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舉一反三
林芷彤原來以為漳州朱家的門挺大的,到了福州耿王莊才知道真正的朱門有多奢豪!走進大院,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回,檐牙高啄,這些自不消說。單就後院各圈出兩個大場子,分別飼養著一大群的大象與白鶴,就不僅顯得主人富貴,而且品味詭異了。
林芷彤練了十多年白鶴拳,但真正見白鶴,也就野外邂逅過一回,還倏爾遠逝,何曾見過這般百鳥爭鳴?不禁心存喜悅,看著白鶴慢慢地揮舞著翅膀,自然也做出膀手的動作,看見白鶴尖嘴進食,又自然想到「鶴取其銳」的拳諺,情不自禁地打出一招「標月指」來。
林芷彤正望得痴獃,前庭傳來一個洪亮的聲音:「哈哈,這就是弟妹了吧。三弟多年未起納側福晉之念,哪怕多年無子繼嗣也不曾點頭。連和碩公主相勸也不理會。這次回閩,居然喜結良緣,莫非真有那『美人漳州』!哈哈,本王倒要看看是個什麼沉魚落雁的仙子?」
耿聚忠拱手道:「大哥又來取笑。芷彤,見過大哥。」
林芷彤抬眼望了望,也笑著叫了聲「大哥」,心道:這就是傳說中比閩督還大的靖南王耿精忠了,居然這麼年輕,也就三十不到吧。只是這眼神,真是咄咄逼人,有些像鷹鷲。兄弟倆長得就如街角大叔做出的兩個煎餅一般相像,但定睛一望就覺出不同了,耿聚忠更一個像玩世不恭的憂愁公子,這王爺卻像個氣吞萬里的霸氣梟雄。
林芷彤也是一拱手,爽朗地叫了聲:「給大哥請安。」
耿精忠一愣,這女子怎能這般行禮?連個萬福都不會?這不太像個大家閨秀,倒像個江湖賣藝的。論長相也談不上國色天香,不知怎麼個狐媚法把三弟給勾了魂。當下豪氣笑道:「林姑娘啊,在大哥家裡你一定隨意。等你去了京城,進了太師府,這側福晉的規矩就多了,大哥送你幾個幹練些的丫鬟,一邊陪你解悶,一邊也可以幫你熟悉下王公太太的習俗,如何?」
林芷彤認真道:「不用了,大哥,你要送就送幾個練過功夫的姐妹給我,陪我打拳就最好了。」
耿精忠一呆,打趣道:「呵呵,弟妹還是女將軍?失敬,失敬,這是要做花木蘭還是穆桂英啊?」
林芷彤道:「我娘說打仗不好。我就做只白鶴,過好自己的日子,不被人欺負,幫幫被欺負的人就行了。」
耿精忠微微笑了笑,心道:這打仗不好,怕是三弟故意安排你說的吧。當下不露聲色對耿聚忠道:「老三,這次回福建省親。就住長一些,跟弟妹在此過個一年半載的,別急著回京城了。」
耿聚忠笑道:「謝大哥美意。只是身在廟堂,自然身不由己,我又深得萬歲爺的信賴,委以大任。這公務纏身的,能來閩數月,已經是難得的恩寵了,豈敢恃寵而驕?三日後我便同芷彤啟程赴京了。」
耿精忠嘆氣道:「難為你了,漢姓藩王必須有子在京為質——誰讓我們是漢王呢?本來這事應該大哥去的,結果連累二弟同三弟你們背井離鄉,留在了京城擔驚受怕。每思至此,心裡痛惜啊。」
耿聚忠微笑道:「大哥此言差矣。如今君王對我恩寵有加,對耿家也是皇恩浩蕩。本來率土之濱莫非王土,又哪兒談得上為質不為質的?」
耿精忠低頭彈了彈衣袖,道:「嗯——三弟,弟妹,去給父王上柱香吧。」
三人來到耿家大堂,上面擺著耿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最前面一排擺著耿仲明和耿繼茂的牌位,上寫的是先祖與先考,但爵位都是靖南王。
耿精忠道:「自祖父遼東起兵,從龍入關,轉戰天下,戰功赫赫。可惜英年早逝,一世戎馬,盡遭橫死,真是可恨。」說完流出幾滴淚來。
耿聚忠默默地上了一炷香,心想大哥這是在提醒自己祖父耿仲明為滿清打下江山,又因窩藏逃犯,被清朝所忌,懼罪自縊之事。本來這開國勛臣,無論滿漢,也無論哪朝,能得善終的就極少,作為三大漢姓藩王的耿家,與清朝的是非恩怨就更加複雜。但如今承平已久,耿家也早就是漢軍正黃旗,世襲王爵。大哥突然提起這幾十年前的前塵往事又欲何為?莫非家恨未消?當下只好默不作聲。
耿精忠嘆息,道:「上桌用膳吧。我兄弟倆說起來都算位極人臣。但那又如何?臣就只是臣,位子越高,脖子上的繩子就更緊一些。一道荒誕的命令,就可以讓我們手足分離,幾十年天南地北難得相聚。」
耿聚忠和林芷彤坐好,早有下人跪著捧來金盆凈手。林芷彤很不慣,站起陪著笑臉想扯起奴婢,奴婢看到側福晉沖自己笑,以為犯了什麼錯,嚇得臉色青白,頭埋得更低了。芷彤只好坐下來,學著耿聚忠那般,目中無人地將手凈了,奴婢才安定起來。
上來的菜都十分華貴。單是一盆芝麻燒雞,初看也不算什麼,林芷彤過年過節也曾吃過幾次。但這菜的盤子邊都用紅蘿蔔手工雕刻出的貔貅與鳳凰,這就已經不屬於吃的範疇了,這簡直是寵壞自己舌頭的同時,寵壞自己的眼睛。林芷彤猶豫了好幾秒,不知道該不該把那紅蘿蔔也幹掉。這時,又上了一盆不認識的菜,沒有盤子,就是一整塊火腿放在荷葉上,火腿被雕成湖水的模樣,上面挖二十四個洞,每個洞上放一顆小小的鵪鶉蛋,真是紅艷似花,白點如雪,一問才知,此菜原來叫做「二十四橋明月夜」。這不是阮先生教的唐詩嗎?耿聚忠告訴她,那火腿全部來自雲南宣威,那蛋必須完全一樣大,也算是千里挑一。林芷彤一聽不忍心下箸了。耿精忠道:「吳三桂家裡險山惡水,就這火腿做得好吃。」
倒是那道「紅薯、蘿蔔、玉米」湊在一起的「養生三寶」,最合林芷彤的口味。家裡也經常做,只是怎麼也不可能把這三個家常菜放到一個碗里,白的、黃的、紅的,一塊塊,一條條,切得如此相似,不像做菜倒像是作畫一般。鮑參翅肚擠在一個青花瓷里,該是前些日子在漳州已吃過的佛跳牆了,這香味能否勾引得了佛祖不知道,勾出幾個和尚尼姑的該沒問題。再剩下的都是聞所未聞的菜了,一連上了好幾十道,林芷彤也不好意思多問,只管自顧自的大快朵頤。忽然轉頭髮現,耿家兩兄弟好像都心事重重,有一筷子,沒一筷子的細吞慢咽著。林芷彤覺得這富人吃飯不叫吃飯,倒像完成一個什麼難受的活計。林芷彤拿起一碗冰鎮酸梅湯一干而凈,覺得酸甜可人。又覺得這些傢伙真沒口福,山珍海味吃多了,倒不如爹爹、肥豬康們幹完活后,蘸著辣醬吃饅頭那叫一個香。於是撕了塊雞腿放在耿聚忠的碗里,耿聚忠笑了笑,終於咬了一大口。
耿精忠輕輕道:「聽說三弟與皇上一起長大的,那情分想必很好吧——這些年,不僅授了駙馬,弱冠之年就拜了太師,也算是百年間難得的殊遇了。」
耿聚忠道:「這都是天子的隆恩,耿家的福分。皇上年少,初即位時受權臣壓迫。確實格外器重我們這群少年時陪著胡鬧慣了的伴兒。我和他一是君臣,二也算兄弟。」
耿精忠深深嘆了口氣:「倒是我們真的兄弟生疏了。近來大哥發明了一道菜,由豬腳和豬手紅燒製成,中間鑲著些蓮藕,喚作『手足相連』。此菜需要些時間,估摸著現在也熟了。你幫看看,可也大小分量合適?」說罷拍拍手,一個精妙的麗人端來一盆肉菜來。林芷彤覺得這豬手、豬腳倒沒啥,就那盛菜的器皿非常奇怪,像是焚香用的鐵爐。
耿聚忠看了一眼,手一抖,把酒灑在了桌子上,畢竟久在宦海,臉色倒是沒有變化,心中卻翻江倒海。這三足兩耳的,分明是一個鼎。大哥剛才問我分量是否合適,也就是在問自己這鼎的大小是否合適吧?那就是說大哥是真想繼吳三桂之後問鼎中原了?耿聚忠開始流汗,於是當場吃了塊辣椒,抹了抹臉,笑道:「大哥,有些菜可以亂吃,但有些玩笑卻開不得。說起來我們耿家貴為藩王,世代為將,從遼東到廣東再到這福建,也算沾夠了血腥。時也,運也,命也。前輩的是是非非且不去講了。我們後輩就多多行些善,多享些清福,少一些殺孽吧。」
耿精忠斜著眼睛望著他,道:「三弟,我什麼都沒說啊。」
耿聚忠心裡不安,但願大哥只是試探,見弟弟們不同意,也就懸崖勒馬了。當即敬了大哥一杯酒。
耿精忠慍道:「滿桌子菜,卻找到可以下箸的地方。不如叫些舞姬伴酒吧。」手指揚了揚,那端牛肉的麗人就退了出去,瞬間屏風后跑出幾十號美人來,撫胸弄跨,極為妖艷。林芷彤覺得每個都那麼漂亮,這大哥也不知花了多少功夫收集她們,怕是漳州所有的美人加在一起都沒這兒多。耿聚忠聽著那樂曲,覺得調子十分久遠古雅。一陣子后,舞女托起薄紗排起隊來。耿聚忠趁機悄悄地數了數,發現一共來了六十四個美人。心頭一緊,莫非是傳說中的名舞八佾?耿聚忠心驚膽戰地又默數了一次,每組八個舞女,整整八組,確實是六十四人。這就是傳說中只有天子可以觀看的「八佾」了。《論語》道:「孔子謂季氏,八佾舞於庭,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耿聚忠站了起來,拱手道:「大哥,我要先走了,明日就和芷彤北赴京城。但願他日與兄長沙場相逢,能先會飲三百杯。」
耿精忠嚼著一塊鹿筋,緩緩地道:「三弟何出此言?大哥豈能不顧及你和二弟在京城的安危?雖然天下從來都是有力者得之,但大哥能吃幾碗飯,自己還是知道的。」
語罷,耿聚忠帶著芷彤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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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耿聚忠果然告辭,耿精忠也不多留。吃過午飯,耿聚忠在後院象園橋上路,耿精忠已和手下大將曾養性、白顯忠、馬九玉前來送行,都督范承謨也帶著人趕來。只是說話間,珠寶玉器、人蔘血燕就堆滿了賴三公的馬車。
耿精忠端酒相送,耿聚忠卻舉起一杯茶,悄悄對耿精忠道:「大哥,此去經年,不知會在何處相逢,但願不會天人永隔。這富貴貧賤,地域人間,天下風雲往往在我輩一念之間。萬丈紅塵三杯酒,千秋大業一壺茶。為弟的就敬你一壺茶吧。茶比酒好,該淡時就淡些吧。」
耿精忠微微笑道頭,道:「一切順天應命。大哥知道三弟深諳老莊玄術,這名士氣派,大哥記住了。」隨手摺給弟弟一支柳條,耿聚忠低首接過。
正準備離去,突然隔壁象苑裡逃出一頭大象,對著人群就沖了過來。眾官猝不及防,當場就有一衙役被踩傷。賴三公護住馬車,范承謨抽出了馬刀,但也只是發愣。林芷彤人小膽大,居然一翻身跳到大象頭上,一招標月指直取大象腦門,滿以為可以一招擊斃。但大象皮厚,只覺得生疼而已,這一招指法反倒激怒了象,背著林芷彤就橫衝起來,芷彤大駭,雙手緊緊抓住大象的耳朵。
耿聚忠吼道:「保護側福晉!」說完就想衝上前去,賴三公擋住他,扔去三枚飛鏢,結果還未擦破象皮,就被彈在地上。耿精忠道:「快找馴獸師。」林芷彤沒料到這畜生竟然這麼大力氣,就慌忙間想自己跳下來,無奈大象飛速亂竄中,兩隻腳沒有著力的地方。空出一隻手,使出十分功力,用拳頭向大象身子上捶去。林芷彤這拳頭還是有些功力的,但打在象身上,就如砸在牆上,沒有絲毫反應。大象突然揚起前面兩隻腳,大叫一聲,身子一扭,就把林芷彤抖飛在地上,轉過頭一鼻子甩向她。林芷彤慌忙間躲過,見剛才自己躺著的地上被大象鼻子打出一尺余深的印子。頓時湧起一種刻骨的恐懼,當場沒有了反抗的勇氣,嚇得閉上了眼睛等死。大象悠閑地走到她身前,抬高了前腿。
「嗚——噓——嗚!」路上傳來一聲怪異的哨聲。大象聞聲連退了三步,一個下級軍官打扮的漢子衝過來,把大象喝到一邊,又迅速跪在了耿精忠前,心驚膽戰:「王爺饒命。是在下看管不周,驚了各位大人的駕。只是這頭大象從天竺運來只十餘日,確實未能訓練得當。望大人責罰。」
耿精忠拍了怕他肩膀,半晌后道:「此象險些要了我弟妹性命,給我殺了。至於你,能十餘日就把一頭天竺大象訓練成這個樣子,也算有些本事。此事只是個意外,好在沒有大的傷亡,你不必自責,提拔為副參領吧。」
林芷彤剛才還面如土色,覺得自己小命八成休了,湧起一股莫名的荒誕感,感覺自己剎那間不存在了。現在七竅歸位,又迅速活泛起來,一躍而起道:「對,打死這頭笨象!」
那軍官本以為闖禍,結果升了官,大為高興,跪在側福晉前道了一聲:「喳!」笑嘻嘻地走進大象邊,輕輕撫摸著大象,跟大象講著情話,大象揚著頭蹭著軍官,就在大象抬頭的一剎那,軍官把一根很細的銅針插入大象脖子里,大象帶著不可思議的眼神癱倒在地上,就像一座山塌了。林芷彤又是惶恐,又是高興,又是迷茫。她對這軍官道:「你功夫這麼高?大象這麼容易就死了?我又覺得這大象也不該死的,是我先打它的。」
那軍官跪下道:「卑職功夫低微,只是熟悉大象弱點。萬事萬物都有弱點,即使看起來再強大的野獸,猝不及防下傷了要害,也是必死無疑。我日夜和象群一起,知道大象抬頭吸氣時會有一刻骨肉間存在縫隙,而血脈流動也聚集在那個點上。只要知道這一刻,大象又對你沒有戒心,一根針就夠了。至於該不該死,驚了側福晉已是必死了。連在下不死,都全賴靖南王和側福晉的大度。」
耿聚忠衝上前去,摟過了林芷彤,眼裡泛起了淚水,道:「差點想跟你去了。」
眾人看得面面相覷,早聽說這耿太師是個不拘禮法的情種,沒想到竟能光天化日做出這等行為來。當下也有幾個官員忍不住搖頭哂笑。
林芷彤看了看耿聚忠的擔憂的面龐,半時開懷半是感動,這公子倒是心裡真有我的。
范承謨走上前去:「林福晉貌美似花,又膽識過人。真是我福建鄉梓之光,這美人漳州名不虛傳啊。林福晉遠去京城,家裡只管放心,我們閩地官員自會好生照料。」於是又一陣寒暄,柳枝都插滿了車身,馬車才緩緩開動。剛離開眾人視線,賴三公就把這群柳枝扔在地上。
耿聚忠端起葡萄酒,百感交集,大哥馴這麼多天竺象意欲何為?又想起剛才那個遭提拔的軍官,突然腦海電光一閃,明白了,這是一支象兵。頓時全身如墮入冰窖,不由地抱緊了林芷彤。
林芷彤端起葡萄酒,百感交集,剛才大象踩過來時,自己練武多年居然連抵抗都放棄了?又回想起剛才瀕死時強烈的恐懼和大象倒下的一瞬,突然腦海一閃,明白了,練不練武小命都這般脆弱。頓時全身如墮入冰窖,不由地抱緊了耿聚忠,道了一聲:「好冷。」
耿聚忠脫下袍子裹緊了芷彤。
林芷彤往車窗外望去,恰見一棵山茶樹開得荼蘼。低著頭有些莫名慚愧,迅速地把窗帘子放下。耿聚忠好奇,也往窗外望了一眼,又回頭看了眼低著頭的芷彤,悠悠地道:「我是過來人,緣來緣去本如天上白雲,較不得真。對的時間遇見對的人,那叫神話;對的時間遇見錯的人,那才叫青春。」
林芷彤道:「若我犯錯,你會怪罪我嗎?」
耿聚忠道:「前塵往事,一律不究。一個男人,這點肚量還是有的。」
林芷彤趴在耿聚忠懷裡,到了快走出福建地界的山口上,突然傳來了塤聲,居然是「玉門疊柳」。林芷彤一震,她知道是閭丘丹逸的曲子,但還是沒有起來,終究隨著車遠去了。
快馬加鞭走了大半個月,才趕到杭州。然後從杭州上船,沿著大運河,連著開了十七日船,就回了北京城。兩人沿途幾乎沒有通知官員迎接,但地方知府不知怎麼的都明白了太師行蹤,每到一府地界,知府同下屬各縣縣令,皆裝作正在大運河檢查漁業或查辦水運,總之一定會「邂逅」到太師。自然也順便送些土產。耿聚忠見禮物太大就推辭掉,禮小的就收了,一路清評不斷。饒是如此,船才到兗州,就已經塞滿了禮品。
林芷彤隨意挑著首飾道:「沒想到你也是個貪官。」
耿聚忠道:「這還叫貪官?這叫清廉。若連這點人情都不收的話,以後在朝廷就混不下去了。」
林芷彤道:「你們當官的銀子真多,吃頓飯百姓可以吃一年,回趟家,禮物可以堆座山。你從來沒有缺過錢花吧。」
耿聚忠嘆道:「嗯,對我們來說,銀子不是問題,問題是有沒有命花它。」
林芷彤道:「這麼多錢,足夠幾輩子衣食無憂了。你為何還老是悶悶不樂?還有那些知府,見你像老鼠見了貓一樣,用得著這麼害怕嗎?反正都這麼有錢了,大不了不幹了唄。」
耿聚忠苦笑道:「你不在官場,這地方豈是你想不幹就可以不幹的?你知道歷來京城什麼畫賣得最貴嗎?一定是山水田園。什麼工筆啊,意境啊,都是其次,關鍵是內容。京城這地界太多達官貴人想過畫里的生活了。我,我們,甚至九五之尊,都是一個錦衣玉食的囚徒,你見過囚徒會多高興的嗎?那些氣勢、豪邁、鎮定,八成都是裝的——我們叫修的。」
林芷彤終於看見京城的大門,卻沒有想象中那麼興奮開心了,她想著耿聚忠的話,又想起大象倒下的剎那,感覺自己一瞬間見多識廣了。
福建漳州,雨過天晴。
肥豬康跪在林山石前面道:「師父,我真不是個人。您對我恩重如山,被抓時,我幾次想去劫獄。但爹娘總是攔著,故意在我的腿上倒開水——自己也確實懦弱,沒想到師父會被冤,也沒想到官府會放人——總之,我對不起師父。」
袁氏冷笑一聲,溫柔地端了一碗面放在木頭痴的桌子上。
林山石望著肥豬康抬來的八仙桌道:「這事不怪你,誰也怪不得。人不順時,要記得,沒人幫是本分,有人幫是人情。為師已經欠了一大堆人情了,少欠一兩個也是好事。你也沒有錯,一般的人家提到官府就怕了?只是這八仙桌你抬回去吧。我們師徒緣分盡了。」
木頭痴想給大師兄求個情,被師娘使了個眼色制止。
肥豬康哭泣著,舉起八仙桌往外邊走去。
袁氏道:「當家的,這古一糧倉的活計還行吧?」
木頭痴興奮道:「師娘,可好哩。我跟師父一到糧倉,省布政司帶著糧倉的計吏就迎了上來。我師父剛要行禮,就被布政司大人擋住了,說不敢受少林宗師、太師丈人的大禮。只肯兄弟相稱,還道整個糧倉就交給師父看管了。四十多個糧倉護衛齊齊跪在地上,叫林總教頭好,木副教頭好。」
袁氏笑道:「哦?我們家木頭痴都當了副教頭了?」
木頭痴很不好意思,紅著臉低著頭吃面。
林山石尷尬道:「也不知是誰在外邊瘋傳,說我是少林宗師,這說出去不被武林中人笑話嗎?阮先生也真是的,既然人已經出來了,就不要再每天三場戲的胡吹了。什麼林山石三打倭寇。我出生時倭寇已經被滅了幾十年了,我連東瀛人都沒見過,怎麼打?」
袁氏敲了一下林山石的頭,道:「老爺子,你該高興才是。你終於在江湖上成名了!什麼三打倭寇,那已經是上個月的戲碼了。現在流行的少林宗師惡鬥獄卒。說你在監獄里大罵獄官,吐獄卒口水,被嚴刑逼供,筷子夾手指也不叫一聲痛的硬漢故事。」
林山石獃獃地望了望天空,眉頭就皺了起來。他努力回憶,也記不起什麼時候自己這麼厲害過。
外邊又傳來了敲門聲,木頭痴道:「師父,又是一批來拜師的,收不收?」
林山石道:「先靜一靜吧。為師還有些事沒想明白。」
袁氏道:「爺,黎知府第三次下請帖了,說這次是受范總督之命請你鳳凰樓品茶。靖南王長史官又託人送來一些綢緞,說知道林大師不願收親家府上的錢,就扯點綢緞做幾身衣裳。我原本也不想接的,但這長史官不比別人。當時你還在裡面時,就是他幫我們娘兒倆銷了通緝。」
林山石抓著短髮,道:「明兒去一趟吧。在別人的地界上,好歹女兒現在也是官夫人,免得她難做。另外,也讓阮先生別編了,搞得朝廷沒了面子,又不知會惹出什麼事來。哎,老婆子,我是死過一次的人了,名利真看得淡了,現在只想守著白鶴拳過點安逸的日子。」
袁氏道:「你就是太謙讓了。你那個少林十大高手的牌子又不是假的,早點說出來,朝廷可能早就放了你。這年頭,只要是人都欺軟怕硬,都只想撈錢不想攤麻煩。」
第二天,林山石走上鳳凰樓時,黎知府和周通判已經迎候在那裡,周通判衝過來摟著他,就如失散多年的兄弟。茶自然是最好的雲霧綠,甜點也非常精緻,但林山石很不適應這種場合,總覺得很拘束。好在知府也似沒有什麼正事,是專程來找他聊天的,天南地北扯好幾個笑話,又說了些為官的不容易,還望林兄體諒云云。見林山石獃獃地笑著,覺得該談的都談到了,彼此對一下眼神,就以公務纏身為由告辭。臨行時硬塞了幾包茶葉給他,這東西價格不貴也不菲,重要的是還真不好推脫。至於抓他放他之事,一個時辰里隻字未提,宛若從沒有發生一般。
周通判摟著林山石道:「林公,你那個徒弟徐精不錯,我要升他為捕頭。感謝少林宗師為朝廷培養了個人才啊。」林山石接也不好,不接也不好,想起徐精這猴子,就覺得心裡很不舒服,又覺得師徒一場沒必要壞人前途,只訕訕地笑著。周通判拍者胸口道:「你放心,一定提拔。」
見林山石遠走,周通判走回鳳凰樓,道:「黎大人,范總督也太重視這個人了吧,我怎麼看也覺得這武夫沒啥本事。雖然他的女兒做了側福晉,但是畢竟在十三衙門掛了號。而且就在這十幾天里,廣東、福建、台灣十餘起暴動,都與天地會有關。我覺得按照大清律,跟此人走得近還是有風險。」
黎知府冷笑道:「大清律,誰管得著這個東西?你記住,當官的沒有犯律的時候,只有押錯寶或抱錯大腿的時候;老百姓也沒有犯律的時候,只有錢不夠多或關係不夠硬的時候。我不管太師府還是天地會,也不管十三衙門還是靖南王府,我只管四處燒香,讓他們都不恨我,自然也都不會動我。否則古往今來幾個官員能經得住被人盯著找麻煩?只要這兩年藩王之亂不到福建來,我就回揚州園林,找齊女奴,做個黎家大院。關起門來我就是神仙。這凡塵中事,豈是我們小官員操心得來的。」
周通判豎著大拇指道:「大人英明。」
黎知府斜著眼睛道:「交代你做的事怎麼樣了?」
周通判道:「回大人,那個劫獄的天地會徒,已經給他治好傷,走之前我故意給留了逃跑的鑰匙,想他該是知道的;靖南王想修繕于山九仙觀,已經從戶部特批了專款;范總督那兒今年端午的節敬,比往年多給了一千兩銀子;十三衙門錢公公那,已經送去了幾個懂事的奴婢,供公公對食;貴妃赫舍里氏喜歡福建的龍眼,已快馬送進京去了;這古一糧倉的『火耗』,也交代了送林山石一份;同知大人在縣城,已經出了車禍……」
黎知府打斷道:「本官不是問這些事。」
周通判道:「哦,已經在女監里找出二十多年輕貌美的姑娘,柳如煙正抓緊調教。大人放心,保管在你那揚州黎家大院內,有足夠聽話的女奴享用。」
黎知府咽了口口水,道:「嗯——我們當官的不能只顧自己,還是要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這下面縣的水庫也修一修,要是黎民吃不飽肚子,我們孔子門生心存不忍啊。」周通判點頭稱是,心道:滾你娘的球。
林山石和阮如梅坐在酒桌上,一壺米酒,一盤花生米,四個油餅,覺得這才叫生活。林山石道:「先生救了我,又害苦了我,這盛名壓得我好累。」
阮如梅道:「盛名什麼,本來就是我們吹出來的,你覺得累是因為你還沒看透,沒放下。你也不要覺得不好意思,就當撿了個錢包,就拿著。好歹你算是個有真功夫的。我見的世面多了,那些當世大俠,其實大半還不如你。不少都花著銀子找我們編故事哩。」
林山石道:「還有此事?我的故事還是停了吧。林某無能,但不願做個騙子,再編下去都實在沒譜了。」
阮如梅道:「沒譜才正好顯出老夫的本事——說書的事你不懂,不假還有誰看?明兒最後一場,劇本都寫好了,不講太浪費。」
林山石喝了一口酒笑道:「不會又是打東瀛人吧。還一人打敗九大忍者——真不知道你們這群人的腦子是怎樣長的。」
阮如梅道:「這次不打倭寇,講的是林山石勇斗荷蘭鬼畜,跟著鄭王爺手下大將萬雲龍,在海船上勇斗西洋武士、收復海島失土的故事。」
林山石:「前明國王爺?還是算了吧——我聽著都膽戰心驚。」
阮如梅哈哈大笑道:「如今你是當朝一品的丈人,在這小小的漳州城裡,不用這麼膽戰心驚。說實話你女婿不倒,靖南王不倒,就算犯點忌諱這小地方誰又能拿你怎麼樣?若是你女婿倒了,耿家倒了,你當你小心謹慎就沒人找你麻煩了?實話同你講吧,這出新戲是你朋友花了大價錢請我做的,我已經收了訂金了,不講是不成的。」
林山石道:「我的朋友?聽說阮先生包個場要三十兩銀子了,我沒有這麼有錢的朋友啊?」
阮如梅哈哈一笑,拍拍手道:「出來吧。」
只見兩個漢子從屏風裡走了出來,其中一位儒雅地一揮扇子道:「林兄,小廟一別甚是挂念,今日終於又見到。真是天佑炎黃,生生不息。」
林山石見是此兩人,腦袋劇烈疼痛起來。只好站起回了一禮,有千言萬語,卻不知道從何說起。白欒、馬季齊聲大笑。白欒道:「這滿清韃子倒是送給林兄揚名立萬的機會;如今大江以南,說起少林宗師林山石,誰人不知?哪個不曉?」
阮如梅也哈哈大笑:「世事如棋局局新,多少事機緣巧合看起來如同神話,可就偏偏發生了。」
馬季摟著他道:「林兄可知道,你能出來,一是阮先生大造輿情,二是我們天地會兄弟不分晝夜到處傳誦,否則茶樓哪能爆滿,又哪能惹得民怨四起,讓韃子狗官不好下手?後來我們還曾組織劫獄,萬幸沒有太大傷亡,但也重傷了五個兄弟。後來你女兒又嫁了這麼硬的夫婿,你就出來得更順理成章了。我們萬雲龍大哥可器重你了,派我倆來接兄弟去總壇高溪庵共商大事,只怕這香主之位是少不了林兄的了。」
林山石道:「你們真的反清復明?」
白欒與馬季對望一眼,白欒道:「木楊城內真威風,萬丈旗杆透身紅,清朝人復歸明主,扯起大旗皆當徒。」
林山石耷拉著腦袋,小時候聽村中老人道:這世上最難吃的面,就是情面。現在看來果然如此。
白欒興奮道:「林兄,你還記得我曾說過岸芷山突然起火的事吧?那是老天給出的兆頭,這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想來從沒有哪個異族能一統中原超過百年。當年蒙古據說佔地萬里,在中華也就幾十年國祚。這天下有血性的漢人,誰又真的心甘情願做奴隸?若沒此兆頭就罷了,既有此兆,我們天地會就是要干出番事業來!」
林山石聞言,也覺得心中有個角落在沸騰,他也對這麼多漢人對著那麼點滿人點頭哈腰很不滿意,雖然從沒想過可以反抗。
白欒又道:「也是蒼天有眼,送給我們這樣一個民望甚高的少林兄弟,林兄還有一個女兒嫁到了韃子的心臟里。這就等於孫悟空進了鐵扇公主的肚子中,滿清還活得長嗎?」
林山石聽到他們居然把自己女兒也算計進去了,也不管自己女兒同意與否,安全與否,突生反感,便說道:「當年入會,卻不知會鬧出這麼多是是非非。我只是個不成器的武夫,只想過些安分日子,這江湖恩怨,大是大非,真不願參與。只想女兒平平安安,百姓有安生飯吃,還望白老弟去萬大哥那代為轉述,這天地會,我就退了吧。」
馬季、白欒面面相覷,馬季一拍桌子道:「你說什麼?你可知我們為了你險些死了好幾個兄弟。你可知道不講義氣的後果。對不講義氣之徒,本會要鑽刀穿橋!有情有義橋下過,無情無義刀下亡!」
林山石心裡來氣,心想自己這不明不白的冤獄,也是被他們圈進去的。睜著虎目道:「呵呵,刀下亡,你有這本事嗎?」
馬季就要動手,白欒擋住馬季,眼珠子轉了幾圈道:「都是自家兄弟,都消一消火。我看林兄也是一時糊塗,剛從韃子的牢里出來,難免有些杯弓蛇影。林兄你再思索幾日,大丈夫最重要是恩怨分明,然後是建功立業。我相信林兄是不會辜負自己的好身手的——否則你練了這身好武藝又是為何?若是擔心女兒,你放心,我們在京城也有人,會保護好令千金的。她嫁給漢軍正黃旗,就是嫁給一個漢奸,按理屬於我會舉事功成后必清理之人。何不趁機幫著漢人立點功?他日重回漢人天下,也不會成了韃子的殉葬品,這豈不福澤後人。我不妨直說了,萬大哥已有口諭,等攻陷北京城,所有韃子奴才的女眷,全部弄進軍中娼寮,供有功的漢人英雄享用。」
林山石心想:你們連個縣都沒有,就想著重回漢人天下,怎麼處理滿清大員之妻妾了,這有些太輕狂了,非成事之徒。於是便更堅定了想法,不露聲色道:「我看還是算了。一介武夫不懂那些大道理,我只知道現在百姓都還算安生,多過些安生日子總是好的。」
白欒失望道:「你是被韃子的監獄嚇壞了吧?」
馬季冷笑道:「外邊還傳說,你在牢里嚴刑逼供下鐵骨錚錚,我看這八成是假的了?大英雄哪是現在這般狗熊模樣。」
馬季本想激怒林山石,誰知林山石如釋重負道:「那本來就是假的,他們沒有打我,我也沒有鐵骨錚錚,一直都想求他們早些放我出來。」
白欒一呆,嘆息道:「沒有英雄的民族,真是悲哀。」
林山石道:「需要英雄的民族,才更悲哀。」
馬季氣急敗壞,道:「我看他就是鐵了心要做漢奸,如今父憑女貴,享著大清的好處,哪還記得我們天地會啊。漢子和漢奸怎能同處一室?」說著又要抽出刀來。
阮如梅走向前去,勸道:「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這天下反清者能有幾人,不反者又有多少,馬老弟是打算統統殺掉?此事還是讓林山石兄弟自己選擇吧。」
白欒爺拉住馬季,拱手道:「阮先生,我們先告辭了。林兄,望你三思,人生一世,白駒過隙,青史留名的機會並不會多,有時錯過就是過錯。」
見兩人走遠,林山石突然盯著嚼著花生米的阮如梅道:「阮先生,您到底是何人?」
阮如梅道:「你不是早認識我了嗎?一個說書客,一個窮儒生。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林山石搖了搖腦袋,道:「我雖一介武夫,但在牢里也算見過不少奇人,你不像本分讀書人。你的眼神也不是儒生的眼神,你沒有儒生眼裡的奴氣。倒有點像我在牢里見過的一位寫野史被殺的先生,但也不完全像,你沒他那麼純粹。你到底是什麼來頭?」
阮如梅道:「哈哈,還真沒想到漳州府居然有人看出來我不屬於儒家?確實,我學的是陰陽縱橫家那一脈。不過你放心,鄙人確實不是天地會的,哪個會都不是。我就是想一展生平所學,看看能不能攪動整個天下,然後玩一場有自己參與的大戲。」
林山石訥訥道:「這是為何?」
阮如梅道:「不為何,縱橫家學的就是這個,我不喜歡盛世,也可以說是就不想自己碌碌無為地離去,就算當個小官僚離去也不願意。」
林山石點頭道:「阮先生,你真是一個讓人害怕的角色,你的舌頭就是武器,比少林十八般武器都厲害。你應該被抓起來,因為你比我在牢裡面見過的殺人越貨的主都恐怖——但我能理解你,你其實根本不在乎折騰的結果,你就只是想折騰。因為你忍受不了平常日子的無味,就如監獄里最可怕的黑木洞一樣。有人一輩子去爭個村長,有人一輩子去打熬一門手藝,跟你一樣,都是害怕自己沒活過。」
阮如梅一震道:「這話有些意思。牢里出來的就是不同。死過一次的人,好多東西比我們飽學之士還看得透。你說得對,我就是想一展生平所學,此欲很強烈,經常讓我如火焚心,想不到我的知己儘是個草莽冤案的主角。」
林山石嘆息道:「有你們,外邊也終會是座牢,只可憐那些善良的百姓了,林某告辭了。」說罷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