到了那份契約。她跑到劉那兒,問他該怎麼辦。也許他們接吻了,也許他們流淚了,我一向認為我母親是非常浪漫的。
然後劉說了,"你一定要堅持到底,只有這樣才能結束這樁封建包辦婚姻。"然後他給她講了一個革命黨殉情的故事。
她是一個年輕的農村姑娘,長得非常漂亮,也是父母硬要她嫁給一個她根本不認識的老頭。她對家裡人說,"我想自己挑丈夫,要不我就不嫁人。"她父親很生氣,就把她鎖在一間豬棚里。她每天都大喊,她決不嫁給那個老頭。她就這麼喊,一直喊到舉行婚禮的那一天。當她從豬棚里出來的時候,她已經安靜下來了,渾身是污泥,你可以想象得到。
她母親和舅舅們給她清洗打扮,然後把她塞進花轎里反鎖起來。雇來的六個漢子抬著她走了好遠的路,從她的村莊一直到那個老頭住的另外一個村莊。花轎抬到時,許多人已經在準備結婚典禮了,敲鑼打鼓,大擺宴席。他們笑呀,鬧呀,祝福呀,然後打開花轎門迎接新娘。歡迎!歡迎!
啊!——她已經死了,她用自己的頭髮做了一根繩子,系在花轎頂上,弔死了。
"所以你瞧,"劉對我母親說,"你也一定要堅持到底——不僅僅是為了你自己的愛情,更是為了你的國家。"
我那可憐的母親,她能想到的一切就是那姑娘用自己的頭髮上吊。她以為劉說,"你也一定要堅持到底"的意思就是要她也走同樣的路。她回家以後,不知道她能不能堅強到與命運抗爭,有沒有勇氣為愛情獻身。兩天後,她到了江家,做了江的二姨太。
是的,這就是我說的,她嫁給了那個姓江的,他就是我的父親,你的外公,在我出生前已經是個老頭。
更糟的是,我母親到了江家后,才發現已經有了三姨太、四姨太,甚至五姨太。傭人告訴她,大太太是得肺病死的,二姨太是自殺的。因為江沒讓她接替大太太的位置,於是大家都說我母親是來頂替那個倒運的位置——頂替那個死去的二姨太的。
所以我母親就這樣成了第二個二姨太。儘管另外幾個姨太太不想要我母親的那個倒運的位置,她們還是妒忌她,使她由於地位較高一點而受折磨。她們經常這樣取笑她,"哼,二姨太。老實說,你不過是第二個二姨太,只有她的一半權力。"
有時我想,我母親最後實際上是被那些姨太太們趕走的。是她們使她的生活受盡折磨,她想要一碗稍稍特別一點的麵條也要看白眼,她喜歡法國皮鞋也要受到嘲笑,她看報紙也要受到另眼看待,因為她們都是沒文化的。她們妒忌她的頭髮,她的黑亮黑亮的頭髮——她們說我父親之所以要娶她,就是因為看中了她的頭髮。
所以或許這就是她後來剪掉她的頭髮的原由。她把頭髮留給這些姨太太們讓她們去搶。
但我後來又想:我母親完全有能力對付這些姨太太。畢竟所有姨太太在家裡除了成天發發牢騷,為雞毛蒜皮的事明爭暗鬥,還能幹些什麼呢?這幾個姨太太我都認識,叫她們三媽、四媽、五媽。她們其實不算太壞,就拿三媽來說吧,她是典型的上海人脾氣,喜歡取笑那些自吹自擂的人,對什麼都要指手畫腳一番,結果弄得你不知道她到底喜歡什麼、討厭什麼。
所以說不定實情是這樣的:我母親跑出去,回到姓劉的身邊了。當然她會這麼乾的,她打一開始就喜歡他。她在電影院里碰到那個男人以後失蹤的,說不定那個人就是劉。他們在商量怎麼碰頭,她怎麼逃走,說不定她當時正在干這些事。
也許她在思考的時候也成了一個革命黨。那天她把我帶進城去,就是為了讓我看看上海帝國主義的罪惡,把劉教她的那些東西再教給我——哪些東西太骯髒,太甜蜜,太罕見,大悲哀了。這也就是她為什麼要剪短頭髮的原因,她是要藉此告訴我,她就像那個弔死在花轎里的姑娘,終於獲得了自由。
但是後來我又想,要是她和那個姓劉的私奔了,那麼她肯定還活著,她會為了我而回來的。我是她的心肝呀!她會到我的學校去看我,我上的就是她上過的那所學校。她會偷偷地坐小船到島上來,躲在矮樹叢後面。她會突然跳出來說,"我來帶你回去,去見我的新丈夫。"
所以我又想,她肯定已經逃走了,因為她活在這個世界上實在太悲傷了。也許她發現劉也死了。她讀了那張從福州路上買來的報紙,說不定她早就買了這張報紙。她讀到了他被槍殺的消息,他是在教更多的農民認字的時候被槍殺的。許多革命黨人就是這樣被槍殺的。突如其來的悲痛使她回想起他們很久前的愛情。當我在黑乎乎的電影院里睡著的時候,她想到了這些。她為她的失去的愛情而哭泣。在我們去買娃娃魚的時候,她被一種內疚感壓倒了,她回想起她沒有堅持住不吃娃娃魚,沒能堅持反對她那門沒有愛情的婚事。在回家路上我在三輪車裡睡著的時候,她為自己過著舒適的帝國主義的生活方式——這一切是劉所痛恨和反對的——而感到羞恥。那天晚上,當她在鏡子里看到自己的時候,她恨透了自己,決定馬上永遠地洗凈自己的恥辱。
於是,她剪下了自己的頭髮,明確表示她不會再回來了。她成了一個地下革命黨人,她的上級命令她不要露面,她無條件地服從了——那就是她為什麼不回來把我帶走的原因。
但我轉念又想:我母親可不是那種能服從別人命令的人,她只服從她自己的內心。也許她是因為一意孤行而失蹤的;也許是這麼回事:她衝出大門,披頭散髮,不知往哪兒去。
有時我想我母親剪掉頭髮可能出家當修女去了。正是她學校里的那些修女為我母親祈禱,要她聽從上帝的旨意。事情就是這樣的,當了修女后,就不能隨心所欲了。
有時候我又覺得,是那個死去的二姨太在搞鬼,她很妒忌我母親,是她的陰魂回來把我母親勾走了。
有時我又想,就像大家都在說的那樣,她一下子病倒了,然後就在同一天夜裡死了,現在她就埋在崇明島上。
現在我都搞不清哪個故事是真的了,到底是什麼原因使她離開的。這些故事全一樣,都是真的,也都是假的。每個故事都是那麼徘惻動人。我竭力想告訴自己,過去的已經過去了,無法挽回了,還是忘掉它吧。這就是我竭力想相信的。
可我不能這麼想。我怎麼忘得掉我母親頭髮的顏色呢?我怎麼能不希望再見到它呢?
當然在我心中,我知道她永遠不會回來了。但我仍在思念她。我這輩子不知想了她多少次,永遠都會這樣。
在我心中有個小房間,這個房間里有個小姑娘,還只有六歲。她總是在等著,一種刻骨銘心的希望,超越理性的希望,她相信,門隨時都會飛開,她母親一定會進來。小姑娘心中的痛苦頓時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因為現在她母親正帶著她飛舉而上,翱翔在太空,歡笑,喊叫,喊叫,歡笑。"心肝,心肝!原來你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