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青山何處埋忠骨>
一連三日夜天凌召隨軍醫正黃文尚問話。
第一日黃文尚答:王妃說不必下官診脈湛王殿下不曾召下官診脈。
第二日黃文尚答:下官請脈王妃說安好不必。湛王殿下說不需要。
夜天凌不言語冷眼掃過去黃文尚汗透衣背。
第三日黃文尚走到行營外便躊躇料峭春寒額前微汗。
衛長征看在眼裡頗替他為難上前提點幾句黃文尚有些醒悟入內求見。
夜天凌坐在案前未抬頭擲下一字:「說。」
黃文尚答:王妃身子略有些倦但精神不錯常用的葯換了方子。這幾日飯用得清淡夜裡睡得遲早晨醒得亦遲些。湛王殿下氣色尚好想來無大恙。
說完了站在案前心裡忐忑夜天凌終於抬了抬頭:「為何換方子?」
黃文尚張了張嘴再躊躇稍後回道:「王妃醫術遠在下官之上下官著實不敢妄言但看藥效應該是無礙的。」
夜天凌蹙了眉一揮手黃文尚如蒙大赦走出行營擦了把汗對衛長征道:「多謝衛統領!」
衛長征笑道:「何必客氣黃御醫辛苦了。」
冥執在旁看著黃文尚嘆了口氣於他的處境心有戚戚焉這幾天他也很是撓頭。
前日在王妃面前回:殿下在行營一夜燈燃至天亮酒飲了數瓶。王妃點頭輕緊了緊眉。
昨日在王妃面前回:殿下在行營處理軍務召見了幾人未睡。王妃倦靠在軟椅上半闔眼眸眉心淡痕愈深。
方才在王妃面前回:昨夜万俟朔風又帶了只鴿子見殿下兩個人行營議事到天亮。
王妃清淡淡的眸子微抬問了一句:衛長征怎麼回事兒不知道勸嗎?
冥執極無奈衛長征苦笑。
兩人在行營前愁衛長征看著將化未化的雪不由感慨:「若是十一殿下在便沒事了。」
清晨時分突厥整軍攻城乘勢而來鎩羽而歸損兵折將數千。
一日將盡夜天凌安坐行營玄甲軍一兵不盡數待命城外戰事便似陽光下的輕雪無關痛癢。
此時陣前一個校尉趕來對衛長征傳了句口信衛長征即刻入內在夜天凌身旁低聲稟報。夜天凌聽完起身道:「傳我軍令玄甲軍所有將士都到穆嶺集合待命。」
衛長征隨口問了句:「穆嶺?」
百丈原一役單玄甲軍一萬人中便折損了四千八百七十三人。因當時戰況慘烈其後接連數日激戰再逢大雪雁涼城外屍骨如山殘肢斷骸遍布荒野早已分不清敵我。
無奈之下夜天凌只得吩咐儘力收拾將士們的骸骨所獲遺骨在雁涼城郊的穆嶺山坡合葬一處立墳刻碑。
夜天凌聽到衛長征這一問肅容道:「不錯今日我要祭奠陣亡將士的英魂。」
穆嶺黃昏西風烈蒼山如海殘陽似血。
荒原漠漠一馬平川。坦蕩天際風沙殘雪呼嘯而過玄色蟠龍大旗在風中獵獵飄揚數千玄甲軍戰士肅立於山坡面對著眼前忠骨英魂人人臉上都掛著肅穆與沉痛平野空曠只聞風聲。
南宮競等大將清一色面無表情雖不明白夜天凌為何一反常態親行祭奠卻人人都察覺今日將有不尋常的事情生。
夜天凌玄甲墨袍登上祭台以酒祭天傾灑入地。
千萬男兒天地為墓硝煙漫天血如濤都做酒一杯。
祭台之下眾將士依次舉酒半灑半飲。酒勁劇烈激起豪情悲愴熱血燒騰。西山下飛沙蔽日叱吒風雲的錚錚男兒眼前一片煙嵐模糊。
夜天凌轉身看著這些跟隨他南征北戰的玄甲戰士徐徐說道:「聖武十四年本王自軍中挑選將士組建玄甲軍次年玄甲軍一萬精兵大敗西突厥一戰成名迄今已整整十三年。這十三年裡平南疆定西陲戰漠北玄甲軍生死勝敗皆是一萬兄弟萬人一心。」他頓了頓深夜般的眸子緩緩掃視。雖隔著不近的距離眾人卻不約而同地感覺被他的目光洞穿心腑那幽邃精光如冷雪似寒星透過漠原蒼茫直逼眼前。
只聽夜天凌繼續說道:「一戰功成萬骨枯男兒從軍人人都是刀劍浴血九死一生。我玄甲軍戰死沙場的兒郎無數為國捐軀死得其所但是卻絕容不得有冤死的將士更容不得有出賣兄弟的人。可是眼前卻有人偏偏要犯這個大忌。」
此話一出如重石落湖激起巨浪眼前嘩然一片驚詫但礙于軍紀約束片刻又恢復絕對的安靜。
夜天凌深眸一抬落至幾員大將身前。隨著他的視線數千人目光皆聚焦在南宮競等人身上。
死一般的靜山嶺間只聞獵獵風聲。夜天凌負手身後天邊落日殘血遍塗蒼穹他的聲音似隨這斜陽千里遙遙沉入西山然而卻清晰地傳遍場中:「是誰本王給你一個機會自行認罪如若不然便莫怪本王不念舊情。」
長風掀起玄氅翻飛他周身似散出迫人的威嚴場中靜可聞針人人都在這氣勢下屏聲靜氣暗中猜度。
諸將中似乎掠過極輕的一絲波動但人人目視前方無人做聲。
稍後夜天凌冷聲道:「好你既不肯承認本王便請人幫你說。万俟朔風當日在百丈原突厥是如何得知玄甲軍行蹤的?」
万俟朔風便在近旁見他問來拱手道:「當日突厥能夠準確截擊玄甲軍是因有人透露了玄甲軍的行軍路線此人與突厥聯繫用的是飛鴿傳書。」
夜天凌微微點頭再叫一人那人是冥衣樓現在玄甲軍神機營的屬下捧上一個籠子掀開黑布裡面是兩隻體形小巧的信鴿。
夜天凌道:「告訴大家這鴿子來自何處?」
那人躬身答道:「屬下奉命暗中搜查在史將軍住處現了這兩隻鴿子。」
四周空氣赫然一滯緊接著夏步鋒猛地揪住史仲侯大聲吼道:「史仲侯!你竟然出賣兄弟!」
夏步鋒本來嗓門就大這一吼當真震耳欲聾眼前山風似都被激蕩一陣旋風亂舞。
事關重大身後士卒陣列肅立反而無一人亂聲喧嘩。夏步鋒一聲大吼之後場面竟安靜得近乎詭異一種悲憤的情緒卻不能壓抑地漫布全場。
南宮競將夏步鋒攔住:「殿下面前莫要胡來!」
史仲侯抬手一讓避開了夏步鋒的喝問他深思般地看向万俟朔風上前對夜天凌躬身:「末將追隨殿下征戰多年從來忠心耿耿亦與眾兄弟情同手足。單憑此人數句言語兩隻鴿子豈能說末將出賣玄甲軍?何況此人原本效命突厥百丈原上便是他親自率突厥軍隊劫持王妃現在莫名其妙投靠我軍十分可疑他的話是否可信望殿下明查!」
他一番言語並非沒有道理南宮競和唐初不像夏步鋒那般魯莽說道:「殿下玄甲軍自建軍始從未出過背叛之事唯有遲戍也是遭人陷害此事還請殿下慎重!」
万俟朔風將他們的話聽在耳中並無爭辯的意思只在旁冷笑看著眼底深處隱隱泛起一絲不耐與兇狠。
夜天凌沒有立刻說話薄暮下眾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唯見他唇角輕輕下彎形成一個峻冷的弧度。他似是在考慮史仲侯的話稍後只聽他緩緩道:「聖武十七年西域諸國以于闐為不服我天朝統治意欲自立本王率軍平亂那時候你是鎮守西寧的統護偏將本王可有記錯?」他說著看向史仲侯。史仲侯突然聽他提起多年前的舊事微微怔神與他目光一觸竟似不敢對視垂低聲道:「回殿下是。」
夜天凌點了點頭再道:「西域平叛你領兵橫穿沙漠逐敵千里大破鄯善、高昌、精絕、小宛、且末五國聯軍而後率一百死士夜襲鄯善王城不但取了鄯善王性命還生擒其大王子回營。剩餘幾國潰成散沙無力再戰紛紛獻表臣服西陲平定你居功至偉。」
西域一戰史仲侯得夜天凌賞識從一個邊陲偏將連晉數級之後在玄甲軍中屢建奇功名揚天下。這時想來心底不免百味駁雜他默然片刻低頭道:「末將不敢居功。」
夜天凌紆徐的語氣中似帶上了一絲沉重:「你很好論勇論謀都是難得之才。千軍易得一將難求本王將你調入玄甲軍算來也有十年了。你跟本王征戰十年想必十分清楚本王從不打無把握之仗也絕不會讓身邊任何一人蒙冤受屈。」
他肅靜的目光停在史仲侯身前似利劍空懸冷冷迫人。史仲侯雖不抬頭卻仍感覺到那種壓迫如同瀚海漩渦的中心有種無法抗拒的力量逐漸要將人拖入死地縱然拚命掙扎亦是無力。他撫在劍柄上的手越攥越緊終於抗不住單膝一跪:「殿下……」
夜天凌神情冷然:「本王必定讓你心服口服。長征帶人來!」
衛長征應命不過片刻帶上兩名士兵一名醫正。
那兩名士兵來自神御軍營正是當日跟隨卿塵與史仲侯那三千士兵中的倖存者。兩人都有傷在身夜天凌命他們免行軍禮說道:「你們將昨日對本王說的話再對史將軍說一遍。」
其中一名士兵撐著拐杖往前走了一步他看了看史仲侯大聲說道:「史將軍那天在百丈原遲將軍原本引我們走的是山路萬萬遇不到突厥軍隊但你後來堅持南入分水嶺卻與突厥大軍迎頭遇上。三千弟兄唯有我們七個人僥倖沒有戰死亦連累王妃落到敵軍手中此事不知你怎麼解釋?」
另外一名士兵傷得重些若不是兩名玄甲侍衛攙扶著幾乎不能站立神情卻極為憤慨:「史將軍你沒想到我還活著更沒想到當時雖然混亂我卻看到是你下的手吧?」他將身上衣衫一撕露出胸前層層包紮的傷口:「我身上這一劍拜你所賜險些便命喪當場!遲將軍又與你有何怨仇你竟對他暗下殺手?你以為別人都認不出你的手法嗎?將軍的劍法在軍中威名赫赫誰人不知?卻不想殺的竟是自己兄弟!」
那醫正此時上前雖不像兩人那般激動卻亦憤憤然:「下官奉命查驗遲將軍的屍那致命的一劍是反手劍劍勢刀痕不仔細看便真如刀傷一般實際上卻是寬刃劍所致。」
玄甲軍中史仲侯的反手劍素有威名回劍穿心如過長刀這是眾所周知的。除了夜天凌與万俟朔風南宮競、唐初等都被幾人的話震驚不能置信地看著史仲侯。而史仲侯單膝跪在夜天凌身前漠然面向前方嘴唇卻一分分變得煞白。
夜天凌垂眸看著他:「這一筆是神御軍三千弟兄的賬。冥執!」
得他傳喚冥執會意從旁出列:「屬下那天與澈王殿下率五百弟兄潛入突厥軍中救人在找到王妃之前先行遇到史將軍他告訴我們說王妃被囚在統達營中。我們深入敵營卻遭伏擊而實際上王妃早已被帶走史將軍根本不可能知道她身在何處!我們後來雖得殿下增援突圍但神機營五百兄弟甚至澈王殿下卻沒有一個能活著回來!」他恨極盯著史仲侯若不是因夜天凌在場怕是立刻便要拔劍拚命。
夜天凌待他們都說完淡淡道:「你還有什麼話說?」
史仲侯臉色慘白沉默了短暫的時間將紅纓頭盔緩緩取下放至身前俯道:「末將無話可說。」
夜天凌深潭般的眸中漸漸湧起噬人的寒意:「十三年來除了當年可達納城一戰損兵三千我玄甲軍從未傷亡過百此次折損過半卻因遭人出賣而這個人竟是你史仲侯。即便本王能饒你你有何顏面面對戰死的數千弟兄又有何顏面面對身後曾同生共死的將士們?」
玄甲軍將士們雖不喧嘩卻人人眥目瞪視史仲侯不少人拳頭攥得「咯咯」作響更有人手已握上腰間刀劍恨不得立時便上前將史仲侯碎屍萬段。
史仲侯面色卻還算平靜他微微抬頭但仍垂目不敢看夜天凌的眼睛說道:「我做下此等事情便早知有一天是這般下場殿下多年來賞識提拔的恩情我無以為報了眼前唯有一死以謝殿下!」
說話之間他反手拔劍便往頸中抹去。
誰知有道劍光比他還快眼前寒芒暴起如飛虹貫日「當」的清鳴聲后史仲侯的劍被擊落在地。
飛沙漫漫夜天凌玄袍飄揚劍回腰間。
史仲侯臉上顏色落盡慘然驚道:「殿下!」十年之間他深知夜天凌的手段待敵人尚且無情何況是出賣玄甲軍之人若連自盡也不能便是生不如死了。
夜天凌冷玉般的眸中無情無緒:「你沒那個膽量自己背叛本王不說出何人指使便想輕輕鬆鬆一死了之嗎?」
史仲侯聞言嘴唇微微顫抖心裡似是極度掙扎突然他往前重重地一叩:「殿下!此人的母親當年對我一家有救命之恩我母親的性命現在亦在他手中我已然不忠不義豈能再不孝連累老母?還請殿下容我一死!」說罷以頭觸地額前頓見鮮血。
唐初與史仲侯平素交好深知他對母親極為孝順但又恨他如此糊塗「唉」的一聲頓足長嘆扭過頭去不忍再看。
夜天凌亦知道史仲侯是個孝子他負手身後靜靜看了史仲侯片刻問道:「那麼你是寧死也不肯說了?」
史仲侯不說話只接連叩七尺男兒死前無懼此時卻虎目含淚。
夜天凌道:「好本王只問你一句話你如實做答。那人的母親是否曾是含光宮的人?」
含光宮乃是皇后的寢宮史仲侯渾身一震抬起頭來。夜天凌只看他神情便知所料不差淡聲道:「此事到此生死兩清。你死之後我會設法保全你母親性命你去吧。」
史仲侯不想竟得到他如此承諾心裡悔恨交加已非言語所能形容。他愣愣看著夜天凌夜天凌眼中墨色深沉如虛空浩瀚夜色無邊。
史仲侯呆了一會兒神色逐漸趨於坦然。他站起身了斟了兩盞酒將其中一盞恭恭敬敬地放在夜天凌身前端著另外一盞重新跪下深深一拜:「史仲侯已無顏再求殿下飲我敬的酒若來生有幸願為牛馬投報殿下大恩!」
他將手中酒一飲而盡叩頭。夜天凌目光在他身上略停片刻對衛長征抬眼示意衛長征將酒端起奉上。夜天凌仰頭一傾反手將酒盞倒扣下來酒盡十年主從之情亦就此灰飛煙滅。
玄甲軍幾員大將相互對視一眼唐初命人倒了兩盞酒上前對史仲侯道:「你我從軍以來並肩殺敵歷經生死無數我一直敬你是條好漢。想當年縱馬西陲笑取敵今猶在目但這一碗酒下去你我兄弟之情一刀兩斷!」
史仲侯慘然一笑接過酒來與他對舉一碰仰飲盡。
隨後南宮競端酒說道:「史兄當年在南疆我南宮競這條命是你從死人堆里背回來的大恩無以為報這碗酒我敬你。今日在這漠北諸多兄弟也因你喪命酒過之後我們恩斷義絕。」
史仲侯默然不語接酒喝盡南宮競嘆了口氣轉身離開。
夏步鋒性情粗豪端著碗酒上前恨恨道:「史仲侯你的一身武藝我佩服得緊但你做出這等卑鄙無恥的事我就看不起你!從今往後我沒你這樣的兄弟!」說罷將酒一飲將碗一擲「呸」地吐了口唾沫扭頭便走。
三人之後玄甲軍中史仲侯的舊部一一上前多數人一言不與他飲酒一碗就此作別。亦有心中憤恨難泄的將士如夏步鋒般出言羞辱史仲侯木然承受。
不多會兒幾壇酒盡史仲侯獨立在空茫的場中仰遙望。
蒼天漠漠四野蒼蒼最後一絲光線亦沒落在西山背後。風過如刀颳得臉龐生疼玄甲軍獵獵大旗招展眼前怒龍翻騰彷彿可見當年逐敵沙場的豪邁傲嘯千軍的激昂。
暮色逐漸將視線寸寸覆沒他佇立了片刻彎腰將方才被夜天凌激飛的劍拾起鄭重拜倒在地:「史仲侯就此拜別殿下請殿下日後多加小心!」
言罷反手一摜劍入心口透背而出一道血箭噴射三尺染盡身後殘雪他身子一晃仆倒在地。
夜天凌凝視了史仲侯的屍體許久緩緩道:「以陣亡的名義入葬人去事過到此為止若有敢肆意妄論者軍法處置。」
軍中領命數千將士舉酒列陣面對穆嶺肅然祭拜。
酒灑長天夜天凌負手回身青山遙去英魂何在暮靄萬里風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