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

009

三月末,我們終於抵達了洛陽。

也許是覺察我們這些養尊處優的宮眷已是憔悴不堪,隋軍傳下晉王諭令,將我們安置在洛陽城一座廢棄的寺院中,歇息數日,等待船隻來接我們,沿黃河西行,前往大興。

舊陳的朝臣們卻沒有此等待遇,依舊沿陸路而行,聽說,已有體弱的官眷經受不起,在路上死去。

這樣的消息也不過令我們彼此唏噓一番,亡國有如覆巢,如此境地,誰又顧得了誰呢?

傍晚,有人抬來了熱水,讓我們這些公主和居高位的嬪妃們洗個澡,這卻是久旱逢甘霖一般的難得享受。

浴盆不過幾隻,只得輪流地洗浴,從前我們這些人誰又和誰共用過一個浴盆?眼下也顧不得了。一時又有人爭著該自己先洗,一時又有人指責裡面的人洗得太久,吵吵鬧鬧,倒也是久已未有的熱鬧。

好不容易輪到了我,剛要進時,忽然有人插隊,卻是比我小一歲的十公主陳姝,硬生生擠在我前面。

我忙道:「是我在先。」

陳姝挑了眉,還未開口,已有人在旁邊冷笑道:「誰說你在先?明明是阿姝在先,好個不懂規矩的!」

我一轉臉,見是陳姝的生母李美人,心下明白了幾分,本來不想多做計較,退一步息事寧人罷了,誰知偏偏她又多加了一句:「果然是個沒娘教的!」

她言語里掃上了張麗華,卻叫我忍無可忍,本欲退開的腳步一頓,回頭怒視她道:「你說什麼?!」

她被我的樣子嚇了一跳,不自覺地畏縮了一下,然而立時回過神來,昂起臉來道:「我說什麼?我說你是個沒娘教的!哼!你以為你還是從前那……」

我二話不說,抄起旁邊的一盆冷水,就朝她兜頭兜臉地潑了過去。

李美人一聲尖叫,「反了你了!」朝著我便撲了過來,我往旁邊一閃,她收步不穩,摔倒在地。她一時沒起來,便坐在地上哭嚎。

我實在沒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陳姝見母親吃虧,一巴掌揮過來,我躲閃不及,肩頭叫她撩了一下,雖然不重,但我此刻早已經豁出去了,索性是索性,總不能叫人白白欺負,抬手便要還她,卻被人擋住。

「輪得到你對你姐姐動手嗎?!」陳瓊攔在我面前,呵斥陳姝。

陳瓊終究長了一輩,陳姝遲疑了下,沒敢再動手。

李美人跳起來,還要再理論,陳瓊搶著開口道:「鬧吧鬧吧!我看你們還有幾日可鬧?如今已經是這樣了,只有咱們這些人作伴,不說互相幫襯著,自己先鬧起來,也難怪咱們會落到……」她聲音一哽,說不下去。

李美人怔怔地看著陳瓊,一時無言以對,待要開口,早有人過來勸著拉著她走開了。

陳瓊吸了吸鼻子,回頭拉了我一把,道:「走。」

她走得飛快,竟將我帶得有些踉蹌,走到院子里,她方才放開了手。我望著她一動不動地背影,輕聲問道:「你生氣了嗎?」

陳瓊仰起臉來,望著已沉暮的夕陽,搖搖頭說:「我沒生氣,我只是……只是傷心。」

我沉默了一會兒,說:「也有我的不對。」

陳瓊回頭看看我,「不,不怪你。」頓了頓,忽然笑了起來,道:「可我真沒想到,你會那麼厲害!」

我想著自己剛才的模樣,也忍不住笑了出來,好不容易停住了,想想又笑,直笑得眼淚也流出來,流出來,一顆一顆地滾下來,止也止不住。

陳瓊走過來,抱住我,她的身子也在微微顫抖,我們的淚水混合在一起,盡情流淌。

此刻我才真切地體會到,原來過去的兩年裡,我是如何地受著張麗華的呵護。而陳朝對於我來說,便如張麗華一樣,雖然我心裡始終無法確定它的地位,然而如我這般失去了故國的女子,便是失去了最重要的依靠。

失去了國,也失去了家,如今我所剩的唯有我自己。

住在這寺院里,反倒不像在山野中,還能出門去走走,整日只能在院子里溜達,頂多站在大門口張望幾眼。

然則我發現每次我這樣做,都會發現外面有更多的人在朝裡面偷偷窺視,偶然間視線相逢,便會聽到一陣騷動,那些人興奮地指指點點,議論紛紛,讓我覺得自己活似一隻動物園裡的猴子,窘迫無比,忙不迭地退回來。

但就目光所及,這洛陽城可真是夠破敗的,和我想像中的煌煌古都差距太大了,慢說和《清明上河圖》中的汴京城繁華相比,就算是我印象中路上經過的許多小村落,房舍也還要齊整一些。

聽陳瓊說起,這一處洛陽城本是北魏孝文帝所建。經她一提,我總算和腦子裡零星的歷史知識對上號,如此說來,這洛陽城在五六十年前的魏末就毀得差不多了,也難怪如此不入眼。

這下子,便連想法子出去遊覽一番「古迹」的念頭也打消了一大半,只得整日窩在房裡和陳瓊她們作伴。我從牆上摳了塊石灰,在地上畫了格子,又做好一堆鬮兒,想拽著她們玩跳棋,她們兩個都是滿腹心事,誰也不理會我。

我只得叫了幾個侍女來玩,她們哪裡玩過這個?自是一玩就上癮,一局接著一局。陳瓊見我們玩得熱鬧,走過來蹙著眉看了幾眼,我忙招呼她一塊玩,她頗有幾分嗔怪地瞪我一眼,走了開去。

我在她背後笑道:「愁也不愁給外人看,哼!我偏活個好樣的給他們瞧瞧。」

陳瓊腳步一頓,回頭無奈地看著我,搖搖頭,倒好似她真的是長輩一般,隻眼里終究流露出一絲笑意。

正玩著,忽聽得有人在門口問:「六公主陳婤是住在這裡嗎?」

那是老婦人聲音,一口極生硬的吳語,聽來像是北人新學的,說不出的彆扭。我循聲望去,見是個五十來歲的婆子,看裝束倒也尋常,但神情間挺有氣派,不像普通人家的老婦人。

我坐著沒動,早有侍女問:「什麼事?」

婆子極有眼色,邁步進來,目光只在陳瓊、陳珞和我三個人面上轉了一圈,便落在我臉上。

她笑著上前,殷切地跪下行禮,我倒有些意外,這一路上雖未受什麼虐待,也無人這樣看重我們。忙示意侍女扶她起來,問:「你是……」

「回陳六公主的話,」婆子言談得體,果然不是尋常人,「我奉晉王殿下之命而來。」

她回身一招手,門外又進來一個侍女,手捧著個漆盒。婆子將漆盒奉上,又道:「這是晉王殿下命我送來給陳六公主的。」

我從一聽見「晉王殿下」四個字,腦子就開始嗡嗡作響,瞪著那漆盒片刻,不知如何是好。眼角的余光中,卻見那婆子滿臉是笑地瞅著我,不禁一個激靈,咬咬牙打開了盒蓋。

裡面放了一枚同心結,另有一頁信箋。

展開來,上面是首四句樂府:「雨從天上落,水從橋下流。拾得娘裙帶,同心結兩頭。」

我就算再文盲,也看懂這是怎麼回事了!一時間,只覺得那四行字突突直跳,在眼前晃來晃去,一個一個都那麼刺目。

婆子見我不說話,躬身問道:「陳六公主,有什麼話要我帶回給晉王殿下嗎?」

「有!」話音衝口而出,高得連我自己也嚇了一跳,定定神,方將信箋放回盒子里,蓋好,遞還給婆子。

「陳婤是亡國之女,不詳之身,領受不起晉王殿下的一番好意,請奉還給晉王殿下。」

婆子意外地看著我,半天沒有伸手。

我示意侍女將盒子先接過去,塞到婆子手裡,又道:「替我謝謝晉王殿下,但此事萬萬不能。」

婆子怔愣了片刻,臉上又浮起分毫不亂的笑容,道:「既然是陳六公主這樣說,我便這樣回復晉王殿下,看看殿下如何。」

我自然聽得出她的弦外之音,卻也懶得和她斗這個嘴。楊廣雖然是我滿心眼裡最瞧不上的人,但是人在矮檐下,我也不想得罪他。

婆子倒不糾纏,躬身告退。

我獃獃地坐在榻上,如同霜打的茄子,早沒了方才的興緻。陳瓊和陳珞一起走過來,坐在我的兩側。陳瓊按著我的手微笑道:「說得好。」

我愁眉苦臉地瞅著她,重重地嘆口氣道:「我就怕,這件事沒完呢。」

「是啊,」陳珞介面,「聽剛才那婆子口氣,未必會善罷甘休。」

陳瓊靜靜地想了一會兒,看著我說:「只要真有心,一定能有辦法。」

我看著她眼裡決絕的表情,猜得到她指的是什麼,唉,嫁給楊廣和一死了之,哪個更可怕些?我一時間還真比較不出來,只覺得哪一邊都不是我想要的。

不知是我不記得,還是史書上確實沒有,我印象里絲毫都不存在「陳婤」這個人物的結局。大概,她也不曾為了反抗楊廣逼婚而死吧,否則《隋唐演義》里應該不會漏過這麼戲劇性的情節……我腦子裡一團混亂,胡思亂想了半天,卻沒有一個念頭有實質意義。

這日自是坐立不安,我只覺得頭上那柄劍忽然又回來了,而且這一柄比亡國那一柄更尖銳更接近,更叫我心驚膽戰。

真是風水輪流轉,又輪到陳瓊和陳珞變著法兒地來安慰我,可她們也是泥菩薩過河,哪來的好辦法?實在寬不了心。

連午飯也吃不下,胡亂咽了兩口就將剩下的一推。陳瓊瞅著我,悠悠念道:「『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果然現世報,我報以苦笑。

反正也坐不住,午後我在院子里胡亂溜達。陳瓊和陳珞自是不放心我,也跟著我亂轉。

我來來回回地走了許久,腳都開始酸了,終於停下來。不禁暗嘆,我這樣跟自己較勁又有什麼用呢?又想,還不如讓楊廣現在就出現,好讓我跟他說個明白,便算他有什麼招式使出來,也好過我這樣干著急。

便似天有應驗,剛想到這裡,就見一人從門外進來,徑直走到我面前,躬身道:「陳六公主,我家殿下有請。」

我倒似倏地鬆口氣,忙問:「他在哪裡?」

來人聽我語氣急切,倒不禁抬頭看我一眼,眼中微露含義莫名的笑意,道:「殿下就在外面車內等候。」

我拔腿就往外走,陳瓊連忙在後面叫了聲:「阿婤!」我回頭沖她擺擺手,叫她別擔心,轉身疾步出了大門。

楊廣一身青衫,負手立於馬車旁,仰臉望著天空浮雲,神態閑疏。

我徑直走到他面前,斂衽為禮。他轉過臉來,露出溫和的微笑。我也不等他開口,直截了當地說:「殿下一番美意,我都明白。」

楊廣不由一愣,隨即笑道:「是么?你已經明白了!那就最好……」

我連忙打斷他:「但陳婤萬不能接受。陳婤一介亡國之女,苟活至今,已然慚愧。不詳之身,萬萬不敢受殿下美意。我心意已決,請殿下切勿再以陳婤為念。」我說完匆匆一禮,轉身便走。

楊廣似怔了片刻,方追上幾步,「六公主,等一等!」

我欲待不加理會,但楊廣的侍從上前攔住了我的去路,我只得回過身。

楊廣走過來,注視我道:「我一片誠意,你何不再考慮一下?」

面對面這樣近,當日張麗華從我眼前被帶走的情形忽然又浮現,我暗暗咬了咬牙,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字道:「我心意已決,若殿下必定不肯收回好意,那麼我寧可三尺白綾,以赴國難!」

楊廣顯然未想到我會如此堅決,愣了半晌,未再說什麼。

我也沒有什麼可再說的,轉身進了大門。

陳瓊和陳珞滿臉焦急地等著,一見我便迎上來,忙著問:「怎麼樣?他有沒有為難你?」

我回頭望了一眼,不見有人追來,慢慢地吁了口氣,方才憋的那股勁氣泄去,這才驚覺背上冷汗已濕透了衣裳,腿腳也軟軟地乏力。

我搖搖頭,答說:「我也不知道……但願他是死心了吧。」

想楊廣也是天潢貴胄的身份,而且史書上說他性情挺橫的,若他有強迫我之意,方才就該發作了,既然沒有,想必我已混過了這關。

但心裡這樣自我安慰,終歸還只是個「但願」,那惴惴不安,便如心頭吊起的秤坨,沉甸甸地墜著,直叫我無處抒解。這日剩下的時間,但凡門外有腳步聲,必會心驚肉跳,非要確認了來人與我無關,才能安心。

唉,亡國公主真正是落架的鳳凰,身不由己,除卻拿「三尺白綾」威脅,竟是一點反抗的力量也沒有。

但捫心自問,若真到那一步,我有勇氣面對「三尺白綾」嗎?也答不上來。

一夜儘是惡夢,早上醒得比任何一日都早,陳瓊和陳珞都還睡著,我也不願驚動她們,穿戴梳洗了,出了房門溜達。

天剛放亮,霧靄沉沉,遠遠近近的景緻都蒙著一層白紗,若隱若現,恍惚有些不真實。多數人都還睡著,除了幾個侍女,便只得我一個到處閑逛。初晨的露水打濕了鞋面,微微的涼意透過肌膚。

霧氣掩去了遠景,寺院大殿前的空地顯得比任何時候都要空闊,只有一群叫不出名字的飛鳥驚起,「撲啦啦」扇動翅膀,幾片灰白色的鳥羽自半空緩緩而降。

我順手接住了一片,拿在手裡把玩著。

寺院雖然早已廢棄,殿前的放生池水依舊清泓,想必是有活源,池中居然還有幾隻命大的烏龜游來游去。

我側身坐在池邊,俯下身子,無聊地用手裡的羽毛尖撩動池水。

池水倒映著我的影子,此刻,我卻一點沒有顧影自憐的興緻,煩惱地將影子一遍又一遍地撥碎。

身後似有輕微的腳步聲,我也懶得理會。

池水漸漸平靜,影子碎了又合,我陡然看見,水中映著一個男人的身影,倒不由嚇了一大跳,猛然回身。

待看清身後之人的面容,驚懼一時全化作了意外,「是你?」

那人淡淡地點頭,道:「剛好路過這裡,看見你坐在這。」

這已是我們第三回相遇,他的開場白總算沒再問那句「你在做什麼?」但我發覺,每次他「路過」時,我的心情總不是太好。

今天尤其。

其實,當我心情好時,每次想起他來,都覺得如老友一般。若非如此,現在我已經不加理會地轉身而去。

他的目光審視我片刻,忽然問:「你好像很煩惱?」

我嘆口氣,沒有否認。

他又問:「這回是為了誰?」

我說:「這回是我自己。」

他望著我,沉默了一會,說:「我知道一個排解煩惱的好辦法,你等等我。」說完便大步朝著門外走去。

我心生好奇,便站在那裡沒動。

等不多時,他返身回來,向我招手,「隨我來。」

我跟了他去,卻是到了寺院的側門,我記得那門本是上了鎖的,此刻卻開了,有侍從模樣的人站在門邊,卻也不問,看著我們出去,又關起門來,只聽背後傳來落鎖的聲音。我對這人的身份,益發好奇到了極點。

門外是條小路,停著一乘牛車,那人自己往車轅上一坐,轉臉對我說:「上來吧!」

我不由怔愣,「你要帶我去哪裡?」

那人略帶神秘地一笑,道:「去了你就知道。」頓了頓,又問:「莫非你不想去?」

「想想。」我連連點頭,這幾天也憋悶壞了,能出門走走真是巴不得,更何況他怎麼看都不像心懷惡意。

我提起裙角,他伸出手拽著我的胳膊一提,我便上了車。

那人提鞭輕喝,車呀呀前行。緩緩的晨風迎面而來,頓叫我心神俱清。

一時高興,決定將煩惱暫時拋開,且好好地遊玩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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