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亡國.之君

第119章 亡國.之君

正月初一,祥和開泰。

一夜盛大煙火直至臨近破曉,聲勢才漸漸弱了下去,借著天邊鐵青色的朝霞光彩,上百騎背上插著梵陽皇族大旗的傳令使,將新皇登基改年號為北辰的消息送往梵陽各處。不出數日,梵陽會皆知已改朝換代,百姓只知皇帝高高在上至尊無匹,並不在意是誰做了皇帝,對他們來說,帝都帝王廟堂門庭都是遠在天邊的事,新年新桃換舊符,換個皇帝改個年號,就全當梵陽帝國的新年新氣象。

但是稍稍有點眼力的人都能看出來,這場算是兵不血刃的政變來得突兀蹊蹺,除夕夜參加晚宴的無不是五品以上官位煊赫的巨臣大員,哪一個不是代表著根深蒂固的豪閥門庭,背後勢力交纏縱橫,怎可能由著一個二十多歲的太子亂來?新皇老皇國祚更替是牽涉天下社稷的大事,可整個梵陽廟堂幾乎統統以太子馬首是瞻,毫無爭議,他們齊齊跪在新皇帝面前,高呼萬歲,好似這皇帝身上有無窮的魔性,令他們痴迷沉醉,連應有的判斷力都喪失殆盡。

茗禪二十一年新年伊始之際,北辰皇帝皇甫澤宇篡位登基。

在歷史上,梵陽北辰皇帝是個短命的帝王,他只當了短短不到一年的皇帝,便葬送了整個帝國,甚至後世史學家查閱歷史時,所有的線索都指明了北辰皇帝只是個傀儡帝王。從年號改為北辰元年開始到梵陽帝國的終結,之間幾個月內,一向以書生儒士清流喉舌居多著稱的梵陽廟堂,出奇得保持了緘默,整座廟堂好似一潭死水,帝都官員大臣皆尸位素餐,與傀儡般的皇帝如出一轍。

而真正執掌權利的,是一個剛剛靠戰功踏入廟堂不過二十歲的年輕人,當初在北辰皇帝篡位之夜,親眼看到那有著火紅色瞳孔的年輕人站在新皇帝之後,跪拜新皇的大臣們都錯覺自己其實拜的不是帝王,而是那氣質出塵的北辰將軍。

而且誰也沒料到那面容清秀俊美的年輕人會將整個梵陽葬送掉,甚至連夢陽也一併焚毀,將一分為二的天下合為完璧,建立前所未有的龐大帝國,國號夢梵。

自夢陽林夕元年到夢梵帝國元年這短短十年之間,被史學家成為『亂世流年』,在這十年中,不論是夢陽亦或是梵陽,還是極北的蠻族,都在經歷著老一輩英雄隕落,年輕一代英雄崛起的悲壯過程。夢陽的神羅皇帝,幾位名震天下的諸侯國國君,蠻族的勃日帖??赤那思君王,阿日思蘭部汗王,巢及勒合??哈爾赤大薩滿,隼騎統領阿拉坦倉將軍,轟烈騎統領蘇和??賽罕,梵陽的滄海軍李暹統領,傲羽長射統領楊煜,打壓梵陽江湖二十年抬不起頭的大宦官郭阿蒙,被逼退位的茗禪皇帝……

彷彿這十年亂世,讓整座天下都凋零了。

而年輕的帝王們相互廝殺戰爭,好似斗獸,最終只有一個能活下來,結束這十年亂世流年。

史學家以為夢陽的林夕皇帝是亂世罹主,有一統天下的霸決和殺意,以為蠻族年輕的新君王蘇日勒和克??赤那思君王,會用蠻族武士的鐵蹄將南方的城闕踏成最豐美的牧場,以為梵陽新皇帝會靠著皇甫氏積蓄三百多年的財富,靠精明的算計與謀略,將天下收入囊中,甚至覺得不明不白死在帝都城外的李輕裘都可以算到亂世逐鹿的梟雄中去。

唯獨沒人料到這大好河山會被一個落寞世家子弟奪去。

人們對這位建立新皇朝的年輕人的印象,還停留在他還是夢陽諸侯國的世子時,穿著蔚藍色的長袍,胸前綉著一朵搖曳的風信子,怯生生地抓住護衛僕從的手,安安靜靜,不言不語。

那雙本是透明清澈的珊瑚紅色眼睛,變得滾燙猩紅,彷彿會噴薄出熾烈的火焰,把這座天下燒成焦土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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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陽皇宮中,皇甫茗禪的行宮被披堅執銳的武士嚴嚴實實包圍起來,除卻送水送飯的小太監外,任何人不得與這位失去帝位的皇帝接觸。武士手握重戈,腰懸輕弩,就是天上有一隻飛鳥也要射殺下來。

被囚禁在皇宮中的皇甫茗禪手中依舊轉著那圈菩提子念珠,冷清的皇宮中連個燒地龍火爐的侍從太監都沒有,冷得像冰窟。他盤腿而坐,呵出一口熱氣在手上,裹緊了紫金龍袍。

被自己兒子奪了皇位,再穿著這身龍袍,簡直就是天大的諷刺。

他心煩意亂又憤怒地將袍子扯下,擲在地上,轉過頭看也不想看一眼,可又立刻後悔了——今年除夕立春是一日,立春已過,冬意猶在,空曠行宮中冰冷更甚。

「茗禪先生不必妄自菲薄,還是要以龍體為重啊!」一道溫和蒼老的聲音響起。

皇甫茗禪猛地轉過身,看到一個清癯消瘦的老人拾起龍袍,重新將之披在他肩頭。

他手中的念珠突然斷開,被把玩得光滑明亮的菩提子散落一地,四散滾開。他眼睛睜圓了,神色慌亂:「你——你是尚吉城城主?」

「二十一年未見,很慶幸你還記得老夫是誰!」老人在這位梵陽先皇面前也不生分,隨和地盤腿坐下,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隨意一抹,四散滾落的菩提子從角落中滾出,跳動到老人掌心。

皇甫茗禪瞳孔猛地一縮,更確定這老人的身份了。

這件事只流傳在梵陽一代一代的皇帝之間,更準確地說,梵陽每換一位皇帝,這位老人就會見這名新皇帝一次,像是拜謁,又像是……敲打!彷彿在告訴新上任的皇帝,誰才是梵陽真正的主人。這神秘至極的老人在一代一代皇帝口口相傳間,竟已流傳了三百餘年,幾乎貫穿整個梵陽歷史,有多少皇帝都盼著這老人死去,卻不想他好似妖孽,老而不死,甚至有皇帝派出精銳刺客去尚吉城行刺,徒勞無功不說,反而莫名其妙丟了性命,被下一位皇位繼承人取而代之。

這老人幾乎就是梵陽活著的遺迹,不論梵陽皇帝如何更替,這位老人屹然不動,在尚吉城中冷眼看天下。

尚吉城儼然成了國中之國,當年郭阿蒙開始打壓江湖時,將敢於官府作對的武夫傳首江湖,在尚吉城外只是象徵性得一掠而過,不敢造次分毫,因此尚吉城成了不少武夫的庇難之處。

梵陽皇帝高高在上,至尊無匹,但只有皇帝自己心裡清楚,他們頭頂上還懸著一柄利劍,一個永生不死的妖孽。

皇甫茗禪穩住心神,沉聲道:「城主大人好雅興,按例你該見的是新皇帝吧?怎麼有心情來看一個被自己兒子推翻的過氣帝王?」

「無妨,無妨,太子殿下已是傀儡,大局既定,老夫再去就是畫蛇添足多此一舉了。」

「城主大人這是何意?」皇甫茗禪厲聲道。

「新晉的北辰將軍,是老夫看好的年輕人,太子殿下是他的傀儡,對他惟命是從,梵陽的皇帝說是北辰將軍夜星辰也未嘗不可!」

皇甫茗禪驚愕不已,接著怒極而笑,「城主大人當真是把江山社稷當作兒戲?靠妖術迷惑皇帝,不怕有損帝國氣運,惹來天譴么?」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老人溫文爾雅說道,珊瑚紅色的眼睛中閃著狡黠的光芒。

「夜星辰?夜氏,可是滅亡的夢陽諸侯夜氏?為何城主大人又看重這年輕人?過去這二十年,城主大人一直在力保西南李家,當年朕清洗軍界,放了李暹一馬,就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能默許李輕裘長大成人,也是不願撫了城主大人的意思,甚至生出過將朕的獨女賜婚給李輕裘的想法,李暹死後,賜了美謚武毅,賜了李輕裘與我朝祖制不符的世襲罔替滄海軍大都統之位……文愷與澤宇私下爭鬥,朕是要保李輕裘一命……」

「嗯,老夫很感謝茗禪先生將老夫交代的事惦記在心,只是世事難料啊,怎奈何出現了夜星辰!老夫與李暹的交情,不過是恩惠罷了。畢竟西南三郡緊挨著覓露森林,而覓露森林是老夫的故鄉,李暹替我守衛覓露森林,我保他三代榮華富貴,但老夫真正對路的則是夜星辰!若要說為何老夫將他看得比李家父子,比梵陽皇族,比江山社稷還重要……呵呵,他是老夫的故人之子,與老夫同出一脈,老夫枯等三百年,就是在等這個人……不知這個理由,茗禪先生可心服口服?」

皇甫茗禪低頭苦笑,笑聲蒼涼落寞,「二十多年以朕自居,都忘了皇位已失,不可再以朕稱呼。初見城主大人時,你呼我茗禪陛下,現在您呼我茗禪先生,世事難料,滄桑變化,可笑可笑!」

皇甫茗禪驟然神色猙獰,聲色凶戾,「你這老妖怪,妖怪啊!這世道妖魔作亂,安能太平?」

「的確,人類習慣將無法理解的事訴為鬼神作亂,事實上人類心裡的妖魔更可怕。過去上千年時間,咒術師都處在被人類迫害的地位,最後一個咒術師群落便是被您的先祖皇甫景瀾毀滅,而回魂師和預言師已經滅絕數百年……秘道種族與人類之間,難得安生。」城主依舊溫和地說著,那一串斷線的念珠在他手中旋轉不已,「因此老夫致力於遏制人類帝王的權利,這三百年間,梵陽.根深蒂固的門閥世家皆是被老夫扶植起來,當今梵陽廟堂,一多半六品以上大臣都是老夫的棋子,老夫只差一個契機,一個合適的人選,便能將整個梵陽朝廷連根拔起……夜星辰出現得恰到好處。」

「茗禪先生,咱們都是老傢伙了,別操這麼多閑心,看著年輕人折騰吧!今天來找你,就是想給你說說話,畢竟,梵陽三百多年國祚傳承,到你這裡就算斷了,現在坐在皇帝位子上的北辰皇帝,不過名存實亡的傀儡皇帝罷了。」

皇甫茗禪如遭雷殛,失神自語:「我是……我是亡國.之君么?三百年梵陽啊,到我手中斷了傳承?」

「江山天下,分分合合,這個千禧年以來,兩百三十六年金鳶皇朝,七十九年七國春秋亂世,四百八十九年靖煕皇朝,夢陽梵陽平分天下又是三百一十二年,天下分分合合是常事,看開就好,看開就好,不算亡國,順應天命吧!」老邁城主拍了拍皇甫茗禪的肩膀,將那一把念珠塞到他手中,站起身來。

也不見他如何動作,身影竟漸漸模糊,化為一道幻影,消失不見。

皇甫茗禪手中攥著一把菩提子,突然失聲笑了起來,整個大殿都迴響著他失心瘋的笑聲,瘋狂又刺耳。

笑著笑著,他又捂著臉嗚嗚哭了起來,罩在龍袍下的身子顫抖抽搐,聲音哽咽,斷續凄涼,如喪考妣。

手中的菩提子念珠順著指縫叮叮墜落,四散滾開。

二十年梵陽茗禪盛世毀於一旦,皇甫茗禪覺得他的皇朝,就像這散落的菩提子,從指間溜走,再也回不來了。

是夜,梵陽第十七任皇帝皇甫茗禪自縊而亡,懸在大樑上的,正是那一身九五至尊的紫金龍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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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世星辰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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