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因循
第10章因循
誅敵好借刀
晚弄雖然對尚墜的說話有些將信將疑,卻還是抱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決心去找了邵印。聽罷她的來意,邵印大為驚訝,要知道浣珠閣而今可是神憎鬼厭的地兒,府中侍女只恐避之不及,哪有像她這樣,還自己提出想進去送死的?
然而不管邵印如何好言相勸,晚弄就像撞了邪一般,就是鐵了心要去那院兒里。也不知是為了晚弄著想,還是出於其他方面的考慮,儘管邵印被她苦苦相纏得一臉無可奈何,卻始終堅持不允,只叫她回去安生歇著。
最後晚弄被逼急了,一衝動便把尚墜抖了出來:「大管家你真以為是奴婢想去那院子里遭罪嗎?可不是為了墜子!我早已應承她,你而今死活不肯放我進去,叫我如何向她交代?」
邵印臉容一窒:「你說什麼?是墜姑娘——吩咐你這麼做的?」
「可不是么!」事到而今,晚弄也顧不了那麼多。
邵印先是大皺眉頭,異常不解為何尚墜會給她出這麼個餿主意,一旁晚弄尤自細語央求,他思索片刻之後,抬起的目光停在晚弄著急期盼的臉上,困惑的思緒逐漸被某種隱隱浮現的可能所代替。
「既然墜姑娘都這麼說了——」雖然神色間仍有些憂心忡忡,邵印到底還是鬆了口,「那就按她的意思去辦罷。」
晚弄連聲道謝,心裡暗笑,果然還是得把尚墜搬出來才能成事。
回房后她把經過告知眾人,尚墜聽說邵印已經知道是自己在背後暗出主意,先是一驚蹙眉,繼而眸珠在睫底動了動,也沒說什麼,只叮囑晚弄小心些,可別被人欺得太狠了。
為晚玉換好葯出來,晚晴再忍不住拽住尚墜:「你的葫蘆里到底在賣什麼葯?!」
「過些時候你自然便會知曉。」尚墜臉容寧靜,眸底似隱含一抹篤定,彷彿胸有成竹。
晚晴見她始終守口如瓶,半個字也不肯泄露,不由嘟著嘴賭氣道:「你就不怕晚弄也會像晚玉那般,被打得只剩半條人命?」
「這我倒不擔心,晚弄平日雖然話兒不多,看上去好像很乖巧文靜,實際為人不知多機靈,她的心思之活絡,只怕連你也比不過。」
晚晴心有不甘地撇嘴:「就你懂得多。」
尚墜輕笑,也不與她鬥嘴,兩人返了疏月庭。
隔天晚弄便進了浣珠閣,一日無事,二日無非。
然而到了第三朝,到底還是撞著夏閑娉因白世非久出未歸而發了通脾氣,導致昭緹心情不好,晚弄沒來由地挨了她幾下子。
晚上幾人再度齊聚在已近完好如初的晚玉房裡,尚墜捋起晚弄的袖子,用指尖輕按她手臂上的淡紅條印,只惹得晚弄雪雪呼痛。
晚晴不由得對尚墜抱怨:「你看看,還誇她機靈呢,不照樣遭了罪?」
尚墜卻一笑:「她不遭罪我還沒法可施呢。」
「什麼?!」餘三人異口同聲。
就見尚墜從袖子里取出一小截眉墨,蘸了點水,在晚弄的手臂上輕塗輕抹,不幾下已把那淡淡紅印染成一片墨青色,彷彿曾遭人毒打過一般。執著晚弄的手遞遠了仔細端詳一番,再細緻地補了幾處色,尚墜收起眉墨,用手扇干水痕,為晚弄放好袖子。
「你明兒一早,趁天色微朦之時去尋鄧管家,便苦著臉托他一個人情,求他去找大管家把你從浣珠閣里換出來,他若問你是不是在那院子里受了罪,你只管連聲否認。」
晚弄明明挨了打,到那時雖然嘴中不認,臉上必定還是會露出幾分躊躇,這端倪又如何瞞得過鄧達園?尚墜便想著也已忍不住微翹唇角:「此時他定細問於你,你若被逼不過,不妨把袖子捋起讓他看一眼手上傷勢,記得動作一定要快,然後便再絕口不提,趕緊向他告辭。」
晚晴聽得一頭霧水:「這怎地把二管家也扯了進來?萬一他真箇去找大管家,墜子你不怕大管家與他說出是晚弄自己要進那院子聽差的嗎?」
「晚弄和二管家是同鄉,去求他幫忙是人之常情,至於大管家,你儘管放心,他定然不會多嘴。」按邵印那十竅全通老謀深算的心思,只怕此刻正等著鄧達園找上門呢。
晚晴還待再說什麼,坐在床邊的晚玉已不為人注意地踢了踢她的腳後跟,她一時啞口,迅速回過頭去,便見晚玉眉梢帶笑,正與尚墜交換著彷彿心照不宣的眼神。
一旁晚弄低垂著首,不知何時又捋起了袖子,正朝手臂上的疼痛處斷斷續續地吹氣,專心得似乎對身邊幾人的動作神色毫無所察,然而頰邊隱隱的暈紅,還是泄露了一抹羞色。
晚晴的腦筋沒轉過彎來,只以為這姐妹幾個有什麼事全通了氣,獨獨瞞著她,懊惱地跺著腳道:「你們這是——」
尚墜已一把扯過她:「晚了,該歇息了,你與我走罷。」又回頭對晚弄道:「明兒可別忘了按我說的去做。」越說越忍不住想笑:「儘管裝得象一點兒。」掩著唇將叫嚷中的晚晴硬拖了出去。
出了房門,受晚晴掙扎不過,尚墜只得附在她耳邊細說了幾句,晚晴聽著聽著,張圓了小嘴。
翌日一早,晚弄依尚墜所言去了尋鄧達園。
初時面對她的哽哽咽咽,鄧達園猶算神色平靜,然在目光掠過她手臂上的大片烏青后,當場便皺了眉頭,露出不悅之色來。
不出尚墜所料,按捺到午後,鄧達園終究還是藉機去了找邵印,閑聊半會,自然而然便把話題引了出來:「你上回說要尋幾個婦人送去那院子里供役使,可找到沒?」
邵印捶膝而嘆:「我可不正為這事頭疼著呢,那牙婆子倒曾薦了兩人進來,可都熬不過幾天便請辭而去,那裡頭罷,始終沒有合適人選,這外頭罷,我雖然用工錢封了婦人的嘴,但長此下去必定有損白府名聲。」
鄧達園略略尋思,沒有出聲。
邵印又彷彿感懷自責:「倘若公子回來前沒把這事打理好,到時還得勞他為這等瑣碎雜事操心,卻叫我這張老臉往哪擱好?可不是白擔了這大管家之名,唉——」
鄧達園笑著起身:「行了,今兒一個兩個都在我面前唱苦情戲,那小的也罷了,老哥你已這把年紀,也不嫌累得慌。」
跟著起身的邵印聽聞這等揶揄口氣,顯見一向行事謹小慎微滴水不漏的鄧二管家已肯逾權出謀劃策,不由大喜過望,連連作揖:「我這把老骨頭實在再經不起折騰,就煩請二管家能者多勞了,老朽感激不盡,感激不盡啊。」
「你先把人換出來罷。」
「是,是是,我這就去安排。」邵印忙不迭應承。
走到門邊的鄧達園回首:「那丫頭可是受你唆使?」
邵印趕緊擺手:「沒的事。」只笑著推搪乾淨,其餘概不多言。
鄧達園停下腳步,定睛看向邵印,辨出其真話不假,倒怔了一怔,再看邵印臉上似浮起若有若無的笑意,腦中略為一轉,為防隔牆有耳,也不多問半句,只尷尬地苦笑了下,便提袍而去。
經過東廂賬房時,鄧達園對裡頭交代道:「今日王牙婆若來府中結賬,帶她來見我。」說完剛往前沒走幾步,後面已有小廝匆匆追來。
「二管家,二管家!公子回來了!請諸位管家和各房管事全往偏廳一趟,說是有事要吩咐。」
千結問誰解
寬敞的偏廳里,畫屏正中的太師榻空著,府里仆領從邵印、鄧達園、三管家商氏到七八房管事,無一缺席,已全部在東西兩案入座,便連晏迎眉也帶同尚墜被白鏡請了來,惟獨沒人知會夏閑娉和張綠漾。
等候中靜無人語。
不一會,便見一身雪白錦緞、玉冠錦靴的白世非哈哈大笑著偕庄鋒璿從外闊步進來,兩人在上位撩袍就座,白世非面帶笑眸光掠向晏迎眉身後,停在尚墜有絲僵硬的臉容上,眸波中衍生出一點點溫柔。
慢理斯條地呷了口茶,他朗聲道:
「鋒璿近期會留在白府幫我打理勾欄、賭坊、銀庄和鏢局的生意,以及訓練府內的護院武師。」俊目環掃全場,他緩緩又道:「鋒璿與我情同手足,大家以後見他如見我,都明白了?」
轉而又吩咐邵印把東北廂的聽風院打掃出來。
交代完畢后,從簡略議了些他不在時管事們治辦的事項,然後眾人魚貫散去,除了太師榻上兩位各有千秋的風華男子外,廳里就只剩下不知是進是退的晏迎眉。
白世非率先離座,走過去把尚墜從她身後扯出來,依舊將她牽到隔壁的書房裡,不待她開口,他已然道:「鋒璿這次跟我回來,是為了不久的將來和你家小姐雙宿雙棲而作準備。」
尚墜愕圓了小嘴:「可是——」
他已輕輕封住她的唇。
那淺吻柔吮彷彿充滿愛憐,如此溫存了好一會兒,白世非鬆開她,無聲凝視,眼眸里難能再現的思念在那一剎讓尚墜心頭狂亂,只覺又酸又澀,想也沒想,幾乎是倉皇地掙開他執著她的手,匆匆退出房去。
說不介意只是給自己忘記的借口,縱使他有千般向她解釋的理由,從他大婚那日,她的心口滴血至今,從未乾涸,所有經歷都已印下無法抹去的痕迹,包括甜蜜的、痛苦的,明明記憶中每個片段始終清晰,卻不敢放任自己回想,怕早已塵封的心會在懷念里依然哭不出來。
直至她的背影出了門口,白世非仍沒有收回眸光。
一襲玄衣映入眼帘,庄鋒璿從隔壁走了過來。
白世非俊顏上綻開笑容:「你聊好了?」
庄鋒璿不答反問:「這麼著急催我住進來,為什麼?」雖然他早晚是要來把人接走,但預期中不是而今這麼快。
白世非笑意自然:「我不過是為你把日子提前了而已。」說話間眉睫低處,終究掠過些許悵然。
自他再娶,她便輕易不離疏月庭半步,直到他忍不住借口給晏迎眉送信,其實是想看她一眼,她再也不肯在他面前流露情緒的介懷,著實讓他備感無奈,索性便出了遠門,只為想她在心情平復下來之後,會忍不住對他也萌發一絲思念,從而稍稍放鬆緊繃的心弦,而對他有一絲絲心軟。
這段日子即使他人在外,也時時收到府中捎來的消息。
當知道自己離府以後晏迎眉還是沒有出過膳廳,不管早晚都留在疏月庭里,他不希望回到開封后仍然見到這種情形在繼續,只好把原本計劃返回杭州的庄鋒璿抓了一道過來。
也許尚墜不想見他,但他不信晏迎眉會不想見庄鋒璿。
這樣煞費苦心,也不過是想和她多一點機會相處而已,哪怕每日里他只能見上她一面,也是好的……心頭不無微澀,真要到風雲落定的那一天,她才願意相信他嗎?
無論世事如何莫測,自心動的那一刻起,他與她此生是糾纏定了,不管她想退縮,還是想與他斷絕關係,終此一生,她別指望如願。
「世非哥哥!」伴隨著興高采烈的叫嚷聲,張綠漾喜笑顏開地帶同莫言出現在書房門口,「你再不回來我可要悶死在這府里了!」
庄鋒璿側身退到一旁,揶揄地看了白世非一眼,白世非無可奈何地苦笑了下,方要回張綠漾的話,已見在她身後不遠處,夏閑娉也領著貼身丫頭走了過來。
迎上他不經意投來的眸光,夏閑娉靜立門邊,眼內浮起清清淺淺的幽怨,神色之間有絲若即若離的哀楚,讓人我見猶憐。
白世非心裡暗暗叫苦,只覺頭疼不堪,唇邊卻不動聲色地展開一抹令人如沐春風的微笑,彷彿有些漫不經心的歉意與關懷,又彷彿僅僅只是略訝地挑了挑眉,他雅聲曼語:「二夫人也來了?」
庄鋒璿看眼前情形,自覺不便再多作逗留,當下和幾人作別。
張綠漾以眼角餘光掃過走近來的夏閑娉,也不去與她打招呼,徑自伸手拉扯白世非的袖角,將他的注意喚回自己身上:「世非哥哥,從三月初金明池開池以來我今年便沒去耍過,過幾日你忙完了,帶我出府去游池可好?」
白世非見她滿臉央求之色,語氣裝得可憐至極,不由莞爾失笑。
守在門外的白鏡低聲咳了咳:「公子,大管家差人來說有要緊事,敬請公子移步往前廳一趟。」
白世非皺眉,面帶三分斥色:「我這會兒才剛與二夫人、三夫人聚上一面,他有何事那般要緊?」朝張綠漾和夏閑娉歉然笑笑,「兩位夫人且在此間稍息片刻,我去去便來。」語畢作揖告辭,仿如全然不覺張綠漾已不滿地嘟起了小嘴,以及夏閑娉面容上浮起的失望之色。
白鏡跟在白世非身後,時不時一步三回頭,直至走遠了他才呼出口氣:「好了,那兩丫頭沒再朝這邊張望了。」
白世非抬手朝他額上彈了一指,笑道:「小子變機靈了。」
白鏡痛得低腰,撫額苦叫:「再不學機靈點,估摸著公子便不止只彈小人一下了。」
白世非哈哈大笑,笑過之後才說道:「既然綠漾想游池,你抽空兒叫人把汴梁河上的遊船先劃到金明池裡。」
「小的明白。」
兩人改往第一樓而去。
此時在東廂那邊,賬房先生與來府的牙婆子結好月賬后,將她領至隔廂鄧達園獨佔一室的批事房裡。
牙婆子滿臉堆笑地獻媚打趣:「鄧管家可是有好事兒便宜我老婆子?」
鄧達園笑著欠了欠身:「我還有本賬沒核完,王嬸兒你先坐著,來呀,給王嬸兒上茶。」
旁邊便有小廝端過茶來。
鄧達園專心翻閱賬本,不時提筆改改寫寫,嚴謹地作著記錄,嘴裡有一搭沒一搭地與牙婆子聊著各種閑趣事兒,那牙婆子本存心巴結他,自然是口若懸河,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約莫過了盞茶工夫,鄧達園像是想起什麼,抬首對牙婆子道:「前些日子邵管家讓你找的人,怎地沒住幾宿就出府去了?你別是尋了些下等人家的蹩腳幫傭來搪塞他吧?」
那牙婆子慌得直站了起來,急急搖手:「老婆子便有天大膽子也不敢做出這等事來,實在是——」她神色躊躇地打住了話頭。
鄧達園笑著擱下筆:「王嬸兒,不是我多嘴,你便聰明了一世,卻怎地糊塗這一時。」
牙婆子一聽話中有話,趕忙恭應:「可不,別看老婆子虛長一把歲數,有時候著實是個懵懂蠢貨,還請二管家點撥一二,讓老婆子開開竅兒,倒也好幫襯著這府里,把事兒辦得讓幾位管家舒坦些。」
鄧達園喝了口茶,再度低首翻看賬本,仿如和鄰舍閑扯一般:「你也不動動腦子,這白府里不過幾房主子,卻不下五百號傭僕,便要什麼樣乖巧體貼的下人沒有?還勞你從外邊請了?」
牙婆子窒了一窒:「二管家的意思是——」
「你再想想,大管家便要從外邊請人,又為何非得尋年紀稍大的婦人,卻絕口不提要小丫頭們?」鄧達園循循誘導。
「那自然是因為婦人有婦人的好處,做過的東家多,經驗富長,不但工熟嘴甜,慣識主人眼風,兼且麵皮厚足,心眼活絡,不是年紀輕輕的丫頭片子們比得。」
「這就對了,王嬸兒你又想想,在白府這種大戶人家,像此等婦人,卻是最宜作何事何職?」
「便管治教導不識頭臉、不懂規矩的新人最宜不過。」說到這裡那牙婆話音一頓,臉上露出感激之色來,她一向慣做人販之事,長年出入官家富戶,腦筋原本就轉得比常人飛快,被鄧達園拿話一點,自然很快便領悟過來,「老婆子可算明白了,前些時候送進府來的婦人都屬性情溫順之流,難怪不合大管家心意。」
鄧達園笑了:「你這回好好給他尋兩名合適的,親自教化一番,性情如何你拿捏著辦,需記得頭腦要靈活些,還不能少了手段。如果能夠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人前三分笑,人後三戟叉,就再好不過了。」
牙婆子連聲應是。
心漢卻身曹
白世非依然只宿在第一樓,這回連解釋都沒有。
夏閑娉雖頗感心焦,可眼見著在她之上的晏迎眉和在她之下的張綠漾平日全像沒事人一般,隻字不曾提起,更別說什麼爭風呷醋,由此她也沒了對策,總不能夠就她一人表現得迫不及待,倘若不慎被些長舌的下人們傳將出去,這輩子的名節可就毀了。
白世非既已回來,晏迎眉從疏月庭里出來走走也就成了順理成章,尚墜自然跟著在膳廳花廳、琴房棋室等地出入,白世非又與庄鋒璿形影不離,由此兩人每日間總能遇上一兩回。
只不過白世非雖如願見著了尚墜,這中間卻總是隔著外人,不是張綠漾先一步纏在她身邊,就是夏閑娉聞風而至,他便想和心上人說句梯己話兒也沒機會,另一邊又不能夠對夏張兩人甩臉子,時時需得笑臉酬應。
每每這時,尚墜總有意無意躲到晏迎眉身後,以避開他窺空投來的眸光,小動作多了,免不了會被晏迎眉覺察異樣,見她剋制得如此辛苦,哪忍心再待下去,多數時候便起身告辭了。
尚墜看也不看白世非一眼,只低首緊跟著晏迎眉,就算偶爾不覺意與他對視上了,也是平靜地垂下眼睫,臉色全然無波,彷彿絲毫沒有看見他眸中的些許哀求,權當眼前沒他這個人似的。
白世非遭她如此嫌棄,真箇一日比一日氣悶,且還發作不得。
難得白公子和三位夫人齊聚一堂,再加上庄鋒璿這位貴客,一連幾日邵印都把菜肴安排得相當隆重,諸如大蒸棗,雕花梅球兒,酒醋肉,花炊鵪子,潤雞,五珍水晶膾等十六七道菜,頓頓翻新,不曾有一味重複。
原本,這日的晚膳也應與之前一樣從開席到膳畢都無事而終——如果不是張綠漾的婢女莫言期間說了一句話。
那是下酒盞過後,上對食盞之時。
張綠漾吃了七八分飽,對一側的莫言道:「給我來點繭兒羹。」
旁邊邵印聞聲,正待上前侍候,莫言已回過頭去,見有個侍女就站在盛著羹湯的器皿邊上,隨口便叫道:「那誰,添碗羹過來。」
此言一出,廳里候立著的所有僕婢的目光齊刷刷全看向她。
被叫到的尚墜也是出乎意外,整個怔了一怔。
邵印更是驚得微微失色,目光方低掠過白世非不覺輕皺的俊眉,已見那邊尚墜撩起了袖子,他大慌不已,連忙走過去取下她手中的銀勺:「墜姑娘你且歇著,還是讓老奴來。」
廳內氣氛的微妙轉變,尤其是對面夏閑娉唇邊飛快掠過的幸災樂禍,讓張綠漾意識到有所不妥,她還沒來得及回頭看一眼莫言叫的人是誰,旁邊晏迎眉已擱下筷子,淡淡地開了口。
「邵管家,這府里什麼時候竟使喚起我的人來了。」
莫言臉色一白,這才自知闖了禍,再也不敢做聲。
邵印惶恐地躬身施禮:「回大夫人,是老奴該死!沒有和莫姑娘交代清楚墜姑娘的身份。」
張綠漾不愧是大家出身,一看這情形,反應極為飛快,已嘿嘿笑了起來:「還請迎眉姐姐別責備大總管,都怪我那死丫頭不懂事,以前在家裡將人使喚慣了,而今剛來白府還不曉得規矩,我今兒便以茶代酒,敬姐姐一杯,給姐姐陪個不是!」說完端起茶杯一飲而盡。
晏迎眉臉上保持著那抹淡笑:「妹妹敬的茶我焉能不喝。」淺淺抿了抿,卻轉口又道,「我這丫頭雖然頂著婢女的身份,但白府上下都知道她不是做事的人,妹妹以後——可莫再使喚錯了。」
在這種場合下,此話說得不可謂不重,更尤其還當著白世非的面。
張綠漾臉上笑容便有點掛不住,雖知晏迎眉可能並非存心針對她,而不過是抓住機會擺下姿態,有意無意地給在座眾人——尤其是夏閑娉,把話也挑清楚了。
她回頭斜了眼尚墜,一看,也不過是個稍有幾分姿色的丫頭而已,沒什麼特別嘛,犯得上做主子的那麼寶貝?心裡想歸想,嘴裡卻賠笑道:「姐姐的話兒都已經擱在這了,妹妹哪裡還敢有以後?」她還沒向夏閑娉報攔轎之仇,可不能先把大的給得罪了,那樣只會令自己處境不妙。
晏迎眉自然也見好就收,端起茶杯回敬了她一下,眼風卻是瞟向白世非,他正神色如常地慢慢品著茶,似乎眼前什麼都沒發生,見她望過來的眸光別有含義,只得無奈地回她微微一笑。
張綠漾雖然嘴上賠禮道歉,可是無端被晏迎眉教訓一頓,心裡終究有些窩火,又看她與白世非眉來眼去,不由更為暗惱,眼珠轉了轉,忽地笑吟吟站了起來,端著茶杯走到白世非身前。
還沒有人來得及反應,她已一屁股坐進了白世非懷裡,鶯聲撒嬌:「世非哥哥,人家也要敬你一杯!」
四周全駭得瞪大雙眼做聲不得,同一瞬間滿臉愕色的白世非幾乎是立刻抬頭,飛快看向對面不遠處的尚墜,那黑如淵潭的眼瞳直視了他一瞬,仿如眼前這幕與她全不相關,淡然置身事外的雙眸內沒有任何波動。
只一眨眼她已低下眉睫,臉容平靜得如同那天清晨她祝他早生貴子。
白世非忽然就笑了:「好。」
低首拿起茶杯,一臉縱容地與懷內的張綠漾碰了碰,惹來她咯咯嬌笑。
夏閑娉一看,馬上也盈盈起立。
白世非初回來時曾召集過府里仆領,還只請了晏迎眉一人出席,當她知道這個消息時幾乎沒把手中綉帕擰斷,只是此時還遠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總須等她得到他的心之後……款步蓮移走到白世非身邊,她緩緩坐下在他另一條腿上,與張綠漾背靠著背,臉上浮現絕美笑容。
她嬌滴滴地道:「綠漾妹妹與公子喝茶,不如我給公子布菜?」說罷取過白世非的筷子,夾了一小塊沙魚膾遞到他嘴邊,一雙含情的桃花眼凝視著他,似欲勾魂攝魄。
「二夫人真乖。」白世非寵溺地道,彷彿來者不拒,優雅地把那沙魚膾吃進嘴裡,愜意得笑眯了的眼卻沒有忽略掉晏迎眉不敢苟同的微微搖頭。
晏迎眉站了起來:「我吃好了,公子和庄大哥慢用,尚墜我們走罷。」
尚墜垂首朝餐桌上的眾人福了一福,跟隨而去。
待晏迎眉出了門口,張綠漾才得意地朝她的背影辦了個鬼臉。
始終安坐席間不發一聲的庄鋒璿看好戲的目光掠過白世非別在椅后的雙手,轉而看向門外那道跟在晏迎眉後面的身影,再回到白世非懷內那兩位以背部暗暗使勁想擠開對方卻臉上笑得花枝招展的女子,最後停在白世非已笑意漸隱的臉上。
左擁右抱應該是既擁又抱才對,但白世非的手卻始終沒有摟上懷中兩位佳人的細腰,配角已粉墨登場,主角卻置身事外,這一仗因為交戰雙方錯了對象而沒有勝出之人。
更漏去辰光,西燭將明滅,水流長不息,月圓復月缺。
黑暗中,只有風過樹枝的聲音。
尚墜垂著笛子,怔怔地望著湖上天空的圓月,片刻后靜靜起身。
良久,岸邊芙亭里站起一道白衣人影,懶懶伸了個腰,踱出亭外。
仍端坐石凳上的庄鋒璿抬眼看他,搖首道:「總是她一走,你便走。」
白世非回過眸來:「這曲是——潯陽夜月?」不過是隨意地問了問,也不待好友回答,視線便又轉了過去,飄落在湖中央已空無人影的亭榭水閣,輕嘆一聲,微微苦笑開來。
惡人自有報
「你聽說了沒?浣珠閣里的那個昭緹被繡花針划傷了背,要是不小心劃到臉,那可就要破相了。」傍晚時分,東廂某檐下,當完值回來的幾個丫頭邊走邊竊竊私語。
「真的嗎?誰那麼大的膽子敢弄傷她啊?」
「前些日子大管家不是從外邊雇來兩嫂兒送進那院子里?說是昭緹找茬兒把其中一個李嫂兒給扇了耳光,結果晚上睡覺時便被繡花針給划傷了,都猜是李嫂兒偷偷把繡花針倒插在她的床板縫裡,那席子鋪在上頭,只露出一點針尖兒,大晚上摸黑得誰看得見?這滅了燈躺上去不著道兒才怪了。」
聊著聊著便都停了步子,挨著角落裡的柱子閑話起來。
「那李嫂兒也夠損的。」
旁邊有人冷笑道:「人家怎麼說也還只是小懲以誡,那賤婢可是大惡,打起人來恨不能奪了人命似的。」
「說的也是。」
「那丫頭被這般整了,還能放過那嫂兒啊?」又有人插嘴。
「她倒是不想放過別人,可李嫂兒忒識相,不但活兒做得滴水不漏,溜須拍馬更是一絕,那張嘴甜得能把人哄死,將二房夫人侍候得滿心熨帖,而且她在人前也總是對那惡丫頭千打躬萬作揖的,一點兒也看不出來有啥黑心肚腸。俗話說伸手還不打笑臉人呢,那丫頭尋不著她錯處,若是無端對她下手,萬一鬧到二夫人跟前,不顯得那丫頭自己太無理取鬧了?」
「那丫頭就這樣忍氣吞聲了?這可不像她的性子。」
先前說話的人噗哧一笑:「她怎麼會忍氣吞聲,在這嫂兒身上討不著好,自然便遷怒到另一個趙嫂兒身上,向那趙嫂兒尋了頓晦氣,不料想——」說到此間,故意吊住話頭。
旁聽的人急了,推她手臂:「你倒是快說啊,後來咋了?」
「不料想那趙嫂兒也不是好惹的。」
「難道她也像李嫂兒一樣給那丫頭下了繡花針?」
「哪呀,她的心眼可比李嫂兒更彎彎長長。你說那繡花針就算把人划傷了點皮,也不過三兩天便好轉了,而且那丫頭傷在背後,外人也看不見。這趙嫂兒呢也不用針用剪,而是弄了點虱子偷偷放在那丫頭的枕上。」
「虱子最多不過把人咬出幾個小紅塊而已,又不會傷了那丫頭,這有什麼了。」另一人不以為然地插嘴。
「你說得沒錯兒,隔日早上那丫頭的脖子根兒就被咬出了紅塊,這確實也沒傷著那丫頭的皮肉,事情壞就壞在,當她和李嫂兒一起進房去侍候二夫人,準備給二夫人梳頭時,那李嫂兒突然指著她脖子上的紅塊,一副大驚失色的樣子,說『這昭緹姑娘不是有頭虱吧?可別害了咱們夫人』。」
「老天爺——」先前追問的人驚聲道,「那死丫頭可得倒霉了。」
「可不是!二夫人聽了,馬上回過頭一看,驚得當場就發火扇了她幾耳光,把她手上的梳子打掉叫她滾遠點。你們想,二夫人的那頭烏絲平時多精心潤養著?這頭虱可是會過人的,她日常和夫人接觸這麼密切,萬一已經有小虱子過到夫人的長發上,那還得了?!」
「沒錯兒,女孩兒家最懼頭虱了,只要染上便極難根除,不但頭皮會瘙癢難當,而且本來好好的一頭長發,不過十來天便結了黃黃白白的虱卵子,雖然只是像沙礫般細小,可只要仔細看去,還是能看得清清楚楚。」
「最最要緊的,若被公子看到她常常癢得撓頭,或是在床底間看到她的髮絲上全是虱卵子,那可真是——」
幾人一同掩嘴偷笑。
「那丫頭被主子轟出房時半邊臉都腫了,雖然她自個兒心知肚明,鐵定是被那兩嫂兒陷害了,可浣珠閣里的那位受她驚嚇,正在冒煙的氣頭上,沒立時把她攆出院子去已經算是留了情,哪還會再讓她近身解釋。」
「這就叫惡人自有惡人磨,她活該不是?」
「好了,咱也別多說了,還是快回房吧,萬一給人聽去了可不好。」
說話聲漸默,而後細細碎碎的腳步聲響起,不多會兒連那輕微的腳步聲也漸次消失,廊下回復靜悄悄無人的一抹暮色。
吱呀一聲,廊道盡頭的房門被拉了開來。
憋得滿臉通紅的晚晴拽著晚弄的袖子,笑彎了腰人:「我真是太高興了!那賤婢可想不到她也有今日罷?」
晚弄道:「真箇不是不報,是時候未到,時候一到,必然應報。」
「墜子你這辦法還真有效,怎麼想到的啊?」此時的晚玉可以說已經對尚墜佩服得五體投地。
尚墜淺淺一笑:「我哪有那麼大的本事能想出這種治人的法子。」
「我是說你怎地想到讓鄧管家去找那麼樣的兩個嫂兒進來的?」
「你又錯了不是?那兩嫂兒是鄧管家自個兒找的,可不是我。」
這下換成晚晴急了:「晚玉你少和她糾纏不清,墜子你便直說了罷,你怎麼會想到——算計到鄧管家頭上去的?」
「這就簡單了,府里誰最機智、最有才華?」
「你這不是廢話嗎,那自然非我們公子莫屬。」
「除了他呢?府里數誰管的人最多、又最會治人?」
晚晴啊地一聲:「這麼說來,確實是二管家了。」
尚墜笑了:「晚弄,晚玉,你和我,我們和浣珠閣里欺負人的那位一樣,都不過是侍婢的身份,而且因為她家小姐的地位比較高,真箇比起來我們還要略低她一等,大家又不在同一個院子裡頭,就憑我們這種低微的小角色,能奈她何?」
不過她卻清楚知道,這府中誰能治得了昭緹。
鄧達園不但管轄著府中所有管事和白府絕大部分的生意經營,與外往來的對象更是三教九流,包羅萬象,什麼樣的奸商狡賈、土痞惡霸沒見識過?他能在短短几年間不但成為白世非倚重的臂膀,同時還深得下屬敬重,可見治人營物的手段極為高超。
像昭緹那樣的小丫頭,於他來說,想對付時不過是小菜一碟罷了。
尚墜和晚晴告辭出來,說說笑笑著回到疏月庭門口。
恰逢白鏡從里出來,晚晴笑著抬手去揪他的帽尖兒:「咦?你怎地來了?」
白鏡慌忙躲開她,賠笑道:「公子定了明兒與庄少爺及三位夫人一同去游金明池,特地讓我來稟告大夫人一聲。」說罷眼光偷偷飛快瞟過尚墜臉上。
尚墜頭一低,只對晚晴道:「你們慢聊,我先進去了。」
「墜子——」晚晴望著尚墜匆忙往裡走去的背影,無可奈何地住了嘴,轉頭對白鏡恨聲道:「什麼三位夫人同游,那不是明擺著給墜子心裡添堵嗎?也虧公子爺想得出來!」
白鏡往四周看了看,壞壞一笑,壓低聲音對晚晴道:「瞧把你急的,說是說三位夫人同游,可也沒誰說這三位夫人全都乘同一條船不是?」
晚晴瞪大眼珠子:「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白鏡笑吟吟地朝她揮了揮手:「你明兒便曉得了,我走了啊。」
「喂!你——」晚晴恨恨地擰著手中綉帕,哪有人話兒說到一半就走了的,真是被他氣死!
舟楫深泊處
金明池位於開封城西順天門外路北,與路南的瓊林苑相對,由本朝太宗在太平興國年間下令開鑿導入金水河河水而成,湖池四周每圍石堤約九里余,東西池徑達七里許,原是朝廷訓練水軍之所。
皇帝可在水中央的台榭上檢閱水戰,晴空朗雲之下,江濤闊波之上,將士們操縱著船舫縱橫迴旋,戈旌飛虎,出沒聚散,倏忽有如鬼神,場景極為激烈壯觀。
後來經過官府的多次營建,金明池的布局日漸完備,慢慢變成了風景出塵寰的帝家林苑,在每年三月初一至四月初八時對庶民開放,其時桃錦柳煙,春意盎然,數以萬計的遊人前來玩賞,即便微風細雨之日,也是碧水池中遊船如織,煙波池郊遊客如蟻。
如遇皇帝幸池觀賞龍舟爭標,開封府里的百姓更是傾城而出,池中不但有各種綵船、樂船、畫艙、虎頭船等供觀賞、奏樂,更有長達四十丈的大龍船,此外參競的船隻列隊布陣,競渡水嬉,熱鬧非凡。
白鏡通傳下去要闔府出門游池的翌日,晏迎眉、夏閑娉和興奮得幾乎夜不寐寢的張綠漾都早早打扮停當,聚集一堂,當白世非獨自飄然而至,眾人無不一怔。
張綠漾心直口快,率先便問:「世非哥哥你不是一向和庄大哥形影不離的嗎?怎麼只得你一個人,他不去嗎?」
白世非笑道:「他今兒有事,去不了。」
這時邵印匆匆進來,遞給晏迎眉一封信:「大夫人,才剛送來的。」
晏迎眉愣了愣,心裡奇怪會是何人,拆開一看,眉頭動了動,笑笑將信折好放進袖中,對白世非歉然道:「是我娘捎來的家書,我需得回她幾行字兒,就不隨公子出門了,你且和兩位妹妹玩得盡興。」
白世非也不勉強,只點了點頭,眸光掠過她身後的尚墜,轉身時唇邊飄出一絲意味不明的笑痕,與夏閑娉和唧唧喳喳的張綠漾出了前廳,一列十人的跟班在早已候在門外,聲勢浩蕩,起轎而行。
清靜下來的廳中,一直半垂眼瞼的尚墜抬起頭來,對晏迎眉道:「夫人和老爺可還安好?」
晏迎眉掩唇一笑,沒有應她,只喚住欲行禮退出的邵印:「大管家,麻煩你備兩頂尋常小轎,我要出府一趟。」
「是,小的這就去辦。」
尚墜疑惑不解:「你要去哪兒?」
「等去到你便知道了。」
不會兒,兩頂藍布小轎從後門出了白府。
卻說白世非、夏閑娉及張綠漾一行在金明池南岸池門的牌樓前下了轎,在眾多仆婢的簇擁下漫步進去。
岸邊花蝶柳鶯,碧波蕩漾,放眼遠眺,往西百餘步處是臨水殿,再西去不遠便是仙橋,橋面架有三座漆朱欄干、精刻雁柱的飛虹,橋的盡頭是池水深處,水上建有五殿相連的寶津樓,雄鑾傑閣,瓊台玉宇,景緻煞是宜人。
前方一座船塢碼頭,池水在青石平整砌就的堤下尺余處拍涌,靠岸停泊著大大小小游宴所乘之舟,最氣派的那艘分前中后三廂,兩側圓柱擎天,迴廊寬大,華門花窗,翹檐上精雕的龍鳳彷彿展翅欲飛。
「哇!世非哥哥,這船是不是我們的?真好看!」張綠漾興奮地拽著莫言,對白世非歡聲叫道,一見他點頭,馬上迫不及待地排開眾人,欲要搶在第一個登上去。
白世非啼笑皆非:「你小心一點,可別掉到水裡。」
「我才不會——啊——」驕傲十足的答話還未說完已腳下一滑,張綠漾失聲驚叫起來,旁邊白世非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胳肘,將險往水中栽去的她扶穩在岸邊。
「早叫了你不要著急。」他取笑。
「嚇死我了。」張綠漾驚魂落定,后怕地拍了拍胸口,回過神來才要繼續上船,不意眼角收入夏閑娉臉上的微妒之色,她眼珠一轉,忽然向後一倒,整個人靠入白世非懷內:「哎呀,世非哥哥,我頭好暈。」
翹起的蘭花玉指按在眉上額間,擋去夏閑娉的視線,卻向另一邊的莫言得意地眯了眯左眼,惹得莫言當場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夏閑娉的臉容變了變。
白世非哪裡看不出來張綠漾的小把戲,只但笑不語,對身邊夏閑娉稍縱即逝的惱容也仿如絲毫未覺。
不過是一眨眼,夏閑娉已換了笑顏,走上前來,輕拉白世非的衣袖,嬌滴滴軟柔柔地叫了聲:「公子……」語氣彷彿幽怨悠長,又彷彿撒嬌不滿,嗔怪他怎地如此偏心,獨獨撇下她一人。
白世非正待回話,忽覺張綠漾全身一僵,臉上驟露恐慌之色,他的眼風沿著她望定的方向瞥去,一道高大的青衣背影只閃了閃便沒入洶湧人潮,頃刻間已消失不見。
「哎呀呀,白公子!這麼巧!你今兒也來游池?」一船之隔的另一條彩舟上,從船艙里走出一位身穿錦緞的中年人,站在船舷向白世非深深作揖,「我說外頭的聲音怎地那般耳熟,忍不住出來一看,沒想到還真讓敝人遇上了公子,俗話說相請不如偶遇,公子何如屈尊過船一聚?」
白世非笑吟吟地還禮:「孟老闆客氣客氣,小可想上門拜會孟老闆很久了,只苦於前陣子一直奔忙在外,這不才剛回來,又被家務雜事纏得分身乏術,孟老闆請稍候,我交代幾句,馬上就來。」
回首對夏閑娉和張綠漾笑道:「孟老闆是白府生意上的重要客人,本來有樁要緊的營生早應與他好好談一談,只是最近他與我兩人都忙,時光湊不到一塊兒,難得今日在此遇上,我這下過去估摸一時半會回不來,你們倆結伴去玩吧,我便在他的船上等你們。」
夏閑娉臉現失望之色,白世非言之鑿鑿要談正事,她也不好多說什麼,只是垂了首,眉梢眼角處有些傷情,一旁張綠漾彷彿心不在焉,無可無不可地嗯了一聲。
白世非將兩人送上船,又仔細叮囑眾家僕務必保護好二位夫人,目送遊船往池中駛遠了,才對白鏡道:「都安排好了?」
白鏡應了聲是,跟隨他往孟老闆的彩舟走去。
孟老闆仍立在船舷等候,與白世非又相互見了回禮,一前一後進入船艙,門扇緊閉處,只見內里案邊已閑閑倚坐著一人,另有一人含笑侍立在側,可不正是趙禎和任飄然。
彩舟慢慢向池中駛去。
抬著晏迎眉和尚墜二人的藍布小轎從東大街向西一路直行,過了西大街和金梁橋街,穿過都亭西驛附近的萬勝門,直走了大約半個時辰,最後到達金明池池北岸邊,這一帶由於景緻不佳,荒於修葺,由此人跡罕至。
兩人下得轎來,便只見池邊泊著兩艘看上去並不起眼的畫舫。
尚墜皺眉:「你來這裡作甚?」
晏迎眉臉色微紅,指著其中一艘畫舫:「鋒璿在這船上等我,他有事要與我商量,你是隨我一同上去——」頓了頓,轉而指指另一艘船,「還是到那上面等我?」
尚墜搖頭:「你去吧,我便在這岸邊走走。」
晏迎眉遲疑了下:「別晃蕩太久。」
尚墜點了點頭,這會兒白世非正領著二夫人三夫人在南邊游池,萬一不小心被人認出晏迎眉與她的身份,驚見白公子的大夫人竟獨自在北邊的荒山野地中出沒,不知會惹出怎樣的閑言碎語。
由是在晏迎眉上了船后,她也上了另一艘船。
船上只有一個船夫,見到她,恭敬地請了禮。
兩條船一前一後往池水深處緩緩劃去。
尚墜靜默地倚著船舷,漫無目的地看向遠方,岸邊樹林幽蔥,水面隨處可見野生的朵朵蓮荷,遠處隱約也有遊船搖來,思緒飄忽中憶起前人的詩,春渚連天闊,東風夾岸香,飛花渡水急,垂柳向人長,遠岫分蒼翠,微波映渺茫,此身萍梗爾,泊處即吾鄉……
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感覺臉上濕濕的,風過時打了個寒噤,人從恍惚中驚醒,抬手抹了抹,還以為是久已不曾流的淚,原來卻是天空飄下的雨絲,沾頰成灰。
抬首望向陰鬱無邊的蒼穹,在這空曠天幕下,世上唯獨她自己陪伴自己,胸口慢慢被如愁的細雨挑起了一抹酸楚,似輕輕微微地縈繞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念想,酸澀不堪,卻遏止不住,與眼前雨絲一同漸長。
前方的彩舟在細雨紛飛中漸划漸近。
倚在船舷的她依然一動不動,任由雨水打濕髮絲和衣裳。
心裡的痛楚一旦發了芽,便如蔓草蓬蓬地滋生,那一刻茫然中有個念頭,想就這樣放任一場,就這樣痛痛快快地淋一場,不管不顧地哭一場,然而壓抑過久的心緒似已習慣了無時無刻的強忍,最後也不過是趴伏在船舷上,任淚水在已濕透的臉上無聲滾落。
池水因風泛浪,船身震了一震。
然後有人在她身邊輕輕喚道:「小墜。」
她抬起頭來,看著立於眼前的白衣身影,仿若如同夢中。
那張小臉上太過清晰的淚痕和淚眼中不能置信的驚然凄惶,讓白世非覺得心碎。
他一把將她擁入懷裡,緊緊抱住,連說話都啞了:「我喜歡你,我只喜歡你,我發誓!小墜,我只喜歡你一個,其他人我通通不要!」情急之下已不懂擇詞,只不住地一遍遍重複又重複,我喜歡你。
她蜷縮在他的臂彎里,很想很想問一句,為什麼他會在這裡,為什麼他沒有陪他的二夫人三夫人遊船。
明明很想問,卻知道自己不會問出口,她怕,怕一說出來就會泄露深藏已久的心事,怕自己會忍不住流著淚求他,以後可不可以別再在餐案上和那兩人你儂我儂,更怕他在給了她刻骨銘心的承諾后,不久就身體力行殘酷無情地推翻……
擱在他肩上兩隻緊攥成拳的小手微微地發抖,最後終於承受不住他嘶啞而急切的低低訴說,心扉在苦苦撕扯中痛徹百骸,她崩潰地半張開手指,緊緊揪著他的衣襟,在他懷中放聲嗚咽出來。
水間烏鷺遙
白茫茫的雨幕鋪天覆地,江面浮煙織霧,雨珠連綿撇破水面的密急之聲和潑打在船頂檐篷上的敲擊聲融合在一起,時緩時急,時高時低,偶有勁風從遠方掠波而來,籠罩在雨霧裡的畫舫便往蒼茫深處漂移。
外觀看上去不怎麼樣的舟舫,艙內卻甚為闊落,布置得異樣雅緻精細,綺窗花影,曲屏深幌,卧榻髹光描金,鏨飾如意祥雲,盈寬有餘的榻案中間擺著棋盤,橫屏邊上閑置著青紗連二枕,荼蘼和木樨花的陰香從枕囊里時隱時現地飄出,淺若似無之間幽幽暗縈一室。
為了避免著涼,在白世非的哄說下,任是尚墜連番推搪,最後也還是羞赧於色地被他褪下了半濕的綠羅裙,只著白絹中衣,低低垂著首,安靜不語地坐於榻沿。
白世非把自己的外衣也脫下晾於一旁,又把頭頂的嵌寶紫金簪拔下,解了雲紋織錦縛帶,烏黑長發如瀑飄蕩而下,墜落時有絲絲繚於容顏頰邊,襯著硃唇皓齒,玉額清眸,俊美不可方物。
他走到尚墜跟前,俯首去遷就她抬起的黑瞳,低頭之際密雲似的髮絲瀉肩而下,拂落在她疊掬於膝的雙手掌心,兩人視線交纏,情眸盎然生波,他微一傾身,抬手去解她的髮髻,拂掃在她手心的發尾便如細絲一樣拉滑過她酥酥麻麻的指尖。
那樣的觸感讓她沒有多想,順勢以指輕纏於他的青絲髮間,這自然而然的動作惹來他低低輕笑,她臉一紅便鬆了指,然而在她收回手之前他已飛快將她輕輕捉住。
把她的一釵一珥卸下,長指輕柔捋過,剎那間她也與他一般鬢髮如雲。
「小墜……」他含情低喚。
她布滿紅暈的小臉略略向他側了側,卻不敢直視。
他又低笑了下,那笑容還沒展開,已然消失在她的櫻唇間。
已許久不曾的親昵讓她失措微慌,不安地輕掙了下。
白世非慢慢鬆開她,直起身子,唇角略翹,凝視著她俏紅的小臉,那緊張神色讓他莞爾的眸波盪起柔情,轉頭看見榻上棋楸,清眉向鬢角斜飛,對眼前人道:「來戰一場三尺之局?」
尚墜抬起睫來,眸光與他相接片刻,再移到十九路縱橫交錯的棋楸上,一時好勝心起:「來便來,怕你不成。」
白世非坐到她對面,執過白缽,手掌往棋楸上一比,示意她先行,笑道:「拿點什麼作注的好?」
尚墜剜他一眼:「你便認定必能贏我?」
掂起一枚黑子按在棋盤上。
白世非笑顏不改,抬起的手沒去拿棋子,卻是伸到對面,握住她空閑的另一隻手,在長袖疊繞下與她五指輕輕交扣,然後才以左手執棋相應,順口與她說起閑聞逸事:「契丹有個叫妙觀的女棋手,棋藝十分高強,但生性矜持,不苟言笑,所以一直無人敢高攀。」
尚墜好奇望著他:「後來呢?」
「後來蔡州出了個年輕人叫周國能,他從小愛下棋,又曾得老道指點,年紀輕輕便已聲名大噪,從家鄉一路遠遊至汴梁,始終未遇敵手,其後便前往契丹境內,想尋求能與他匹敵的對手。」
「他是不是在契丹遇上了妙觀?」
「沒錯,這國能初見妙觀,驚艷得魂飛天外,然而那妙觀卻對他不假辭色,他便在妙觀授徒的棋肆旁邊賃了間屋子,掛出一塊招牌,上書『奉饒天下最高手一先』。」
尚墜掩嘴:「妙觀看了可不得氣死。」
白世非也笑:「正是如此,妙觀看他這般尋釁,便想與他比個高低,但她生性謹慎,先派了棋肆里第一高徒張生去與國能比試,不料那張生被讓先行三子,最後竟也還敗北而歸。」
尚墜驚訝:「看來那妙觀也不是國能的對手了?」
白世非點頭:「她自覺勝不了國能,便私下託人許國能一點財物,希望他在比賽中讓她,誰知國能卻提出要以娶她為交換條件,妙觀無法可施,唯有同意。」
尚墜興趣大增:「國能可真箇讓了妙觀?」
「讓了,他在觀賽的眾人面前輸給了她。」
「那妙觀可有嫁他?」
「沒有,她出爾反爾,只讓人送去五兩黃金作為謝禮。」
尚墜惋惜搖首:「這二人若能締結成事,倒不失為一樁良緣。」
「還有下文呢,後來國能在契丹也出了名,時時被王公顯貴邀去對弈,一次酒酣之餘,眾人評論起時人棋藝,說到妙觀時,國能大為生氣,告之在座眾人,他之所以輸了那場比賽是因為如此這般。」
「也難怪他生氣,妙觀確實對他不住。」
「貴人們便把妙觀招來與他重賽,國能以她曾付的五兩黃金為注,妙觀匆忙間沒帶注金,在高官貴族的施壓下,只好接受國能提出的以她為妻這一條件作注,結果國能連勝她兩局,后經幽州總管裁定,擇日迎娶了妙觀為妻。婚後兩人的感情倒是極為要好,經過國能的點撥,妙觀棋藝也更進了一籌。」
尚墜輕笑:「果然是世事如棋,這二人兜兜轉轉一回,最後還是成了夫妻,那前因後果也傳為了佳話。」
白世非執起與她交握的手,望定她的笑容,輕聲道:「毋需一年,你與我也會成為開封城裡的良緣佳話。」
尚墜垂下眉睫,臉上笑痕漸隱,他陪她不著邊際地絮絮細語,全因都知道難得一聚,那個她不願不想接觸的話題,他也就刻意避開,而今乍然再度提及,語氣那樣輕,仿似只是不經心搭了一句,然而語調之間透出的執著卻如同在向她陳述,他的承諾從無變改。
心頭感動與酸澀齊涌,她定定俯視著棋盤。
艙外雨勢早已轉弱,只是綿綿不絕,打在江面碧綠的荷葉上,發出一種跳躍著的滴滴答答聲,彷彿是誰不經意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動著古琴琴弦,幽然中帶著無人能解的一絲寂寥。
兩人俱默不作聲,只聞棋盤上間或嗶剝一響,玉子聲乾,紋楸色凈。
見可知難,步武來還去,這小小一方棋盤,總被人寄世情寓天下,置身其間,或受困而進退不能,或殺戮而破出血路,稍有不慎,盤上只是一局全輸,盤下卻可能搭上身家性命。
天色陰沉,茫暮愈暗,漿聲搖萍碎影,畫舫凌波漸漸靠岸。
白世非手懸於空,半晌,卻是落子回缽,然後在倏忽間將她的細頸勾下,以唇印了上去,袖肘下棋子被拂得大亂,這一回她沒有抗拒,起初對他隱隱的焦慮有些無所適從,慢慢便含怯回應,他直接一手推開棋盤,將她收納入懷。
棋子撒星滑下,如黑珠白翠滾滿一地。
榻上那雙緊擁的身影密不可分,共藏多少意,不語兩相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