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白鼠託夢
不覺到了秋天,陶青虎思想鬆懈,情緒像離枝的落葉,師父的吩咐他開始暗地違背,管它有霧沒霧,幾乎每天早晨都到不易長進功法的矮樹林中練道人的壯陽功。這天凌晨,起大霧,他的身影幾乎埋進去了,但周遭10來米他能夠看清楚。他發現前邊不遠處聳立一棵參天古柏,它的窟窿里懸著一隻海碗般大小的螞蟻窩,大概是這生靈準備冬眠,他似乎與這東西有隔世冤讎,不知受一種什麼情緒慫恿,他走過去,飛起一腳踢向螞蟻窩,只見黑漆漆的螞蟻四處涌動,那棵古松上還掉下幾片青里透黃的松針葉兒。陶青虎像發了破壞癮,又加踹一腳,還在地上沉重地搓了一下,黑芝麻樣的可憐的螞蟻死了一層,有幾隻斷了胳膊腿兒的螞蟻,怕是沒有死過心還掙扎著艱難地拱動身體,有的螞蟻一半身子被踩踏得貼在腐葉雜碎的土層,另一半還在翹動。欲繼續踩踏,忽然聽到腳步聲,接著「呼」的一下被扇來一巴掌,左臉火辣辣的痛,尚未愣過神來,一個男腔在面前吼道:螞蟻沾惹了你什麼?你肆意殺滅生靈,就不怕果報?練功的人戕害生靈等於白練。原來妙衣真人趕來了,他悄然下個口令,即刻出現形體。陶青虎見了面色如土,又隨地跪下,望著妙衣真人,說師父,恕罪,道徒下不為例。
妙衣真人四顧林中雲霧如帳,忿然地說:我不與你講過,山上出現瘴氣,不能練功採氣。恐怕你是瘴氣中毒,毒性發作引發了魔性,故而恣意殺滅生靈。你這般不成器,我不想留你,別壞了我的名聲。
陶青虎聽了這話,又連連叩頭,說師父,你要相通道徒會改邪歸正。
誰相信你?妙衣真人吼道:你滾回五龍山吧!
這時,陶青虎跪著一顛一顛地貼近妙衣真人,兩手張開緊緊抱住他的雙腿,喉嚨哽咽著說:師父,你要給我的一個悔過的機會,要不,我抱住你就不鬆手了?
妙衣真人有點心動,就問道:我怎麼能夠相信你?
陶青虎低緩著聲腔:這樣吧。山下小鎮金號不是發生了首飾失竊案么?我去查案,案破了,我便回來,沒有破便不來見師父。
妙衣真人揣摩著想:自己對此案都無法下手,他能行么?陶青虎見師傅沒有說話,便說自己有盜竊經驗,想必一定是一夥盜賊所為。妙衣真人便信服了他,立即扶陶青虎起身,說你如果破了此案,自然是大有功德。不過,破案有個過程,你最好天天或經常向我彙報情況。說著他脫下隱身服讓陶青虎穿上。陶青虎暗自欣喜,不表露出來,又跪拜說:我決不辜負師父的厚望。
出了道觀,陶青虎一路上悶悶不樂,像從武當山的高處一步步向下沉淪。他走完武當山麓最後一道石級,面前便是熱鬧繁華小鎮林林總總的一隅。他忽然想起馮透,那個溫存過他的馮透。這種心情才一膨脹,又被他理性地冷縮了。他面臨的是如何向師父交差。數月前,小鎮金號首飾失竊案就是他所為,現在已向師父承諾要抓住那個案犯,可是到哪裡抓?自己就是潛藏在師父身邊的最大案犯,他愈這麼想愈感到緊張。想著想著,竟對馮透憎恨起來,要不是她,說不定自己還會謹記師訓,安守道規。算了吧,破罐破摔,敗在女人手裡,也要興在女人手裡。他打算盜一筆錢財,找到馮透與之私奔。
這天颳起秋風秋雨,籠罩在煙雨中的小鎮木樓里又飄出一陣琵琶演奏聲。坐在藤椅上的蒯益忽然起身騰臂做個手勢,樂聲驟止,他望著裡間僅有的一人馮透說:現在金號失竊案風聲已過,你該可以向那個賊道通融通融。
馮透頗覺為難,那次接受陶青虎盜取的戒指和鐲子被蒯益窺破猶心有餘悸,現在又要去與他周旋。說實在,他倒對陶青虎有些好感,因為陶青虎對她專一,蒯益則不同,自己不過是他眾多玩物中的一件玩物,而眼下又是直裸裸的利用。對蒯益所言只能惟命是從,她也站起身許諾:今天我就冒雨上山找那賊道。蒯益說隨你的便,又加重口氣:此事宜早不宜遲。馮透卻怨懟在心,你蒯益一點也不憐香惜玉,太無情了。今日天雨路滑,山路陡峭,一個女人家如何消受得了?馮透收了琵琶出門,面對蒯益,臉浮笑意,內心卻一片冰涼。
撐開一把油紙傘,雨淅淅瀝瀝敲打在傘面上,馮透的衫袖不時被零零星星的雨水澆濕,她沒有發覺,心情一片茫然。路面起了泥濘,她踩踏著,心情和路面一樣糟。這時,她感覺聳立在雲端的武當山非常遙遠。許久沒有與那道人聯繫了,不知他還念不念那份舊情。她不能過多地考慮,必須按蒯益的旨意去找一找那道人。從這裡到武當山要經過小鎮的那條巷子,她繞到巷口時,憶起上次穿著隱身服的陶青虎盜西瓜的事兒,她最初是慶幸,現在卻有一種失落感,包括陶青虎盜來稱當信物被她埋藏得嚴嚴實實的戒指和鐲子,都成了她忌諱的念頭。收攏在雨聲中嘀噠的油紙傘,她心情沉重,彳亍穿過百米長的街巷,到了那一頭,她正抖開雨傘之際,一個熟悉的面孔撲進眼帘,那個拎著布袋的年輕男子不就是陶青虎么?他的頭髮散開了,不再是挽成髮髻的道人打扮,但那挽過髮髻的痕迹還留在頭髮的中段,馮透是個細心女人,一落眼就認出來了。她拉開嗓門喊道:道爺——那青年男子一轉身朝他詭秘地一笑,眨眼就消失了。
此時,雨絲慢慢地細小了,馮透乾脆收了雨傘,朝他消失的地方仔細窺視,但什麼也沒有見到,她就嚷嚷:道爺,你快下個令,顯出形體,我正找你有事哩!仍是一片寂然,彷彿陶青虎溶入了空氣。
馮透惱得正要對著天空大地臭罵陶青虎一通,她又突然被人緊緊地摟住腰身,雖感覺得到,卻看不見人。總算摟她的人發話了:我就是陶青虎,你要上哪兒去?馮透說,我要上你那兒去,你既然來了,我什麼地方也不去。
馮透又退入深巷和他說話,陶青虎現出形體,手裡還拎一個布袋,一捏嗬嗬響,馮透問:從哪裡弄來這麼多銅錢?
我剛從西街典當行里出來。陶青虎說。馮透又責問:金號首飾失竊案剛剛平息,你又生盜竊風波,就不怕惹火燒身嗎?
現在已經惹火燒身了。陶青虎貼近馮透耳朵,低聲說出他根本無法對妙衣真人兌現承諾的事兒,馮透也著急,她說紙包不住火,你得想個辦法把自己賺出來。
這時從巷口走來一個男人,陶青虎即刻下令讓自己消失,馮透卻還站在那兒。那男人嚇住了,不進巷子,掉頭就走,嘴裡不停地叫道:有鬼,有鬼。
一會兒,馮透和隱身的陶青虎出了巷子,來到溪畔。馮透也把自己的處境告訴陶青虎。陶青虎痛罵陰險狡詐的蒯益,然後說你把我給的戒指和玉鐲從隱蔽處挖出來再作計議。
當天晚上,明月在天空的雨霧中滑翔,隱隱約約,像一隻夜遊的怪鳥。陶青虎從郊野農家弄來一把钁頭,與馮透作伴到木樓酒店後山掏出了那埋藏多時一枚金戒和一隻玉鐲。兩人又來到鎮北的一家旅館,到了旅館門口,陶青虎下令隱形,就只算馮透一人住宿。老闆說一人就住在集體女舍。馮透卻要個單間,多花些錢。那老闆一臉絡腮鬍,直勾勾地看著頗有姿色的馮透,收了幾吊錢還心猿意馬地現出一副饞相。
到了深夜,做過愛后正在沉睡打鼾的陶青虎,忽然被馮透揪醒,且用氣流附耳說老闆來了,正站在門外,還說老闆聽到那麼大的鼾聲會懷疑房間里藏著漢子,要他快點穿上隱身服,陶青虎旋即照辦。
馮透見一切妥帖,便走到門邊對絡腮鬍說:這裡根本沒有其他人,你進來看一下,就得出去,不要有非分之想。絡腮鬍在門外說行。
馮透披衣起床開門,絡腮鬍見裡邊果然沒有人就說:女客,你長得太美了。假如你願意的話,我不但把房錢退給你,還送你幾吊錢。馮透正要找個詞兒反詰,房門邊卻有個男聲說:你這隻色狼還不快滾!絡腮鬍一看房裡沒人,十分驚駭,轉身便跑,還慌亂地叫嚷:有鬼,有鬼……
隔壁和附近客房裡的人也都聞聲蜂擁而來,問哪兒鬧鬼。絡腮鬍指著馮透的客房說:那裡面有鬼。
胡說!馮透逼視著絡腮鬍問:哪裡有鬼?你不要來騷擾我睡覺。眾客人見馮透有些姿色,似乎明白了什麼,一個個作鳥獸散。絡腮鬍心裡直犯嘀咕:明明有個男人在訓我,為什麼現在卻只見女客一人?他點燃燭炬,貓著腰看床底下和旮旯都是空空的,便自討沒趣地走開了。
馮透合上門,陶青虎下個令,又現出形體,他悄聲說好險,絡腮鬍是個色鬼,倘若我不在這裡,你有可能就範。
馮透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她繞開說:這樣下去,不是長遠之計,你得想個辦法讓我們擺脫這種處境。
我唯一的辦法,就是帶你私奔。
往哪裡逃?
要逃得遠遠的,最好到西藏或新疆。
他們商議著,馮透問他弄了多少錢,他報個數兒,只有一千吊錢,馮透說不夠。陶青虎說我穿著隱身服,沿路都可以盜取。馮透想得全面,說我們這一逃就會發案,官府和捕頭會描影畫形張貼在公共場所,到時候既不便露面,又不宜發事,那樣容易發現,而會給我們逃亡製造許多難以想象的障礙。陶青虎誇講馮透有一副軍師的頭腦,便與她商定下一步盜竊計劃。
第二天,西街典當行的門兩邊各站著一個大個子男人,也就是保安,他們手持木棒,交叉地放在門前,除了與行里發生業務的顧客可以在他們的禮讓中進出,一般閑人不得入內。
此刻,隱身的陶青虎過來了,上次可沒見到門口站著兩個男人,這顯然說明這家已發案的典當行有所防備。陶青虎本來不想再光顧這兒,只因在全鎮遊了大半圈,所有的店面不是戒備森嚴不好下手,就是錢櫃里沒有存放什麼錢幣,要等到下午,生意多了錢收多了,才好光顧。陶青虎瞅准櫃檯前沒人,悄然靠過去,櫃檯里一個戴金邊眼鏡的男人正將一個抽屜拉開,裡面裝滿了一匝匝銅錢,他正點數著,唇瓣還在翕動,像擔心有人來搶劫似的,片刻就合上了抽屜的口子,而且用胸部抵住。接著來了一個顧客,他很麻利精當地完成了一筆典當生意,在盤弄錢幣找數的當兒,還特意向四周環顧一下,就連行內的職員都不讓近身,他才拉開抽屜,兩隻臂肘還環拱著屜子邊緣,宛若一架抵禦偷襲的安全屏障。金邊眼鏡就這樣萬無一失地做了幾注生意。
漸漸到了晌午,金邊眼鏡又機警而狡黠地環視四周,然後拉開抽屜,從櫃底下拿出一個皮囊將銅錢一匝匝地往裡裝,然後拎緊袋口沉甸甸的,他穿過堆放典當物品的中堂,來到後邊,打開一間暗室的鐵門,將滿袋銅錢一匝匝地放進一個鐵櫃里,隨後上了一把大鐵鎖。
趁門口兩個大男人換班之機,隱身的陶青虎溜進了典當行,正潛入中堂,金邊眼鏡才從暗室里出來,已上好鎖,他有些失意地轉身溜了出去,馮透正在街口的一家酒店等候他,也為他凱旋歸來接風,可是這天上午陶青虎徒手而歸。馮透說不要急,把這筆「生意」做穩當,我們才好安全轉移。現出形體的陶青虎一臉陰沉,拿起酒杯悶悶地喝了幾口,然後低聲說:西街典當行裡邊一個暗室里可能藏有銅錢數萬,要是能夠取其一二,我們一路私奔西域,不愁花費。馮透看著他陪呷一口酒後,自信地講:我相信你一定有辦法得手,當今天下還沒有第二個人得到這件隱身寶衣。
他們邊飲酒,邊想象著言說赴西域合巹的美好前景。漸漸地,他們睏倦了,找店家開一間房相擁而睡。在夢中,陶青虎依稀感覺自己的隱身服被一隻白鼠咬破,他也不在意,大約未時,馮透推醒他說:這個時候正是做生意的大好時光,別耽誤了,快起來。
陶青虎揉開惺忪的睡眼,麻利起床,穿好隱身服,下個令體形就隱沒了,可是馮透發現一塊布條在陶青虎行動的時候悄然晃動,問是怎麼回事,陶青虎發現這件隱身服被老鼠咬破了,便說不好了,一定要把它縫好,要是不私奔,妙衣真人發現了,我將無法消受。
沒事的。馮透說我會想辦法把它弄好,你在這兒等著。馮透出去一會兒又來了,她弄來針線將這件隱身服的破漏之處細細地縫好,為了遮人眼目,她用的是青線。
陶青虎再次穿上這件隱身服出門,來到他認為最值得做一筆生意的西街典當行大廳,兩個大男人依然把木棒交叉地置於大門入口。趁一位顧客成交一筆生意入內時,他也混了進去。他沒有在營業廳內逗留,不想花精力在金邊眼鏡的眼皮底下弄些小錢,而就驚擾出事兒來。他想到裡面去最後動一次手弄到大筆錢,為此他過了中堂,等候在吊著一把大鎖的暗室門口,他知道金邊眼鏡到了未時末,便會開門進去儲存大筆錢幣。約等了一杯茶工夫,他突然想到應該從後面找一個出口,遂繞到中堂側面,發現那兒有一個門,沒有上扣,他從門縫裡看,外面是一塊菜地,周圍是大片布滿稻茬的田園。他認為從這裡逃跑最安全。
就在同一天中午,妙衣真人忽然有了睡意,就在道觀裡面一間耳房就寢,迷糊中見到一個白髯老者向他要那件隱衣寶衣,他當即跪拜:稟告師父,武當山下金號首飾發生失竊案,道徒陶青虎向我請命,穿著那件隱身寶衣查案去了,待他回返,一定將它歸還給師父。
老者蹙眉說:你的道徒陶青虎由於惡習未除,加上吸納了有毒瘴氣,心腸變壞,盡做歹事,這次騙穿那件寶衣下山行竊,恐怕再也不會回來了。
那該怎麼辦?
我這就去收復他,也收回那件隱身寶衣。
他正與妙衣真人商討著,驀地變形了,成了一隻令妙衣真人驚詫不已的白鼠。
妙衣真人醒過來,額頭沁出了冷汗,他不知夢中所見老者所言是虛是實,心存疑惑,眉鎖愁霧。他即刻請示道長下山尋找陶青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