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 廣寒秋

番外2 廣寒秋

進了三月里,天就沒有那麼冷了,葳蕤的細密綠意也已見雛形。

長閑宮近日才修繕過,一片春景動人得緊,寧潤走在廡廊下,卻沒有半點心思去看,他走得很快,但步履沉穩並沒有亂相。行至拐角處,漸聞說話聲,寧潤的眉就皺了起來,然後斜刺里便突然冒出兩個小太監,慌慌張張的見是他,急忙行禮:「見過印公。」

寧潤的腳步慢下來,站定,訓道:「怎麼走路的!」

吵吵鬧鬧換了別地也就罷了,偏偏是長閑宮,這宮裡頭如今呆的是誰?那是成國公燕淮!

「都給我仔細著腦袋!」寧潤的口氣漸漸冷厲起來,頗有幾分像是故去的汪仁。

小太監們再不敢言語,只喏喏應是。

寧潤這才擺擺手示意他們退下,他自己則繼續疾步前行。

長廊回曲,四周景緻卻是越走越荒涼,寧潤只覺得身上忽然一冷,不知怎麼的就想起了自家師父來。他師父怕冷,很怕,一入秋就開始穿大氅,多厚多暖和都嫌不夠。

為人脾氣也不好,擔著司禮監掌印一職的時候尤其是。

但他師父汪仁伺候的主子,脾氣倒很好,不像是他的,太難琢磨了。

按說,燕淮為了清算東西兩廠,前腳殺掉了他師父,後腳就應該把他也給殺了,可燕淮偏偏沒有。不僅如此,沒過多久,這司禮監掌印的位置還叫燕淮給了他。

他不想接這個擔子,但有賊心沒賊膽,只能硬著頭皮過下去。

半響,寧潤終於走到了偏殿門前。他停下來,深吸了一口氣,才換了張笑臉走進去,然後一路走,走到那張寬闊的書案前。

上頭堆滿奏摺,只余靠右一角,擱著一盞鏤空瑞獸銀器香爐,裡頭點的是瑞腦香,香氣聞得久了,不覺冷冽泛苦。

寧潤靠近了些,躬身彎腰,輕聲道:「國公爺,長平侯不好了。」

書案后正提著硃筆批閱奏章的年輕男人聞言,動作微微一滯,抬起頭來望向了寧潤。他有一張很好看的臉,年少時瞧著只覺昳麗,而今眉眼深邃了些,就更勝從前。

但寧潤知道,這人壞不壞吧,跟相貌是沒有干係的。

他師父也好看,但論心眼,沒準比燕淮更壞,只是可惜了一招棋錯,連命也丟了。

「長平侯林遠致?」

寧潤見他開了口,連忙頷首應是:「正是這一位。」

燕淮仍舊聲色不動,繼續落筆,低著頭垂著眼瞼問道:「他怎麼了?」

寧潤道:「說是受了重傷,想請鹿先生前去救命。」

這些年,燕淮麾下的鹿先生在京城裡應是無人不曉的。鹿孔雖不是御醫,但精通岐黃之道,有神醫之稱,長平侯這既然快死了,也就難怪他會想到鹿孔來。

但是……

「他倒是膽子夠大。」書案后的燕淮嗤笑了一聲。

寧潤在心裡暗嘆一聲,心道果然如此。

敢問成國公燕淮借人,這長平侯的膽子可不是夠大了么?

但他死都快死了,想必也沒什麼可怕的。

說來,這長平侯今年也還沒滿三十呢,年紀輕輕的,倒是可惜。

寧潤想著這事,莫名有些唏噓起來。

這時,燕淮忽然擱了筆,似笑非笑地說了句:「他既然能求到你跟前來,看來還有幾分門道。」

寧潤聽著,背上一寒,差點沒繃住就地跪了下去。

「罷了,下不為例,你走吧。」良久,燕淮重新提起了筆來。

寧潤如蒙大赦,長舒了一口氣,當即就要退下。然而沒等他走出三步,他忽然聽見燕淮在背後低低問道:「長平侯林遠致,他夫人是謝寺卿的女兒?」

寧潤只得又轉回身去:「如今是謝通判了。」

京城謝氏一門近些日子被燕淮接連打壓,謝家六爺謝元茂也沒能避免,被狠狠貶謫了。

「是長女?」

寧潤有些吃驚,他連謝元茂被自己貶謫了也不記得,怎麼會記得謝元茂的女兒嫁給了誰?怔了怔,他才回答道:「國公爺好記性,是謝通判的長女。」

謝元茂的長女據聞未出嫁的時候就不大受寵,一直寄養在謝家長房老太太膝下,他的次女倒是謝夫人陳氏親生的,自幼嬌寵著,嫁給了梁國公府的世子爺。

「嗯。」燕淮淡淡應了一聲,忽道,「也罷,左右鹿先生近日閑著,就請他去長平侯府看一看吧。」

寧潤更驚訝了,但他不敢深想,也深想不了,燕淮的心思自來難以捉摸,他早已斷了去揣測的念想,於是他只是恭敬地應承下來,轉頭去請了鹿孔。

鹿孔聽完也很詫異:「那位長平侯看來很不一般呀。」

「一般不一般咱家不清楚,但國公爺起先是沒答應的。」寧潤笑著搖了搖頭。恐怕不一般的是那位林夫人謝氏……但後半句話他並沒敢說出口……

好在鹿孔也不多問,燕淮既讓他去,他就去。

他帶了個小徒弟背藥箱,就出了門。

寧潤打發了小太監隨行領路,然後便轉身去給燕淮復命。

到了長閑宮偏殿,燕淮依舊在伏案批摺子。

嘉明帝今年才九歲,離親政還遠得很,這朝中大小事務全是攝政的燕淮在處理,一日日忙得很。寧潤有時候會想,他雖然脾氣怪了點,但論能力卻顯然比先帝強得多了,而且摺子他批,朝中事務他管,大大小小的事他都擔著責,怎麼就不索性坐上那張椅子當皇帝算了?

非得找個小孩兒當皇帝,不知圖的是什麼。

寧潤走到桌旁,道:「鹿先生出發了。」

燕淮頭也不抬,聞言只是問:「長平侯是怎麼受的傷?」

寧潤道:「長平侯府的小世子不慎溺斃,長平侯夫人太過悲痛失心瘋了,不知怎地就拿發簪扎了長平侯,這扎的還是心口,也是得虧長平侯運氣好,偏了一絲,叫他如今還有口活氣在。」

「瘋了?」燕淮筆下忽然一頓,摺子上便留下了一道長痕。

硃砂痕迹,鮮艷若血。

寧潤瞧著,只覺自己眼皮一跳,聲音就輕了下去:「聽說是,瘋得挺厲害,攔也攔不住,還將長平侯的一個妾殺了。」

燕淮抬頭,蹙起了眉,神色有些冷,又似乎有些遲疑。

寧潤不敢吭聲,只站在桌子邊上一動也不動。

「鹿先生走了多久?」燕淮問道。

寧潤忙張嘴道:「已有一刻多鐘。」

燕淮便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神色淡漠地道:「備馬。」

寧潤一愣,回過神來便忙不迭地應是,三步並作兩步出門吩咐了下去。

他怎麼也沒想到燕淮竟然要親自去長平侯府。

長平侯府的人,也沒猜著會有這一出。能請動鹿孔,那就已經是天大的好事兒,至於燕淮,以長平侯府這個破落門第,還遠遠不能叫他屈尊親來。

是以燕淮一到長平侯府門前,長平侯府就亂了套。

原本就因為林遠致和謝姝寧的事鬧了個人仰馬翻,這會來了個大人物,就更是沒有章法了。偏偏,最要緊的鹿孔鹿先生現下卻還沒有到。

燕淮策馬而行,雖比鹿孔晚出門,卻比他早了片刻到達。

長平侯府的黃總管見狀,當然不敢置喙,只是心下難免愈發焦急,又不敢問燕淮為何前來,一張臉是憋得陣青陣白,半響恢復不了。

燕淮問他:「長平侯呢?」

黃總管苦著臉:「正候著鹿先生呢。」

燕淮面無表情地點一點頭,又問:「夫人呢?」

黃總管一愣,支吾起來:「夫人,夫人她……」

「怎麼了?」燕淮皺起眉頭,掃了他一眼,口氣有些冷。

黃總管激靈靈打了個寒顫,連忙將視線移開,腦袋低下去,顫巍巍回答道:「夫人她已經去了。」

他說完后,站在他對面的年輕男人卻一直沒有出聲。

但氣氛越來越冷,冷的像是冰,尖銳的冷。時間恍若凝滯,黃總管的臉色愈發難看了起來。像是過了很久,又像是只過了一瞬間,燕淮終於開了口。

他說:「帶我去看看夫人。」

伴隨著話音,他的眼睛里有太多情愫飛快閃過。

吃驚、後悔、悲哀、疑惑……紛雜繁多……

然而等黃總管慌慌張張抬起頭來時,看見的卻只是一雙淡漠冷清的眼睛,像死水,沒有半點波盪。他不知道,曾幾何時,這雙眼睛也曾亮如秋水,半點心思也藏不住。

只是可惜了,見過燕淮那雙眼睛的人,大多都已經不在了。

黃總管有些不大敢帶他去見謝姝寧,也不明白他為何要見一個死人,但他更不敢違逆燕淮的話,於是他只能應承下來,然後一面走一面大著膽子詢問鹿孔何時能到。

他家侯爺的命,可是不長了。

但他問了一遍,燕淮卻沒有回答。

黃總管就知道,自己這話是不能再問第二遍了。

他就閉緊了嘴,只專心將人往世子林箴屋子裡帶。事出突然,誰也還來不及收拾。黃總管親自帶著人,將林遠致扶回了房,就立刻去請了大夫來,後腳又喊了林遠致的幕僚,結果大夫看不了,幾人一商量拖不得,冒著掉腦袋的風險也得進宮求鹿先生出手。

是以,這一路求,就求到了司禮監掌印大太監寧潤跟前。

不過眾人也沒指望真能請來鹿孔,不過是死馬當活馬醫罷了。

黃總管事後又回了出事的那間屋子。他曉得,小世子沒了,夫人很傷心,但怪罪溫姨娘也就算了,怎好對侯爺動手。黃總管思來想去,很有些生氣,可他是個下人,怎麼也不能對夫人橫眉豎眼。他就只好忍著氣,走進屋子裡去想勸謝姝寧先回房歇著。

可誰知,他進去一看,卻發現夫人坐在床沿,俯身抱著小世子的屍體一動也不動,而伏在她腳邊的溫姨娘,血淌了一地,早就冷了。

黃總管戰戰兢兢的,先喊了一聲「夫人」,見她沒動便打發小丫鬟上前去喊。

小丫鬟也害怕,磨磨蹭蹭走到邊上,喊一聲仍不見回應,只能回頭看黃總管。

黃總管便惡狠狠瞪了她一眼。

小丫鬟無法,只好伸手去拍謝姝寧的肩頭,哪知一碰人就像是見鬼似的跳了起來,尖叫起來:「夫人沒氣了沒氣了——」

黃總管聞言,也顧不得訓她大呼小叫沒體統,只連滾帶爬地靠近去看。

結果一看,真沒氣了。

黃總管雙腿一軟,差點跌坐在了溫姨娘的那灘血泊里。

他就想,侯爺昏昏沉沉的危在旦夕,這事他也拿不了主意,便索性趕走小丫鬟,自個兒將門一鎖,先不管了。若侯爺也死了,那就再說;若侯爺活了,那這事自然有侯爺做主處置。

他管不了,也不想管。

原先沒有溫姨娘的時候,府里還挺好,但她來了,這侯爺就變了。

底下的人閑言碎語的,還叫侯爺抓了人殺雞儆猴狠狠打了一頓。夫人就此怪上了侯爺,後來溫姨娘有孕,夫人的日子就更難過了,連帶著小世子似乎也不大討侯爺喜歡。

黃總管私心裡覺得這溫姨娘是個狐狸精,但侯爺卻沒什麼錯。

男人嘛,總是這樣的。

夫人怪侯爺更甚過溫姨娘,顯見得不大對。

走在路上,黃總管暗暗嘆了一口氣,好容易走到門前,慌忙掏出鑰匙來開了鎖,躬身請燕淮進去:「國公爺請,夫人就在裡頭。」

若謝姝寧活著,這般見面自是於理不合,但人死了,也就沒法講究了。

黃總管跟在燕淮身後,小心翼翼往裡頭走。

得虧現下天還不大熱,這屍體也沒放多久,屋子裡並無多大怪味,但那兩灘血還是散發出了濃濃的血腥味。

一灘是溫姨娘的,一灘是長平侯林遠致的。

黃總管這時候突然想起來,早些年溫家沒有敗落的時候,溫姨娘是和燕淮定過親事的,所以自打侯爺收了人,便明令不許下頭的人談論溫姨娘的事,生恐叫燕淮聽說了。

黃總管盯著燕淮的背影,駭出了一身冷汗來。

好在燕淮目不斜視,連瞥也不曾瞥一眼溫姨娘的屍體。

他只是站在那,定定看向了床上的母子倆。

小童衣衫濕透,尚未更換,臉已經青紫了,他身旁的年輕婦人手還緊緊抱著他,至死都沒有鬆開。

燕淮看著,心裡莫名一空。

「阿蠻……」他念著這個並不能算作熟悉的名字,垂下了眼睛,秀長濃密的睫毛落下了一片陰影,他的神情,忽然就變得黯淡了。

謝家姝寧,小字阿蠻。

他到現在都還記得。

他第一次見到她時,才不過十五歲。身在孝期,已有婚約。

但說是婚約,可他自打回京就沒有見過溫雪蘿,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未婚妻生得什麼模樣,是美是丑,是白是黑,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更不知道她聰明還是愚笨……

明明不管對方生得什麼模樣品性,重要的只是她的身份門第而已。

但那時的他尚且年少,到底是心癢難耐,便尋了個機會偷偷溜去相看溫雪蘿,不想卻瞧見了她,坐在溫雪蘿身側,輕聲言語,微笑的模樣很晃眼。

那年她也不大,不過十三四歲的模樣,眉眼間猶有稚氣,但隱約已見無雙風華。

溫雪蘿不知說了一句什麼,她忽然笑著側望過去,點點頭,笑意輕淺卻又濃烈。那半張側顏,那微微上揚的嘴角,都像是夢裡才會有的模樣,委實幹凈好看得不像話。

他看著,呼吸一窒,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於是,溫雪蘿再美再好看,他也看不見了。

然而他什麼也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做,只是靜靜看了一會,深吸口氣,不動聲色地將視線收了回來。事後吉祥問他,溫家小姐生得怎樣,他想一想,腦海里浮現出的卻是她的樣子,不覺失笑,搖搖頭道:「很好。」

英國公府的這門親事,是他生母在世時為他定下的。

溫雪蘿的樣貌、出身,都很好。

這就夠了。

夠了。

但他心裡卻隱隱有種不痛快,莫名其妙的,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直到再一次見到謝姝寧時,他才琢磨過來,自己到底為何不痛快。

那是次年元月上元節,滿城花燈,滿街人流。嫻姐兒說,從沒見過街上的花燈,很想瞧上一眼。她自幼惡疾纏身,那時候身子已經很不好,過得一日便少一日,所以她說什麼他都想答應。

他那天夜裡便早早從錦衣衛所里出來,換下飛魚服,穿了日常衣裳陪她出了門。

兄妹倆都戴面具。

他讓乳兄如意給自己備了只面目猙獰、青面獠牙的,嫻姐兒看見了很不高興,好說歹說非讓他換了只胖娃娃模樣的,男童咧嘴大笑,很喜慶。她自己挑了個戴花姑娘,嘴角一抹淺笑,很甜。

那是她從來沒見過的自己。

這可憐的孩子,還沒長大就先老去了。

她的青春年華,是那樣稀罕的東西。

但她總在笑,笑著說話笑著喊他「哥哥」,從來不發火不生氣,再苦的葯也喝,再疼的時候也不哭。

他一想到她會死,心裡就跟針扎似的難受。

推著嫻姐兒的輪椅走在路上,耳邊是熱鬧喧囂的人聲笑聲,可他心裡只有擔憂和害怕。走了一陣,嫻姐兒忽然拉拉他的袖子,說想要攤子上的那盞兔子燈。

他便讓吉祥去買,老闆卻不賣,說得猜對了字謎才行。

吉祥不會猜,嫻姐兒就對他說:「哥哥去猜,那點字謎定然難不倒你。」

他心道難肯定難不倒,但他不放心離開她。

嫻姐兒就拽住吉祥的胳膊道:「哥哥怕什麼,這不還有吉祥嘛!」

他無話可說,又見她的確是想要,便將人交給了吉祥,自己往攤子走去。小攤子前擠了一堆的人,也有像他們兄妹一樣戴了面具的。他走進人群,抬頭看向了兔子燈上貼的字謎。一字字看過去,心中已是瞭然,誰知他正要說出謎底,人群里卻忽然鬧騰了起來。

摩肩接踵,撞來撞去。

他擔心後頭的嫻姐兒,趕忙回頭去看,卻瞧見了謝姝寧。

她站在距離自己不過一步之遙的地方,掉了面具,正要去撿,卻叫人給踩爛了,臉上笑得又開心又無奈。這時,突然有個少女擠到了她身旁,帶著兩個婆子,趾高氣揚地喊她:「阿蠻,你去給我解那個燈謎,我要那兩盞花燈!」

口氣跋扈尖刻,像是在喊下人。

她的笑意便像是黑夜裡的煙火,一點點湮滅消失,垂下眼睫,低眉順眼地道:「六姐喜歡哪兩盞?」

他聽見「六姐」兩字,這才知道這討人嫌的少女就是三皇子看中的人。

他不覺皺了皺眉,三皇子的眼光委實不佳,莫怪他一直覺得三皇子長命不了。

這時候,嫻姐兒和吉祥先找到了他,便走到他身邊來。

嫻姐兒問道:「哥哥在看什麼?」

他在面具后眯起了眼睛,看著謝姝寧一行人漸行漸遠,口中道:「沒什麼。」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在看那位謝家的八小姐——謝姝寧。

雖然都是謝家的姑娘,她父親又是如今很得慶隆帝喜歡的謝元茂謝大人,可她自幼失恃,又是庶出,很不得家人寵愛,一直寄養在謝家長房老太太膝下,同另一位謝大人正妻所出的謝九小姐很不一樣。

以她的出身,不能給他丁點助力。

少年心事,怎能敵過現實滄桑?

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那一剎那,他覺得自己冷靜得近乎殘酷。

但他能活著,靠的就是這份冷靜。

自那以後,他便再沒有關心過謝姝寧的事,不打聽不過問,不知便不想。但這一年秋天,他出了孝期,和溫家的那門親事就該提上日程了。如意管著府里大小瑣事,他的婚事一應事宜也不例外,如意便三催四問,總問他什麼時候跟溫家定日子。

他被問得煩了,便索性不搭理,只說來年再議。

如意盤算著,左不過三四個月就過年了,便由了他去。

可誰曾想,翻過年去,繼母小萬氏便將燕霖從漠北找了回來。她倒是好本事,不能不叫人佩服。燕霖來勢洶洶,不知怎麼的勾搭上了七皇子。七皇子為人陰險,並不好相與。

他並未將二人放在眼裡。

但敵人一多,就容易分心,千算萬算,他也沒算到繼母的真正目標是嫻姐兒。

嫻姐兒病弱之軀,與世無爭,能礙著她什麼?

她殺嫻姐兒,為的不過是叫他難過傷心罷了!

當年外祖母那般求情,他一時心軟便留下了燕霖母子的性命,可回過頭來他們卻害死了嫻姐兒,若他一開始就斬草除根,那嫻姐兒如今也許還能活著。不至於一年後,他麾下有了鹿孔這樣的能人,嫻姐兒卻再也不必看大夫了。

所以從此以後,他再也不要做個好人,再也不要心慈手軟。

他設局陷害七皇子,抓了燕霖來,丟下三尺白綾與他,命他弔死小萬氏。

燕霖哆哆嗦嗦,哭著喊著罵他不是人,可轉頭就真的把小萬氏給殺了,然後就來問他,交易算不算數?

他冷眼看著,笑一下,說當然算。

燕霖長舒一口氣,到底有命可活了。

又一年,他升至錦衣衛指揮使,坊間對他心狠手辣的傳聞更多了。

他笑笑,等到嫻姐兒的忌日,便要殺燕霖祭墳。

燕霖哭天喊地,說他怎能說話不算話!

他一挑眉,笑起來,道:「誰叫我不是個東西呢。」

回過頭,外祖母也罵他,罵他手段狠辣,半點不顧手足情分,繼母已死,合該算了。他不吭聲,只是吃茶,巍然不動。

外祖母見狀,忽然放聲痛哭,說起早年往事來:

他娘在嫁入成國公府前便已同人珠胎暗結,他身上流的原不是燕家的血,燕霖才是名正言順……

他立即轉頭去看她的眼睛,老嫗眼神卻仍然清澈,再真切不過。

他忽然明白,她說的不是假話。

燕霖已死,她也沒有必要再說假話。

可她為什麼直到現在才說?

他胸腔里的那顆心跳動得越來越用力,越來越重,起搏得肋下隱隱作痛。

外祖母看著他,哭道:「你說,你是不是做錯了?」

他直視著她,張了張嘴卻沒能說出話來,而後忽然輕笑一聲,像是自嘲又像是在譏諷她:「殺都殺了,又能怎麼辦?」

外祖母哭聲一頓。

他再不停留,起身揚長而去,走至門外,卻差點踉蹌跌倒。吉祥連忙扶了他一把,壓低聲音問:「您怎麼了?」

他搖搖頭未曾言語,一張臉卻白得像紙。

策馬回府的路上,他一路疾馳,差點撞上了迎面而來的一輛馬車,好險勒住了馬,對方也嚇得臉色慘白。他只著常服,車夫顯然也並不認得他,便鐵青著臉要發火。但這回的確是他不對在先,吉祥就下馬上前代他賠禮。

偏車夫還不滿意,車內的人顯見得也是等得不耐煩了,便探出一個腦袋來。

吉祥一看,認出來了,當即喊了一聲:「原來是長平侯。」

林遠致不認得他,但卻認識馬背上的燕淮,當下道:「誤會誤會,原來是燕大人。」

燕淮的視線卻越過他,落在了他身後的謝姝寧身上。

她手裡執著一柄繪紫色龍膽花的白紈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扇后的那張面孔便也忽隱忽現,叫人看不分明,但他卻一眼就認了出來。

那顆原本亂糟糟的心,突然就平靜了下來。

這時,林遠致像是察覺到了他的目光,突然回首看了一眼。

謝姝寧放下扇子,笑了笑,似在問他怎麼了。

燕淮眉頭一蹙,便高聲喊了一聲「吉祥」,別開臉,先行策馬離去。

他記得,長平侯府的這門親事原本應該是謝家六小姐的,但謝六小姐既叫三皇子看中了,於謝家而言,自然是三皇子更好。謝姝寧,是拿來填空子的,但以林家的門第配她,不能算差。

至於林遠致,雖然沒有大作為,但也過得去。

她方才面向林遠致的笑意並無勉強,可見過得還不錯。

他亂七八糟想了一路,到家后長長嘆了一口氣。

也不知嘆的是什麼……

如意正巧聽見了,便道:「您趕緊把媳婦娶了,這氣想必就不愛嘆了。」

他聽得心煩,冷冷看了如意一眼,忽然滿心鬱悶,對溫家的那門親事十分意興闌珊,張嘴就道:「把英國公府的那門親事退了!」

如意嚇了一跳,連忙訕笑道:「哎喲我的爺呀,小的方才就是胡說八道,不是真想催您,您別生氣呀!」

他大步邁開往裡走,聞言擺擺手,不耐煩地道:「去,趕緊去!」

如意急得滿頭大汗,追上來「撲通」一跪就來抱他的腿:「您不能這樣,您怎麼好端端的說退親就要退親呢?這好歹也得有個說法啊!」

燕淮停下腳步,低頭看他,慢慢地將眉頭皺了起來,然後舒展又皺緊,反反覆復就是說不出話來。

他只是突然覺得,什麼門第、出身、助力都是假的空的虛的,沒一點有用;他只是突然就看清楚了自己的內心;他只是一點也不想承認。

良久,他終於道:「……去退了吧。」

如意也不鬧了,定定看著他,看了好一會兒,然後嘆息一聲站起身來,興味索然地道:「退吧退吧,不想娶就不娶了。」

可如意嘴上這麼說,背地裡卻拖著沒去辦,仍盼著他能回心轉意。

哪知道,他從此以後什麼也不管,只拚命在公事上下苦力。好在他也不問如意,到底怎麼樣了,如意就照舊拖著不辦。直到一個月後,英國公突然被處斬,溫家倒台了,如意才慌了手腳。

他可不管旁人會不會說他家主子捧高踩低,這事萬一牽扯上能有什麼好,還是趕緊拉倒吧!

於是他就急急忙忙去溫家退親了。

坊間對燕淮自然又是一片罵聲。

如意很頭疼,這事原是他沒處置好,怕是要挨訓了。

可燕淮並未訓他,甚至於連提也不曾提起這事。

坊間對他的罵聲,也漸漸低了下去,人們還是說他不仁不義手段毒辣,但這話誰也不敢再在面上說了。

他越來越得慶隆帝器重,站得也越來越高。

未至弱冠,他已升至中軍都督府左軍都督,主管京師駐軍。

到了二十二歲這年,他更是一舉拿下司禮監掌印大太監汪仁,以雷霆之勢吞併了東西兩廠,從此東西廠不再,只余錦衣衛。

他睡得越來越少,殺的人越來越多。

次年,慶隆帝駕崩,所有人都以為他會趁機篡位,但他並沒有。

沒人知道,他從來無意帝位。

他一路走來,只是需要一個目標罷了。若不然,這漫漫人生,怎麼過得下去?於他而言,人來人往,不過浮光掠影,他誰也不喜歡,誰也不想喜歡。

殺人奪權,幾近麻木,不過習慣而已。

慶隆帝的那些皇子里,他只覺得十五皇子尚算討喜。

大抵是十五皇子仍然年幼,還遺留一絲稚子天真,慶隆帝駕崩的時候,唯有他是真的傷心。是以十五皇子的生母淑妃雖然叫人厭煩,但他還是扶持了十五皇子即位。

至於今後會怎樣,他委實懶得去想。

自那以後,忙忙碌碌,一年又一年。

那些原本左說他狠辣右說他冷血的人,都開始爭著要塞人給他。

他不過二十來歲,丰神俊朗,沒有正妻,實在是令人垂涎,但他不近女色,身邊連貼身婢女也沒有,更不必說妾室通房了,誰也沒有法子。

於是,說他好龍陽的有,說他心有所屬的也有,總歸是要尋個由頭出來。

但他只是忙,忙到什麼也想不了。

長街偶遇后,他再沒有見過謝姝寧。

日子已經過去許多。

他覺得自己已經全都忘記了。

那些不成調的瑣碎心事,根本只是他一時想多了。

直到去歲秋上,落葉紛飛之際,他帶人自外狩獵歸來,策馬入城,又一次撞見了林家的馬車。帘子晃動,他匆匆一瞥,隱約瞧見了一個身影,抱著孩子,很像她,卻似乎瘦了一些。

那個瞬間,「撲通」一聲。

心臟劇烈跳動了一下。

鈍痛蔓延開來,直至今日似乎也沒能平復。

他時隔一年又見到了她。

她蒼白又瘦弱,抱著死去的兒子,已無聲息。

他遲疑著走上前去,遲疑著握住了她的手,冰冷冰冷,沒有一絲溫度。

——原來她,過得一點也不好。

黃總管站在後邊,見狀一顆心狂跳不止,想阻止卻又不敢。幸虧這時候,外頭有人來報信說鹿先生到了!黃總管大喜,趕忙喊了一聲「國公爺」,「鹿先生來了!」

燕淮沒動,只站在床邊靜靜看了一會謝姝寧,然後才轉身走過來,說:「帶人去侯爺那。」

黃總管覺得他雖然古里古怪的,但好像也沒傳聞中那麼壞,當下喜不自禁,趕忙讓人去給鹿孔帶路,自己也領了燕淮往林遠致那去。

進了門,林遠致還昏迷著,邊上守了一圈的人,見燕淮進來,急急忙忙全站起來行禮。

燕淮微微一頷首,便讓鹿孔上前去驗傷。

鹿孔看得很快:「雖然兇險,但尚存一息,還有希望。」

眾人聞言,皆長舒一口氣。

燕淮便道:「勞黃總管帶鹿先生去看一看夫人。」

一群人便都傻了眼,夫人死都死了,還找大夫看什麼?到底是林遠致要緊呀!但燕淮發了話,誰也不敢反駁,黃總管哭喪著臉,還是立馬帶鹿孔去了。

好在鹿孔片刻即回,同燕淮輕聲道:「小世子的確是溺斃的,但長平侯夫人指甲青黑,唇色發烏,她的病久久不愈卻是因為被人下了毒。」

此言一出,滿室驚詫。

不知情的便要質問鹿孔,知情的就只是滿臉尷尬。

長平侯府的幕僚道:「不論如何,還請鹿先生先救下侯爺才是。」

鹿孔卻沒動,只看向了燕淮。

燕淮臉上一絲要發火的端倪也看不出,但他自聽過鹿孔的話后就一直在想,林遠致怎麼會給她喂毒呢?思來想去,只能是因為林遠致膽小怕事,因他打壓謝家,恐因為娶了謝家女而受到牽累,所以才心生歹念要取髮妻的命。更何況,林遠致如今心心念念的只有一個溫雪蘿。

燕淮心裡一緊,像有隻手在攥,攥得緊緊的,令人難以呼吸。

算來算去,她竟然是因為他才遭此一劫嗎?

他暗暗咬了咬牙,問道:「侯爺這傷是夫人扎的?」

黃總管知道瞞不過,只得點頭應是。

燕淮便道:「那就不必治了,死了安生。」

鹿孔聞言,讓小徒弟背起藥箱扭頭就走,絲毫也不逗留。

黃總管和幾個幕僚有心求燕淮,卻誰也不敢求,只怕惹惱他掉腦袋,於是乎直到燕淮走得沒影了,也還是沒人開口說話。

但燕淮並未離開長平侯府,他只是又去見了謝姝寧。

午後春陽艷艷,他連眼睛也不眨一下,只是盯著她看,看了很久很久,心裡似乎是難過的,可這難過又是那樣的陌生和古怪。

鹿孔回了宮,寧潤和吉祥就來了。

寧潤最先意識到不對,也是最先回過神來,上前去輕聲喚他:「國公爺,這事怎麼辦?」

再擱下去,屍體就該有味了。

燕淮當然也知道不能就這麼把人放著,便問:「東西帶來了嗎?」

吉祥聞言,就遞上來一卷地圖。

寧潤連忙接過展開。

燕淮便看著地圖,指尖輕輕一點,道:「就這吧。」

話說得少,但寧潤和吉祥都聽明白了。

倆人齊聲應了一聲「是」,便各自下去準備了。

地圖上的那塊地方,原是選定留給燕淮自己百年後用的。但他心想,她應當是不願意再同林遠致葬在一處,葬進林家祖墳地里的。那塊地方,風水不錯,景緻也不錯,她和她的孩子葬在那,勉強還算妥當。

……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長平侯府各處掌了燈,也掛上了白色紙燈籠。

林遠致午後斷了氣。

寧潤和吉祥都是手腳麻利的,謝姝寧母子倆也已安置妥當,只待發喪。

燕淮便回了長閑宮,依舊坐在那張椅子上,依舊提著硃筆批摺子。

要不是寧潤白天親眼所見,簡直不能相信長平侯府里的那個人會是他。靜默片刻,寧潤端了參茶上來,然後便要請退,哪知這時候外頭忽然通傳太後來了。他心裡一驚,這地方太後來做什麼?可人既然來了,他還是只能迎出去,笑微微請安。

錦繡肩輿上的太後娘娘,在明燈下看起來光彩奪目,風姿綽約。

她才三十齣頭,保養得宜,瞧著仍很年輕。

扶著寧潤的手肘下了肩輿,她就問:「國公爺呢?」

寧潤道:「回太后的話,國公爺此刻正在裡頭批摺子呢。」

太后就要往裡頭去。

寧潤懶得攔她,便退到了一旁。

這太後娘娘原是淑妃時,他就不大瞧得上她,知她要吃排頭,只是心內譏笑。

果不其然,她走進裡頭,燕淮端坐在那裡,只不言不語地抬頭瞥她一眼,然後就一直不理不睬地提著硃筆繼續批他的摺子。

太后心裡就不大痛快,又要喊他。

坐在皇位上的那到底是她兒子,他憑什麼對自己不理不睬?

然而還沒等她開口,燕淮已是忽然將手中硃筆一揚,朝她擲了過來,不偏不倚落在她前襟上,污了一身華服,像是血漬。

她先是愣,后是驚,轉而要發怒。

「寧潤!」燕淮無動於衷,高聲喊了人進來,「太後娘娘怕是病得不輕,快將人送回寢宮去!」

太后一聽這話,面色發白,嘴唇哆嗦,已是大事不妙。

寧潤走到她邊上,嘆一口氣:「您請。」

太后邁開腳,差點摔倒,半靠在了寧潤身上,這才得以走出大門。

臨上肩輿,她忽然抓住寧潤的手不放,急聲問:「他是不是要殺我?是不是?」

寧潤低著頭:「您安安分分的,就能平平安安。」

言下之意,別整日里臭不要臉的總想勾搭人家,人家也不會想殺了你。

太后焉有聽不明白的,當下連大氣也不敢出,只讓人速速回宮去。

寧潤望著遠去的人群,嗤笑了一聲,便要轉身回裡頭,哪知沒轉頭,就聽見了燕淮的聲音。他不知什麼時候走了出來,仰頭看著夜空,有些心不在焉地道:「備酒。」

寧潤知道他是鮮少沾酒的,聞言不由愣了愣,但還是立刻應承下來,讓人去準備了。

少頃,酒水備得,他帶著東西跟燕淮去了御花園,爬上堆秀山,站在了御景亭里。

這是宮裡頭最高的地方,平日里一眼望去,一覽無餘,但夜裡,能瞧見什麼?

寧潤一邊琢磨著,一邊要將東西一一擺好。

不料燕淮手一揮,就要趕他下去。

寧潤便不敢逗留,告退下了台階。

上頭於是只余燕淮一人。

他坐在圍欄上,替自己斟上一杯酒,在昏暗的燈光下,慢慢地飲盡了。

一杯復一杯。

也不知到底喝了多少。

天黑天亮。

已是一夜。

寧潤和吉祥站在堆秀山下,抬頭往上看去,影影綽綽的,看不分明,也不知他在做什麼。

天際冒出一線白。

燕淮遙遙看著,眼前莫名浮現出了謝姝寧那張蒼白的臉。

這一瞬間,他忽然想到如果自己當年娶了她,她後來是不是就不會死?而他這一生,是不是也就不會這麼寂寞又絕望?

然而回應他的,只有九天的風,凄凄如泣,響徹長空。

他心頭一震,站起身來,風灌滿了他的玄色衣袍,一鼓一揚,獵獵作響。

一旁的酒壺站立不穩,傾斜倒下。

明亮的酒水順勢流淌,落下高樓,紛紛洒洒,像是一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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閨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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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2 廣寒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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