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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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幾乎死了。

後來聽說,江南所有的好大夫都聚攏到江都,連京城的御醫都到了。還有和尚和道士。大概楊廣的意思,諸天神佛,無論哪一位在上,只要能夠挽救我的性命就可以。

連續七天的時間,我神志不清,醒來后,對那段日子我全然沒有印象,都是真兒告訴我的。

從真兒的神情里,我看得出來,她有些被感動了。

我也是感動的,但,他是隋煬帝。這個理由深藏於我的心底,就像根刺一樣,偏偏我對誰都不能夠說。

可我不能對自己假裝我不知道。

隋煬帝荒淫奢侈,急功好利,慘酷猜忌……都是史書上說的,還有更多,但沒一個好字眼。他逼著人造船,水工站在水裡時間太長,腰以下都生了蛆。這麼的殘忍,想想都令人髮指。

他最後亡國,史上亡國亡得最活該的一個。

我怎麼可能裝作不知道?

他是一個「壞人」。好的,我早就已經學會不這樣區分人,但是,我想不出其它字眼來,昏君?暴君?都是一回事。如果我愛上他——我是說如果,我就等於愛上一個魔鬼,等著看他淪入地獄。那是種什麼心情?

還有他的那麼多女人們,甲乙丙丁……數也數不清。

但是他那麼有掠奪性,那麼不由分說,我知道,時日久了,我一定擋不住。所以,我恐懼。

我就懷裡揣著根刺過日子,冷不丁什麼時候就被扎一下,血淋淋的。

天漸漸地暖和起來,窗外的杏花開了,粉紅的雨在風中陣陣地飄過。零落的數點落在窗內,我的膝頭。那樣薄的花瓣,彷彿透明的,能看見花的莖脈,感覺有血液在汩汩地流淌。鮮活的生命,但只是一忽兒。

我居然變得這樣多愁善感。

隔著窗,我看見一個女人朝這邊走過來,她身後簇擁著許多侍女,但我只看見她。

一瞬間,我想起茉莉,一種香氣馥郁又含蓄的花。不,其實她不是,她更大氣,或許根本不應該將她比作花,她像某種鳥,有著優雅的翱翔姿態。

侍女進來傳報:「晉王妃來了。」

然後她就進來了。只跟了一個侍女,別的都留在走廊上。

我站起來迎向她,我們隔著幾步的距離互相打量了一個瞬間,真奇怪,我們居然可以互相欣賞。

她問我:「你的身子覺著怎樣?」由此而始,有一長串諸如此類的問題,幾乎遍及每個細節,吃的、用的、大夫開的葯……異常周到的女主人。

但我覺得彆扭,她來做什麼?單純地來看看我?不,我才不信。她在腦門上寫著「世故」兩個字,套著尤二姐外表的王熙鳳。不過,我很樂於和她交談,等著看她如何揭開正題,因為我心裡沒打算跟她搶老公,所以十分鎮定。

「六娘千萬保重身子。」她留意地注視我,緩緩吐出下面一句,「二郎也十分惦記你。」

來了,我在心裡說。

「多謝。」我站起來,斂衽為禮。

蕭王妃一直在看我,對於我的平靜,不知她是否感到竊喜?

「六娘真是好福氣!」等我坐下來,她忽然嘆息著說,語氣聽來似乎由衷。

我怔愣了一下,苦笑道:「亡國之女,自顧不暇,談何福氣?」

蕭王妃望著我,笑而不語。我這才驀地記起,她也是一樣的身份。只不過,她的父親是被隋「請」了去,「自願」地將南梁奉上,換來的優遇之一,便是面前蕭王妃的身份。

她是明媒正娶的大隋二皇子妃,我還知道,她是未來的大隋皇后,但是她的心情,也只有她自己知道罷了。想到這些,我的敵意又更少了幾分。

「我十五歲嫁給二郎,到現在已經十年。」她微笑,帶一點回憶的悵然,「那時候我十分不願意,但是沒辦法。嫁到北方去,那麼遠,連話也不通……一晃也過了這麼多年。」

她話外有話,我替她說穿:「他叫你來勸我?」

蕭王妃一點也不著惱,果然沉得住氣。她搖頭:「不是,二郎現在誰也不見——他在守齋。」

我愣了下,她繼續說:「他請了高僧來誦經,自己在佛前守七天七夜,沒人勸得動他。前些日子我也生病了,人人都只道,他是為我守齋。但是我知道,他不過為著你能夠活下去。六娘,我留意你這些日子,知道你不是尋常女子,你的心思跟我們這些個人都不一樣,我不指望你能回心轉意,我只想勸得你再想一想。」

我盯著她,這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她來勸另一個女人順從她的丈夫。這樣的事,我在傳說里聽過,至賢至惠的妻,以夫君為天。但我總覺得,她不該是。

「為什麼?」我忍不住問出來,「為什麼你要這樣勸我?」

蕭王妃目不轉睛地望著我,良久,露出一絲含義莫名的微笑。「六娘,」她徐徐地開口,「我沒有你那樣好的福氣。」

我沒有問這句話背後的含義,我看得出來,就算問了,她也不會回答。

蕭王妃的微笑更濃些,「其實我的福氣也不算得差,二郎待我極好,至少,這麼多年,他還沒有納過妾。」

我真是驚愕,楊廣沒有妾?怎麼可能呢?

「但我見到你,知道我比不得你……老人家們說得對,人和人真的不能夠比。我也不想比,只希望大家都過得順心些。」她十分誠懇,這是她的真心話。

而後她恢復她的身份,儀態端莊地走出去,每個侍女都在她面前躬身,因此她看起來十分突出,也顯得寂寞。

我心裡很亂,耳邊總響著蕭王妃的話。我對自己說,不要再想了,但沒有用。不單是她,還有楊廣的身影。

在我昏迷前的那個瞬間,我看見他的眼睛,像發狂的困獸,滿滿的血絲,絕望地盯著我。他的雙唇翕合,叫著我的名字,但那聲音卻已扭曲得可笑……

那場景不斷地糾纏我的記憶,抹也抹不開。

就這樣過了幾天,每次我睡著,做夢也依舊是那張臉。

我一驚,醒過來,那張臉尤在眼前,死死地盯牢我。

下一個瞬間我才能確定,那並非幻覺。

我張了張嘴,但是發不出任何聲音來,就算我能大喊大叫又怎麼樣?我累了,也認命了,就這樣吧,如果他想要,那就給他,然後等他厭煩了,再還我自由,如果那時我還活著的話。

我聽天由命地躺在那裡,安安靜靜地看著他。

他依然儀容整齊,但明顯地消瘦。他問:「你為什麼不說話?」

我嘆口氣,「你想讓我說什麼?你不妨先告訴我,我一定會重複給你聽,什麼話都可以。」是的,我放棄了,繳械了。

他眼裡的光澤黯淡下來,看上去像兩個空洞,連同整個人的神采都褪色了,從前他是那樣年輕飛揚的一個人。

我無力地看著他,再也沒有以往的氣勢。

他苦笑,「我將你逼得索性連話也不要講了,是不是?」他用吳語說,聽起來格外綿軟。

我說:「不正是你想要的?」

「我想要的……」他喃喃地自語,他的視線須臾也不曾離開過我,只是虛空得可怕。

然後他又挺直了脊背,眼睛里重新恢復他原有的光芒。

「你走吧。」他說。

我怔住,忍不住看他,「你說什麼?」

「你走吧。」他重複了一遍,而後抿緊嘴唇,傲然地轉身離去。

就這樣,我又一次離開江都。

結果,在我決定放棄的時候,他放手讓我走。他安排了人送我去晉陽,十分周全,我們也沒有再見面。

但是我全然沒有逃脫的興奮,一點點也沒有,只有深深的疲倦。我一上船就睡著了,連夢也不得一個。

不知為什麼,我有種被挖空了一塊的感覺。真奇怪,我明明什麼也沒有失去,可我就是有那種感覺。空了一塊的感覺真難受,因為我無法確知究竟空在哪裡,更不得其法要怎樣才能填補。

我想,我需要時間去適應。

就像忽然少了一顆牙齒,原本日日都在那裡的,也許會疼,但畢竟真實地存在著,某天消失不見了,說話會漏風,吃東西會莫名其妙地掉進去,當然很不習慣。久了就會好的。

我這樣努力地安慰自己,讓自己微笑起來,但是有時候,眼淚也會同時湧出來,很不爭氣的,一點不肯聽話,就淌了滿臉。

現在,我正在前往晉陽的路上,去與我的情郎相聚,正如我所願。我一直都是這麼對楊廣說的。

楊廣。

思緒只要一粘上他,哪怕只是一丁點,也會很久才能擺脫開。

他的身影總是在我的眼前,洛陽城外,他駕著牛車,陽光在他眼裡,如波瀲般閃閃爍爍,那樣奪目。我們手牽著手,自然而然,彷彿這是天經地義一般……這些事我都想起來。還有在江都,我們去看雪,我跟在他的身後,踩著他的腳印,節奏漸漸地合而為一,心那麼靜,彷彿時間在周而復始,可以一直地走下去、走下去……這些我也都想起來。

反反覆復地想,每一遍都很清晰,如同再度發生。

我不再恐懼,但有另外一種感覺,綿軟的,心酸的,如同面對那些已經失去的最珍惜的東西。

也許我真的已經愛上他,是確定的現在時。

那我應該更加慶幸,我可以早日逃脫。

我想起他不容人爭辯、不容人置疑的目光,心裡便是一陣抽痛。我告訴自己,別妄想能改變那樣一個楊廣,他註定變成隋煬帝,我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個小女子,連張麗華也不如,她好歹做成了一個妖女,而我,連妖女的功力也沒有。我只是歷史的一顆塵埃,一旦沉淪,便無葬身之地。

到達晉陽時,春天已經結束了。

我印象中的西北總是帶著幾分大漠的蒼茫和荒涼,到了晉陽我才知道自己錯得離譜,原來在那個時代,那是個十分繁華的城池,甚至不亞於江都。雖然沒有江都的溫香軟玉,但有著豐富的物產,來自西北各郡,以及突厥、吐谷渾等西域各國的物品聚集在此,叫人眼花繚亂。

想必,楊廣之前已先行派人送信,楊俊早已得知消息,命人迎接我們。

他在王府後,隔著兩條街的距離,為我找了一處宅院,隱秘而舒適。正像一個見不得人的二奶該住的地方。

我的住處比我期待的還要奢華,雕樑畫棟,上面甚至墜著金玉的裝飾,一瞬間,讓我聯想起舊陳的皇宮。屋裡的用具自然也是一應俱全。案上設著筆筒、筆架和筆洗,一色的白玉雕成,工藝細膩。

「這是殿下為六娘選的,讓六娘閑時可以寫寫字什麼的,六娘可還喜歡?」管家是本地人,和我的前任管家一樣滿臉世故。

他口音甚重,我一時間沒有聽懂,分辨了一會兒,才點頭道:「可以。」

若換作楊廣,大概會找一個能說吳語的人來,他總是將這些角角落落的細節都考慮得周全……唉,怎麼又想。

我於是住下來,非常安心的,或者假裝非常安心的,反正都一樣。我決心做合格二奶,至少一段時間,直到我能夠不再想起。不,其實不再想起也是自欺欺人的,真正的解脫應當是平靜地想起,但那目標太遠大,要一步一步地來。

每天,我花很多時間拾掇屋子,移動那些木雕的、陶瓷的、玉刻的飾品,從這個架子到那個架子。這活兒挺有意思的,侍女們也跟著我樂此不疲。或者給花木修枝,李三娘沒有能夠一直跟著我,況且她對西北的風土也不熟悉,但我也已經學了一點兒皮毛。不求甚精,打發時間而已。

我達到晉陽的第二天,楊俊就來看我,但來去匆匆。他說還有許多公務在身,我當然沒有理由挽留他,但我從他閃爍的眼神中,看得出他的不便之處。不由得暗笑,他還是這般清澈,輕易就能看穿,不像……我刻意地將思緒停止。

過五天,他才又來看我。

「住得慣嗎?」還是那樣一種輕柔如風的語氣,充滿關切和體貼。

「很好。」我微笑著,刻意地在他面前轉了個身,展示給他看。

他笑起來,「阿婤,你真有趣。」他又問:「這幾天你都在做什麼?」

我一一地告訴他。

「你為什麼不出門去玩?這裡也有許多有趣的地方。我記得你以前總是在家裡待不住。」

我文靜地說:「待在家裡也很好。」是的,我想安靜地待在屋裡,真正地學著過這個時代女人的生活。

楊俊納悶地看著我,他的眼神好像在問,阿婤,這是你嗎?好像有點不對勁。但他沒問出來。

我覺得,他也有些變化,但又說不上來,我們才分別了半年而已。

久別後的第一次,我們格外激情,我竭盡全力地投入,幾乎連自己也迷惑了。在最**的時候,他呢喃地呼喚我的名字:「阿婤……阿婤……」我不回答,緊緊地箍住他的身體,享受那種安全感,就像從前一樣。淚從我們的身體之間滲過去,和汗水混在一起,黏稠而溫熱。

無所事事的時候,他把玩我的頭髮,發出長長地嘆息,「阿婤,還是你好啊!」

我不語,就算我不刻意地去想,也能明白他這句話背後的含義。

他有所覺察,低下頭來看我,帶著幾許歉意。我將他的手放在我的唇邊,纖長的五指,比大多數女人的都更漂亮。「沒關係。」我輕輕挪一挪身子,吁口氣,「真的沒關係。」

他抱緊我,下頜抵著我的前額。一絲溫暖在心裡流淌,讓他感動真是一件容易的事,容易得讓我也有些感動。

而後他又很久才來。

但他讓別人來看我,一臉精幹的婆子,肯定是他極親信的。但我對那婆子印象不佳,她過分地殷勤,每次來都噓寒問暖,將每個細節都問到,飯菜吃不吃得慣,東西用不用得慣,下人們服侍得如何,又當著我的面訓斥犯錯的侍女。當然也不必得罪她,儘力敷衍便是。

楊俊每次都讓婆子送東西給我,每次都很多。有時是金銀,但不多,大部分時候他送我精緻的首飾,來自江南的珍珠,西北的美玉,或者來自西域各國的奇巧物品,還有錦緞、薄如蟬翼的絲物……我很快地又富有。

以前他沒有這樣的習慣,但現在,他越來越喜歡奢華的玩物。當他到我這裡來,他常常地問起,我在陳的後宮生活時,都有那些新鮮有趣的器物。多半過一陣子,差不多的東西就會出現我的面前。

其實我對那些興趣缺缺,但他樂此不疲,我覺得,好似已經成了一種怪癖。

我不懂他為什麼變成了這樣,因為他在江南住了一陣子嗎?天曉得,還不到兩年,他已經比我的那些哥哥們更加喜好奢侈。也許,江南的風土真的會養出這樣的人來吧。

有一回,我試著勸他,不,其實我只不過剛說了一句:「殿下何必將心思都花在這些地方?」

他立刻露出慍然不悅的表情,蹙起眉頭來。

「阿婤,你怎麼也這樣說?」這一向是他對我最嚴厲的一種指責。

他一向很寵我,但現在時間也久了,用我上輩子的話說,「審美疲勞」該開始了,所以我很識趣地閉嘴,並且以後也不再提。

忠告而善導之,不可則止,毋自辱焉。

孔子他老人家都這麼教導我們了,豈能不照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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