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山明落日水明沙3>
伊歌城南以射日台為中心的騎射場周回二十餘里佔地廣泛最多可容納騎兵兩萬步兵三萬是平時天軍操練的主要場地。
聖武朝以來因戰事頻繁天下尚武之風逐漸盛行無論是仕族子弟還是平民百姓大都騎馬射箭修習武藝。久而久之仕族之中除了遊園擊鞠。清談宴樂之外多以此為消遣遊戲騎射場中處處不乏他們的身影。
夜天漓在封王之前便是天都大名鼎鼎的放浪人物一等一的疏懶一等一的紈絝雖然現在接管了京畿司也絲毫不見收斂照樣縱歡行樂顯然沒有做個良臣賢王的打算。從那道委他以重任的詔令下后京畿司中從來不見他的影子非但如此他還一聲令下將數千京畿衛大半趕出府營任他們出入賭坊青樓也不過問。
滿朝皆知漓王聖恩隆寵昊帝對他簡直就是縱容。他這般行事惹得一群老臣憂心不已頻頻上書規勸。可偏偏最近帝都中上報有司的案件逐日減少城坊間治安良好井然有序誰也挑不出什麼錯處昊帝放任不理漓王我行我素十分逍遙。
天氣回暖騎射場上就比往常多出幾分熱鬧京畿衛的士兵們近來最怕的便是隨漓王來校場一見到漓王手中那桿銀槍人人心中都怵。
漓王的槍法現在是越來越出神入化這幾個月興緻極好幾乎每天都點十幾名京畿衛陪練槍法哪個花拳繡腿讓他看不順眼當即便逐出京畿司連委屈訴苦的地方都沒有。
場中銀光暴閃一柄長刀「當」地被激上半空四周侍衛們齊聲叫好。夜天漓瀟洒地將銀槍一擲丟給身旁近衛「刀都拿不穩回頭練去!」
方才和他對練的士兵已在他手下走了近百招正跪在面前惴惴不安聞言喜形於色知道今天算是過關了「多謝王爺指教!」
夜天漓往外走去剛才就聽到相隔不遠的左營校場鬧鬧嚷嚷一邊走一邊問道:「那邊吵什麼?」
侍衛立刻回道:「是麟台少卿鞏行和殷家大小姐在較量箭法。」
夜天漓奇道:「怎麼回事兒?」
侍衛道:「聽說年前殷家和鞏家定了婚約殷小姐想必是不願卻父命難違便帶人找上了鞏行好像是要逼他退婚。」
夜天漓聽罷心裡便將殷監正暗罵了一聲他到底把女兒當什麼?轉念又一想說道:「走去看看。」
左營校場中除了圍觀的將士和一些前來射獵的仕族公子外另有十餘名身著騎裝的女子圍在四周個個冠帶束英姿颯爽看來是隨殷采倩一同來助聲勢的。
這時候原本亂糟糟的哄鬧聲漸漸低了下來夜天漓沒讓侍衛驚動別人先站在了外圍往場中看去卻見這哪裡是在比箭。殷采倩騎在一匹紫騮馬上身著雪貂鑲邊騎裝足踏烏皮勒金靴手中飛燕銀弓彎如滿月正隔著數步的距離不偏不倚地對準鞏行面如寒霜「鞏行我話說得夠明白了吧?你到底答不答應!」
這鞏行正是鞏思呈的二公子此人平時舞文弄墨自命風流除了鬥雞走狗花天酒地外倒也沒什麼劣跡至少比起他的兄長要好得多。此刻被殷采倩拿箭指著倒也不慌張「大小姐何必如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豈是我一句話就能作罷?你我自幼相熟也算是青梅竹馬這婚約也無不妥當怎麼至於動刀動槍呢?」
殷采倩柳眉冷挑:「胡說!誰和你青梅竹馬了?再說就算是要定青梅竹馬的婚約也輪不到你!」
鞏行笑道:「這麼說大小姐難道是心有所屬?卻不知是哪家的公子何不請來一見?」
殷采倩向來崇拜的是霸氣英武的男兒對他這種油腔滑調的花花公子最是厭惡銀牙碎咬臉上沒有半分好顏色:「對!我就是心有所屬非他不嫁。他好過你千倍百倍你若不服先贏了我手中的箭再去和他較量!」
即便天朝民風並不拘謹在場的也大多是生性豪爽的將士但有女子當眾說這樣的話還是引得四周嘩然一片。她話音落後人群里卻傳來陣掌聲只見夜天漓緩步邁入場中:「說得好!」
突然見漓王前來鞏行和身旁諸人紛紛上前見禮。殷采倩也不能再這樣拿箭指著鞏行收弓下馬:「王爺。」
夜天漓盯了她一會兒挑一挑唇角慢悠悠轉身對鞏行道:「鞏行你好大的膽子也不先問問她是誰的人就敢定下婚約。本王倒想看看你有多少能耐還能逼她嫁你不成?」
這話讓所有人愣住人人心中都冒出一個念想——殷采倩方才所說的人難道竟是漓王?若果真如此按漓王平時飛揚跋扈的性子這事絕不會善罷甘休。
鞏行呆了呆他惹誰也不敢惹眼前這位驕橫的王爺先時應對自如的模樣全無「王……王爺我並沒有逼她嫁我這是兩府長輩替我們定下婚約我只是遵從父命而已。」
夜天漓眉梢一弔:「殷采倩早有婚約尚未解除豈能隨便嫁與他人?你們兩家若糊塗了本王給你們提個醒。」
鞏行道:「請問王爺這是什麼意思?我們從來不曾聽說殷小姐另有婚約啊。」
夜天漓道:「聖武二十六年殷皇后做主將殷采倩指為澈王妃雖當時因虞呈叛亂十一皇兄帶兵出征沒來得及大婚但此事早就內定下來這不是婚約是什麼?你鞏行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娶澈王妃?」
眾人都不想他說的竟是這件事頓時面面相覷。當初這指婚雖確有其事但澈王戰死沙場后這事便到此為止無人再提可偏偏現在漓王一說大家卻又都覺得無法反駁。宮中從來沒有旨意廢除這婚約那麼殷采倩在名義上的確應該是尚未舉行大婚典禮的澈王妃。
鞏行愣了半天才道:「可是澈王……」話說到一半夜天漓一道鋒利的眼神直刺過來竟駭得他沒敢說下去。夜天漓顯然不打算和他講什麼道理警告過後將目光轉到了殷采倩身上待要看她什麼反應卻意外地現殷采倩正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神情間一絲迷離的哀愁讓他有些不解。
殷采倩見他看過來往前走了一步對鞏行道:「王爺說得沒錯我與澈王的婚約從來都沒有解除。我剛才就已經說過了我喜歡的人他比你好千倍百倍!」她一抬下頜揚聲讓所有人都聽得清楚:「無論澈王生死我殷采倩非他不嫁!我現在就入宮請旨完婚鞏行你要是有膽量的話咱們去請皇上和娘娘聖裁!」
她此舉大出夜天漓的意料因為澈王的事夜天漓恨極了殷家和鞏家對殷采倩的態度也大不如從前。他今天插手此事原本就是想讓這兩家騎虎難下就算不陷入兩難的境地也要顏面盡失落人笑柄。至於殷采倩是不是真要為澈王守節這原本並沒在他的考慮之中。突然聽到殷采倩要履行那時的指婚驚愕之餘不免有些震動「你要和十一皇兄完婚?」
殷采倩道:「不錯我要和他完婚。」她決心已定當即翻身上馬便出校場而去。
夜天漓比殷采倩遲了一會兒沒能在入宮之前攔住她。他趕到致遠殿才知皇上和皇后都在清華台。
清華台殿閣玲瓏因在宮城偏南一方臨近岐山地脈有溫泉之水接引而成五色池池水色澤深淺多變靜暖如玉清氣馥郁常年不竭。每到冬季四處冰寒雪冷唯獨這裡溫暖。五色池四周遍植蘭芷這時候修葉娉婷已裊娜綻放淡香縹緲於蘭台鳳閣那股出塵的安靜與外面翦翦風寒的冷春自不相同。
卿塵因怕冷入冬以後便常居此處一來避寒二來那溫泉之水略具療效對身子十分有益便於調養。夜天凌除了召見外臣平日批閱奏章。處理政事也都在這裡今天正和卿塵商量什麼事情神色沉肅卿塵臉上亦略帶傷感。殷采倩和夜天漓先後求見一個提出這樣離譜的要求一個站在那裡欲言又止夜天凌聽著眉間便見了幾分深色也不看殷采倩只問夜天漓:「怎麼回事兒?」
夜天漓遲疑片刻便將剛才的事大概說了。而後又對殷采倩道:「我在校場說的話只是存心讓鞏行難堪你何必當真?再說當初那賜婚十一皇兄也沒答應並不算數。」
卿塵見殷采倩神情堅決地跪在面前輕聲嘆道:「剛剛才和皇上在商量要將澈王的靈柩遷回帝都入葬東陵你們倒好先鬧上這麼一場。」她移步上前伸手扶了殷采倩:「你起來這樣的事豈能拿來兒戲?」
殷采倩順著她的手抬起頭來不料早已滿臉是淚:「求娘娘成全我我是真的願意嫁給澈王當著那麼多人說下的話我並不是玩笑。」
卿塵垂眸看她羽睫投下深影如扇堪堪掩住眉宇間的凄然輕聲道:「澈王已經不在了我成全不了你。你與他的婚約我替你們取消當時你離家出走不也就是為此嗎?如今各得其所吧。」
殷采倩臉上漣漣淚水濺落在冰涼的青石地上只是向前叩:「采倩心意已決求娘娘成全!」
卿塵原本便心緒不佳略有不悅蹙眉說道:「你在幽州軍營前曾當著我的面請澈王收回請旨完婚的話與他彼此兩清難道忘了?」
殷采倩道:「當時當日他不識我我不知他;今時今日我敬他胸懷磊落愛他快意瀟洒念他生死情重。那時候我離家出走並不是因為澈王殿下不好而是……」她突然有些怯懦停了停最終鼓起勇氣往皇上那邊看去:「我喜歡著別人。後來等到我想清楚了很多事但是卻都晚了。」
卿塵眼底浮起雲水般的顏色一時間深淺難辨。殿里擷雲香的氣息沉沉渺渺地散開如輕微的嘆息遙遙的思念飄落錦屏御案漸漸地落了滿地。
眼前的殷采倩分明已不再是當年那一味刁蠻任性的小姑娘她如含苞初綻的花朵正逐漸盛開她的美麗那一雙杏眸中不僅僅帶著明艷與俏麗兩年的時日已在其中沉澱了太多東西淚光之後黑若點漆。
驀然邂逅擦肩而過生命中本就有太多的來去匆匆快得甚至讓人來不及去遺憾。過往與相逢或許在深夜夢回中殘留下淡淡的痕迹縱不能相忘已無處可尋。
不管現在殷采倩對十一究竟是什麼樣的感情這份情義終究是有的就因此卿塵也再狠不下心斥責她言語便也溫和許多:「漓王剛才只是無意說了那話你若執意如此倒讓他不好收場了。」
這時夜天凌目光掃過殷采倩突然問道:「你真的想清楚了?」
殷采倩一閉雙眼淚水自臉上劃出兩行清痕:「回皇上想清楚了。」想清了看透了傷透了那個榮耀的家族能帶給她的都是什麼她來不及選擇就這麼守著那個男子風一樣遠逝的笑容一生一世也好。
夜天凌站起身來在殿中緩緩踱步腰間龍佩垂下深青色的絲絛隨著他的腳步輕微晃動一步步無端透出沉重的壓力。過了些時候他說道:「既然如此你隨行去雁涼先將澈王的靈柩迎回天都再說。」
他的聲音清冷冷的不辨喜怒卿塵聞言一震卻接著嘆了口氣沒有出言反對。讓殷采倩去一趟雁涼也好來回幾個月想必等她回來情緒便也定下來了。
殷采倩對夜天凌原本便心存敬畏自他稱帝之後威嚴與日俱增言行號令越讓人不敢忤逆她呆了一刻輕聲道:「采倩遵旨。」
夜天凌往殿外看了會兒對夜天漓道:「禮部已經擬好了儀程讓別人去不妥當你便親自去一趟雁涼護送你十一哥回來吧。」
夜天漓肅容道:「臣弟領旨。但是她……」
夜天凌抬一抬手讓他不必多言拿起案前一道奏疏給殷采倩:「至於鞏行你帶這個回去給殷監正讓他自行斟酌。」
殷采倩上前接過來翻開一看是御史台彈劾鞏行的奏疏。貶遷涿州的定論之上赫然是明紅的硃批簡單一個「准」字鋒峻峭拔撲面而來竟帶凌厲之氣看得她手心涔涔儘是冷汗心裡百感交集。這樣一來與鞏家的婚事自然不復再議但鞏行日後的境地也由此可見。
夜天漓和殷采倩一併出了清華台殷采倩極沉默地走在前面夜天漓一反常態也默不作聲。
到了宮外殷采倩低頭行了個鞠禮便要轉身上馬夜天漓忽然叫住她:「哎你等等!」
殷采倩站住腳步夜天漓皺著眉頭:「抱歉我今天並不是想讓你為難你也別再賭這份氣若十一哥知道了倒要怪我了。」
殷采倩目光淡淡投過他身邊並不看他「王爺今天說的並沒錯不必跟我道歉我往後就為澈王守一輩子靈念一輩子佛也是我應該的。」
「你這算什麼?」夜天漓臉上冷了下來「想替殷家贖罪嗎?」
殷采倩搖頭:「若要說罪你們男人的恩恩怨怨輪不到我來贖。我就只記著在北疆最難過的時候是澈王他陪著我雖然他那時候也沒把我當成未來的澈王妃但他陪我喝酒聊天騎馬射箭現在想起來還真是開心。你們爭你們的恩怨我陪他喝杯酒說說話難道不好嗎?」她半仰著頭看那透藍的天衣袍紛飛微風輕寒掠過鬢:「又要去北疆了呢我倒是想犯不著一定要回天都他應該更喜歡北疆可以縱馬馳騁。仗劍嘯傲的地方才適合他。」
夜天漓心底滋味難言沉甸甸壓得人難受喝了句:「別說了!」
殷采倩終於看向他細看了會兒悵然道:「方才在校場見著你我真以為是澈王回來了。可是現在仔細看是像可又不十分像。他起怒來更像皇上冷冰冰地不說話想想也挺怕人呢。」
夜天漓有些惱火話中就帶了狠意:「我們本就是兄弟像有什麼奇怪?你回去告訴殷監正十一哥這筆賬我和殷家沒完!」
殷采倩將頭一轉眼中酸楚刺痛凄涼難耐:「王爺要怎樣便怎樣吧只是別誤了去北疆的正事。」說罷翻身上馬嬌叱一聲紫騮馬放蹄而去很快便消失在青石平闊的大路上。
夜天漓滿心情緒無處泄緊繃著臉打馬回府身邊人都看出他心情惡劣格外小心翼翼。府中內侍見他回來有事**上前稟報看看他臉色卻又猶豫。
夜天漓轉頭沒好氣地道:「有事就說幹什麼吞吞吐吐的?」
那內侍忙俯身道:「是王爺鞏思呈又來求見等了王爺半天了。」
夜天漓揮手將纏金馬鞭擲下心頭「噌」地就是一陣怒火。鞏思呈昨天便來過漓王府夜天漓心知他是為鞏可之事而來見都不見沒想到他今天還來。
那內侍跟著夜天漓大步往前走去眼見他將身上披風一扯兜頭撂了過來轉身站住:「讓他來見我!」
內侍躬著身去了不多會兒引了鞏思呈前來。夜天漓已經進了寢殿內侍前去通報鞏思呈站在階下再等。高檐華柱之前他獨立的身子有些佝僂花白鬢角風霜蒼老。他抬頭往殿內看去宮幔遙遙深不見底無端令人覺得壓抑和不安。原本連著兩天都見不到漓王他早有些心灰意冷只是現在除了漓王外沒有人能在皇上和皇後面前說上一句話不管漓王是什麼態度他總是要試一試這畢竟是最後的希望了。
過了好一會兒寢殿深處終於有人走了出來正是漓王。鞏思呈來不及細思忙趨前幾步:「王爺。」
夜天漓此時已經換了一身雲錦長衫扣帶鑲玉箭袖壓金頭綰攢珠七寶冠玉面俊俏帶著高貴與冷傲。他緩步在殿前站住居高臨下看向鞏思呈臉上倒也不見先前的怒意只是陰沉沉地有些駭人驕狂中透著幾分煞氣。
他不出聲鞏思呈只得彎腰候著。良久聽到上面冷笑一聲夜天漓道:「你想保鞏可一命?」
他直接就這麼問鞏思呈倒愣住接著道:「逆子混賬百死莫贖但請王爺救他一救。王爺若肯說話皇上定會開恩。」
夜天漓道:「好本王答應你。」
他如此痛快非但沒有之前料想的羞辱連一句推諉都不見鞏思呈意外至極隨後匆忙道:「……多謝王爺!」
夜天漓盯著他唇角慢慢生出抹極冷的笑:「用不著謝本王皇上說了鞏行既然定了貶去涿州鞏可就配定州充軍你謝恩吧。」劍眉一挑聲音一揚:「來人送客!」說罷頭也不回徑自轉回殿中去了。
他那句話如同晴天霹靂鞏思呈眼前幾乎漆黑一片仿若由死路直墜地獄。天下三十六州單單配到定州鞏可軍糧一案害死定州數十名將士定州軍民早恨不得將其扒皮抽筋生啖其肉落到他們手裡這是生不如死啊!鞏思呈僵立在原地混濁的眼中一片空茫冷風襲來寒徹心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