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敢問你幾分真心
對夢陽來說,這個年過得倉促了些。
本打算過完年,發起第二次對梵陽的戰爭,卻不料對手先聲奪人來了一手大軍壓境,氣勢洶洶,像是要報復去年夢陽對梵陽的血腥屠戮一般。夢陽廟堂立刻下令應對,大軍出征本該糧草先行,也變成了精銳鐵騎盡數出動,糧草輜重緊跟其後,邊防守備武士戒備森嚴,與敵軍遙遙相峙,時不時有小規模的短兵相接,箭矢互換,留下十數具屍體。無數游弋在暗中的鷹隼諜子和斥候武士提足了精神,嚴密監視彼此的一舉一動。大軍未戰之前,死的最多的便是游弩和斥候,而能勝任精銳游弩斥候的無一不是精銳中的精銳,每每有被射殺得像刺蝟般的斥候游弩被找回來時,總看得人心驚膽戰。
夢陽梵陽皆是國土遼闊,一東一西平分整個大陸,接壤的邊境線自南向北一線而下,但大多是山脈河澤茂林懸崖沙漠等險峻之地,真正能相互交通的不過斷斷續續五百餘里坦途,這大大減小的夢陽邊境守衛武士的壓力,但這幾百里的接壤之地定會成為一片修羅沙場,伏屍百萬。
無數烽火燧台盡燃,墨黑色的狼煙衝天而起,遮天蔽日,威嚴的武士披甲執槍腰懸輕弩佇立在烽火燧台上,冷冷看著遠處安營紮寨的梵陽武士。夢陽尚武是事實,建朝三百餘年來,幾大諸侯國相互角力比拼,比的就是軍力強盛否,各大諸侯王麾下的軍隊皆是強悍戰力,諸侯國被万俟皇族毀滅后,這些崢嶸戰力自然歸皇族統御,再加上長年與極北蠻族的對抗廝殺,夢陽武士的強悍就是這麼在血與火的洗禮下練就的。
更何況擁有了堪比蠻族轟烈鐵騎的精銳騎兵,一戰奔襲千里屠城十萬,試問除了蠻族與梵陽聯手,誰還能攖其鋒?
當夢陽林夕皇帝接到前方戰報,知曉梵陽大軍壓境,竟笑出聲來。新皇帝皇甫澤宇還是太年輕,太血氣方剛了,生怕世人因他篡位稱帝不服他,急切想用軍功來奠定自己地位么?是想學他當年那般,血勇殺親,親自上戰場與敵寇廝殺,博出一番至尊無上?笑話,真是笑話,想拿夢陽當墊腳石么?想報去年青河城屠城之仇?真是挑錯了對手!
皇帝信手將戰報丟到身邊太監懷裡,自斟自飲,仰頭笑道:「國師,這一次可是梵陽自己往刀口上撞,怪不得我!」
修羅嘴角帶著輕薄笑意,「提前恭喜陛下,陛下以『朕』稱,一統天下時日不遠!」
「待我一統梵陽,接著就北上降服蠻族,然後挖平荒和山脈,填平還日拉娜河,天下廣修驛路,車同軌書同文,馴服百姓,教化天下,徹徹底底將大好河山歸於万俟氏手中!」皇帝虛弱蒼白的臉上滲著汗珠,眼睛卻亮得可怕,像閃動在詭譎夜色中的獸。
「可是陛下,您是不是該定好皇位繼承人……儲君之位遲遲未立,您成就再高,也不過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難以長久。只怕一統天下后就如曇花一現,沒入歷史塵埃。夢陽万俟皇族枝葉凋零,陛下要早作打算啊!」
皇帝沉吟片刻,微微歪著腦袋,放下所有帝王的霸道與狂妄,柔聲說道:「的確,万俟氏衰敗了,是被我一手屠戮的,殺了兩位兄長,用他們的人頭逼死了父親,恐怕這世上沒有比我更不孝的兒子。我這樣的人,有何資格再為人父?呵呵,我怕我將來的孩子翻看史書時,讀到我的事迹,會怎麼看我?」
「可是陛下……儲君之事迫在眉睫?」
「不必國師多慮,我已擬好旨,若我身死,帝位傳給龍安王万俟澤瑞,當初只截去他雙手留下性命,就是為了保我万俟氏血脈不息。」皇帝輕聲說道,「國師,你說,我將帝位傳給龍安王,他會原諒我么?」
修羅搖了搖頭,一頭繚繞燃燒的鮮紅頭髮像蕩漾在水中,「人類最為記仇最為心胸狹隘,您這般待龍安王,看似仁至義盡不計前嫌,不盡其然,龍安王恐怕會更恨您幾分。興許他現在對您當年饒他一命心懷感激,您這一紙國儲詔書下達,反倒會令龍安王覺得您留他性命不過是替您接過琉璃龍翔袍坐上這皇位。「
修羅笑意更深,「就像留著一隻待宰的豬!」他上前一步,直視皇帝愈顯陰翳的眼睛,「陛下,帝王世家,何來這麼多柔骨情長?您是君,龍安王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帝君高高在上,何須在意螻蟻之微?」
「而且,陛下,您有些太沉醉皇后的柔情了,太過迷戀兒女情長不是好事。還記得當初對您說的話么?帝王高高在上,鐵石心腸,冷眼看天下,好似神明!神的胸膛里裝的是什麼?」修羅伸出修長手指,指尖抵在心口,像是要用手把心臟挖出來捧給皇帝看,「神的胸膛里裝著的,是冰冷的鐵石。」
「我是人,與你這永生不死的咒術師不同!」林夕皇帝睨視著他。
「可皇后不是人!」修羅淡淡地說,「活得越久,人性越泯滅,陛下**凡軀,終有老矣,皇后依舊是皇后,永生不滅,對她來說,您連她生命中一個小水花都算不得,您死了,她也不會有半分動容!」
「放肆!」林夕皇帝一掌拍在皇座上,怒聲呵斥,蒼白的臉上布滿怒容。
修羅低下頭,嘴角卻是笑著,聲音圓滑甜膩,「陛下莫動怒,是我失言了,陛下九五之尊,天地共主,怎可能會死?我只是想提醒陛下,人神有別,以凡人心思揣度神明心意,只怕水中撈月一場空。」
長久的沉默,皇帝只是淡淡地說:「我自有分寸。」
其實他已經亂了陣腳,此時他心煩意亂,甚至沒有聽清修羅的話。
猩紅眼睛的修羅眯起狹長的眼睛,望向東方天際,邪魅自語:「當年陛下放走了一隻孱弱無害的小白兔,現在也長成了獅子,操控一朝皇帝,蠱惑人心,借刀殺人,規避天罰,呵呵,學我學得倒是有模有樣。該說你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還是說你操之過急簡單無腦?」
他伸出手,五指彎曲如鷹爪,纖細的手指上骨節分明,冷笑道:「那就讓我告訴你,你和我的差距,到底在哪裡!」
修羅挺起胸膛,赤.裸的胸膛上肌肉線條流暢,他妖冶的臉上帶著毒.葯般的笑容,對皇帝躬身行禮道:「陛下,戰場上,夢陽大軍戰無不勝,但梵陽鬥志高昂,懷著報仇雪恨的決心來與夢陽交戰,我想,與其在戰場上碾壓他們的軀體,不如先瓦解他們的鬥志,讓他們知道,忤逆了夢陽皇帝至高無上的意志,會是什麼下場!」
「你打算什麼做?」皇帝一手按壓在太陽穴上,皺起眉頭。
「您看著就好,保證是一出大戲,相信我,不會讓您失望!」修羅邪氣地笑道。
「隨你去做吧,我累了,想休息一會!」皇帝閉起眼睛,輕聲說道。
「遵命,我最敬愛的陛下!」修羅修長的身形很有貴族風範地彎腰行禮,緩緩退了出去。
皇帝眉頭緊皺,用大拇指按壓著太陽穴,毫無血色的嘴唇喃喃自語:「人神有別么?」
縱然吾乃天子之尊,依舊難及你衣袍帶袖?
自除夕夜與皇后出行沁水園后這幾天,皇帝臉上笑容多了很多,這讓他死氣沉沉的臉上多了幾分生機。
可支撐他近乎迴光返照的笑容的,不過就是那一個懷抱,一聲百轉千回嬌柔嗓音的『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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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陽。
寧正覺得心裡有好多好多話要對郭爺爺說,其實她剛開始想說給夜星辰聽,可一想到他那判若兩人的態度,心就涼了半截。
尤其是那一聲『對不起』,錐心得疼,像是吞了一大口冰水,然後用了好久才將之化為熱淚。
她一個人孤零零坐在自己宮殿門口的台階上,雙手捧著下巴,獃獃地望著夜空。
似乎認識夜星辰后,她就變得不像自己了,不再是那個古靈精怪整天笑容燦爛的少女,像是懷著一個沉重又甜蜜的包袱,輕微一點的悸動都能令她心意迷亂,時常想著星辰在幹什麼,他在那裡,他會不會像自己想他一樣想著自己?
在尚吉城時,他們那麼要好,要分別時死去活來的,恨不得死也要死在一起。可是現在好不容易終於能在一起了,卻連話都說不上。
前後反差未免太大了!
是不是自己快死了,星辰也是那麼一副淡漠態度?她摘下無名指上的戒指——星辰送她的,捏著它,目光透過戒指的孔向夜空看去,一顆明亮的星星被戒指從浩瀚無邊的星空中圈了出來,就像千萬人中,她只看到了他一樣。
寧正垂頭喪氣地將戒指攥在手心裡,輕輕嘆了口氣。她舉目四望,皇宮裡靜悄悄的,彷彿空無一人。
父皇據說病疾,去了南方修養,二哥臨時接替皇位,大哥皇甫澤宇大年初一就不辭而別,去了封地,三哥連年也沒過就走了。
皇甫家的人好不容易聚在一起,連個年都沒好好過完,就這麼各奔東西分道揚鑣了。
郭爺爺也告老還鄉,沒見到最後一面,可能這輩子都見不上了。
星辰又是這個樣子,整天忙著他的事,對她的少女心思愛理不愛。
寧正第一次生出生無所戀死不足惜的可悲情緒。
她雙臂環抱膝蓋,將臉埋在臂彎,不看不聽,給自己留一片靜悄悄,只有天上的星辰與她為伴。
她是一朝皇女,天下皆由她擷取,她又孤零零一無所有,除去皇甫這個姓氏,她什麼也沒有。
「小姑娘,想讓夜星辰找你么?想看他究竟是不是真心愛你呢?想不想試試他對你究竟有幾分真心,幾分假意?」耳邊突然想起一道柔柔的聲音。
寧正猛地抬起頭,映入眼帘的是一張美得分不出性別的面龐,帶著邪魅的笑,眼睛彎成了天邊的月牙兒,火紅色的頭髮繚繞上天際。
來人的瞳孔與星辰的一樣,都是紅色的,只是他的眼睛更紅,比血還紅,還要熾烈。
寧正剛想要說話,那人伸出手指抵在纖薄鋒利的唇邊,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噓——公主殿下,我們跟夜星辰開一個玩笑好不好?看看他究竟愛你有幾分!」
那雙猩紅色的眼睛像是有無窮無盡的魔力,透過那雙眼睛,寧正看到了夢寐以求的畫面——她和星辰並肩站在一起,他挽著她的手,輕吻她的額頭,在她耳邊說著溫軟的情話,他們所站的地方落英繽紛,陽光明媚,溫暖宜人。
只有他們兩人的世外桃源。
她魔怔般站起身,木木地看著這個一身猩紅長袍的人,看著那雙猩紅的眼睛,彷彿忘了思考,忘了戒備,甚至忘了自己是誰。
她的手放鬆下來,那枚被摘下的戒指從指縫滑落,叮叮墜地,滾到台階下的陰影中不見了蹤影。
「好姑娘——我的好姑娘,那現在,跟我走吧,讓我們一起見證一下,夜星辰究竟有幾分野心,幾分真心,幾分神性,幾分魔性!」一襲紅袍的修羅聲音圓滑地說道,像一個妖言惑眾的鬼魅。
他一揮手,一道流光繞著他們周圍旋轉縈繞,周圍的景象越來越模糊,天上的星辰也變成了一個個模糊的光點,他們像是要融化在這夜色中。
消失不見。
翌日,一個驚人的消息從夢陽傳開,飛速傳遍夢陽和梵陽每個角落。
梵陽當朝公主皇甫寧正被虜,將在在夢陽與梵陽交界的一座荒城中,當眾斬首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