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藍緞袍
梵陽茗禪二十年,十一月十日,立冬。
紫禁開祥。
今日朝會,算得上近幾年都未曾有過的盛會,除去本就在帝都當差的京官,就是各個州郡主管京道經略使鹽鐵茶運監察使也魚貫而來。只要是帝國官秩上能排的上號的,都得推掉手頭事宜,趕來朝會。梵陽正從九品十八級,六品是道檻,能踏進帝都面聖的,至少都是六品以上,或手握一方權柄,或獨掌一面事宜。若是這近千號六品大員齊齊暴斃,梵陽等若從頂層轟然坍塌。
坐落巍峨皇宮中軸上的永安門外站滿了等待面聖的官員,門口大小馬車玲琅滿目,僕從雜役摩肩接踵,門口幾無立錐之地。久而久之,面聖停車也有了不成文的規矩,官秩高的馬車就離永安門近,官秩低的就離得遠些,依次排開。許多品秩不高不低的京官索性起個大早邁著步子走來,不爭不搶,也不傷和氣,天子腳下,可不能為車駕之事爭個面紅耳赤。
這不下千人的陣容中,有年過不惑且高居三品的有為之才,有鬚髮皆白才剛邁過六品門檻的老人,更有世代為官而立之年便手握一部權柄的年輕俊傑。這些人中,又自動分成兩撥,一波以御殿月華候為魁首的文官,一波以御殿炎將軍為鰲頭的武將,兩撥人中又有三五成群抱團的黨系,有尊大皇子的大皇子黨,也有推崇二皇子的二皇子黨,又有翰林黨,黃門庭派,有郡守經略使之間相互結交的地方系,又有在帝都為官的京官系……
誰也不敢說自個能將這一千來號人都給理清嘍,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御殿月華候也不能,他最多就是獨處於事外,不與這盤根錯節的派系扯上牽連。就算再過圓滑之人,也不敢說能在如此繁複的派系之間左右逢源。有人戲言,若是將這些六品以上大員面孔都見過了,那就能理清帝國權利的脈絡,若是被這上千號官員都認識了,那就算在帝國中嶄露頭角。
時候未到,城門依舊緊閉,這些等候上朝的官員自覺站定,雙手束於身前,或閉目養神或隨意眺望,幾個油滑之輩遊走於各個朋黨之間,打個照面混個熟練,但大多數官員都感到一股不同尋常的氣氛,心中疑惑也只敢對身邊熟悉朋黨小聲耳語。
大小官員基本來齊,這時永安門前金水橋上走來一個消瘦身影,一襲藍緞面錦袍色澤艷麗,在陽光下泛著光彩,胸口刺繡一隻鮮艷孔雀,周身緞面又暈襯幾條淡金色團龍,腳下的銀扣靴子黑面白底,踏在金水橋上步履挺拔有力。
興許是這一身華貴的袍子實在不合官秩,不少官員都回頭望向來者,卻發現是個極其年輕的俊美男子。不少人小聲私語,臉上露出幸災樂禍的笑——上朝一大樂事就是遲到被罰,再還有一大幸災樂禍之事便是衣著僭越。遲到挨罰,僭越挨打,在規矩頗多的皇宮裡,著實是件能眾樂樂的事情。
梵陽上朝官服皆為帝都織造府統一縫製,不論是布料還是樣式都有講究,尤其是胸前的飛禽走獸補子更不能有半分差池。文官紅色官服,腰間銀底鑲玉綬帶,胸前飛禽補子,一品仙鶴、二品錦雞、三品孔雀、四品雲雁、五品白鷳、六品鷺鷥。武將黑色官服,腰間銀底鑲金綬帶,胸前走獸補子,一品麒麟、二品獅、三品豹、四品虎、五品熊、六品彪。這些規矩都是梵陽建朝三百年來傳承下來的,甚至是先前的靖煕皇朝,金鳶皇朝都對官員品秩朝服有規則。
可這年輕人,藍緞面的錦袍便是格格不入,這種顏色的袍子向來只有親王公爵能穿,可親王胸前補子是四爪蟒龍,比陛下的九五龍袍少了一龍一爪,可這人胸前的孔雀又是怎麼回事?就肩頭兩胸還隱隱有淡金色團龍,官員服裝不得與龍沾邊,這是死規矩,這年輕人當真是自找不自在?
嘖,不過話說回來,這年輕人身上的袍服比他們的要好看的多,尤其是腰間綬帶金鑲玉,令這身形消瘦的年輕人透出一股威嚴之氣。
年輕男子來的有些遲了,永安門前已水潑不進,他站在站在金水橋上環視群臣,硬是找不著他的立足之地。
一名小太監瞅到這一幕,趕忙上前,笑臉相迎,低聲說道:「這位爺,您這身補子可不太講究啊!小的接待官員朝會這麼多年,可從沒見過您身上這樣的袍子,可千萬別冒失僭越了,這可是要挨板子的啊!若是沖了某位官老爺的興頭,您這挨了陛下板子不說,下來還得被人拿捏笑話!」
俊美男子對他笑了笑,沒說什麼,繼續朝前走去。
小太監白凈面龐漲的通紅,趕忙說道:「爺,爺,可千萬別再往前走了,再往前就有不少言官和司禮太監盯著,您聽小的一句勸,趁現在還沒上朝,趕緊換一身袍子來,寧願遲到挨罵,也別僭越挨罰,這當庭杖責二十,且不說面子上過不過得去,就這身子板就夠遭罪的了!這宮裡啊啥都好,就是規矩多,咱得多生點心不是?」
男子微微蹙起眉頭,默默前行。
小太監見勸不住,狠狠一拍大腿,愁眉苦臉跟自家著了災一樣。真想就撒手不管了,你不聽勸到時候吃了虧是自個的,遭罪也是自作自受,可走了幾步,又忍不住苦口婆心起來,連聲問道:「這位爺,看您這麼年輕,還不到二十歲吧?冒昧問一句,在哪兒高就?家裡可有三品以上大員?或者認識某位當紅權臣?朝中有沒有能拿得住事兒的靠山?要是都沒有的話,您這可真就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啊!」
男子終於停下腳步,低頭看著這急的滿頭大汗的小太監,沒由來的想起一句『皇上不急太監急』,可又覺得有些窩心的溫暖——人常道官場薄情,人人都恨不得別人栽個大跟頭再也起不來,恨不得犯個大罪落得滿門抄斬自個在旁邊捂嘴偷笑,像這小太監這般設身處地為人著想的真的不多。
他溫和的笑了笑,說道:「這位先生心眼可真好啊!」
小太監漲紅了臉,忙擺手道:「當不得先生,當不得,咱就是個跑腿打雜的命,爺千萬別跟咱客氣,受不起!」
興許是第一次被人稱作先生,小太監臉上露出一抹驕傲,胸膛不由得挺起來些,看向男子的眼神也多了一分感激。
「我的確是第一次上朝,很多規矩不懂,但這身袍子是寧正公主殿下送的,應當沒壞規矩。若是不合時宜,那怎麼也得在朝堂上走一圈后再脫掉,就算挨板子也不能撫了公主殿下的心意!大不了下一會上朝時就灰溜溜的來好了!」
小太監忍不住要豎起大拇指贊一句『好膽氣!』。不少年輕人第一次來朝會面聖,都嚇得臉色煞白,補子都挪不開,還沒等見著陛下就先自個尿濕一褲襠,就是不少四五十歲當了半輩子官的,勉強爬過了六品門檻,來面聖時都戰戰兢兢縮手縮腳,生怕做錯事說錯話被人笑話。
可緩過神細細一琢磨,小太監就嚇得臉色煞白。
這袍子是公主殿下送的?殿下平白無故送個陌生男子一件不合規矩的袍子,這是啥意思?
小太監一時半會琢磨不來,站在那裡絞盡腦汁想啊想,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這位爺,那您自個斟酌,咱家也不勸您了——哎呦,誰啊!」
一聲響亮的巴掌聲。
小太監的后脖子被人拍了一巴掌,聲音極響。他捂著通紅的后脖子回頭看去,正要出聲抱怨,看到來人,聲音一下子憋了回去。
是個一襲大紅蟒袍雙手插在袖子里笑眯眯的老太監,皇宮五千宦官之首,御前總管大太監,前任掌印大貂鐺郭阿蒙。
小太監差點眼淚都出來,支支吾吾不敢說話,捂著脖子眼裡噙出眼淚花。皇宮裡的太監宮女對這個神出鬼沒的老太監極為害怕,郭阿蒙容不得下人做半點錯事,被他主動找上,那就是出了什麼大差池。
「郭公公……您,您老怎麼……」小太監聲音細弱如蚊吶。
「就數你小子一天操的閑心多,出力還不討好,去一邊忙去,這兒不用你管了!」郭阿蒙下巴一揚,笑罵道。
「可是……可是這位爺這身衣服實在,實在不能穿出去啊!小的都說破嘴皮子了他就是不聽!」小太監愁眉苦臉說道。
「動動你的豬腦子,人家都說了這袍子是寧正公主送的,又不是自個要穿出來,寧正殿下能送袍子給這位公子,這是啥意思你還看不出開?一點眼力勁都沒有,活該一輩子被摁死在不入流的七品小太監位子上!」
小太監拚命琢磨著,臉上表情像是使了好大勁兒在思考,甚至都能撬開他腦殼子看到他腦子是怎麼運轉的。接著他狠狠一拍自個額頭,慌忙說道:「哎呦……小的真是瞎了眼了,眼睛瞎的乾乾淨淨!」
他轉身對著男子連連彎腰鞠躬,慌忙說道:「爺,您多包涵包涵小的,千萬別忘心裡去,千萬別跟小的計較!小的哪裡知道您是公主殿下的人,將來要是您當上駙馬爺了,可得提拔提拔小的啊,小的叫趙喜年,喜慶的喜,過年的年哈……!」
「趕緊滾——讓你小子拍馬屁都能拍到馬蹄子上去!」老太監沒好氣的罵了一句,抬起一腳揣在小太監屁股上。
小太監訕笑著揉著屁股向後退去,邊退還邊鞠躬這,生怕被這年輕人記恨,可眼神里早已雀躍不已,好歹算是在未來的駙馬爺面前混了個臉熟,趁著年輕人還沒顯山露水時就留個印象,比他大紅大紫後跟著一群人去奉承要來的有用的多。
老太監郭阿蒙站在金水橋頭,與年輕人並肩站在一起,輕聲說道:「看到了么?星辰,這些就是梵陽廟堂里最活泛的一群魚了,全都是在咱皇甫家的池子里養著!看你一頭扎進去,是被人當作餌料吃掉,還是能變成一條大魚把他們全都吞掉。」
他回過頭,看了看自太安門到永安門之間這兩里中軸路,感慨道:「第一次走在這上朝路上,心裡害怕緊張,就一路數著步子,不多不少九百步。之後每次走步子都不準超過九百步,憋著一口氣向前走,不敢懈怠分毫。現在老了,剛數了數,足足走了九百二十步,一路走來,感到那口精氣神兒都沒了。」
「去吧,快要上朝了。先隨便找個地兒站著,等今兒上朝陛下為你加封拜將,你就能站在他們前頭了!」
夜星辰點了點頭,走下金水橋,朝黑紅一片的官員走去,一路被人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他消瘦的身影如一柄寶劍,披荊斬棘。
縫隙攢動,夜星辰的耀眼衣袍在上千號六品大官中格格不入。
孤身一人,孤立無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