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斜正

第5章 斜正

第5章斜正

游夜不知歸

初二迎財神,這天也是出嫁的女兒回門省親的日子,尚墜陪同晏迎眉回了晏府,庄鋒璿出門拜會友人,白世非則被一群哥兒們約了去玩關撲。

由於是年節,平常禁賭的官府開放關撲三日,開封府里從馬行、潘樓街、州東宋門外、州西梁門外踴路、州北封丘門外及州南一帶皆大結綵棚,棚內商家無不鋪陳羅列著珠翠、冠梳、衣服、花飾、領抹、靴鞋及各式玩好之物,來往遊人既可出錢買下,也可以撲賭。

關撲為賭物之博,買賣雙方商定好物件價錢,用銅錢擲於瓦罐內或地面,根據銅錢字樣的多少來判別輸贏,贏者可折錢取走所撲物品,輸則付錢,有貴族富戶玩得大的,甚至連車馬地宅歌姬舞女等,也都拿來約價而撲。

過年時節棚內熱鬧非凡,不但尋常百姓都穿著新衣潔裳接踵而來,欲在開年之始試一把運氣,便連那些深居簡出的大家閨秀、名門貴婦等,也在夜幕降臨后紛紛拋頭露面,入場來遊走觀賞,甚或參與撲玩。

這一年一度普天同樂的熱火景象,時有竟宵達旦。

卻說白世非手氣好得出奇,無撲不勝,白鏡跟在身後滿抱著一堆贏來的珠花脂粉,便有別家少爺不服,要與他交相對撲,卻幾乎連身上衣褲也輸干輸凈,被眾人噓笑不停。

至入夜時分,玩興猶未盡,有哥兒提議去歌館聽曲,由是一行貴家子弟又前呼後擁,浩浩蕩蕩地往蓮花樓而去。

晏迎眉與尚墜兩人在夕食前便已返回白府。

用罷晚膳,天色已然全黑,戌時初庄鋒璿也回來了。

三人往棋室閑坐,僕人送上香茗,尚墜在旁看庄鋒璿與晏迎眉對弈,不知不覺,幾局棋罷,夜色漸深,卻始終不見白世非的星點影兒,她漸漸便覺有些兒沒情緒,又隱隱擔心,可別是出了什麼意外才好。

晏迎眉見她形容無緒,坐立不定,便著人去請邵印。

不一會邵印匆匆來到。

「邵管家,早上公子出門可有說幾時回來?」

邵印應道:「這個不曾交代。」眼角餘光收入一旁尚墜臉上自然流露的關懷之色,有意無意地解釋道,「逢年過節晚間,公子偶有夜歸,那些哥兒們耍得興起,一時半會總不肯早些放人。」

晏迎眉看了一眼神色失望的尚墜,無奈道:「夜了,我們也回房歇息了,還請管家吩咐下去,若公子回來,讓人到疏月庭報知我一聲。」

邵印應諾退下,三人起身往後院回去。

見尚墜始終悶聲不響,庄鋒璿安慰道:「別擔心,有白鏡跟在身邊,世非不會出什麼事兒的。」

晏迎眉嗤聲道:「依我說哪,他不讓別人出什麼事兒已是萬幸。」

尚墜被她逗得彎了彎唇角。

庄鋒璿將主僕兩人送至疏月庭后折了回去。

穿過垂花拱門,晏迎眉看了眼尚墜:「今兒個爹與我提起來,說過年呢,你是不是……也回家去看看?」

尚墜的臉色霎時冷下一半:「回什麼家?我娘的三尺墳冢嗎?」

晏迎眉耐著性子:「不管怎麼說那人也是你——」

「與我不相干。」尚墜毫不猶豫打斷她的說話,垂首低低道,「我心裡悶,往林苑去走走,你先歇下罷。」說畢徑自回房取了笛子,也不理晏迎眉,提了燈籠便往外走。

晏迎眉看著她離去的背影,無奈地輕嘆口氣。

出了門口,沿著花廊一直走到疏月庭外,尚墜慢了下來,遠遠近近掛在枝頭通宵燃點的琉璃花燈,將寬闊平整的石徑映得暖朦,獨自一人站在孤空寂夜下,只覺心內茫然倉皇,不知自己該去向何方。

意識空茫中,沿著石徑不知不覺走到了第一樓的庭院前。

院落里隔著花木扶疏,隱約見點點燈火,然靜悄悄不聞人聲,可知白世非仍未回來,心口的失望漸漸瀰漫開來,原本已然低落的情緒堆積成了悶抑鬱結,無邊酸楚透徹五臟六腑,難以言喻。

她抬步往林苑的方向走去。

回家?天地之大,卻不知何處是她的歸程。

冷冽蒼穹,冰封湖面,廣袤無邊的夜幕下,一縷笛音如泣似訴,前所不曾的凄婉悲切,彷彿能讓湖邊的梅花花瓣也在嘆息中悄然墜落。

一曲接一曲,直至她的十指在寒夜霜氣下再受不住刀割一樣的凜風,僵硬得已失去知覺,無法再靈活按動笛眼,鼻尖也已凍得抽紅,全身冰冷透心,控制不住微微寒戰,手足如同浸過雪水似的無一絲餘溫。

終於還是起身回去。

再經過第一樓時已不曾稍停。

各處院落廂房裡透出的最後幾點微朦燭光,也全然盡熄,更深人寐。

也不知多久過去,恍惚一夢猶未醒。

迷迷糊糊之間,已聞破曉雞啼。

原本便因著心事而睡得極不安穩,翻來覆去,半夢半醒,被隱隱傳來的破曉啼叫驚醒了淺眠后,尚墜在床上再躺不下去,天色方微亮已悄然起身,洗漱好在床邊坐了半晌,終於還是忍不住出了疏月庭。

靜謐的第一樓籠罩在晨曦薄霧中,一眾僕人小廝仍未醒來。

她走上檐廊,輕輕推開正堂大門,徑直往裡走去,入眼見白世非寢房的門屏緊掩著,心下不由得浮起一絲猶如已等盡一生的驚喜,一腔懸了整夜無法散去的郁楚酸澀,終於找著落處。

悄然向里一點點推開門頁,有絲期盼還有絲羞怯:「公……子?」

內里無人應聲。

她又壓低聲音輕喚一遍,依然無聲無息。

掌心抵著門扇往裡慢慢推開,她跨過門檻,走進房內。

眸光穿過往兩側懸起的層層綾羅帷幔和薄如蟬翼的墜地輕紗,不遠處綉著交頸鴛鴦的紅綃帳以輕巧的結珞金鉤鉤掛起來,漆得發亮的紫檀大床就在眼前,近尺高的三面圍屏全精雕著鯉魚戲荷,一朵朵荷花或盛開,或含苞,或欲放,或垂蓬,千姿百態栩栩動人。

純白柔軟的雪豹毛皮大氅滿鋪整床,然後順著床沿大幅垂覆下來,蓋去了四足如意床腳和足踏,而墜在地面的波斯毛氈上。

床上被褥疊得整整齊齊,一絲不亂。

她還沒來得及分辨內心是什麼感覺,何種滋味,已聽聞屋外傳來兩道匆匆的腳步聲,伴著急忙不過的吩咐:「白鏡,你還是去疏月庭看看小墜起來了沒,可千萬別讓她知曉我一夜不歸,切記切記!」

「是,小的這就去探探。」

尚墜只覺得心腔內似爆竹一樣炸了開來,她從寢房裡走出去。

同一瞬間白世非踏進大門,一抬首看見她就在眼前,一張小臉前所未有地冷得嚇人,他整個徹底呆住。

歌館探真機

尚墜徑直朝白世非走去,卻是看也不看他,只從他身邊經過,一言不發跨出了門外。

白世非回過神來,飛快轉身跟過去,輕怯而討好地低聲笑喚:「小墜。」伸手去拉她的衣袖。

尚墜猛地一摔袖子,將他的手毫不留情地甩開。

白世非急了:「我本是要早些回來,沒想到和那群人作別之後,一出閣子間就遇見飄然和幾位朝官,結果大家一道去了飄然府中喝酒,後來都醉倒了,所有人全在他家中留了一宿。」

尚墜再度甩開他伸來的手,依然一聲不發,只腳底下加快了步伐。

「小墜。」白世非暗暗叫苦,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卻不敢再碰她。

走出庭院的拱門外時,迎面碰上匆匆而來的鄧達園,他臉上訝色一閃即逝,白世非和尚墜霎時都顯得有些尷尬,兩人大清早從屋子裡一起出來,可不容易讓人誤會?

白世非輕忍唇邊笑痕,俊眸向旁偷瞥過去,這存心曖昧的形容舉動偏巧被尚墜的眼角餘光掠見,羞極之下怒氣更盛,只恨不能鄧達園此刻不在眼前,她非與他發急不可。

鄧達園只當全沒看見兩人之間暗波洶湧,低首恭稟:「公子,西北傳來快信。」

白世非眸光驟凝,即時斂起了玩鬧神色。

只這一耽擱,尚墜已頭也不回地快步走了開去。

白世非看著她的背影,想了想,還是正事重要,遂與鄧達園往書房而去:「信里講什麼?」

「趙元歡一行已經離開興州,入了玉門關。」

「何時到達京城?」

「估摸在元宵節前後。」

白世非沉吟道:「你叫人去把鋒璿請來。」

那邊尚墜在疏月庭外遇見白鏡,白鏡看她臉色不對,心裡不禁驚疑,慌忙笑嘻嘻地和她打招呼,尚墜狠狠瞪了他一眼,便再理也不理,只徑自朝里走去。

白鏡吐吐舌頭,扮個鬼臉,飛跑去尋白世非。

尚墜進了屋,揀張凳子坐下,愈想心裡愈是委屈不過,眼眶漸漸紅了起來。

當晏迎眉從寢室里出來,便見她正以手背無聲抹淚。

晏迎眉大為驚訝:「你怎麼了?」

尚墜不肯做聲,只是搖搖頭,站起身來迅速擦乾了眼淚。

晏迎眉察顏觀色,想來大致與白世非脫不了關係,也就不再多問,只與她往膳廳去用早食。

石徑兩旁梅香若隱若現,兩人慢慢步行。

走至雕廊時,晏迎眉看尚墜已平靜下來,方再問道:「到底怎麼了?」

尚墜依然不做聲,過了好一會,才低聲道:「他昨兒晚上沒回來。」

晏迎眉驚訝,然後皺眉:「有沒有說在哪兒過的夜?」

「說是在那個姓任的醫官府上,一群人喝醉了……」

晏迎眉看她神色:「你不信他?」

尚墜沉默,他情急之下的解釋並不似臨時編造的借口,只是,當她在他房裡看見床上被褥疊放整齊,醒覺他一夜不歸的那瞬間,感覺十分不好受,像是有一塊重石堵在了心口。

晏迎眉笑道:「你若真不信他,那還不好辦?去把白鏡叫來,我幫你細細盤問他一番。」

尚墜想想,應了聲好。

心裡也確想知道白世非昨夜到底幹什麼去了。

去到膳廳,晏迎眉問過小廝,得知白世非在書房,尚墜便往那廂去找白鏡,在廊道里遠遠便見書房外一角聚集了好些下人,被圍在中間的白鏡一臉眉飛色舞地講著什麼,旁人則聽得津津有味。

行近時隱約聽見他們提到白世非,一群人興緻勃勃,圍著白鏡七嘴八舌,說的說,問的問,全都聚精會神,沒人察覺尚墜已走近來,她悄然掩身躲在檐柱後頭。

聽著聽著,尚墜的臉色越來越煞白。

書房裡似傳來聲音,口若懸河的白鏡停下話頭,慌忙推開眾人進去,沒了主角兒的一群人很快便散去。

尚墜定定地立在柱子后,整個人似失了魂魄。

「墜子,你在這幹嗎?」身後傳來訝異叫喚。

她下意識回首。

晚晴乍見她神色異樣蒼白慘淡,不禁嚇了一跳,連忙問她怎麼了。

尚墜微茫地看著面前的臉孔,好一會,才慢慢清醒過來對方是誰,她收起情緒,緩下僵然面容,輕聲對晚晴道:「你今兒不是向總管告了假嗎?」

「是,我娘病了,我這會兒正要回家去看她。」

尚墜深吸口氣:「我和你一同出府去。」

晚晴驚訝:「你要出府?夫人知道嗎?」

「不要緊,我有點事兒要辦,速去速回花不了多會兒工夫,回來再與她說,走罷。」

晚晴雖然心裡疑惑,卻也知晏迎眉待她不比尋常侍婢,只得跟上前去。

尚墜有意站在晚晴的另一側,與她並肩而行,借著她身形的遮擋從書房外走過,門屏半開的房內白世非坐在書案后,神情專註地傾聽著鄧達園及庄鋒璿的說話,雖然隱約察覺門外有丫鬟樣的身影一閃而過,以為是來往的侍婢,也沒去在意。

兩人出了前廳,經過前庭,快走到白府大門時,遇見從外而來的一位布衣樸素的年輕後生。

晚晴笑著迎上前:「丁大哥。」

那後生趕緊施禮:「晚晴姑娘。」一抬首看見旁邊的尚墜,不禁呆了呆,只覺眼前人面容嬌艷,葉眉清麗,一雙絕色黑瞳似靜靜地凝視著人,然而眸光卻彷彿穿透了他的身體,懸空浮著一抹茫然不知掩飾的悲傷還是蒼涼,形容微微凄楚而哀婉。

心頭驚艷震蕩,他有些靦腆而慌亂地低下頭去,竟不敢繼續面對那雙似看非看他的眸光。

晚晴掩嘴一笑,與他道別後牽了尚墜離去。

走遠才道:「那人叫丁善名,是商管家的外甥,家裡也有些田地,公子每趟出門免不了會帶些好吃的什物回來,商管家總在私底下攥著點,時不時把他叫來,讓他也帶些家裡去嘗嘗。」

尚墜漫不經心地「哦」了一聲,整個人神思恍惚,明顯並沒有聽進去,出了府門,她與晚晴分道揚鑣,獨自往南門大街而去。

拐過得勝橋,走到東十字大街,行人和賣貨的般載車來來往往。

一頂四人轎子從她身前經過,卻忽然在路邊停了下來,一道身影從轎子里鑽出,興奮不已地朝她叫道:「小天仙!」

尚墜怔了怔,看向來人。

張瑋縉快步走到她面前,臉上儘是歡喜:「沒成想竟在這兒遇見你!你去哪裡?可要坐我的轎子?我送你過去。」

「不用了,謝謝張少爺。」她客氣應了聲,垂首繼續趕自己的路。

張瑋縉朝轎夫揮了揮手,寸步不離地跟在她身後,極好奇問道:「小天仙,你怎麼一個人出來了?世非呢?還有,你臉色怎麼這麼差,人不舒服嗎?」

尚墜的小臉白了白,看他一眼,走了幾步忽然想到什麼,側頭再看看他,說道:「你昨兒個可有去玩關撲?」

「有啊,怎會沒有,還遇到世非他們一夥呢。」

「你們玩了一宵嗎?」

「那倒沒有,我後來和伴兒去了會仙樓喝酒。」

尚墜微斂眼眸:「我知道,公子他們去了蓮花樓聽曲兒嗎。」

「世非竟然連去了哪都告訴你?」張瑋縉挑眉,又嘻嘻笑道,「今兒一早我就聽人說了,他們昨兒晚上可夠瘋的。」

「是嗎?」

張瑋縉說得興起:「怎麼不是?竟然關撲一個叫價三千兩的歌姬!也太能玩兒了,只可惜那等熱鬧場面我竟不能親眼見著。」越說越覺扼腕。

尚墜在潘樓街和高頭街交界的路口停了下來,定睛看著張瑋縉:「蓮花樓應該在這附近?」

張瑋縉心頭一咯噔:「你要去蓮花樓?」完了,是不是他說錯什麼了?

尚墜沒有應他,往兩邊望了望,徑自折進高頭街。

張瑋縉趕緊跟上去:「你去蓮花樓做什麼?」

在孫殿丞藥鋪和馬鐺家羹店之間有一座門楣氣派的雕檐畫樓,大門上方掛著漆藍描金的匾牌子,龍飛鳳舞地刻著「蓮花樓」三字,正是開封最有名的歌館。

尚墜遠遠站定在樓門口,淡聲道:「你幫我進去問一聲,公子昨兒晚上是不是真有來過。」

張瑋縉傻在當場。

焦盼如焚炭

書房內幾人商議完畢,白世非與庄鋒璿相偕往膳廳而去,他人還在門外就已拿眼往裡逡巡,卻見只晏迎眉獨自一人在座,哪兒有半點尚墜的影子?不禁既失望又略有怯意,問道:「小墜呢?」

晏迎眉驚訝,瞧了眼跟在兩人身後進來的白鏡:「你們過來時沒見到她嗎?」這丫頭尋人可尋到哪兒去了?

白世非一怔,為什麼他們過來時應該見到她?精敏記憶乍然閃動,不久前好像有人影曾經從書房門口走過,轉頭朝白鏡道:「你去前廳看看。」

白鏡應聲而去。

白世非也不坐下,只站在那,不時往外張望兩眼。

廳里仆婢眾多,晏迎眉也不好多問什麼。

一會兒后,白鏡回來,神色間不期然有些惶恐:「公子,門房那邊說墜子和晚晴一道出府去了。」

晏迎眉一聽大為愕然,怎麼一聲不響就跑出去了?

白世非不可置信地瞪著白鏡:「你說什麼?她——出府去了?!」

「沒錯兒。」

白世非轉頭看向晏迎眉。

她皺眉道:「晚晴昨兒向我拿了半天假,說想回家去看看她生病的娘,但是不曾聽尚墜提起她也要跟著去啊。」

白世非來回踱了幾步,心裡隱隱約約覺得不對,向白鏡道:「你馬上叫人去晚晴家看看小墜在不在,若她在那兒,且由她去,若她不在那兒,速回來告之於我。」

白鏡匆匆忙忙又跑了出去。

此時的尚墜自然不在晚晴家,待張瑋縉從蓮花樓里出來,吞吞吐吐地證實了白世非昨天晚上確實和一幫哥兒們到此耍過之後,她反倒平靜下來,也不說什麼,只是轉身離開。

張瑋縉緊跟在她身後,替白世非著急辯解:「他雖然撲贏了那位歌姬,但是他們說他並沒有在此地多作逗留,不久便已離開,打我認識世非那會兒起,便不曾見過他在外頭拈花惹草,你可得信他才是。」

走回到高頭街和潘樓街的十字路口,尚墜原地站定,好一會,才低低對張瑋縉道:「今兒謝謝你了,我自個往那邊走走,你回去罷。」說完朝著與白府相反方向的西面緩步走去。

張瑋縉還是跟上前去:「你想去哪兒?走了半日不累嗎?要不你還是坐我的轎子去罷?」

尚墜搖頭,只是沿著景靈東宮行去,穿過宣德樓前的御街一路往西。

走過西尚書省、西角樓大街和踴路街,徑直出了梁門,梁門外道路北邊是建隆觀和州西瓦子,南邊是一座門面宏偉的相宅和金梁橋街,與白府里的汴水秋聲同為汴京八景之一的金梁曉月,便是在那相宅屋后的金梁橋邊上。

張瑋縉十分好奇,正思忖著不知尚墜到底想去哪兒,她已然拐進了州西瓦子,在靠路邊的一間茶坊里揀了個位置坐下,也不問他想吃什麼,直接點了兩盞濃濃的稠茶,自己端起一盞慢慢吃著,眸光漫無目的地投向茶坊外面。

白府里,當白鏡回報說尚墜並不在晚晴家,晚晴也不知她去了哪兒時,白世非開始有些急了。

差白鏡去把平時與尚墜較為相熟的幾個丫頭齊都叫來,全問了一個遍,仍然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裡,加上守門的家僕沒留意,便連她是往東南西北哪個方向走的也不清楚,由是想差人去尋都沒有頭緒。

他坐立不安,早食也不吃了,往前廳去候著,在廳里走來走去,不時往前庭外遠處的大門翹首顧盼。

未曾想會有這麼一天,她會在他不知不覺時離了白府,人不知去了哪裡,也不知什麼時候回來,在他的印象里一直都是,不管他出門十天或半月,不管他早上還是晚上歸來,只要他回來,她永遠會在這府里。

從來沒想過,忽然一瞬之間,他已再找不著她的人。

直到此時他的腦海里才閃進一絲意識,就是她與府內其他人並無兩樣,隨時可以走出這個大門,然後可能哪天就再也不會回來。

這種認知教他心裡控不住地微微慌亂。

到了午膳時分,尚墜還是沒有回來。

白世非食不下咽,開始變得浮躁。

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心內的恐慌逐漸變成焦慮和惱怒,終於在晚膳時候再忍不住,為一點小事發了脾氣,膳廳里一片死寂,在旁侍候的仆婢全都戰戰兢兢,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惹惱了主子。

好不容易熬到膳罷,華燈初上,門房終於匆匆來報。

「公子!墜姑娘回來了!遠遠已看見她的人,就快回到門口了。」閉嘴時明顯有絲猶豫。

「說。」白世非冷喝。

「墜姑娘是、是和瑋縉少爺一道回來……」

白世非抿了抿唇,眼眸內驟涌的欣喜全然散盡,一整日的焦躁等待和憂心掛慮,在聽聞此言后全部釀成一觸即發的冰冷風暴:「叫瑋縉打道回府,把她帶到這兒來見我。」

庄鋒璿看這情形,暗地裡向也擔憂等待了一天的晏迎眉使了個眼色,令她先回疏月庭去。

晏迎眉遲疑了一下,想想畢竟白世非才是一家之主,那丫頭做事沒個交代,讓他積悶了整日,即使他怪責幾句也是情有可原,倒是她這個小姐,身份尷尬,倘若再留在此地,一會兒幫尚墜說話不是,不幫也不是,不定令那兩人面子上都拉不下來,念及此,便託言不適,起身回了疏月庭。

白府大門外不遠處,也是斯時回來的晚晴適巧與尚墜和張瑋縉碰上,她一臉驚疑地向張瑋縉請了禮,雖然心裡極想和尚墜說話兒,可是當著張瑋縉的面,她卻又不好告訴尚墜,白世非曾經差人來家裡尋過她。

有僕人從前庭里奔跑過來,喘著氣對尚墜道:「你趕緊去膳廳,公子爺已經找了你一整天,正發脾氣呢!」轉而對張瑋縉抱拳鞠躬,「公子今兒事忙,不便招呼,吩咐下來請瑋縉少爺先行回府。」朝守門的家僕打了個眼風,大家便一擁而上,把哇哇叫著跺腳的張瑋縉擋在了門外。

晚晴一聽到說白世非在發脾氣,嚇得慌忙提起裙子就跑,尚墜卻只是應了聲「知道了」,依然不徐不慢地往裡走。

對質心肝摧

晚晴奔到膳廳,一看所有人全都垂手而立臉色凝肅,即刻意識到事情嚴重,又見邵印偷偷朝她使了個眼色,她馬上跪倒在白世非面前,顫聲道,「公子。」

冷冷看了她一眼,白世非沒做聲,抬頭望去,門口仍不見尚墜的身影,寒眸瞥過,先前回報的僕人嚇得也慌忙跪倒:「小的確實把話傳出去了,讓墜姑娘趕緊到這兒來。」

白世非只覺一股熾焰直衝頭頂百會穴,是她故意慢吞吞了?

又過了好一會,一道靈秀身影才自遠而近,步履不急不緩,行至廳門時迎上他冰冷寒利的目光,她垂下眉睫,抬腿跨過門檻,走了進來。

眼底收進廳里情形,看著跪在地上的兩人,尚墜皺了皺眉。

「你去哪了。」白世非說得很輕,卻吐語成冰。

「州西瓦子和相國寺。」

「為什麼這麼晚才回來。」

「拜完佛后逛了好會諸般雜賣,然後去了吃蜜煎。」

「這麼說今日過得很開心了?」已抿成一線的薄唇內輕輕吐出問句。

「嗯。」

他垂下眼,一遍遍提醒自己強行壓下已瀕臨爆裂邊緣的怒氣。

「為什麼不說一聲?」

「說什麼?」她似不解,迎著他視線的一雙清冽大眼裡沒有任何愧悔。

就見白世非長袖一掃,案上的茶器驟然摔向地面,乒里乓啷直響,水和碎片飛濺,霎時間已是滿地裂骸。

廳里所有人全部低首屏息,連呼吸都不敢大氣。

「為什麼不說一聲?」他慢輕地,重複一遍問話。

眼內浮起淡淡薄霧,她咬唇:「你昨日去玩關撲不也沒說么。」

白世非氣極反笑:「我沒說?你倒問問,這裡的人有誰不知道昨兒我在哪的?」

她別過臉,拒絕再出聲。

「我問你最後一次,為什麼,不說一聲?」

尚墜眼內霧汽漸濃,直將下唇咬得泛白,卻就是不答他的話,只帶著水汽的眸光斜斜掠過侍立在他身後不遠的白鏡。

白鏡被她看得一驚,有些懵然,眼珠轉了轉后,臉色忽然變得煞白,腦袋幾乎垂到胸前,這微小動作卻沒有逃過始終安坐一旁的庄鋒璿雙眼,似乎,有什麼地方不對。

白世非擱在案上的手已在長袖裡握成青筋隱現的拳,自己已經這般低聲下氣,問過三番四次,她卻還是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前拒不作答,失去理智地想,索性現在就將她一把掐死,從此他一顆心可以一了百了,再不需費盡心思苦苦追求,也不需在艱難追上之後,還每日間把她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那般擔驚受怕。

寒刃一樣的目光盯著她臉,看來不教訓一下她,以後還是不會長記性,即使他對她再喜歡,也不能縱容她這般大剌剌地挑戰他在這個家裡的地位和權威,薄唇微掀,白世非一字一句道:「邵印,請家法。」

庄鋒璿臉上終於掠過一絲恍然,輕喚:「世非——」

還沒待他把話說完,慘白著臉的白鏡已經躬身上前,又急又悔地道:「公子,都是小的該死!」

白世非薄如寒霜的眼,從她始終不肯看他的委屈得淡淡紅了的眼眶上收回,掃過跪在面前的白鏡,蹙眉,與她異口同聲拋出一句:「不關你的事。」語罷微愕地轉過頭去盯著她,一時不能理解她不合常理的說話。

然後便接收到庄鋒璿提點的眼神,低首再看向白鏡,白世非的臉色開始微微漸變,全身發僵,以致連聲音都已變得異樣生硬,「說,你怎麼該死了?」

「今……今兒早上小的和大傢伙說起,說……說公子昨天玩關撲手氣之旺無……無人能比。」

已撲聲跪倒的白鏡此時悔得腸子都青了,直想自己給自己狠狠掌嘴。

一貫以來,他每次跟著白世非出去,回來都會把白世非在外面的事迹添油加醋地給僕人們描繪一番,這次當然也不例外,看那些小子們聽得羨慕不已,他眉飛色舞得一時忘乎所以……忘了今時已不同往日,府內多了一個尚墜姑娘……

「就這樣?」白世非定睛看他。

「還……還說公子去了歌……歌館。」

白世非抬首看向尚墜,薄薄的櫻唇已被她倔犟地咬出血絲,長睫四周水汽縈繞,卻強自控制著一眨也不肯眨。

「然後?」他問,心裡慢慢浮上恐懼。

「還說……說公子贏……贏到了一個叫……叫價三千兩的歌姬。」

「還有沒有?」白世非抱著明知不可能的一線希望期待白鏡就此打住,接下去什麼都再沒人知道。

可惜,他的希望馬上就被白鏡出口的說話無情毀滅。

「還……還說了那歌姬坐……坐在公子的腿……腿上喝酒。」

他幾乎已經看見在她下睫漸漸凝成的半粒淚珠,絕望不已:「完了沒?」

「還……還沒……還說了主子把……把那歌姬安……安置在了別館……」白鏡漸說漸低,最後不敢成語。

屋裡所有人,除他自己之外,都一臉譴責地看著他。

白世非垂首,看向面前額頭已貼到地面、大滴冷汗正沿著頰線滑下的白鏡,心想不知一腳能把他踢出多遠。

「昨夜裡,那個安置在別館的歌姬。」他望向尚墜,卻是對白鏡逐字逐句道,「本公子是連人帶屋送給了趙家少爺享用,只領著你和飄然一道去了他府中喝酒,我想,這一點,你應該不會獨獨落了沒說,是不?」

如來佛祖觀音菩薩皇帝小子保佑,這殺千刀的蠢材,可千萬別刻意幫他在下人們心中樹立風流倜儻的偉岸形象。

卻見白鏡顫聲答道:「小……小的一……一時落……落了……」

所有注視他的目光,都從一臉譴責變成了非常唾棄。

如果一腳踢得不夠遠,那麼兩腳,十腳,把所有人都叫過來踢上一萬腳,應該勉強可以了,白世非心裡發狠地想。

眼前一片潮霧,尚墜什麼都看不見:「公子還請家法嗎?」

每個人都聽出了她強自壓抑的哭腔。

白世非站起身來,然而在一眾僕人前關係到他一府之主的尊嚴,五步開外的距離像無形鴻溝,他無法跨越,硬生生看著她眼角滑下大滴清淚,一顆心幾乎四分五裂。

「既然不請,那奴婢先告退了。」猶不忘屈膝行禮,然後才轉身出去,踏過門檻的那剎,背後傳來砰地一聲響以及白鏡勉力壓下的痛哼,淚流滿面的她沒有回頭。

一腔悶氣更添無邊怒意,即使已一腳把白鏡踹倒在地,白世非猶不能泄恨,咬牙切齒地喚:「邵印。」

「小的在。」

「今兒與這兔崽子一道聚眾嚼舌的,全部扣三個月薪餉!還有,今日之事以後若再有下次,哪天再讓我找不著人,你們自個兒好生掂量。」說話擲地冰寒,再片刻不留,怒氣衝冠的白公子拂袖而去。

解憂唯一醉

林苑中的芙亭里,深夜寒氣漸漸在殘枝上凝結成露。

「好了,別喝了。」庄鋒璿按住白世非拿酒的手。

弦月已上中天,冰面湖心的水閣空蕩無人,她大約是不會來了。

白世非仍是把酒取到了面前,自斟自飲。

好不容易熬過昨宿,今日一早,他懷著但願她心火已下的希望早早往疏月庭去尋人,他想告訴尚墜,會競撲那個歌姬純粹因為別家哥兒向他下戰帖子,引得他一時好勝心起,然而除了那歌姬趁他不留意時坐到他腿上喝了杯酒,也僅是喝了那麼一杯就已被他趕開,此外他什麼都沒有做過。

他想告訴她,他心裡只得她一個而已。

在無人的院落一角順利看到她,然而,還沒等驚喜的他走到她跟前,在他還離著幾步遠時,她已行下禮來:「奴婢給公子請安。」

聲調平靜無波,長睫垂視地面。

他整個人呆住,在這一刻,他長久以來的努力通通白費,他一次次費盡心機的追求,以及他對她的一心一意,全部付諸東流,他與她之間,就這樣被她一個動作一句說話打回了原形,做得那樣決絕,不留一點餘地。

急怒交加,他以手撫按胸口,內里隱隱作痛,再無話可說,他轉身離開。

白世非仰首傾盡杯中物。

放下杯子,良久,不無苦澀地問:「大哥,為什麼喜歡一個人會這麼難受。」始終想不明白。

「可能是你上輩子欠了她吧。」庄鋒璿笑。

又是三杯連續下肚,白世非微醉點頭:「我也是這樣想。」不然如何說得過去,京城裡多的是才貌雙全與白府門當戶對的大家閨秀,奈何這些年來他通通沒興趣,唯獨在遇上那個倔犟難纏的小丫頭片子之後,卻再放不下了。

也問過自己為什麼,始終找不出原因,也想不到答案。

想來真的是欠了她罷,不然何以六年前那個雪天,明明街上渺無行人他才策馬縱馳,卻差點就撞到突然衝出來的她,如果說年少時只是一個意外,那麼大婚之夜他在這人煙不至的僻靜處感懷雙親時與她重逢,卻又因何?

一壺既空,他趴在石桌上笑,眼底瑩澤著一絲凄涼:「大哥,我喜歡她,喜歡到了自個兒心裡都覺得害怕。」

從未敢對人提起,對她情根深種到連自己都覺心驚,只怕一旦說出了口,就再也不能回頭。

然而她一聲不響地失蹤,讓他有生以來頭一回慌得六神無主,一會兒害怕她會不會被牙婆子拐了,一會兒擔心她會不會遇上登徒子,一會兒又想街上人多馬多可別碰到撞到了哪兒,從早到晚,無時無刻不憂慮焦思。

一天下來,他知道自己完了,不管他說與不說,承認或不承認,他都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波瀾不興的白世非,一顆心已經完全失去,再也不屬於自己。

「那天飄然告訴我太后已開始有所動靜,問我是不是把和夏閑娉的婚事先準備起來,以圖穩住她再爭取一段時間。」他心煩得無法不借酒消愁,「可是你也見到了,我喝喝花酒她的反應已然這麼激烈,我怎麼敢和她說馬上要再娶一個回來。」

他原本打算過了這幾日便去和晏書商議先迎娶尚墜,等她進了門之後,再讓晏迎眉找機會和她解釋清楚,相信她不會不明事理。

可現在突然出了歌姬這事,她抗拒之劇烈來得讓他措手不及,而今別說想娶她,就連她會不會輕易原諒他都成問題。

為大局著想,太后那邊他眼下定不能再過久地推拒拖延,然而她這邊他又萬萬得罪不起,這根本就是一個無法兩全的難題,他已經想得頭痛欲裂,也還是想不出有什麼辦法可以妥善解決。

庄鋒璿沉思了會,卻也是想不出什麼合適法子來,只能無奈地安慰道:「太后那兒能不能再找借口拖一拖?過些時日等她緩過來了,你再好好和她說。」

「她要肯聽我說倒沒事了。」怕就怕到時她會像現在這樣,連解釋的機會都不給他一個。

他已太了解她外柔內剛的性格。

徹底無計可施,罷罷罷,還是喝酒,一醉解千憂,一醉解千愁。

中天的月逐漸西斜,庄鋒璿硬是把白世非架了回去,秋水無際湖中空蕩的水閣在冰面拉出長長的寂夜孤影,遠處傳來狗吠和更聲。

將醉未醉,翻來覆去,即使在夢裡也隱隱掛慮惶恐。

誰料越怕越是夢見了,某日她當著他的面決絕地挽起裙子,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大門,驚嚇和疼痛如潮水漫在心間,整個胸臆內布滿傷心情緒,幾乎讓人落淚。

白世非從床上扎醒,余痛繚繞心田未去,只覺頭痛欲裂。

茫然呆坐不動,片刻之後,才完全清醒過來。

無奈至極地抹了把臉,窗外天色已微明,他翻身下床。

未幾,在膳廳用過早食,才打算往書房辦事,卻見邵印急步而來。

「公子,宮裡頭來了人。」

白世非心裡一咯噔,今兒才是年初五,甚至連年初七的七彩開迎財神都還沒過,劉娥這時候就差人來宣他了?心裡隱隱覺得不妙,匆匆偕邵印出去領旨。

彈指已飛灰

白世非到達慶壽宮時趙禎已然在座,看見他到來,兩人不動聲色地飛快對視一眼,一瞥之下已然相互知曉,對方也不知道劉娥在打什麼主意。

心裡暗暗有些警戒,白世非規規矩矩地行了禮。

劉娥和藹笑道:「怎的這會兒正經起來了,坐吧。」

「在太後跟前小子焉敢不正經?」輕笑答道,依言落座。

他適時挑了個不痛不癢的話題,與劉娥及趙禎兩人閑聊起來,過年時開封府里恁多的熱鬧事兒,經他巧舌如簧添油加醋地一描述,不時令趙禎哈哈大笑,即便劉娥也笑彎了眼梢。

笑歇時手中茶盞慢慢抿過,容色不為人察地斂了斂,她稍稍回首,對侍立身後的周晉說道:「被世非一逗,我差點兒把正事給忘了,那邊派人過去了嗎?」

周晉上前恭稟:「回太后,已差醫官楊可久前去診治。」

趙禎眼眸眯了眯,好奇問道:「母后說什麼事兒呢?」

劉娥嘆息道:「先帝的宮人里有位李順容,今晨來報說染了重疾。」

白世非心口一突,微微垂了垂睫。

趙禎已經介面:「就是當初母後進宮時,侍候母后的那位宮女李氏?」

「可不就是她么,與哀家雖不說是情同姐妹,然而幾十年宮中歲月,到而今還幾曾識得舊人面?總歸也有點兒特別的情分,而今回想起來,這些年我也不曾提攜過她。」最後兩句彷彿言若自責。

趙禎心竅玲瓏,聞言笑道:「母后可是想晉封於她?孩兒聽母后的。」

劉娥點點頭,又感慨不已:「到了這把年紀,天不怕地不怕,最怕便是那病病痛痛,一旦病榻纏綿,便不知何時才能夠起來了。」轉而對周晉道,「傳哀家諭,即把旨給擬了,冊封李順容為宸妃。」

白世非的臉色微微變了變,只是他原本便膚如脂玉,那表情又一閃即沒,所以趙禎也沒察覺。

周晉迅速去作安排。

然而片刻方過,還沒待他辦完事返回,已有內臣匆匆來告:「稟太后,李順容……不治。」

趙禎一怔,驚訝地看向劉娥,只見她輕輕蹙眉,似是也異樣意外。

旁邊白世非垂睫低首,藏在袖子里的掌心白如雪色,正微微滲出細汗,談笑間風雲驟變,劉娥召他過來的目的已昭然若揭,此時此刻他這宮外之人不宜再作逗留,由是聲色不露地起身告退。

劉娥目光韻轉,深沉無底地看了他一眼:「前兩日夏尚書私下裡與哀家說,過了年又翻一歲,他家中幺女的年紀可也不小了,我想想他說的也有幾分道理,你若心中確實無意,我便代你婉拒了他,卻不好再繼續蹉跎。」

白世非似誠惶誠恐,長揖道:「小子該死,做事不周勞太後下問,還請太後代為轉告夏尚書,出了年小子便差人準備起來。」

劉娥的面容終於略露悅色,點了點頭,不再留人。

待得出了慶壽宮坐進暖轎里,白世非的臉色慢慢便沉下來,黑瞳如浮掠過一層薄冰,驚人寒絕,轎子很快便從長慶門出了宣德樓,他掀開窗帷:「即刻往首相府,我要見呂夷簡,白鏡你先行一步去遞帖子。」

呂夷簡和周晉是劉娥的左輔右弼,事到而今,說不得只能找他去了。

白鏡看他神色凝重,知道事緊,應聲后飛跑而去。

不多時轎子到了相宅,呂夷簡站在大門外相迎。

入內看罷茶茗,呂夷簡揮退下人,白世非亦無暇寒暄,說話直切來由:「我剛從宮中出來,李順容今晨抱病,太后差了醫官楊可久去診治,結果病重不治。」

呂夷簡臉色大變。

這朝中上下,大凡如他這般年紀誰個不曉那李氏其實是趙禎的親生母親,不說她的病來得莫名其妙,只說楊可久才前往診治便告離世,這當中已難免讓人覺得蹊蹺。

白世非沉聲道:「朝廷里群臣全礙著太后的威嚴,無人敢告知皇上實情,皇上雖然也早隱隱懷疑自己並非太后親生,但就一直誤以為生身母親是撫養他長大的楊淑妃,卻不知是這李順容。」

而今劉娥出其不意地當著他的面弒殺李氏,他卻苦不能對趙禎明言,而今事已至此,日後他愈發不能與趙禎再提及隻言片語,一來事關趙禎身世,知曉這等隱秘只會招來殺身之禍,二來劉娥已刻意在他與趙禎之間劃下一道再也無法回頭的鴻溝。

倘若趙禎他日知曉了自個的生身母親是李氏,定然會怒他在事發前知情不報,在事發時不曾告之,在事發后還隱瞞下去,無論如何也絕不會輕易諒解他。

呂夷簡沉吟了下:「白公子來找老夫是——」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丞相今日當可高枕,然而我說一句大不韙的話,以太后之高齡丞相以為她還能在位多久?再過幾年定然還是皇上親政,丞相可想過屆時如何自處?」

呂夷簡默不做聲。

「日後皇上真追究起來,不止我白府可能招致滅族之禍,只怕到時丞相也難以獨善其身。」

作為輔政大臣之一的呂夷簡,雖然在劉娥臨朝的這些年間時有據理力爭,約束她的鋪張浪費和獨斷專行,為朝廷出力甚多,然而一朝天子一朝臣,眼下他始終是劉娥身邊重臣,難保以後趙禎不會找借口辦他。

為官多年,而今更位極人臣,呂夷簡如何不懂個中厲害。

「那按公子的意思可該怎麼辦?」他試探地問。

「事情到了這一步你我已無能為力,只是我猜太后大約只想以普通宮嬪的身份把李氏草草殮葬了事,為了來日著想,丞相還宜勸諫於她。」

呂夷簡頷首:「太后若不顧及她劉家後人,我也沒什麼可說的,若然她還念著劉家香火,確實也該厚葬那李氏。」

「我也是這意思,李氏乃皇上生母,今日若喪不成禮,他朝定有人會被治罪。」如可由呂夷簡出面說服劉娥,安排以大禮殮葬,日後即使劉娥去逝而趙禎知曉身世,也多少會因這位相宰曾厚葬其母而心存感激。

「就這麼說定了,我明日便進宮去向太后提出以一品禮為李氏殯殮,並請求在皇儀殿治喪。」

白世非想了想:「最好可以給李氏穿上皇后冠服,且在她的棺木中灌滿水銀以護持遺體。」

呂夷簡一驚:「公子難道擔心皇上日後會開棺查驗?」

「以皇上之心細,到時縱然聽罷百般傳聞,也不如親眼一見。」

「老夫知道該怎麼做了。」

白世非悶抑地輕嘆口氣,但願補牢為時未晚,也不再久留,起身向呂夷簡告辭,在他轉身時呂夷簡動了動唇皮,似還有話要說,最後卻還是咽了回去,只默然將他送了出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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