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在這一個晚上,在這一個時刻,三十幾年前的這一個中國山區小縣的初中女紅衛兵,吃著的喝著的聽著的看著的,幾乎全是她出生以來根本不曾吃過不曾喝過不曾聽過不曾看過的。尤其不曾聽過不曾看過的,一陣比一陣猛烈地衝擊著她的視聽器官,使她內心裡湧起著一陣陣莫名其妙又難以抑制的衝動。其時整個樂隊在樂台上反覆不休地只唱短短的三個字:「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唱得情熾如焰加聲嘶力竭,使人聽來彷彿惡狠狠似的。若不細聽,極容易將「我愛你」誤聽成「我害你」。留長發那三個隊員的頭猛烈地前仰後合著。猛烈的程度與猛烈的音響挺合拍的。彷彿三頭伴著打擊樂做頸椎操的雄獅。而那三名「和尚」隊員,一忽兒將海獅般光溜溜的禿頭密議陰謀似的聚在一塊兒,就像三隻打了蠟的鱉殼被擺在一起似的;一忽兒又驟然三分,彷彿被三條看不見的線扯著。而每一次分開,都伴著一通鑼鳴和一通鼓響……
對肖冬梅而言,他們的形體動作比他們的唱比他們近乎瘋狂的擊打所奏出的混合音響更精彩。她看得有意思極了。是的,是看得有意思極了而非聽得有意思極了。因為她對聽重金屬搖滾樂還覺很不適應。因為她出生以來,還沒接受過此方面的「培養」。
她差不多是喊著問「姐」:「姐,他們出名嗎?」
「姐」將嘴湊在她耳上,以同樣大的,彷彿要喊醒一個植物人般的高聲回答:「在全國數不上他們,可在本市大名鼎鼎!我認識他們,他們都叫我姐!」
紅衛兵肖冬梅不禁對「姐」又一次刮目相看起來。
「姐」用手勢招來了女侍者,對女侍者比劃了幾下。女侍者會意地離去。肖冬梅不懂「姐」比劃那幾下的意思,也懶得費嗓子問。
她忽然覺得她所看著的情形,自己從前確曾看見過似的。
究竟在什麼場合什麼情況之下看見過呢?肯定是看見過的!於是她就努力地回想,想啊,想啊……
剎那間,歌唱和樂響頓停——酒吧里一時顯得肅靜極了。
只有空氣彷彿還在震顫著。
肅靜中這兒那兒響起了輕輕的掌聲……
掌聲中「姐」接過女侍者送給她的一束花,起身邁著模特那種優雅的步子走上樂台去,向那些樂隊隊員們獻花。「姐」並沒虛誇,他們顯然真的認識「姐」。而且,顯然與「姐」的關係還很稔熟,很友好。「姐」什麼話也不說,彷彿首長進行照例的接見似的。區別是,首長接見是一一握手,「姐」的接見方式是一一擁抱他們,並與他們貼臉。她看出「姐」的接見方式是他們所歡迎的。因為「姐」望向誰,誰就迫不及待地伸出雙臂,臉上浮現出愉快的笑……
她聽到她身後有一個女性的聲音低問:「上台獻花的是何許人?瞧那副君臨天下似的派頭!」
一個男人的聲音悄悄回答:「別小瞧了她。曾經是本市文藝圈的『大姐大』。可有過一陣子號召力呢!別人拉不齊全的『走穴』班子,只要她一出頭,都得給點兒面子的。現在是不行了,『過氣』了。只有台上那幫二十幾歲的小青年還在乎她的捧場,互為利用唄……」
肖冬梅不禁循聲扭頭,以狠狠的目光朝那一對兒私議「姐」的男女瞪去。她對自己那一瞪特別滿意。認為畢竟可算自己很俠義地小小地報了「姐」一次恩。經她狠狠的一瞪,那一對男女再沒出聲兒。在這種地方,居然有人分明地懼自己三分,她不唯對自己特別滿意,甚而有些暗自得意了。
但她其實也挺感謝那一對男女的私議——因為通過他們的私議,使她了解了「姐」從前的「歷史」。而這是她暗自希望有所了解的。她覺得僅僅知道「姐」從前也曾是模特很不夠。她時時刻刻感到自己和「姐」的緣分帶有太大的偶然性。甚至可以說帶有太大的戲劇性。當然也帶有她一直疑惑不解的荒誕性。她明白與「姐」相處的日子不會太多。離別也許是很快很快就將面臨之事。一想到這一點她甚至有幾分惆悵。她願在離別以後思念這位「姐」,並且在對別人,比如對自己的親姐姐談起這位「姐」時有的可談。而不是一問三不知……
她猜「大姐大」的意思那一定是指一個女人很「牛」;她猜「過氣」的意思那一定是像從前的女人們說一件衣服或一床被單的布質「過性」了一樣;但「走穴」是怎麼一回事兒她就無法猜到了……
二十四個小時多的時間裡,她已從形形色色人們的口中聽到了不少自出生以來從沒聽說過的單詞話語——比如「酷」、比如「秀」、比如「碟」、比如「網」和與「網」有關的系列單詞「網蟲」、「網友」、「網吧」等等,等等。
她以為「網蟲」是蜘蛛或蠶一類的地球上新發現的,而且像蟑螂一樣寄生於人家的新蟲子……
她以為「網友」可能是指經常結伴張網捕魚的人們之間的關係……
她以為「網吧」就是「王八」,不解人們談到「王八」為什麼像談到龍鳳似的一臉神秘兮兮的表情……
她以為「偉哥」是本市一位破過世界紀錄的體操全能冠軍;以為「伊妹兒」是什麼連環畫上的學齡前女童,就像她自己所知道的「三毛」和「小虎子」一樣。而大人們也談論「伊妹兒」,純粹是由於他們的孩子或小弟弟、小妹妹們的需要而相互郵寄那一冊連環畫……
或是連環畫家們好像又另外創造出了一個「三毛」,並且是沖著大人們的喜歡創造的?
「愛之病」又是一種什麼病呢?——正如她將「網吧」誤聽成「王八」一樣,她也將「艾滋病」誤聽成「愛之病」,還以為本市的人們普通話的標準發音方面有待進一步提高……
「股」大約是某種「菇」嗎?
「菇」可以是一道單炒的菜嗎?為什麼人們一談起這一道菜,有的眉開眼笑,有的垂頭喪氣呢?難道菜還有論一支一支的嗎?難道居家過日子菜炒得不好還罰款嗎?否則為什麼談「菇」的時候必談錢呢?心疼錢就別吃「菇」這一口菜算了嘛!如今又不是三年「自然災害」的年頭了,怎麼還有炒了「垃圾菇」充饑的可憐人呢?
忽然她大叫:「我回憶起來啦!」
於是,台上的「姐」和那些長發的禿頭的小夥子們,以及周圍的男男女女們,一齊將目光投射在她身上了。
她終於回憶起來了,她在看電影時看到過和剛才台上的情形相似的演唱情形。所看的那一部電影是《怒潮》,是為了號召批判「反黨的毒草電影」而看的。前邊加映的是中央新聞電影製片廠的新聞片,內容是赫魯曉夫訪問美國與尼克松擁抱。內容還介紹了美帝國主義社會腐朽的方方面面,包括腐朽的所謂的文化和文藝——其中便有長發的光頭的或白或黑的男人瘋狂歌舞的鏡頭……
「姐」那會兒正與最後一名光頭隊員擁抱,欲吻他的光頭。聽到她在台下叫,「姐」不由得扭頭呆望她……
她自知失態,難為情地低下了頭。
然而「姐」還是放開了雙手捧定的那一顆光頭沒顧上吻一下,匆匆踏下台回到了座位。
「姐」小聲嗔怪地問她:「你叫什麼?回憶起什麼來了?」她更加不好意思了,唔唔噥噥地說其實也沒回憶起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事兒,只不過興奮得想叫……
「姐」又問:「真興奮?」
她佯裝誠實地點點頭。
「姐」繼而說:「在這種地方,興奮了叫一聲也沒什麼難為情的。別這麼不好意思。想唱歌嗎?」
「想啊!」
「會唱些什麼歌兒?」
「會唱的多啦!」
在這一點上她倒是特別的誠實。因為她本是紅衛兵宣傳隊的獨唱演員啊!「姐」灌入她胃腸中那半杯洋酒的酒精,已遍佈於她的血液之中,並開始在她的神經系統中作祟著了。那一點兒微量的酒精,足以使她徹底忘掉了她一向恪守的端莊。雖然她此前已領教了飲出生以來第一杯啤酒那一種飄飄欲仙昏頭昏腦的暈眩……
不料「姐」起身大聲宣布:「現在,我這一位是電影學院表演系學生的妹妹,要為諸位獻一首歌……」
「姐」又飲得醉意醺醺了。
躍躍欲試又那麼矜持地,半推半就地,她已被「姐」牽著手兒領到台上了……
居然沒人鼓掌。男男女女們以漠然的甚而不屑的目光望著她……
長發的禿頭的樂隊隊員們早已下了台,分散地坐在台下飲著酒和飲料,或吸煙……
人們的漠然和不屑使她好生惱火。於是她引吭高歌唱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那是她自己認為最能體現她高音的歌。她也的確唱得特別嘹亮……
人們還是無動於衷,都非常奇怪地望著她。這也使她覺得人們的表情都怪怪的……
然而「姐」為她大鼓其掌。在一片似乎充耳未聞的帶有故意的安靜中,「姐」並不左顧也並不右盼,目光專註地只望向她,旁若無人地鼓掌不止。彷彿是在用自己的掌聲對那種故意的安靜進行高傲的破壞。彷彿她是只唱給「姐」一個人聽的。「姐」的樣子彷彿還是在用掌聲證明,唯自己一個人對歌唱的欣賞是卓爾不群的,也是絕對權威的……
於是長發的禿頭的二十幾歲的搖滾樂隊隊員們,也相繼鼓起掌來,並紛紛作粗門大嗓的喝彩:
「好!……」
「靠舵手!」
「再來一首!」
感到十分尷尬的肖冬梅本欲紅著臉踏下台的。但「姐」的掌聲以及「姐」的支持者們的掌聲和喝彩,將她阻攔在下台的台階口了。她明白,如果她不唱了,下台了,那麼等於是自己擺脫了尷尬,而將「姐」以及「姐」的支持者們置於尷尬境地於不顧了。她不僅明白這一點,還明白那些小夥子們的掌聲和喝彩,其實所支持的不是她的歌唱,而是「姐」的孤單……
她不忍心下台了。她想,如果自己那樣做了,自己就太不仗義了。
於是她又開始引吭高歌,唱道:「我們的共產黨和共產黨所領導的八路軍、新四軍,是革命的隊伍。我們這個隊伍完全是為著解放人民的,是徹底地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
此段唱,乃「文革」中最廣為流行的語錄歌之一;也是毛澤東的「老三篇」中《為人民服務》的開篇兩句。儘管在場的男女大都是「文革」中才出生甚至「文革」后才出生的人,卻顯然的都對此段唱不陌生。
「姐」以及「姐」的支持者們用掌聲為她伴唱。
然而她唱的不止於那兩句,她仍接著往下唱:「張思德同志就是我們這個隊伍中的一個同志。……村上的人死了,開個追悼會,用這樣的方法,寄託我們的哀思,使整個人民團結起來。」
她接著唱出來,就分明的是那些在酒吧里「刷夜」的男女們聞所未聞的了。在她看來,人們的表情更加怪怪的了。她的唱牽動了人們的回憶——《為人民服務》曾是小學語文課本中的一篇課文呀!包括「姐」在內的人們,十之七八在小學時代是學過的呀!難道台上這穿海魂衫裙的小妞兒,竟要而且竟能將《為人民服務》從頭唱到尾嗎?
是的是的,她不但要那樣,而且能那樣!
在「文革」中,毛澤東的《為人民服務》一篇,不但被當年天才的作曲家從頭譜到了尾,而且曲子譜得節奏明快,旋律酣暢,宛如行雲流水一般。當年像她一樣能從頭唱到尾的紅衛兵,又何止千千萬萬!
她是越唱越嘹亮越發的情緒飽滿了!
「姐」以及「姐」的支持者們,不再用掌聲為她伴唱了。一方面,「姐」們只顧驚訝地聽著了,已忘記了鼓掌。另一方面,他們完全不清楚後邊的曲子,捕捉不定那曲子特殊的節奏感了,沒法兒繼續用掌聲為她伴唱了。
待她一氣唱罷,掌聲重新響起,鼓掌的可就不僅是「姐」們了。所有的男女都鼓起了掌。而且那掌聲一旦重新響起,似乎就有點兒要經久不息的意思了。
「好!」
「來勁兒!」
「還聽!還聽!」
樂隊中的一個禿頭小夥子躍上台,將「姐」獻給他們的那一束花獻給了她,也不管她樂意不樂意,摟抱住她就在她臉上親出了聲響……
他放開她后,攔在台階口不許她下台,並且大聲替她義務報幕:「感謝諸位鼓勵,再露一手!下面接著唱的是……」
他吊胃口賣關子地停頓不說了……
人們紛紛著急地跺腳……
「下面接著唱的是《紀念白求恩》……」
他識趣地剛一蹦下台,她的歌聲隨即響起:「白求恩同志是加拿大共產黨員,五十多歲了……」
從頭至尾唱罷,人們仍不依不饒,一再要求她唱《愚公移山》。而「老三篇」的這一篇,到她和她的親姐姐以及兩名紅衛兵戰友開始她們的「長征」那一天,作曲家劫夫還沒來得及通篇譜完曲。在「文革」中業已流行的,僅是此篇的幾段罷了。但「文革」時期的某些紅衛兵,具有一種簡直稱得上傑出的「革命才能」,那就是可以即興地移植和編輯業已流行的一切「革命歌曲」的旋律,將一切文字當成歌詞而大唱特唱——包括「兩報一刊」所發表的洋洋萬言的大塊批判文章和社論。紅衛兵肖冬梅便具有那樣的才能。她起初一愣,隨即鎮定自如了。
她謙虛地說:「還沒有人將《愚公移山》一篇從頭至尾譜完曲。所以我恐怕唱不下來。不過我可以試一試。唱不下來時只求大家別笑話我……」
言罷又唱:「一座叫做太行山,一座叫做王屋山……」
除了她在台上唱著,再無任何人口中發聲。人們聽歌星唱流行歌曲早覺不新鮮了。而且經常到那個酒吧「刷夜」的男女,基本上都能唱得挺中聽。但是從頭至尾地唱文章,在他們聽來簡直堪稱一絕啊!他們對於台上的肖冬梅都不同程度地有那麼點兒著迷了。這小妮跟誰學的那一手呢?她唱得特別的莊重。她的莊重是基於本能的崇敬。然而人們,包括「姐」以及那些二十多歲的搖滾歌手,卻以為她分明的是在以一種「黑色幽默」的風格在唱著。而且她說了,《愚公移山》沒人譜完過呀!她是即興地在台上邊譜邊唱呀!「黑色幽默」那是多麼高境界的演唱風格啊!小小的年齡,她怎麼竟能將「黑色幽默」這一種高境界的演唱風格把握得爐火純青呢?……
人們不但開始對她著迷,也開始欣賞她了。
她由氣氛,由人們的表情感受到了這一點。她的虛榮心獲得到空前的滿足。是的,在那一個夜晚,在那一個時刻,在那一個酒吧里,這初一女紅衛兵的虛榮心高潮到了頂點。而虛榮心是這樣一種心理現象,倘不被關注或反過來遭到嘲笑,它帶給人的是自卑和痛苦;倘有人鼓掌有人喝彩有人欣賞有人為之著迷,則那虛榮便會膨脹為極端的自信和亢奮。它以一種不真實又似乎挺真實的狀態,使人那會兒變得意氣充沛神采飛揚。甚至可以使人那會兒變得漂亮起來……
本就清秀俏麗的她,在膨脹的虛榮心和酒精的混合作用下,字正腔圓地將《愚公移山》從頭至尾有板有眼有韻有律地唱完了,其間僅僅換了幾口氣。
她在比前兩番更持久的掌聲和集體的喝彩聲中連連鞠躬致謝……
「姐」急步匆匆地到台上來了。
「姐」揚起雙手替她制止著掌聲和喝彩聲,堅決地說:「不唱了不唱了,到此為止!為你們唱壞了我小妹的嗓子我們太不值得,你們誰又能負得起責任?」
「姐」摟著她肩陪她回到座位,以心疼般的語調說:「哎呀我的寶貝兒,哎呀哎呀,你可真行!你也太給姐長臉啦!姐哪兒能想到你還有這一手兒呢?你讓姐服氣死啦!」
「姐」差兩三分就醉到十分的地步了。
「姐」將一隻杯擎送到她唇邊又說:「快喝幾口果汁潤潤嗓子!」
她接過杯一飲而盡……
不料想那杯中不是果汁,是洋酒。
她不由得伸出舌頭,也顧不上斯文不斯文的,趕緊伸手抓了塊冰塞入口中嘎嘣嘎嘣地大嚼起來。然而冰的沁涼只能舒服她的舌喉,並不能鎮滅她胸中的酒焰。
她覺得心裡在熊熊地燒著一把火似的,看「姐」的臉一會兒遠一會兒近的直晃。
此時有一位戴眼鏡的中年男人走了過來,彎下腰禮貌之至地說:「小姐貴姓,能否給我個聯絡方法?」
「姐」醉眼乜斜地瞪著他拒人千里地問:「想幹什麼?」他說:「我是演唱公司的業務部經理,我認為你妹妹很有歌唱前途,如果能與我們公司合作,經我們包裝后隆重推出,有望成為一顆耀眼的歌星呀!」
「姐」說:「別啰嗦,拿名片來!」
那人趕緊掏出一張名片雙手呈遞。
「姐」掠過名片,湊近燭光看了一眼,立刻喜笑顏開地又說:「明明知道我是她姐,有話幹嗎不先跟我說?從現在起,我就是她的經紀人了!咱們開誠布公談談條件吧!」
那人笑道:「這兒哪是談正經事兒的地方呢?」
「姐」說:「那你找個清靜的地方,邊吃夜宵邊談。你埋單!」
那人巴不得地說:「最好最好,當然當然……」
「姐」和那人說話時,紅衛兵肖冬梅撐持不住頭腦暈眩,雙臂往桌上一疊,將臉伏在手臂上了。「姐」和那人說了些什麼,她是一句也沒聽入耳。
紅衛兵肖冬梅在那家酒吧掀起了一場「文革」歌曲大家唱的熱潮。先是搖滾樂隊隊員們以搖滾風格唱了《東方紅》和《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接著男男女女們或單獨登台或結伴登台,你獻唱語錄歌,他獻唱詩詞歌;語錄歌、詩詞歌都不會唱的,便唱「革命樣板戲」。人們那麼唱時,似乎是在受一種全體的懷舊心理的左右。其實那根本談不上是什麼懷舊心理的表現,只不過是全體地默認了一種亦莊亦諧的娛樂方式。太庄則就不成其為娛樂;太諧也就接近著鬧騰。而徹底的鬧騰又不是那種場合人人都能接受的。亦莊亦諧彷彿懷舊,正符合著那一些男女們那一時刻所選擇的宣洩分寸……
演唱公司的業務部經理開著門,「姐」架傷員似的架著肖冬梅剛離開不久,酒吧經理前來視察了——他望著台上人們的如醉如痴,耳聽著「鬼見愁」之類的「文革」歌曲,納悶兒地自言自語:「今晚我這兒是怎麼了?都抽的哪一種風呢?」
「姐」醉成那樣兒,居然還能認出自己的車。
演唱公司的業務部經理說:「您就別開車了,請你們姐兒倆坐我的車吧?」
「姐」豎眉瞪眼地說:「坐你的車?我看你是居心不良!」
他說:「您多心了。不是您要求我先找個清靜的地方初步談談條件的嗎?你們姐兒倆等著,我去把車開過來……」
等他將他的車開到「姐」的車旁,「姐」已伏在方向盤上昏然大睡了。而肖冬梅較「姐」要睡得舒服多了,她伸腿側躺在後座,嘴裡還一味嘟噥著:「刷夜真好,刷夜真好,姐不回家嘛,還刷嘛還刷嘛……」
車內充滿了「姐」兒倆口中呼出的酒氣,那當經理的男人打開「姐」的車門,剛伸頭進車門說出一個「請」字,立刻被酒氣逼得縮回了他的頭。酒這種東西的氣味兒是這樣的——打開瓶蓋是香的,斟在杯里是香的,飲在口中也是香的,但若進入胃腸氣味兒再從口中呼出,則就不香了。無論多麼高級的酒都是這樣,它的氣味兒也無論從男人的還是女人的口中呼出都是這樣的……
幸而那當經理的男人是位正派男人。他想她們姐兒倆都這樣了還談什麼呀?又想這姐兒倆若是沒人管,就這麼昏然大睡在車裡也不是個事兒呀!他有心將她們送回家,又不知她們住哪兒。車門從外邊是鎖不上的呀,連車門都不鎖她們的情形可太不安全了呀!這個對女人挺講道義感的男人靈機一動,不避嫌疑地翻起「姐」的挎包來,「姐」的一個小電話本兒正巧帶在包里。他就翻著電話本兒,用自己的手機一一按上邊的號碼給別人打起電話來:
「喂,先生,對不起,您不認識我……您認識一位三十多歲的身材高挑的女士嗎?對不起,我也說不上她的名字……但我知道她就是本市從前文藝圈兒里那位大姐大呀……」
「喂,小姐,對不起,您不認識我……」
幸而他不厭其煩,遭到對方懷疑性的訓斥也不在乎,終於聯繫上了一位古道熱腸的男人……
半小時后那男人乘計程車趕到,兩個男人一見面竟認識,是畢業了就沒見過面的大學同學。后趕來的男人在晚報當文藝部的記者。他坦言他是「姐」的好友……
當經理的男人心領神會地笑道:「不管你是不是她好友,反正咱倆認識,我就百分之百地放心了。否則,來一個陌生男人,我還真不知究竟該不該把這車的鑰匙交給他。我決定明天上午代表公司與她們談合作問題,到時候她姐兒倆出了問題我可向公安局檢舉你!」
當記者的男人伸手接過車鑰匙時,有意無意地看了一眼手錶,那會兒已是夜裡兩點多了。
他一本正經地說:「我和她只是朋友而已。她看重的是我的為人。我們關係很純潔的。」說完,打開駕駛室那一邊的車門,小心翼翼地將過氣的「大姐大」橫抱了出來,宛如橫抱出一隻古董花瓶。當經理的男人,已將另一邊的車門替他打開了。他繞過車頭,重新將胡雪玫放入車裡。好在她苗條,醉睡如泥,臂腿軟垂著,怎麼擺布怎麼是,抱出放入的就格外順利。當記者的男人心特細,見車內有墊,又將一個墊兒塞在她頸后,使她的頭往後靠得舒服些。
當經理的男人也一本正經地說:「我看出來了,你對她是真不錯。我也得心疼這個小的,也許這個小的以後就是敝公司那一片天空上的星了!」於是將另一個墊兒替肖冬梅墊在頭下了。
「哎,你結婚沒有?」
「光棍一條。」
「說清楚,是二茬光棍,還是原始光棍?」
「當然是原始的。想做媒?」
「你這位大記者,還用我做媒?」
「我這個圈子裡的女性,有幾個真瞧得起我們記者的。她們只不過經常得利用我們罷了。」
「她也沒結婚吧?既然你們是朋友,她又看重你的為人,何不把她套牢?」
當記者的男人苦笑道:「我倒想,可她哪兒容我得逞啊!」
兩個各有動機的惜花憐玉的男人,又聊了幾句男人們之間那種不咸不淡的話,說分手就分手了……
肖冬梅是被「姐」的叫聲驚醒過來的。
她醒前正做著夢。先夢到自己是模特,在絢幻的燈光中,身上不斷地變換著霓裳綵衣般的時裝,邁著優雅如仙女般的步子,在T形台上走來走去。而T形台上陣陣地飄著濃霧似的瑞氣,使她看去像是駕雲的人兒。而她自己彷彿分成了兩個人。一個走在T形台上,一個坐在觀賞座間。而且,觀賞著的自己,竟對表演著的自己心生出無比強烈的嫉妒……後來T型台又成歌唱台了。自己又不是模特而是歌星了。為自己伴奏的,正是那些長發的或禿頭的小夥子……怎麼他們都戴著紅衛兵袖標呢?咦,自己怎麼也戴著紅衛兵袖標了呢?而且,自己穿的是無袖的演出裙。紅衛兵袖標戴在裸臂上多難看呀!她一邊唱著「抬頭望見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澤東」,一邊想用另一隻手將裸臂上的紅衛兵袖標扯下來。然而無論怎麼扯都扯不下來。奇怪呀奇怪呀,紅衛兵袖標是用什麼別在裸臂上的呢?也沒發現有別針呀!難道是用線縫在裸臂上的嗎?看不出針腳呀!難道是用膠粘在裸臂上的嗎?可袖標和手臂之間竟能伸過另一隻手!手一攥,袖標就皺在手裡了。手一松,「紅衛兵」三個字又呈現著了。扯時一點兒不疼,但卻鮮血流淌。袖標和自己的裸臂,彷彿組成著一種魔環和魔棍之間的關係。別人要想將它們分開簡直是痴心妄想,魔術師卻能眨眼間就輕而易舉地將它們分開,而自己卻不是嫻熟地掌握那奧秘的魔術師……聽自己唱歌的人真多真多啊!人山人海!千千萬萬條手臂不停地揮舞著。咦,咦,怎麼人們的手臂上也都戴著紅衛兵袖標呢?「姐」不是始終不相信自己是什麼紅衛兵嗎?「姐」不是說「文革」早成歷史了嗎?「姐」不是說今年已經是2001年了嗎?難道又一場文化大革命爆發了嗎?!那不是「姐」嗎?「姐」怎麼也成了剪短髮穿一套綠衣褲的紅衛兵了?她身旁那不是自己的親姐姐肖冬雲嗎?親姐姐身旁那不是自己的兩名紅衛兵戰友趙衛東和李建國嗎?「姐」和親姐與他們都在喊什麼呢?他們似乎在喊「萬歲!萬歲!」——怎麼聽起來像是在喊「反對!反對!」呢?!千千萬萬的人也在一邊揮舞著手臂一邊喊,聲浪此起彼伏,忽遠忽近,忽強忽弱。這一陣聽來像是「萬歲!萬歲!」那一陣聽來像是「反對!反對!」……
忽然許多人向台上衝來。最先躍上台的是「姐」、姐和兩名紅衛兵戰友——呀!呀!他們手中明晃晃的都拿的是什麼呀?那不是一把一把的剪刀嗎?拿在他們另一隻手中的瓶子里裝的又是什麼呢?是洋酒嗎?他們喝醉了嗎?紅衛兵是可以耍酒瘋的么?……天啊天啊,他們怎麼剪起為她伴奏的長發青年們的長發來了?她正欲阻止,長發青年們的長發已紛紛落地,好像並不全是被他們剪下來的,也有被他們生生扯下來的……他們手中的瓶子里裝的原來是墨汁呀!他們對著酒瓶飲酒似的含一口墨汁,向她的伴奏者們噴一次——於是她的伴奏者們的臉全都黑了。比她從畫報上從新聞電影中見過的一切黑人的臉更黑……接著自己的親姐姐和自己的兩名紅衛兵戰友,以及隨後躍上台的一些人們,團團圍住了自己那位曾是「大姐大」的「姐」——姐們圍著她大跳忠字舞。「姐」害怕極了,驚恐地瞪大雙眼,咧嘴無聲地哭。她想衝過去護「姐」,但自己彷彿被定身法定住了,站在原地動彈不得。「姐」被許多手高高地舉起來了,那些手似乎要將「姐」拋下台去……「姐」終於尖叫了一聲:「小妹救我!」
那一聲叫驚神泣鬼……
她就在那一時刻夢醒了——睜開雙眼,四周打量了一遍又打量一遍,才算漸漸憶起自己人在何處。口乾舌燥,頭疼欲裂。掙紮起癱軟的身子,慢慢走到純凈水器那兒接了杯冷水一飲而盡,方覺清醒。坐在沙發上獃獃回憶,繼而回憶起了一夜的荒唐一夜的自我放縱,但那是些不大能連綴得起來的片片斷斷的回憶。至於怎麼回到「姐」家的,則一片空白了……
她聽到「姐」的卧室里傳出「姐」的聲音,像是夢中的呻吟。知「姐」也回到家裡了,遂安其心。自作自受!誰叫你喝那麼多酒,這會兒不難受才怪了呢!還用酒灌我,使我也忘乎所以起來,活該受點兒懲罰!……她笑了。「姐」夢中的呻吟使她解恨。但「刷夜」的快活和放縱的快感又使她回味無窮。那是她出生以來最放縱的一個夜晚。最?……此前她根本就沒稍微地放縱過自己啊!中學也罷,小學也罷,學齡前也罷,她可一直都是循規蹈矩,言行謹束的好女孩兒好女生呀!「文革」開始以後她也並未張狂啊!越細細地回憶,越覺昨夜的自我放縱太有墮落的意味兒。但是……但是墮落的感覺多麼來勁兒多麼的好哇!……她想,如果人的身體,尤其青春勃發的人的身體,有時需要劇烈的體育運動來證明它的能量無限的話,那麼「墮落」一番或者也是其所需要的刺激性的「運動」吧?
她這麼想時,深覺自己昨夜確實是「墮落」過一番了。既為自己的「墮落」感到可恥,更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恥。甚而,認為自己的頭腦之中竟產生那麼一種可恥的想法,簡直是意識的醜惡了。
但理念的風車一經轉動,所形成的思想的風就不會自行停止了。她越是命令自己懸崖勒馬別再想下去,越是感到繼續想下去的可怕,越是無法勒住她的思想的韁繩……
文化大革命是不是一場紅衛兵們的精神所需要的刺激性的「運動」呢?否則為什麼整整一代的青年陷入了空前的亢奮?將社會這輛車子的全部車輪瘋狂卸下,當成自己喜歡玩的滾環一樣,是不是也能證明紅衛兵們紅小兵們的精神能量無限?是否更意味著是一件刺激的事,而實際上與「三忠於四無限」並沒什麼內在的關係,革命口號只不過是瘋狂的借口罷了呢?……
她不但因自己的思想感到可恥和可怕,而且也感到萬分的罪過了。
多麼反動的思想啊!
不許再想不許再想不許——她的身子離開了沙發靠背,坐得極為端正,並且緊緊閉上了雙眼,為的是使那理念的風車停止轉動……
而她這樣對自己的頭腦確起到了一點點作用。思想的速度漸緩,嗅覺開始變得靈敏了——什麼味兒?酒味兒!哪兒來的?……
她仍閉著眼睛,東聞西聞,覺得酒味兒是自身散發的。不很濃,但無疑是酒味兒。抬起一隻手臂聞了聞,彷彿每一個毛孔都往外透著酒味兒。當然,她昨夜飲那點兒酒,並不足以使她如此。只不過她醉意一過,對酒味兒又恢復了特別靈敏的反應罷了。那也不純粹是酒味兒,恰當地說是包含有微微的酒味兒的汗味兒。房間里沒開空調,一身一身的熱汗,是被弄回家以後醉睡之中出的……
一名毛主席的紅衛兵,一名初中女生身上竟有酒味兒!墮落呀墮落呀,可恥呀可恥呀……
她一躍而起,沖入了洗漱間——對於刷夜的好回憶,剎那間被破壞了……
正在蓮花頭下沖著沖著,猛聽一聲呼叫:「小妹!」
是「姐」在呼叫。
「小妹!……小……救我!」
「姐」又呼叫!
她像一隻正在戲水的水獺一樣快速地躥出了洗漱間,沖入了「姐」的卧室。她看到的情形使她大吃一驚,也使她一時呆住了——「姐」身上騎壓著一個男人。那男人的一隻手將「姐」的雙手同時按住在「姐」的頭上方,另一隻手捂住「姐」的嘴。「姐」的身子在那男人的身子下扭動著,「姐」的兩條修長的腿亂踢亂蹬,但一下也不能踢蹬在那男人身上。那男人完全地赤裸著,「姐」也是……
他朝她扭頭一看,兇惡地吼:「滾出去!」
她渾身一抖,雙手本能地捂上了眼睛,並不由自主地往外倒退……
「小妹別離開!救我!」
「姐」趁那男人一分神,終於完整地喊出了兩句話……
紅衛兵肖冬梅頓時變得勇敢無畏,她垂下雙手,睜開眼睛,四下里尋找可以打擊那男人的東西……
「姐」的卧室里沒有任何可打擊人的東西。連只花瓶都沒有,連檯燈也沒有。燈全是鑲在牆裡的,用不著座兒。
但她還是發現了一件「武器」。一經發現,迅速用以實施憤怒的打擊。她將她全身的勁兒都集中在那件「武器」上了。她將它高舉起來,斜砍下去,彷彿它是一柄斧。
那男人呻吟一聲,從「姐」身上栽倒了。「姐」補一腳,他滾下床去。他臉朝下趴在地上,死了似的……
紅衛兵肖冬梅還準備進行第二下打擊的手舉著「姐」的一隻高跟鞋,僵在空中。她手中的高跟鞋已經無跟了,在擊中那男人的後腦的同時,掉在床上了……
「姐」扯起床單將自己下身圍起,跳下床,推肖冬梅離開了卧室……
「姐」坐在沙發上猛吸幾口煙,抬頭看著她說:「穿上件衣服!」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一絲不掛也像「姐」剛才一樣赤身裸體著,而且渾身上下水淋淋的。
她趕緊抓起搭在椅上的海魂衫裙穿,由於心慌,將裙當成了衫。
「姐」又吸一口煙,比較地鎮定了,小聲說:「謝謝你。別慌。慌什麼?慢慢穿。」
她終於穿好。渾身哆嗦。哭了。
「你哭什麼?」
「姐我害怕……他要是死了,我不是成罪犯了嗎?」
「別害怕。不管出了多大事兒,由我來頂著。因為你是為了解救我。」
「姐他……他是怎麼進來的?」
「我哪兒知道。我倒是認識他。從前和我關係還不錯……起初我以為我是在做夢……這王八蛋!從前和我關係不錯也不可以對我那樣啊!我要是不反抗我成什麼了我?!我一反抗……他卻兇惡起來了……打死他也活該……」
「姐咱們趕快報案吧!」
「案是必定要報的,但不應該是這會兒。」
「那還等什麼呀?」
「我總得沖個澡,穿上衣服吧?」
「姐」說著站起身,除去床單,裸著走入洗漱間去了……
「姐」剛洗了沒兩三分鐘,肖冬梅也裸著身子又進了洗漱間……
「你怎麼又進來了?!」
「我一個人呆在外邊怕……」
「你!」
「我一身肥皂沫兒沒來得及衝掉……」
「姐」謹慎地將門把手按了一下,反鎖上了門。猶豫一下,又將拖布放在近處以防萬一……
兩個輪著沖洗的當兒,「姐」囑咐地說:「如果他真死了,我就承認是我打死他的。他要強姦我,我合理自衛。而你可千萬要一問三不知。你就講你看見他時,他已然趴在地上了。我報案前,你只負責一件事兒,把我那隻鞋擦幾遍,而後我要搞上我的指紋……」
「姐」的仁義決定使肖冬梅大受感動。
她也仁義地說:「姐還是由我來承擔後果吧!我年齡小,服十年刑后才二十六七歲……」
「姐」同樣大受感動,凝視她片刻,忍不住摟抱著她臉上肩上前胸親了她好幾下……
兩個人小心翼翼地出了洗漱間,各自迅速穿好衣服,一個手握一把切瓜刀,一個手提一隻啤酒瓶,輕輕推開卧室門,卻見那男人已不見了……
她說:「姐他沒死!」
「姐」說:「看來這王八蛋是沒死……」
兩人放心大膽地進了那卧室,四隻眼睛仔細看,發現那男人的短褲搭在燈罩上……
她指著說:「姐那一定是他的!」
「姐」說:「不是他的還能是我的嗎?」
「他怎麼……把它……搭在燈罩上?」
「怕著急穿時找不到吧?這符合他的性格,想占別人便宜時也是膽怯又心細……」
一「姐」一妹對視一眼,同時哈哈大笑。笑得都撲倒於床,摟抱在一起翻來滾去的……
笑夠了,肖冬梅問:「那姐咱們現在是不是還得報案啊?」
「姐」說:「還報案幹什麼呢?」
「要是他去報案了呢?」
「他報案?那不會的!他怎麼說?」
「那……這件事兒就這麼算了?」
「也只能就這麼算了……張揚出去對我有什麼好?」
「可也是……那你們以後不定在哪種場合又見著了,你拿他怎麼辦?」
「我能拿他怎麼辦呢?他如果裝得還是個正人君子似的,我也只有裝得還和他是朋友唄……」
「太便宜他了!」
「他也沒能得逞。再說你那一鞋跟也夠他記住一陣子教訓的。」
「姐」坐起身說餓了。
她說她也餓了。
於是「姐」妹倆各自吃了兩片麵包,喝了一杯奶。
之後,「姐」說她還困,肖冬梅同樣覺得沒睡夠。發生了剛才的一番驚險,分明的,二人的神經都很需要充分的休息。
「姐」說她不願還睡自己的床了。說覺得自己那床那卧室以及卧室里的空氣,已被那王八蛋男人污染了,得徹底消一番毒心理上才不覺臟……
於是「姐」也到她的房間去睡。她的房間有兩張單人床,是為了方便客人偶爾留宿才設的。二人重新躺下以後,相互沒說幾句話,又都睡著了。
驚魂甫定后入睡的肖冬梅,竟沒再做什麼噩夢。她睡得很沉,甚至打了幾聲輕微的鼾。
當她再次醒來,已快十一點了。倘不是「姐」將她弄醒了,她也許會晝夜顛倒地一直睡到下午。「姐」不知何時到了她的床上。是「姐」將她擠醒的……
她雖醒了,卻不睜開眼睛,渾身懶倦地問:「姐幾點了?」「姐」小聲說:「你既不必上學,也不必上班,問幾點了幹什麼?」
她又問:「姐你不睡了呀?」
「姐」說:「我睡夠了。」「姐」的一隻手臂摟在她腰間,「姐」還企圖將另一隻手臂從她頸下伸過去……
她說:「姐你別鬧我。我還困著呢。睡懶覺真好!」
她說著,朝牆那一邊翻過身去……
「姐」說:「那你就繼續睡……」
但「姐」的一隻手臂,又從后摟在她腰間了。這一種合睡一床的親昵,乃是她所習慣的。因為自幼她和親姐姐就同睡一個房間。颳風下雨打雷的夜裡,她一旦害怕起來,便會要求姐姐睡到她的床上去。是初中生以後,關了燈,姐妹倆常說一會兒話。無非各自班裡師生之間的關係,或對各自班裡某些男女同學的看法。有時各自都說得欲罷不能,姐姐便會擠到她的床上來。或者,姐姐在自己的床上讀一部什麼小說給她聽,她聽得有興,也會擠到姐姐的床上去。姐妹倆在一張床上合睡至天明不但是常事,而且姐姐的手臂,也每從后摟在她腰間,就像這會兒這一位「姐」的手臂從后摟在她腰間一樣……
這一種親昵既是她所習慣的,甚至也是她所自幼願意接受的,會使她心底產生被愛的愉快……
是的,她正是懷著這一種被愛的愉快,往又懶倦又舒服的綿綿睡意里游……
然而「姐」的手臂並不像親姐姐的手臂那麼安安分分地摟在她腰間。「姐」的手開始撫摸她的身子。起初是從她的肩頭順著她的臂撫摸下去。「姐」的手心那麼細潤,輕輕地一遍一遍地撫摸在她身上,使她覺得自己接近著享受……
她任之由之,又快睡著了。
然而「姐」的手也不止於應該有限制的撫摸,竟開始冒犯她的腿了……
這在她心底引起了不想明說的反感,因為她那會兒實在是又困極了。
「姐你別鬧嘛,讓我再好好睡一覺……」
「姐」一扳她肩,她由側卧而仰卧著了。「姐」順勢伏在她身上了……
「姐」俯視著她的臉說:「寶貝兒,我喜歡你。」
她說:「這我明白。我也喜歡你呀姐。」
「姐」親她腦門兒,她一動未動,任之由之。
「姐」又想親她嘴,她的頭在枕上左躲右躲,沒讓「姐」達到目的。
「姐」笑了……
她也笑了。但她的眉已同時皺起……
「姐」說:「你太可愛了。真的。我越來越覺得你可愛……」
她說:「姐,別胡鬧了,行行好讓我睡吧!」她的話已帶著請求的意味兒了……
然而「姐」卻不肯「行好」。
「姐」的身子往下一縮,將頭縮到了她胸脯那兒。她胸前戴的是「姐」給她的乳罩。「姐」一扯,她的兩隻白白的乳房暴露出來了。乳罩勒在它們下面,使它們看去是更豐滿更聳挺了……
「姐你幹什麼呀?!」
她臉紅得都快滲出血了。而她周身的血由於害羞都快沸騰了——她本能地用雙手護她的乳房……
「姐」的雙手各抓住了她的一隻手。分明的,「姐」企圖制服她的雙手,就像那王八蛋男人企圖制服「姐」的雙手。也分明的,「姐」企圖制服她的雙手,為的是要親吻她的乳房……
這位「姐」是怎麼了?!
接下去這位「姐」還會對自己如何?!
「討厭!」
她由害羞而憤怒了。那是一種被侵犯時的本能。倘對方是男人,那麼它體現為驚恐。倘對方是女人,才體現為憤怒。
她蜷收雙腿,正如武俠小說里寫的那樣,「兔子蹬鷹」似的,運足氣力,一下子將「姐」蹬到了地上……
她只聽到了「姐」落地時發出的跌聲,沒聽到「姐」叫。這使她的心一提——怎麼沒叫呢?那王八蛋男人臉朝下趴在地上的情形立刻浮現眼前,可別剛剛虛驚一場,接著又面臨樁嚴峻事件呀!何必用那麼大的勁兒一蹬呢?於是大大地失悔和不安起來。微微睜開一隻眼朝床下瞥,見「姐」坐在離床三米遠處,上身後仰,雙臂撐地,一條腿斜伸著,另一條腿高高地蹺著,彷彿才做完不及格的翻滾動作……
「姐」亦窘亦怔地望著她……
她覺好氣又好笑,索性不予理睬,復面朝牆側過身去……
突然門鈴響了。響得有節奏,卻持續不斷,響兩秒,停一秒,再響……
「姐」一聲不吭地起身離開了卧室……
片刻,「姐」又回到了床邊,捅她:「是公安局的!」
「公安局」三字使她如被電擊,全身一激靈,猛地坐起……
「騙人!」
「不騙你。我從『貓眼』看了,確實是公安局的……」
「你不是說他不會去報案嗎?」
「我怎麼知道那麼……反正公安局的已經在門外了,還不快穿衣服!」
說話間,門鈴一直在響。
「姐」高叫:「等會兒!」也轉身找衣服穿去了……
待兩個都穿好衣服,「姐」表情異常鄭重地說:「別忘了我叮囑過你的話!」
開了門,門外果然站著三名公安人員,為首的一名問「姐」:
「姓胡?叫胡雪玫?」
「姐」默默點頭。
對方望著肖冬梅又問「姐」:「她是誰?」
「姐」低聲回答:「我小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