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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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

儂好。

我承認我從小對你有偏見。歌兒里唱,誰不說俺家鄉好,何況俺家是北京。小孩兒靠近佛,沒有是非概念,大人和輿論一推,就是滿腦子成見。北京的馬路比上海的寬太多,不是不方便,是特別設計,戰時起落飛機,寧時多撞死些老頭老太太。北京的風沙比上海的大太多,不是不宜居,是特別安排,現在培養男生更有獸性,將來移居火星。北京的姑娘比上海的邋遢太多,不是不美好,是特別邏輯,是坦誠,不洗臉都能迷死你的,就是你一輩子的女神,不洗臉能嚇死你的,就是你一輩子的剋星。何況北京還有毋庸置疑的優勢,比如北京的廟宇、使館、博物館是上海的百倍,比如北京的影星、歌手、畫家、詩人、作家、政客、哲學家等等非正常人類是上海的百倍,你說,上海和北京怎麼比?

對於你的偏見持續了很久。這種偏見的慢慢加深和逐漸解除和兩個上海女人有關。

最初和上海人有比較密切接觸是在醫學院,一屆三十人,四個來自上海。他們和來自其他外地的同學不一樣,其他外地同學帶來地方特產,比如黃岩的帶來蜜桔,無錫的帶來燒餅,上海來的帶來上海話。在北京的地界兒上,他們彼此歡快地用上海話抱怨北京如何如何不是人呆的地兒,扭頭問我,你聽不懂吧?像不像日本話?四個上海人中,一個是女的,身材不錯,長得也不錯,自我介紹說從小練女子花劍。但是運動會的長跑和短跑她都不跑,都抓緊時間念書,她說她是練劍的,爆發力只在十米到十五米之間。我見過她的爆發力,從食堂門口到賣菜窗口,她的身體一個恍惚就到了賣菜大師傅面前,我們看過多次,但是沒一個人看清過這個箭步是怎麼邁的。當時,女生基本都發育完了,我們還在長身體,常常饞肉,急了,錢花光了,實驗完了之後的狗、兔子、耗子都吃。還是最喜歡羊肉。有一次在炭火已經燒開了清水、羊肉的冰渣已經開始融化的時候,這個上海姑娘來了,白毛衣,手上拎著一根大蔥,放在桌面上,說,我也貢獻一把,我們一起吃吧。

那還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我碰巧去了一趟你的地界,高架橋正在搭,滿城髒亂,水龍頭裡流出來的水是黃的,煮開了還是鹽騷味兒,弄堂里的廁所是波音公司造的,比飛機上的廁所還精密。我理解了我們那個上海姑娘的精明。生活資源這麼少,如果不爭,怎麼活?人這麼多,如果不文明地爭,怎麼活?所以,來爭吃一鍋羊肉,帶著一根大蔥。

十年之後,我第二次到你的地界,競標上海國資委下屬一家公司整體上市的戰略規劃。負責接洽的是個上海姑娘,長得像金喜善,長得比金喜善好看。招標演示會上,上海金喜善戴了個淺粉紅色的墨鏡,放幻燈的時候,室內光調暗了,她也不摘。透過鏡片,我看得到她深黛色的眼影。我們當時的工作小組和領導一致同意,為了金喜善,投標價格降一半。

從第一次接觸到項目開始一個月,上海金喜善都不苟言笑,公事公辦,頭髮盤起來,一副大出實際年齡十幾歲的樣子。之後我看了《色戒》,印象最深的是王佳芝的架勢,沒革命過但是要有造過好幾次反的架勢,沒殺過人但是要有殺過了好幾個的架勢,沒上過床但是要有幼兒園就不是處女的架勢。回想起上海金喜善,我理解了,和乾淨的街道、和熨燙好的旗袍、和建築上普遍點綴的到晚上亮起的燈光一樣,你這個城市,不管怎樣,先要挺起架勢。不是裝出,是挺起。

後來熟了,上海金喜善托我從香港買包,她說便宜不少,我說送吧,她堅持付錢。後來更熟了些,說她想進修,問我是讀MBA還是讀個市場營銷的專科,說她想買個大一點點的房子,問我是賣了現在住的還是向銀行多申請些貸款。我心裡暗暗嘆氣,你這兒生長的姑娘,其實挺實在,只是這種實在不放在表面,只是實在的邏輯不同。上海金喜善長成這樣兒,如果是個北漂,基本不會想到念個實在學科,基本會為了藝術叉開腿掙出個金百萬。王佳芝不是不知道說了是死,不是不知道人死了,再大的鑽戒也不能戴著逛淮海路,但是透過六克拉的鑽戒看到了大得像生命的情意,還是說出了「快走」。張愛玲不是不知道胡蘭成從大眾意義上看是個什麼樣的人渣,但是看到了他文字里看破了生命的傷心和一瞬間對自己的完全懂得,還是低到了塵埃里。

春天來了,余不一一,順頌你地界上過幾天開始的SB會大牛。

馮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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