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老匹夫

第273章 老匹夫

自從去年天子劉奭繼位開始,大漢國各地就發生了許多的天災。

先是河南郡黃河決口,緊接著隴西又地震,到了歲旦的時候,天降大雪,長安京畿之地大雪押毀民房無數,天子令各地官吏賑濟災民,讓大家安穩過冬。

結果到了歲旦當日,天子祭祀,竟然在長安門外護城河發現了一具屍體。

這都是不祥的預兆。

劉奭的心情從歲旦至今,非常不好。

歲旦過後,各地郡縣的奏諫上來,幾乎都有不同程度的災情,而琅琊地遭遇嚴重春寒,凍死青苗無數,今年豐收無望。

河南、潁川郡水災頻發,百姓流離失所,山中蟲豹屢屢有傷人事件,大災之後必要防止大害,嚴防流行疫情。

這一切都讓劉奭心思疲憊……

這一日,宣室殿前殿朝會,劉奭看著眾位臣子問:「朕以為,仁者愛人,自從去年冬日開始,朕不停下了數道利民詔書,如消減地方郡縣、諸侯國以及長安的皇家園林,各府縣財政結餘,優先賑濟百姓,百姓家產在一千錢以下的,縣府要贈送或借貸給糧食和種子。」

「朕也讓太官減少菜肴、樂府裁減樂師、上園林圈養馬匹減少,用這些節省出來的錢支持百姓對抗傳染疾病,減輕刑法量刑,廢除大量死刑條款,那為何各地依舊天災不斷?」

「難道是朕失德?」

「眾位愛卿,可有何可以對朕言說的?」

劉奭明顯的就是在責問大臣為何自己這個天子已經如此仁義,可是為何卻得不到施發「仁義」應該得到的後果。

劉奭很是困惑。

宣室殿里靜悄悄的,沒人說話。

這個話題太過於沉重,也太過於敏感,劉奭看看,對著殿里的一個人說:「貢禹,請問有何可教朕?」

大殿里的人眼睛都齊刷刷的看著貢禹。

這個貢禹是琅琊郡的名士,博覽群書。在琅琊乃至大漢國的讀書人心目中都很有名氣,也很有口碑,劉奭做了天子后,就將貢禹從琅琊請到了長安來。以備顧問。

貢禹年紀已經大了,有些老朽,他聽了劉奭的話顫顫巍巍的說:「凡世間事無非天時地利人和而已,地利,人和,我大漢國都不缺少,所以,陛下所慮,只能歸結於天。」

「天者,天命也。」

貢禹一說。殿里「嗡嗡」的就響起了議論聲,蕭望之就問道:「敢問長者,你所說的天命,指的是何物?」

貢禹顯然知道自己這樣一說,就會有人來責難。於是看著蕭望之說:「前將軍,老夫所說的天命,無關於其他,陛下君權為神授,受命於天,正是承天運。」

「老夫說的天命,乃是天年、自然的法則。」

「天道無常。災難四起,這不是人力所能阻擋的,所以,就是天命。」

蕭望之看著貢禹說:「那依著博士所言,天災不可阻擋,陛下讓官吏賑濟黎民。也是無用功,無功而返了?」

「陛下既然是天命所歸,代天守牧,你為何說天災不可阻擋?那麼,我們是否應該順天而為。就是無所作為呢?」

貢禹看著蕭望之問:「那請問前將軍,你以為天命為何物?」

蕭望之淡然一笑說:「某連人都不懂,怎麼敢妄談天命?」

「旦問博士,何為自然法則?自然法則和天命又有何區別聯繫?」

「四季輪迴,生老病死,這就是自然法則,天命即是自然,自然又是天命,相互影響,互相作為。」

「那,朝代更迭,也是天命了?」

「然也。」

如今的天子劉奭尊崇儒學,去年登基后,從大漢之地廣為尋求名士儒家弟子,這個耋耄的貢禹只是劉奭從琅琊郡請到的名士之一,另外和貢禹一起來的還有一個叫王吉,只可惜,那個王吉在來長安的半路上,死了。

那個死掉的王吉其實就是昌邑王劉賀的師傅,而當年劉賀在做了二十多天的天子后被霍光廢除,因此,王吉非常的有名氣,和王吉一起的貢禹,自然也很有名氣。

昌邑王劉賀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劉賀之後,才是劉奭的父親劉詢登基,後來劉賀身死,兵敗如山倒,樹倒猢猻散,王吉和另外一個叫龔遂的人是劉賀的屬眾里僅存的兩個沒有被殺頭的人。

龔遂後來被宣皇帝劉詢任命為渤海郡太守,後來因為才能出色,又到長安任水衡都尉,屬於少府的官吏,專門管轄上林苑錢物,後來死在了任所上。

王吉也曾在宣帝的時候被任命為博士諫大夫,但是劉詢覺得王吉才不堪用,是個迂腐的書獃子,就不怎麼待見王吉。

在宣帝朝那會,王吉不被重用失落之下辭官回了老家琅琊郡,而這個貢禹則是王吉的老朋友,王吉如今死了,貢禹卻被徵召著到了長安。

一個在宣帝朝那會不被看好的一類型人,熬資歷到了劉奭這回竟然在宣室殿里當著眾人的面大放厥詞,夸夸其談說什麼天命,簡直就和天子劉奭問詢的內容風馬牛不相及,解決不了一點實際的內容,沒有絲毫的實際操作意義。

這也就是前將軍蕭望之覺得非常難以接受而又忍不住出來和貢禹辯論的主要原因。

對於蕭望之心中所想,別人不清楚,御史大夫韋玄成和大司馬車騎將軍史高、光祿大夫周堪這些朝中的老人都心知肚明。

「……朝代更迭,自然也屬於天命,比如商湯周武起兵誅殺夏桀商紂,不是天命所歸,所以是弒君。」

「博士所言差矣!桀紂虐亂,凌-辱百姓,使民眾流離失所,民心盡失,所以人人歸順湯武,湯武之所以聚眾而誅桀紂!」

「天下人背離桀紂而歸湯武,湯武能不稱王嗎?這是不是天命?」

貢禹輕輕一笑說:「前將軍稍安勿躁,老夫順應陛下詢問。說的是天命,而不是改朝換代的民心,兩者不能混為一談。」

「此天命非是彼天命,自然法則和天命所歸不能混為一談。桀紂雖然失道,那也是君王,湯武再聖明,那也是臣子。」

「臣有臣的本分,君王有君王的行為,君王行為不端,凡事有亂,我們做臣下的不是以正言勸諫而尊天子為正途嗎?」

「如果臣子趁著自然紊亂,君王昏迷而起兵誅之,意圖達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為了自己能坐上王位,這不是天命,而是弒君,是倒行逆施。」

蕭望之看著貢禹那搖頭晃腦的樣子,冷然問道:「照著貢禹博士所言。我們大漢高祖皇帝取代秦朝而推翻之,是弒君?不是順應天意?」

貢禹面對著蕭望之的咄咄逼人口氣也不氣惱,只是呵呵一笑,擺手說:「前將軍太激動了,老夫說了,此天命非彼天命,兩者不能混為一談。自然之法,非人力所能為也。」

蕭望之聽了冷笑不吭聲了,大家聽得越發糊塗。

可是,對於自己不懂的事情、莫測高深的知識,故作我也懂得是人之常情,否則就會讓別人小瞧你。

貢禹看看殿里的人。淡然一笑,正要說話,此時有人在大殿邊沿地方叫了一聲:「聽不懂!說了半天,到底也沒有解決陛下說的那個仁政問題。」

貢禹一看,原來是一個年輕的郎官在問話。

這個問話的。就是黃門郎杜欽。

「在下讀書少,博士一會說天道,一會天命,一會又是自然法則,可是仍舊沒有解決大漢國如今當務之急要解決的問題,凈是說些虛的不著調的空話,不如不說。」

貢禹搖頭說:「陛下裁剪宮廷用度,消減侍女,節省費用,讓宮裡的衣食住行不再鋪張浪費,提倡節儉,就是順應自然,就是符合天命。」

「臣以為,我朝從武帝時設人頭稅,從三歲起征,此國策此一時彼一時,當年國力沒有如今強大,制定的策略可以理解,但是到了如今,就有些不合時宜,致使很多貧民交不起稅,所以不能生養子嗣。」

「治國以人為本,沒人,哪裡來的國家?因此,臣以為,除了陛下之前說的消減各種費用,將這些規定很快制定出來並付諸實施外,將大漢國的人頭稅改為從七歲起征,徵到二十歲為止,這個,比較符合如今國情。」

貢禹一說,宣室殿里又是一番竊竊私語,劉奭想想問:「眾位愛卿以為如何?」

史高說道:「此事需要斟酌仔細,因此,此時難以決斷。」

貢禹繼續說道:「更改人頭稅乃是其一,臣覺得,應該將如今的五銖錢廢棄……」

「哦?」

「什麼?」

大家都驚愕的看著貢禹,貢禹點頭說:「廢掉貨幣,用糧食和布帛做等價交換物,就如同先秦之前的制度,這,不是沒有錢幣的約束而人人都富貴了么?」

「此乃二也。」

「其三,臣建議放棄武皇帝時期所立珠厓郡和南越儋耳郡這些偏遠荒涼的地域,減輕國家負擔,這,都是順應天命的具體作為。」

這時,一個人走了出來,對著劉奭先拜,劉奭讓他免禮,此人對著貢禹說:「閣下老朽,有沒有覺得行動之間,略有不便,行為遲緩,不如青年?」

貢禹點頭說:「那是自然。」

這人就說:「那你為何不脫掉身上的棉衣,赤身,坦誠以待,如此,不就減少身上負重?輕裝前行?」

殿里有人聽了就哈哈大笑起來,劉奭也不禁莞爾。

貢禹皺眉問:「不知閣下何人?」

這人搖頭說:「閣下洞悉天機,順應天意,能通今古,言辭高調,世所罕見,至於我是誰?無關輕重,更擔不得閣下個稱謂。」

「閣下說廢棄錢幣,通用糧食布帛為等價交換,小子讀書少,知道先秦之前,物資不多,因此冶鐵練銅多有不便,因此大家以物易物,那是無可奈何之舉,自從高祖之後。大漢國屹立東方,人民生活安居樂業,以物易物就沒有了必要。」

「如今閣下捨本逐末要倡導棄去錢幣不用,這是不是在南轅北轍。到底是讓大漢國前進,還是讓民生後退?」

貢禹就要說話,這人又說:「你看似在為了大漢好,讓大家都不以錢的多寡而憂心,實則是倒行逆施,欲圖讓大漢國破人亡!」

貢禹終於插話說:「黃口小兒,胡言亂語,你……」

「你這個為老不尊的老匹夫!老雜毛!」

大殿里的人上至劉奭,下至宮門衛士,幾乎聽到了這人回答貢禹的話全都笑了起來。

御史大夫韋玄成這時說:「護羌校尉有話說話。以事論事,不要張口謾罵,有辱朝堂威嚴。」

這個出來指責貢禹的,正是苟參。

苟參本來參加朝會也沒打算說話,貢禹和蕭望之對峙。他也懶得過問,心說他們兩個鬧得越狠自己還樂得看戲。

可是沒想到,這個貢禹老傢伙越說越離譜,廢棄貨幣就純粹是在給歷史開倒車,更有甚者,竟然要將南越之地脫手而不要了。

這世上竟然還有人嫌棄自己家的土地多的!

而且,劉奭等人聽到了貢禹說的話。沒有一個人出來反對的,都保持了沉默。

苟參終於忍不住了,他對著韋玄成一躬身,問貢禹:「我這個黃口小兒問你這個老博士,武帝當年收復南越之地何其艱難,你可知道?」

「你不用回答。我也沒打算聽你說你知道!」

「我來告訴你,當初高祖時候,南越國的趙佗就有和高祖爭霸天下之意圖,不過到了白山黑水之間,因為瘴氣毒蟲襲擾。趙佗無功而返,後來高祖統一天下,趙佗看事不可為,才對大漢俯首稱臣。」

「這個趙佗活了一百多歲,經歷了高祖呂后,甚至過了文帝,雖然那時南越國已經對外宣稱是大漢帝國的一部分,實際是一個的國家。」

「趙佗勵精圖治,南越國實力迅速增長,一個人吃飽了沒事幹,自然就溫飽思其他,一個國家國力鼎盛,不可避免要進行領土擴張。」

「於是,這個趙佗通過各種方式,南征北戰,西到交趾,東到閩浙,全部並為南越國領土,甚至他還向北進攻,打下了大漢國的幾個縣,而當時是呂后時期,呂后就發兵進攻趙佗。」

「不過,軍隊還沒過五嶺,由於氣候不適,水土不服,疾病流行,此次南攻就不了了之。」

「而趙佗眼見我大漢奈何他不得,隨機就宣布南越王國脫離大漢屬國,自己封自己做了皇帝,要和大漢並駕齊驅。」

「你可知趙佗本是先秦時趙國後裔嗎?」

苟參不等貢禹回答說道:「這種情況一直到了文帝時期,文帝一方面給趙佗老家的親人加封官爵,對趙佗家的祖墳由郡府負責管理、拜祭,再者,另一方面,又派陸賈出使南越,與趙佗談判。」

「這時大漢國已經過了戰亂的恢復,國力日漸的強盛,陸賈到了南越,趙佗是如何做的?他給長安發了一封謝罪信,說以前北上進攻,是聽信了讒言,聽別人說呂后把他在老趙國的的親人都殺了,掘了祖墳,所以,他才一怒之下犯了糊塗。」

「嘿嘿!」

苟參冷然一笑說:「南越之地,就是一個個順風使舵狂悖不經的跳樑小丑!?這些人是你強他就弱,你弱他就恨不得騎在你頭上為非作歹!有何仁義可言?」

「如此,從趙佗到趙胡、趙興、趙嬰齊,一直對大漢恭恭敬敬的,雖然不怎麼來往,但是也是大漢國土,你如今好事無乾的卻要我們放棄了對南越的統治,說什麼是為了給大漢國減輕負擔?」

「你剛才也說過,沒有了人,國將不國,那沒有了土地,人又往哪裡去?」

「你這老匹夫如何能夠說出這樣無君無父崽賣爺田不心疼的敗家之言!」

苟參說著,杜欽幾個就大聲的叫好,蕭望之看著苟參也笑。

劉奭想想,苟參說的也對,南越之地歷來是大漢國土,如果在自己的手上丟棄了,那自己今後如何面對列祖列宗?大漢百姓,又會不會說自己不是一個固守疆土的稱職君王?

耳聽的宣室殿里大部分人都是傾向於苟參的,苟參問貢禹:「你出於琅琊郡,有沒有想過將全家遷移到長安來?那樣,長安但凡有政令,你就可早早的知道,也省卻了驛站車馬奔襲琅琊郡告知政令的奔波,如此,豈不是為大漢減少負擔?」

「至於你家祖上的墳墓,如今趕緊回去一一削平,今後堅決不要在初一十五逢年過節再去祭祀了,這樣,從你個人而言就能減少用度,從大漢國而言,人人學你,這就是一筆不少的開支,這些節省下來的錢不就正好捐給如今遭災的百姓?」

「你這個博士,何樂不為呢?」

貢禹這回臉上已經是紅一道白一道的,苟參卻還是不停頓,說:「還有,西北的匈奴與我大漢打了一二百年,可惜高祖武帝時沒有看到你啊,否則,冒頓那些單于一來,我們大漢人高高興興笑著臉前去說,單于啊,你看上了我們哪一塊土地,何須興師動眾前來掠奪呢?」

「你只要一句話,看上哪,我們就哪一快地割讓給你,就是要長安的未央宮,我們也可以商量,為什麼呢?你這是在幫我們減輕負擔呢,從此,我們就不用再費心管那一塊地了,多省心啊!」

「我們要感謝你啊,匈奴人,貢禹大博士!從此以後,我們大漢上無片瓦遮身,下無立腳之地,連家裡的女人孩子全給匈奴人,那才樂得輕省,彳亍獨行,囧囧一個,何其瀟洒愜意,嘿嘿!」

「國家有難,你不殫精竭慮的想法為國解憂,反倒胡扯一氣——如今大漢國最嚴重的問題是什麼,難道捨棄了這個,不要了那裡,就能解決問題了么?」

「你這老匹夫,說來說去的故弄玄虛,雞零狗碎,觸及不到根本,我羞於與你一殿為臣,故此名號不提也罷!」

劉奭聽著臉色就陰沉了,大殿里本來笑的人都開始謾罵貢禹是姦細,是國︶賊,貢禹嘴巴哆嗦著,大叫一聲,頭一歪就倒在地上,也不知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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