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美謚惡謚,廟堂沉浮
十一月五日。
數日前在青河城的戰事已在梵陽漸漸傳開,屍鬼之力,月食之夜,令人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的幻境,一戰伏屍十七萬人之多的慘烈,其中有十萬多都是無辜平民,這些在過往二十年中聞所未聞的事情一股腦湧進人們耳里,引來一片震驚唏噓聲。
這一戰梵陽損失了滄海軍大都統李暹和傲羽長射統領楊煜兩名老將,真可謂國失巨棟,就連平日見不得李暹大都統行事跋扈的文人士子也將嘴巴閉緊,不再大潑髒水。滄海軍割據西南三郡二十年之久,皇甫家家梵陽三百餘年,李家家西南也有二十年,儼然國中之國,甚至三郡郡主,西南道經略使這些朝廷命官都得看李暹的臉色行事。李家在西南三郡一手遮天,滄海軍不尊皇族聖旨,只尊都統虎符。本擔心坐擁梵陽最強戰力的李暹此戰只會出人不出力,怎料到這老兒連自個命都搭進去了。
就如一個平日在家中總搗蛋的熊孩子,恨得大人牙痒痒,忍不住要把他吊起來打,可家裡被外人欺負了,偏偏是這熊孩子抄起傢伙就上,結果被拾掇慘了,還令人心疼的不行。
不少人都在議論陛下要給戰死的兩位老將封個什麼樣的謚號。
傲羽長射統領楊煜這麼些年行事低調,打點好自家傲羽長射的一畝三分地,絲毫不越過陛下底線,為人謙和,不帶武將的梟厲跋扈。其獨子楊蘊浩更是有望成就一代鴻儒的大學子,年紀輕輕已踏進黃門庭中,再打熬幾年就能順理成章踏進六部尚書這個圈子。這對父子與西南那兩位雲壤之別,估計楊煜老將軍怎麼都能落個敏、惠、襄等等靠前的美謚,其獨子楊蘊浩踏上殿閣的時程也能提前三兩年了。
至於李暹會落個什麼謚號,這才是人們最想知道的,茗禪陛下當年清洗軍界,唯獨西南滄海軍一系得以保留,這麼些年還在西南發展壯大,兵強馬壯,李暹儼然與那親王公爵只差了個名正言順的名頭。李暹生前陛下奈何不了他,可現在死了,怎麼都得噁心噁心你,至少都得遺臭百年。
陛下已詔命青河城一戰的幾位將軍入京封賞,三軍最高統帥御殿炎將軍文至兵部尚書,武達御殿大將軍,生平已達武將最巔峰的位置,實在是封無可封。聽聞二十年前失蹤的王鍾離也在此戰復出,這個當初靠五千步卒拖死四萬倭寇而一戰成名的年輕將軍如今也已年過不惑,估計怎麼都會接手滄海軍或是傲羽長射其中一支強軍。再大大小小校尉都尉什麼的一一封賞,安撫將士,就算皇恩澤及了。
還引人猜測遐想的是,這次不知道會不會又有年輕兵卒一戰成名一步登天,二十多年前的王鍾離便是一步從普通校尉一躍成五品千騎牛將軍。帝國正從重文輕武變向重武輕文,封賞一名戰功顯卓的年輕武夫,無異於往軍隊這一堆柴火里潑了一勺火油,定能讓無數年輕人一頭扎進軍營中尋求出人頭地的機會。
打仗時這些龜縮在帝都的傢伙們咬著牙戰戰兢兢等候前線消息,嘴上勁兒十足,說著該怎麼打該怎麼殺,擼起袖子恨不得自己衝上去和夢陽鐵騎掐架,後來聽到屍鬼之亂的消息,又嘴巴閉緊不敢說話,生怕前線將士一個沒頂住,那些死東西就一路東來殺進帝都。現在戰局已定,這些耍嘴皮子功夫第一的文士又聚在一起,都快立冬了還展開桃面攏錦摺扇夸夸其談,猜想這次陛下會怎麼封賞會提拔誰。
若是李暹大都統還活著,指不定就又是一口濃痰吐過去,大罵一句閑的蛋疼。
可不管這些帝都名流是不是真閑的蛋疼,打退了夢陽鐵騎,收回青河郡,雖然死傷武士六萬多,可這是二十年來梵陽第一戰,封賞立功將士意義深遠,加封謚號,撫恤武士,皇恩澤及浩蕩,都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茗禪陛下已下達詔命,十一月十日,立冬日,群臣來朝。這次不比之前夢陽入侵時的匆忙急詔,給足了時間,各地五品以上官員都得來,除卻鎮守邊疆的武將,任何人不得缺席。
這種大場面上被陛下提名封賞,不僅臉上有光,無疑也是在群臣面前立威,看來梵陽重武輕文的局勢是改不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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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都祥泉城皇宮。
初冬帝都已冷得人忍不住要把手縮在袖子里,可寧正公主殿下依舊身著輕紗長裙,赤腳踏在地上,原地轉圈起舞,好似絕美的飛天。她白皙的面龐帶著笑意,好似發生了天大的喜事——這是她回帝都后,第一次笑的如此開懷。
公主殿下的宮邸溫暖如春,鋪設地龍的大殿就算赤腳踩上去也不覺得冷,角落裡幾盆本是春末夏初開花的花卉綻放正艷。一襲紅袍的大太監郭阿蒙束手站在一邊,笑呵呵得看著公主殿下跳舞,從尚吉城回來后,難得看到殿下綻放出笑臉,現在看到她笑的和花兒一般明媚動人,老太監也是舒了一口氣。
就怕殿下落下心病啊!體疾可醫,心病難治,為情所傷,最是熬人。
「殿下,這地龍火候尚可?今年冷的早,要不老奴再讓人把火燒大?」老太監恭敬問道。
「不必了!郭爺爺,殿里一點兒也不冷,而且我這心裡熱乎著呢!」女孩盈盈笑道,她停下舞步,攤開手掌,對著宮殿窗欞照射進的光線看著,青蔥嫩指上套著一枚精巧到極致的戒指,濯銀打底玫瑰金為襯,蝕刻出無數繁複精緻的薔薇花兒,就連宮裡幾位御用的匠人都自愧做不出如此精緻的飾物。
與這枚戒指成對的另一枚,是在那個男孩身上。現在他就快要到帝都了!寧正滿心歡喜!
「郭爺爺,你說星辰能封幾品官兒啊?」
老太監撅起嘴,思索片刻,說道:「起碼正六品,撐死正五品,再往高就該有人說閑話了!」
女孩氣鼓鼓得說道:「才正五品,怎麼也該三品吧!父皇真小氣!還有,誰敢說星辰閑話,本公主絕饒不了他,現在這是在帝都,本公主說了算!」
老太監搖頭苦笑,女娃娃大了,有了中意的男子,就開始拐著胳膊彎護開了,八字還沒一撇的事情呢,公主殿下就開始和個記仇的小女人般,容不得別人說她男人半點不好。
「從戰報上看,是星辰公子靠一己之力破開了屍鬼大陣的陣眼,否則困在青河城中的幾萬武士一個也別想活。這建軍功不在於殺敵多少,斬首幾何,就看能不能建在點子上,要是這一戰咱梵陽大獲全勝,全殲了夢陽,那星辰公子就算殺了上百個夢陽武士也算不得什麼大功。這一戰星辰公子只殺了一人,卻是扭轉戰局的一人,破了屍鬼大陣的陣眼,十萬喪屍大軍倒下去,夢陽大軍一看形勢不對,就給開溜了!所以啊,給星辰公子冊封加官是板上釘釘的事兒了,就看把他放在什麼位置上。」老太監泡了一杯香甜蜂蜜花茶,遞到公主手邊。
寧正接過熱氣騰騰的杯子,抵在唇間啜飲一口,甜美又暖和。她實在想象不到那個面容俊美如天神的男孩在滿是喪屍的鬼城中如何威風八面,她只記得在尚吉城時,是他握著刀將他死死護在身後,不退半步,她要離開尚吉城時,是他拚死也要衝過御林禁軍和鬼部斥候,不惜身受重傷。一想到這些,她就心疼起他來,
她只想要兩個人在一起平平淡淡的小幸福,從不願他為自己流血流淚甚至連命都得搭上。
看夠了整天圍在她身邊只會說些空口大道理自詡名流的年輕士子,現在她就能理直氣壯的給他們說去戰場上立個大功回來,起碼都要和星辰那般大的功勞,否則別再來煩她,本公主看不上眼。
「郭爺爺,你說朝會那天,我去宮門口接他怎麼樣?」
「甚好,殿下開心就成,只要別再跟上次一樣招呼都不打就跑出宮,啥事都好說。」
「嘿嘿,上回是和父皇賭氣,給郭爺爺添麻煩了,以後再不會了!」女孩伸手將颯爽馬尾發梢纏在指頭上,露出一分不好意思來。
「不敢說麻煩,老奴應該的,應該的!」老太監畢恭畢敬說道。
「大後天就要朝會了,郭爺爺怎麼還這麼清閑啊,都有空來我這兒一坐就是一整天!」
「嘿嘿,老了,陛下體察我年老體衰,免去老奴掌印大貂鐺的職務,由年輕些的白洪連白公公接手,這次朝會也是交給白洪連負責了。過了明年,老奴服侍皇甫家滿就六十年,老奴再把御前總管大太監的位子交出去,就安安心心跟隨公主身邊,還望殿下莫嫌老奴衰弱!」
「怎麼會嫌棄郭爺爺,郭爺爺是在宮裡對我最好的人!」寧正聲音柔柔的說道。這個老人真的是將畢生心血都奉獻給了梵陽和皇甫家,對他年輕時的種種傳聞寧正也有所耳聞,但她並不在意,她不管郭爺爺是不是什麼武林高手,一人屠戮得梵陽江湖二十多年抬不起頭,不管郭爺爺是不是二十年前茗禪元年之亂的操刀者,在她眼裡,郭爺爺只是一個為皇甫家鞠躬盡瘁盡死盡忠的老人。
郭阿蒙不禁長嘆一口氣,有的話,他還是壓在心裡別說出來的好。
他哪裡是什麼年老體衰?以他的武學根基,再活個十年不成問題,重養生的話還能再續個五年出來。御殿總管大太監,皇帝掌印大貂鐺,這是他這個皇宮五千宦官之首身負的兩大職務,如今已被陛下卸掉其一,原因無他,正是因為他擅自出宮前往尚吉城尋找寧正公主。
陛下曾許諾准他三次死罪而不死,擅自出宮是一罪,在尚吉城出手欲殺人又是一罪,雖抵掉兩次不死的機會,仍是令他丟掉了掌印大貂鐺的位子。自古以來,宦官如忠犬,絕不可擅自行事,不尊皇命輕舉妄動,不論所行之事大小,皆是死罪。
丟了掌印大貂鐺的位子,他並不在意,宦官爬升本就艱難,他如今的一身大紅蟒袍子是靠當年屠戮江湖血洗群臣得來的,就算連御前總管大太監的位子都拱手讓人,他這個五千宦官之首依舊不容小覷。
或者說只要他郭阿蒙還有一口氣在,整個皇宮就不敢有誰敢亂來!
這是積澱幾十年才有的餘威。
漸漸淡出廟堂也好,反正老了,也不算是走下坡路,該給年輕人挪挪位置了。老太監把這些勞什子的事兒看的很開,只要能讓他繼續守著寧正殿下,守在這個叫他郭爺爺的女娃娃身邊,那就算連這身大紅蟒袍都丟掉也無關緊要。
像是突然想起來什麼,老太監睜開低垂的眼瞼,看著寧正公主,說道:「殿下,這次西南滄海軍都統李暹將軍戰死,死人無可封賞,只能恩澤後人,李暹之子李輕裘也在朝會之列。老奴擔心這李輕裘仍是對您念念不忘不死心,還望殿下心裡有個準備啊!就怕陛下借這次朝會封賞之機,又讓廟堂沉浮,動蕩不安!」
寧正臉上閃過一瞬厭惡,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