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不是牢靠的支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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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不是牢靠的支架

——映映·聖克萊爾的故事

女兒把我安頓在她新房子里最小的一間屋子裡。「這是客房!」麗娜以標準的美國式自傲說。

我笑了笑。按中國的思維,客房應該是最好的卧室,她應該把自己的那間卧室作客房才對!但我沒吭聲。她的智力,就像一隻無底的深潭,石頭扔下去,連撲通一聲都聽不見。

儘管我愛我的女兒,一度她與我共有一個身子,共有一個思維,但她出生了,就像一條魚一樣從我身上滑出去了。從此,我只能站在岸邊看著她滑翔。我必須把我的故事告訴她,這是唯一的一個鑽進她身子,把她往安全地帶拖曳的辦法。

她這間封閉狹窄的房間,活像一隻棺材。我原該提醒她,這裡無論如何不能作嬰兒室。後來一想,她才不會聽我的呢。而且她早就有言在先:不要孩子。她和丈夫終日忙於應付畫那些永遠有人會建造、也永遠有人會進去的玩意,根本無暇考慮什麼生孩子。有一個我者發不好音的詞,講的就是他們這號人,那個字怎麼說來著?叫「拿酸」,對,「拿酸」!

一次女兒偶然聽我講了這個詞,當場哈哈大笑。要她還是個小孩子,我一定會為她如此沒有禮貌而給她個耳光,可現在,不行了。如今,我得靠她和她丈夫資助我以應付日常開支。因此有時,我從他們手裡接過錢時,總感到很燙手,可我又有什麼辦法呢?

我怎麼也弄不明白,畫出那麼一大堆華而不實的房子有什麼用?裡面放的儘是些讓人覺得莫名其妙的玩意。我的女兒很有錢,可她家裡的一切,都是華而不實的,只為了好看,有的甚至連好看都談不上。瞧我床邊這隻茶几,一根細腳伶什的黑支架,支著一張沉甸甸的白色大理石檯面。明眼人一看就該明白,這張桌子頭重腳輕,上面根本不可能再置放什麼東西。而這張茶几上,顫巍巍地放著一隻只夠插一朵花的蜘蛛腳一樣細的花瓶。只需稍稍搖動一下茶几,花瓶就會傾倒。真是險乎乎的。

在這幢房子里,我看見許多險象,而我女兒卻對此渾然不覺。我對某些預兆,是很敏感的。

多年以前,當我還在無錫,做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女孩時,我是很厲害的。中國人的厲害,就是潑野而固執。我終日滿臉笑容,對一切都感覺良好,好得聽不進任何其他的話語。小小的我,長得很漂亮,我有著小巧的腳,這令我很自負。我在鋪著鵝卵石的小徑上迅跑,蹦跳,不知磨破了多少雙昂貴的外國小牛皮皮鞋。

我還常愛散開自己的髮辮,每逢這時,我母親便會搖搖頭責備我:「啊呀,映映,你就像湖裡的落水鬼一樣!」

落水鬼,是指那些投河自盡的女鬼,她們或為失身或為冤屈而投水,傳說中,她們就是這樣披頭散髮的。我聽了只是一味痴笑。媽很寵我,我長得與她很像,所以她叫我映映,清晰的映象的意思。

我們家是無錫的首富之一。我們家有幾十間房子,每間房間,都置放著沉重講究的桌櫥,上面裝飾著玉香爐或玉制香煙罐,它們作為房間的點綴,不多不少,恰到好處。可在我,這些玉制香煙罐,不過是一般盛香煙的器皿。有次我和哥哥,就拿了其中一隻五罐,把香煙一倒,就去大街上用它來舀陰溝里的髒水,希望能從中舀到什麼寶貝,把自己也弄得和市井上的孩子一樣髒兮兮的。

我們的家十分豪華,絲地毯、古董、象牙雕刻等等,應有盡有。可現在當我回憶起我們老家時,給我印象最深的,卻還是那讓我用來舀陰溝水的玉煙罐,我不知道握在我手裡的是一件珍寶。

關於我的老宅,還有一件令我記憶猶新的事。

那年我十六歲,逢我最小的姑母出嫁,家裡賓客滿堂,熱鬧非凡。座上有一位新賓客,是新郎的朋友,他比我的大哥還要大一點,按輩分,我叫他叔叔。他酒有點喝多了,臉膛通紅。「映映,」他嘶啞著嗓子對我說,「你吃飽了嗎?」

猛一下受到眾人的注意,我有點不好意思,訕訕地向他笑了一笑,心想他大約會拿出些什麼特別的好吃的甜食給我。豈料,他卻捧出只西瓜往桌上一放。

「破瓜!」說著,他操起一把刀按在西瓜上。只聽「撲」一下,那熟透了的瓜一剖為二,他剛咧嘴狂笑起來,並露出一顆金燦燦的牙齒。滿桌的人都笑得前俯後仰,我窘迫得滿臉通紅,不明白他們笑的什麼。

真的,儘管我任性,但我卻還純真,我一點也不明白開瓜這一動作,到底隱喻著什麼。直到六個月後我嫁給這個男人的當晚,他喝得醉醺醺地逼上來說「破瓜啰,破瓜啰」,我才明白「破瓜」的含義。

那是個十惡不赦的壞男人,直至今天,我一想到他就要噁心。我不知道為什麼我要嫁給這個男人?這一切,全是因著小姑母的婚禮而引起的。

婚宴次日清早,大多數來赴宴的賓客都告辭了,因此到了晚上,我和我的同父姊妹們,都覺得家裡一下子冷清了下來。我們圍桌坐著,邊喝茶嗑瓜子邊聊天。

我的那些同父異母的妹妹們,是父親的姨太太們生的,而我,是正室所出。我們也談到男孩子們。我的那些妹妹們,對生活中的一切,都無太高的企望,包括對自己的婚姻。

當她們問及我的擇偶標準時,我只是傲然地回答道:「我一個也看不上。」

我說這話,並不是因為那些男孩子沒有注意我,我是很知道如何吸引異性注意的,並贏得了他們讚美的。只是因為我一直自視過高,以至沒有任何一個男孩子,我以為是可我心的。

人的思想有兩種來源,一種是先天的,由父母甚至你的祖先遺傳給你的,還有一種來源於別人的灌輸。不知為什麼,當我在嗑著瓜子時,我又想到前晚,那個大叫「破瓜」的男人。正在此時,窗外一陣大風,把桌上一朵插花的花莖吹斷了。突然我有一種預兆,我將嫁給這個男人了。當這個念頭在我腦中一冒時,我覺得的不是興奮,而是意外,我很驚奇自己怎麼會生出這樣一個預兆的。

當晚的飯桌上,我就聽見父親與姑母姑夫在談論這個男人。後來好幾次,我在姑夫家的院子里,發現他在對面他家的院子里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每逢此時,我便也抬眼與他對斗,不甘示弱。

我女兒並不知道,多年前,我曾經結過一次婚,早在她出世的二十年前。

她當然也不知道,那時,我有多漂亮,遠比今日的她要漂亮,不像她那樣,長著一雙鄉下人一樣的橫闊豎大的大腳『和得自他父親的大鼻子。直至今日,我的皮膚依舊細膩光滑,體態纖巧,猶如姑娘。只是在我微笑時,嘴角已刻上深深的皺紋。

而我的纖小的雙足,以前得到多少人的讚美,現在,它們卻是腫脹的,腳跟開裂,胼著老繭。而我的一度明亮閃爍的十六歲的眼睛,如今已是布滿黃斑,獃滯晦暗。

但我的目力幾乎仍能洞察一切。只要我想知道,我仍可以透過女兒的飯碗壁,看見她還留剩幾顆米粒。

就在我婚後的某個下午,在風光旖旎的太湖上,我記得似乎就是從那一刻起,我開始愛上他了。他用手輕輕托起我的下巴,撫摩著我的面頰,說:「映映,你有一對老虎一樣的眼睛,在白天,它們養精蓄銳,一到晚上,便成了火眼金睛。」

我一點也笑不出來,哪怕他是在做詩,這樣的詩句也太蹩腳了。我只覺得心裡,某種希望已搖搖欲墜。當你已將自己的身體與某人連結在一起,而你的心,卻無法與他溝通時,你常會有這樣的感覺。可我多多少少,已開始愛上他了。

我變了,變得連自己都覺得陌生。我為了他打扮自己,不斷更換自己的髮式,在床第間展示自己的魅力,希望能生個兒子。

就是在游太湖的那個晚上,他種下了這個孩子。我的預兆又靈驗了,我知道那是一個男孩子,我能在自己子宮裡看見他:他長著與我丈夫一樣的大而分得開開的一對眼睛,細長的手指,豐滿的耳垂和寬闊的額頭。

或許因為我一直過得太快樂了,於是,我逐漸不斷嘗到痛苦,可哪怕我在最快樂的時候,我的眉毛上端,也總跳動著一種怯然和不安,漸漸地,這種不安開始下移,一直潛到我心裡,而且,開始變成現實。

我丈夫為著生意上的一些事務,開始去北方旅遊,那是在我們結婚以後不久,可是直到我的肚子隆起時,我們的旅途還沒結束。

北邊的風是寒冷的,它吸入骨髓,血液都會為之凝凍,這股呼嘯而過的朔風,把我丈夫也從我的床上挾持走了:我從小姑母那裡得知,他姘上了一個戲於。

這樣熬了一陣,當我逐漸已由對他失望變得憎恨他時,我的小姑母又告訴我,他還有好多姘婦:舞女,美國太太,妓女,甚至他的一個比我還要年輕的表妹,她神秘地去了香港不久,我的丈夫也一下不見影蹤了。

這一切我都應該跟我女兒麗娜說一說:我曾是那樣漂亮且富有,任何男人都夢想著能得到我,可我卻遭到自己丈夫的冷落和遺棄。那年我只有十八歲,可青春卻已離開了我。一度,我真想投水自盡,做個披頭散髮的冤鬼。我也該告訴麗娜,正因為我恨死了這個男人,所以我殺死了子宮裡的孩子。

墮胎在中國,算不上犯罪,可當時在我,總有點手軟,但想到那是那可惡的壞蛋留在我體內的孽種,我就咬咬牙要將它去掉。當護士們從我體內取出這團已沒有生命力的血塊時,她們問我如何處置它,我塞給她們一張舊報紙,讓她們像魚販子一樣,把那血塊往報紙里一裹,然後往太湖裡一扔就得了。

現在,在我的女兒麗娜眼中,我完全是一個小老太婆了,那只是因為,她用肉體的眼睛來看我。如果她學會用心靈的眼睛來看我的話,她將會看見一個雌老虎般的女人,那她就得小心點了。

我出生的那個虎年,可真是個壞年頭。反正那年挺晦氣,農村裡瘟病蔓延,城裡人心惶惶,那年出世的嬰兒都養不大……

這個瘟神足足在邊上逗留了四年,可我,卻奇迹般地在它的陰影下活了下來,那是在好多年以後,我已長大成人時,媽才告訴我的。

自從丈夫背叛我之後,我開始變得心灰意懶,成天披頭散髮就像落水鬼一樣。

我乾脆把衣服覆蓋在鏡子上,連鏡子都不願照了。終於,我離開了夫家,回到自己娘家去了。

後來,我住在上海郊區的一個堂叔家裡,在那裡無所事事地過了十年。

他們全家待我很好,因我是作為堂叔的乾女兒而與他們生活在一起。他家的房子已是很舊了,擠著三房人家,但我並不是為貪戀享福而去的,我去那裡,尋到一份我追尋已久的安寧和古樸之風。在那裡,來往的親戚,都是一些土頭土腦的農人,我們就在油膩昏暗的廚房裡進餐,稍不留神,蒼蠅就會黑壓壓的、赤豆般一片地停在你的飯碗上。

我就在這樣的環境里生活了十年,不再是一個姑娘而成了個遭遺棄的婦人。我開始嚮往城裡的生活。那裡的人,就像鄉下的蒼蠅一樣,黑呼呼地一簇一簇,到處都是,那裡,男女的交往隨便且無人理會。

我穿上時新的套裙,燙起了頭髮,把自己重新包裝了一番。我對多年閑散在家的生活已厭倦了,於是,我決定做個職業婦女,我當上了售貨員。

我重又變得漂亮迷人了,這本身是上蒼賦予我的禮物。我的穿著,甚至比商店裡出售的更昂貴更講究。我勤勤懇懇地做著自己的本分工作,就是在這裡,我認識了克利福德·聖克萊爾,這個大個頭白皮膚的美國男人,是來我們店裡買削價衣服時與我相識的。

「聖克萊爾先生。」他用英語自我介紹。

一聽到這個名字,我就有一種預感:我會嫁給他的。

「這樣的名字,挺像聖人的:聖彼得、聖約翰……」他接著用蹩腳的漢語說。

當時我對他既不喜歡也不討厭,反正無所謂,但是我卻十分清晰地明白在我和他之間,總會有點什麼。

聖克萊爾以他獨特的方式追求了我四年。雖然我不是老闆,可他總是客氣地招呼我,與我握手時,久久握住我的手不放,以至在他的汗濕的手掌里,我的手也被握得濕津津的。他儀錶端莊,乾淨整潔,直至我們結婚後,他還保持著這種良好的儀態。只是他身上散發出的那股外國人特有的臊味,怎麼洗也洗不掉。

他很殷勤,太殷勤了。他經常送我一些小玩意兒:銀質打火機,車玻璃制的胸針等等。他送我這些小玩意時的神情,活像一個百萬富翁把什麼稀罕之物送給一個鄉下姑娘似的。

我倒不是存心搭架子,只是我從小家境富裕,好東西我實在見得太多了,別人甚至都無法想象。但我還是每次都有禮貌地接受了他的禮物,並表示恰到其分的感謝,不冷漠他,也不鼓勵他。可我知道總有一天,我會嫁給他的,所以,我便把這些毫無價值的小玩意兒,小心地包上后存放在一隻盒子里。

女兒麗娜一直以為,是她爸爸,把我從那貧困的生活中解救出來。她既對又錯。

麗娜不知道,她父親像狗等在肉店前一樣,足足耐心地等了我四年,最後我是怎麼答應他的求婚的?那是直到1946年的事。

一封天津來信告知我,我丈夫死了。在我未打開信以前我就知道,他一定是死了。果然,他是死了。他被一個年輕的女佣人殺死了。在他玩厭了又企圖把她扔開時,她用一把利刃刺死了他。

我想我早忘記他了,但一旦得到他的死訊,我還是覺得一陣鑽心的痛苦:這個好色鬼,什麼香的臭的都往床上拉,連傭人都要,現在好吧,活該呀!痛苦過後,我又感到一片無垠的空虛。

立時我決定了,我決定讓聖克萊爾娶我。

聖把我帶到美國來,這裡的居室,比我在中國住的更小。穿著大號的美國衣服,做一切原該是保姆乾的活,笨拙地卷著舌頭講外國話,學習過西方的生活。我還生了一個女兒,她似與我隔著一條河,我永遠只能站在對岸看她,我不得不接受她的那套生活方式,美國生活方式。

這一切,我也只能聽之任之,時間久了,我也漠然了,無所謂了。我再也不是一隻生龍活虎的雌老虎了,早在我答應嫁給聖克萊爾時,我已只是一個沒有人氣的活鬼了。

我能大言不慚地對女兒說:當時,我愛你爸爸嗎?確實,這個男人每晚暖著我的雙腳,稱讚我燒菜的手藝,當我給他生了個小虎女,當我重番拿出我小心保存好的那些他送我的小玩意時,他竟感動得哭了。

我怎能不愛他?但是,那再也不是一個活生生的女人的愛,那只是一種幽靈般的愛。你知道什麼叫幽靈嗎?那種觸不到摸不到,虛無飄渺的影子……

不過現在,我很愛聖,我們互相深愛著。我對他傾訴了多年來一直隱藏著的過去。現在,我該把這一切也告訴我女兒,我不甘心把這一切帶入墳墓。

這就是我要做的。多年的磨難和痛苦,令我對一切預兆更加敏感和靈驗。我得用痛苦的尖角去戳痛我女兒,讓她醒悟過來。她會與我今起來的,因為我倆都屬虎,斗本是老虎的本性,但我會鬥勝她的,因為我愛她。

我聽見,樓下女兒在與她丈夫講話,那純屬毫無內容的泛泛之談,他們只是貌合神離地生活在一個屋頂下。

早在花瓶砸碎以前,我就知道茶几會掀倒,花瓶會打碎,女兒會上樓來查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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