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
楊廣半側身子,目光並未落在我身上,給了我片刻喘息的機會。
定了定神,我上前行禮,恭順地稱一聲:「晉王殿下!」唉,不管心裡有多不情願,眼下我還沒拿定主意非當烈士不可,也只得先虛與委蛇。
楊廣終於轉身面對我,依舊還是記憶中那副深沉而倨傲的神情,他目光中尋不見任何感情,似乎只是在冷靜地審視著我。
我硬著頭皮頂上他的目光,打定主意等他先開口。
過了很久,他終於問:「我送你的同心結呢?」
最衝動的時候,我很想把同心結剪個粉碎包一包找人還給他,不過轉念一想,如果真的激怒了這個暴君,恐怕我連當烈士的機會都沒有,直接就消失在歷史中了。考慮之後,我把它夾進一件不常穿的衣裳里交給了侍女,也不知如今究竟在哪個箱子里。
我說:「如果殿下想要,我可以讓人去找出來。」
楊廣默不作聲地看著我,眼眸中含著一絲冰冷,起初我覺得那是怒意,細細分辨,又覺得似是失望。
我心中一動,忽然泛起股難言的滋味。
四周那樣安靜,只有微風打著樹葉,沙沙輕響。陽光透過枝葉,搖曳的光斑落在他臉上,我不禁又一次迷惑,他真的是隋煬帝嗎?這樣面對他,我必須不斷地提醒自己,他是日後的隋煬帝,否則,也許我會沉陷在他的目光中,忘記了他的身份。
楊廣說:「因為我下令殺了張麗華?」
我說:「這難道還不夠嗎?」
他移開目光,平視前方,冷淡地說:「我殺她,只是因為大家都認為她應該死。」
「那麼你呢?」我不禁脫口而出,「你自己也說過,陳叔寶比她更應該死,可是陳叔寶活得好好的,如果非要有人死,你為什麼不幹脆殺了他呢?你為什麼偏要……」
忘情中,我終於連名帶姓地叫出陳叔寶的名字,但楊廣似乎也不以為怪。說到後來,我聲音哽咽,終究說不下去。
「那時候我還不曾見過你。」沉默良久,楊廣忽然說道,「如果我先見到了你,那麼我就不會殺她。」
他的聲音淡漠,但卻似鎚子般砸在我心口,叫我震動。我愕然地看著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楊廣走過來,站在我面前,凝視我道:「阿婤,我不知道該如何彌補。你可以自己提出來,任何要求我都會考慮。」
不知為何,他的目光竟讓我感覺心頭刺痛,我扭開臉,用力咬了咬嘴唇,劇烈的痛楚壓過了刺痛的感覺。我說:「有些事,是沒有辦法彌補的。」
我的臉側向一邊,但感覺得到他的目光一直駐留不去。沉默了一會兒,他忽然又說:「你知不知道,過幾天,至尊要在廣陽門上分賞眾將士,到時候你們就會被賞賜給有功的將領。以你的身份,我想也許至尊也許會將你賜給高熲,或是楊素。難道那才是你想要的?」
我的腦子「轟」地一聲,最恐懼的事終於臨頭了,我的身子都不自禁地開始顫抖。
楊廣的手扶住我的肩,一字一字地道:「放心,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的——你是我想要的女人。」
他說出的話總是這樣篤定,彷彿他說了,便等於辦到了。這樣的語調彷彿在我心頭狠狠刺了一下,叫我陡然清醒過來,瞬間又挺直了身子。我回過頭,逼視他道:「嫁給誰也好,只要不嫁給你,任何人我都會答應的!」
楊廣鬆開手,臉上如寒霜籠罩。
我緊張得一顆心都要跳出來了。我故意激怒他,便是為了賭一把,希望他會一怒而去。但也可能,將我自己輸個乾淨。
只是短暫的等待,對我來說,卻如一世那麼漫長。
楊廣倏地轉過身去,走開了幾步,我剛剛要鬆口氣,他卻忽然又飛快地轉回來,在我未及反應之前,已被他重重地壓在牆上。
一雙冰冷的嘴唇壓在我的嘴唇上,窒息的感覺讓我腦中一片空白。片刻之後,當我終於恢復了一線神志,第一個念頭便是:賭輸了!
我本能地掙扎,抬腳踢他,使出全身的力氣去推他,也試圖用牙齒去咬他的嘴唇,但是陳婤這具弱不禁風的軀殼實在太不爭氣了,沒有一招能夠奏效。
楊廣的雙唇不帶一絲溫度,倒好像壓在我嘴唇上的並非一個有生命的物體。
在各種徒勞的努力都試過之後,我也再沒力氣亂掙了。
此時才發覺,他的眼睛一直瞪著我。距離那麼近,甚至看不清彼此的全貌,交纏視線中的只有冰寒。
楊廣終於緩緩地放開我,目光卻依舊釘在我臉上。他冷冷地說:「我楊廣想要的女人,別的人休想染指。」
我嘲諷地想,看吧,糖衣炮彈用過了沒效,這麼快就改武力征服了。我笑了笑,說:「你打算用強?」
楊廣微微一笑,道:「如有必要,我會考慮的。」頓了頓,又道:「四天之後,至尊將在廣陽門上犒賞三軍,所以你只有最後三天的時間考慮。三天之中,只要你改了主意,就讓人傳信給我,我會來接你。三天之後,不管你改不改主意,我都會來接你。」說完,揚長而去。
我瞪著他的背影,終於不再懷疑,這個蠻橫霸道的人,的確就是隋煬帝。
但這三天的期限,卻是個迫在眉睫的數字。三天里我如果想不出辦法脫身,嫁給楊廣,那可真是噩夢的開始。
可是,身陷在這掖庭之中,我又能想得出什麼辦法來呢?
我在地上亂轉了無數的圈子,不斷地對自己說,鎮定,鎮定,只有鎮定下來才能思考。
以前當小白領的時候,如果我遇到什麼難以決定的事,我就會將所有可能的辦法列舉出來,然後挑選一個。於是,我回到房間拿出紙筆,開始一一地寫上方案。
逃走?除非我能及時見到一顆流星,許願讓我長出翅膀來,話又說回來了,若真的有那麼顆流星,我一定許願讓我回到現代去。我提筆劃掉了這一項。
向人求助?這世上能壓得住楊廣的只有兩個人,那便是楊堅夫婦。聽說獨孤皇后很厭惡好色的男人,如果我向她陳情,也許事有轉機。但又一想,一個是她的親生兒子,一個是八杆子打不著的亡國公主,她會向著誰呢?更何況,她就算阻止了楊廣,我的最好下場也就是被賞賜給不知道哪個朝臣。猶豫再三,這一項也被劃掉了。
謊稱自己有惡疾?毀容?裝死?……越來越荒唐了。我丟下筆,仰天長嘆,老天啊老天,難道讓我林青穿越,就是註定要我當烈士的?
陳瓊和陳珞也不知去了哪裡,這半天不見人影。然而,就算她們在,又能如何?也不過陪著我干著急。
悶坐在房間里也不是辦法,我走到院子里,溜達了一會兒,又從院子走到了園中。若論山石軒榭,這庭園自是比不上陳宮精緻,然而,正值四月芳菲,枝葉濃茂,花木扶疏,丁香灼灼,槐花飄香,倒也寧和幽美。
林木深處,似有腳步聲響,但園子甚大,一時誰也不易遇上誰,正好,能讓我獨自靜靜。我立於一株槐樹下,風過處,清香浮動,潔白的槐花如雪片紛紛揚揚。寧謐中,更顯得思緒紛亂,心底的堤防似乎析開了一道裂縫,一直硬生生壓住的悲痛絲絲縷縷地溢出來。我用手輕輕拍撫著樹榦,仰頭望去,樹葉的縫隙中,天空高遠清朗,世界那麼大,可是屬於我的世界卻這樣狹小。
這一路過來,我一直在勸自己,堅持,堅持,只要活著便會有希望。然而,那希望在哪裡?陽光那樣明媚,可是我眼前卻似一片漆黑,進退無路。在這個時代,像我這樣身份的女人,也許真的只有兩條路可走,要麼逆來順受,要麼以死抗爭。
我真的不想死。
可是,一想到嫁給楊廣,然後成為他未來無數女人中的一個,要麼爭風爭寵,要麼讓自己心如死灰,從此後不問外事,便如那求賢殿中的沈皇后,整日誦經,在一成不變的木魚聲中,如熬燈油般熬盡自己的生命,這樣的日子……比死更可怕。
我苦笑著,酸澀的滋味從心底一直蔓延到舌尖,冰冷的水珠順著脖頸流下來,原來不知不覺間,已淚流滿面。
哭有什麼用?!我狠狠地擦掉眼淚,向天空擠出一個笑容,天意是吧?若是你故意這般捉弄我,絕不哭給你看!
扶著樹榦慢慢地繞了幾圈,心緒稍平,心中暗想,若眼前每條路都是個爛蘋果,好,那就選個比較不爛的吧。
聽楊廣的口氣,若楊堅有意將我賜給一位功臣,選擇範圍也不大,高熲我不太熟悉,楊素的故事我卻聽過不少,「破鏡重圓」、「紅拂夜奔」都是千古佳話。楊素家雖也是姬妾如雲,但他性情瀟洒倜儻,對男女之情頗為寬容。若別無他法,還不如先嫁給楊素,日後說不定還能遇到如意郎君,以楊素的為人,應該不會抓我上柴堆浸豬籠……胡亂地想一回,嘆一回。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覺異樣,似乎有人在注視著我。
待回過頭去,花叢寂寂,哪裡有人影在?錯覺嗎?我撫著自己的臉不禁苦笑起來。
看天色也不早了,我沒精打采地往回走。
「陳六公主,你這是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侍女蕙娘一見我便驚呼,上前拉了我的手,又來摸我的額頭。
她是心直口快的人,性子爽利,我和她很是投緣,可這會兒,我無心也無力向她解釋,只得強笑了笑,道:「沒事,頭有點暈,躺躺就好。」
蕙娘扶我進屋,先倒了杯水看著我喝完,方又扶我躺下。
我見她滿臉焦慮,倒覺過意不去,笑道:「放心,真沒事,哪裡就那麼容易病了?」
蕙娘衝口而出:「好歹多保重自己些,你要是真有個什麼,兩位殿下面前我們可怎麼交待?」
我一怔,「你說什麼?」
蕙娘覺察失言,看看我,不言語了。
我從榻上支起身子,追問:「你剛才說兩位殿下,怎麼回事?」
蕙娘嘆口氣,「是我多嘴,但告訴你也沒什麼,從你進了掖庭,晉王和秦王兩位殿下就特意交代過幾次,要我們好好地照看你。你想想,你要是有什麼事,我們怎麼擔待得起?」
她的話我似聽見非聽見,腦子只是徘徊著「秦王」兩個字,這些日子我滿腦子都是楊廣的事,倒將他給忘了。此刻回想起他溫潤儒雅的舉止音容,驀地心中一動,似乎想起件什麼事來,又模模糊糊地捉摸不住。
蕙娘還要再說什麼,我生怕她打斷了我的思緒,驚跑了那個念頭,連忙沖她擺手。蕙娘便顧自出去了。
房門開合,光線明滅,恍若枝葉間隨風搖晃的陽光,我陡地想起來,方才在園中總覺得有人看著我,那感覺似曾相識,卻又溫潤如水,絕非楊廣的倨傲執著,此刻想起來,倒似楊俊。
真的會是他嗎?我沉思良久,起身出了房間。
蕙娘正在廊下與人閑談,我招手叫她回來,悄悄地問她:「你可認得秦王殿下?」
蕙娘笑道:「我是什麼身份?怎麼會認得殿下。」
我想了想,又問:「那你可曾聽說過,秦王殿下的為人如何?」
蕙娘先是有些納悶地看看我,忽然又露出有所了悟的神態,曖昧地笑了笑,我也顧不得她想歪到哪去了,只等著她的回答。
「我有幾個相熟的姐妹在太極宮侍奉,聽她們說,秦王殿下為人和善極了,比太子殿下還好說話。有時候遇上下人犯了錯,他都會幫著講情。每年勾決犯人,皇后都要他看一遍案卷,因為他心腸最軟,但凡有些可恕之處,他肯定不會錯過的。還有……」蕙娘嘰嘰咕咕,將她所知道的關於秦王的點滴一股腦全告訴了我。
我極力將她的描述,和記憶中模糊的印象對照起來,漸漸疊合出一個儀容俊雅,性情溫和的年輕人。
我咬了咬嘴唇,極力壓制著心中對自己的鄙夷,又問:「那,秦王妃的為人呢?」
蕙娘回想了一會兒,道:「倒沒怎麼聽說,不過崔家的二娘,一定是好氣派的人物。」
清河崔氏,連我這等孤陋寡聞的「世外來客」都覺得如雷貫耳,雖然如今的世家終究已經不復舊時王謝的煊赫門庭,但百足之蟲,尤能令帝王家也謙讓一二。
蕙娘見我怔愣,湊近我耳邊笑道:「愁什麼?要依我說,必定還是不如你。」
我向來喜歡她的天真直率,可是被她這樣打趣,終不免紅了臉,心中卻是一陣酸楚,差點又掉下淚來。
我低聲囑咐:「別告訴別人。」聽著她應了,方回去屋裡。
左右無人,就在榻沿下坐了下來,身子軟軟地靠在矮几上,只覺無力,彷彿全身的力氣都在一瞬間耗盡了。繞來繞去,還是繞回了這一條路上。方才壓在心底的羞恥感覺一下子全涌了出來,我捂著臉,彷彿這樣就不必面對自己。
許久,總算心靜了些,我翻箱倒櫃找了一根緞帶,以最快的速度編成一隻同心結,這玩意兒原本也是陳宮中流行的手工,宮中女子人人都會。當日帶在身邊的首飾還有好幾樣在,我選了兩件,拿著來找趙婆婆。
也不多話,將首飾奉上,深深一禮。
趙婆婆嚇了一跳,趕上來扶起我道:「六娘……六公主!有話好好說,你這樣可要折煞我了。」
我凄然笑道:「婆婆何須客氣?婆婆也知道,我早已不是舊時身份,還提那些個作甚麼?」
趙婆婆連連擺手,「話不是這樣說,你生來就是金尊玉貴的命,我可清楚著呢。」
我聽出她話里另有所指,越發泫然欲泣,低聲道:「實不相瞞,今日有件事相求,還求看在我如今孤苦無依的份上,能答應我!」
趙婆婆是個謹慎的人,見我如此,更不敢隨便答應,只答:「有話你直管說,若我能辦到,哪能不幫你呢?」
我取出那同心結遞上,「求婆婆幫我將這設法交給一個人。」
趙婆婆唬得臉色都白了,緊著搖頭道:「六娘你要知道,這掖庭之中私相傳遞可是……」
我打斷她的話,「是交給秦王殿下。」
「啊?」趙婆婆怔了怔,顯然這回答出乎她的預料,面色便緩和了許多。
我心知欲擒故縱之下,她心思已經活動了,連忙趁熱打鐵,「不瞞婆婆,這一路北上,我與秦王殿下已經……已經……」我留下一半的話,故意做得羞澀難言,果然趙婆婆立時一臉瞭然的神情。
「婆婆!」我愴然續道,「這些時日,眼見得婆婆是個熱心良善的人,對我們關照有加,我感念於心。求婆婆成全我,此恩此德,必終生不忘!」
說著又要行禮,早被趙婆婆搶上來扶住了。
「行!」趙婆婆頓頓腳,「我答應你了!」
我望定她,深深地道聲:「多謝!」淚水已悄然沁出眼眶,是感激,是羞慚,是凄涼,是酸楚,百味陳雜,自己也分辨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