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涼細蛇般的冷意

冰涼細蛇般的冷意

沿著河堤,大眼睛警察押著雙臂被反鎖的教練朝大路走來,他一隻手提著那包罪證,另一隻手握著步話機,向本部彙報著。教練垂頭喪氣地走在前面,他明白自己難免一死了,大眼睛手裡的那包東西足以將他送上法場。終於還是敗露了,有道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一環扣一環,將他的偽裝全部撕開,接下去他將受到真正的審判(與日間的訊問迥然不同)。對於殺人的罪行他無法抵賴,他敗露的方式非常徹底,他心中有鬼,所以他要去焚燒罪證,可是如果沒有家中的失竊,他也許就不會情急之中去那片野地,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匆匆忙忙去銷毀那包東西,他其實知道危險並未過去,可是他居然就這麼蠢這麼沉不住氣,幾乎是拱手獻出了將置自己於死地的罪證。此刻,他已走到了大路上,大眼睛警察讓他蹲下來,然後抬腕看了看錶,教練知道他在等待什麼,果然,不久他聽到了警車呼嘯般的怪叫,那聲音在他耳膜里異常響亮,聽得他膽戰心驚,呼嘯聲慢慢逼近,警車挾著風向眼睛直衝過來,眨眼工夫,它已穩穩地停在了路沿,兩個穿制服的警察跳下了車,朝這邊奔過來。

教練將目光瞪直,奔過來的兩個人,前面一個正是日間訊問他的方臉警察,後面是一個大個子。他們在一棵梧桐樹旁站定,大眼睛警察迎上前去,簡單說了人贓俱獲的經過,並將那包東西揚了揚,方臉警察會心地笑了,他走到教練前,仍舊帶著笑意問:「樓教練,還有什麼話說嗎?」教練把眼睛閉了一閉,緩緩站起身說:「你們的目的達到了。」

一直在後面的大個子警察這時走上來,大手張開像一隻手套,緊緊攥住教練的手臂,粗啞的聲音使教練的心猛一下抽搐,他聽到了很不耐煩的催促:「走,磨蹭什麼?」

教練回眸看了一下大個子警察,但是他看到的是一張不屑一顧的表情和又一聲訓斥:「看什麼?你以為你是誰?你是零。」

「你是零」這三個字深深地刺中了教練的神智。他想起來了,安波離開他前也說過同樣的話。你是零,也就是說你已經沒有了,被徹底擦去了,就像從來沒有過一樣被擦去了。教練禁不住打了個哆嗦,隨後他被押上了車。

呼嘯般的怪叫重新在身邊響起,教練的眼淚流了下來,他的對面坐著方臉警察和大眼睛警察。他將頭避開,試圖用肩膀去擦淚痕,可是由於雙手被反鎖的緣故,他夠不著,他只好將腿摺疊起來,將臉埋在膝蓋中,讓褲子慢慢將淚吸干。他抽了一下鼻子,重新抬起了頭,他沒有去看兩名警察。他感到車身在劇烈地搖晃,也許是經過了某個凹凸之地,他的目光隨著這陣搖晃而飄忽不定,卻沒有去看一眼對面的警察。

但是眼睛的餘光告訴他,兩名警察卻在注視他。他的頭重新低垂下來。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他一生的奮鬥、名譽和尊嚴將變成一個空空蕩蕩的零。從今往後,世界上將再也不會有樓夷這個人,偶爾有人提起這個名字,也將是與恥辱緊密相聯。不過那與他已沒有任何關係了,因為他已飲彈身亡,被燒成了灰燼,關進一隻木匣或者被丟棄在荒草堆中,是的,連一塊墓碑也不會有,即便有,也只能是一塊無字之碑,總不能刻上「殺人犯樓夷之墓」,然後寫上長長的生平,最後一句奠文則是「因殺人罪被執行槍決,立此存正」。想到自己的結局如此凄涼,教練驚恐地抬起了頭,警車螺旋形的呼嘯像一群怪鳥向他撲來。他嚇出了一身冷汗,他定了定神,看見的是兩張神情嚴肅的面孔,他頹喪地將頭後仰,堅硬的鐵皮車廂使他後腦勺發涼。

警車繼續向前行駛,可以感覺它開得飛快,而且它不再震蕩,樓夷知道現在正行駛在通往市區的高速公路上,在這樣的公路上,最能顯示出汽車的性能,他的那輛墨綠色吉普車可以開到時速200公里,那種心曠神怡的感受簡直就像是在飛翔,「嘿!真帶勁」,「老兵油子,快點,再快點」,在一旁吆喝的是長發飄飄的安波,車窗大開,風像湍急的洪水一樣灌進來,吹得人眼都睜不開,安波卻一點也不在乎,她用手在教練肩膀上重重一捶,「真帶勁,老兵油子。」老兵油子是安波對教練的昵稱,就如同教練稱她小耗子一樣,說明了他們之間的親密關係,而昵稱的來源是因為前者年輕時曾參過軍,而後者的屬相是鼠。「你覺得帶勁,那就再加一檔。」教練增添了鞋底在油門上的分量,吉普一連超出了前面好幾輛車,它的輪盤幾乎是脫離了地面,兩旁的風景變成模糊的畫面向後疾退。「真帶勁,老兵油子你太棒了」,安波吻了一下教練的臉腮,「別」,教練連忙制止,因為安波漫天舞蹈的頭髮遮住了他的一部分目光,教練將車速放慢下來。道旁的景色漸漸能分辨出它們原來的面目,它們是樹、農舍和莊稼,不一會兒,它們又會成為街燈、大樓和商場,這是進入市區的標誌,果不其然,不久警車的行駛戛然而止,雖然車廂是封閉的,教練仍能猜出,警車已駛出高速公路來到擁擠的市區街道上,突然停車的理由只有一個:堵塞(警車是不必在乎紅燈的),這是城市交通的典型癥狀。雖然停止了前進,警車類似呼嘯的怪叫卻沒有因此暫停,它像漣漪般一圈圈蕩漾開來,告訴四周的市民又有罪犯落入了法網,但是人們不會料到此刻被押解的是一個重要人物,一個為國家帶來過榮譽的名教練,一個叫樓夷的經常在電視上拋頭露面的社會名流。

「你是零。」教練聽到了這三個字。是的,他已成了零,甚至零都不如的負數。對今天的下場,他簡直無話可說,作為一個當事者,他知道那是一個意外事件。可當他作為一個負案犯,卻有著無從推諉的殺人現實。真正的謀殺罪是極為罕見的,絕大部分使人致死的案件都與偶然有關。特別像樓夷這樣一個明哲保身的人,醞釀一個殺人計劃並最後去實施它更是不可能的。然而,事情的真相是霍伴死了,並且是他殺死的。他將因此而償命,樓夷明白,從此刻起,他開始喪失一切權利,他已沒有資格掌握自己的命運。

一個沒有資格掌握自己命運的人。就等於一具行屍走肉,在別人的眼中,他的存在與否將顯得無關緊要。他的一切言談舉止,可以被任何人輕而易舉地否定。在身體消失之前,他的靈魂只能與自己對話,就像一個幽閉症患者那樣,找不到一個傾吐的人。作為一個可恥的角色,他的四處布滿了唾棄之聲,直到代表法律和正義的子彈穿過他的後腦,他在明亮的槍聲中應聲倒地,充分舒展肢體,讓一個扭曲的姿勢凝固下來,他的表情誇張得如同飛行中的蝙蝠,臉色瞬間變得像草紙一樣黃中帶灰。想到這裡,教練淚水重新流了下來,這次他不再試圖去擦,任憑咸澀的液體順著下巴滴進領口,他的腦袋頂著鐵皮車廂,頭仰成一個銳角,眼淚順著皮膚從頭頸一路下滑,儼如一條冰涼的細蛇,帶給他毛骨悚然的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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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露的亡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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