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終章
三百年前的覓露森林外。\\
綿延不絕的旌旗遮天蔽日,翻滾如浪,旗下的武士們鐵甲錚錚,隱在盔甲下的眼睛盯著這片森林間濃密的陰翳,等待進攻的號令。
這是建國二十年以來,夢陽和梵陽第一次聯手,過去二十年間,這兩個瓜分了靖熙皇朝版圖的新興帝國無休止地交戰,都想吞併另一方,成為新的天下共主。卻不想斷斷續續交戰了二十年,大陸上十五歲到六十歲的男人幾乎死絕,兩名年輕的帝王也從黑髮戰到了白頭。
這一次,他們聯手出兵,代表著靖熙皇朝末年開始持續了二十年的戰亂年代將要畫上休止符。
也代表了皇甫景瀾與万俟流年兩位皇帝決定親手了結這一段糾葛不清的恩怨。
此時兩位已經皺紋滿面頭髮花白的皇帝並肩站在山崖邊,遙望著這片靜謐的森林,眼睛里泛著回憶的光澤。
穿著黃金鎧甲的夢陽流年始皇帝將宵練劍插進面前,雙手拄著劍柄,笑道:「當年就是在這裡見到她的吧?現在都過去多少年了?「
身披柔韌皮甲的梵陽景瀾始皇帝思索片刻,「和她遊歷天下三年,推翻靖熙皇朝差不多用了九年,你我之間戰爭花了二十年,總共三十二年。」
「三十二年啊!你我都從黑髮變白頭,老了,老了,區區**凡胎,有幾個三十二年揮霍?」万俟流年挺直了腰,將一綹從頭盔下滑落出來的白髮從眼前理開,笑著感慨道。
皇甫景瀾瞥了他一眼,「老了就別穿鎧甲了,黃金本來就重,戰場上你穿這身鎧甲,體力都白白耗在甲胄上,還怎麼打仗?」
「嘿嘿,沒辦法,心性使然!老子好不容易當上皇帝,怎麼著還不披金戴銀耍耍?告訴你啊,就連我的枕頭都是用金鑲玉的,火耀金,羊脂水玉!當年遊歷天下想吃幾個包子連三個銅板都拿不出來,餓極了搶了店家幾個包子就跑,我摟著包子,你拉著夢梵,那叫一個風緊扯呼,哈哈哈!」威嚴的夢陽帝國始皇帝竟笑得像坊市裡的痞子混混,他笑了好一會兒才緩過氣來,神情又變得落寞了,悶聲道:「好久都沒這麼暢快地笑過了,本以為過了二十年見著你這張臭臉老子怎麼也笑不出來,真是奇了怪了!」
「你這心性,怎麼當皇帝,怎麼治理天下?怎麼要你的子民信服你?」皇甫景瀾沒有看他,只是遙望遠方。
「跟你這人說話真沒趣,總是這麼一本正經,當皇帝有什麼難得?一手拿著銀子官帽子,一手握著劍,表現好了賞銀子賞官帽子,表現不好一劍戳死他,難么?這二十年我就這麼治天下,你瞧瞧,我夢陽的軍隊壓著你梵陽打了二十年,打得你們直叫娘,你有半點脾氣?看看下面,我夢陽的軍隊往那一站,就比你梵陽的軍隊有氣勢!就跟咱兩站一塊,我就比你出彩,別不服,事實如此!」
皇甫景瀾沒有搭理他,一陣冷風吹來,他眯起眼睛,眼角的魚尾紋深深嵌進皮膚中,花白的頭髮隨風而動。興許是風吹得流了淚,他用手擦了擦,問道:「你還見過她么?我找了她二十多年,始終沒找到……」
万俟流年溫柔地笑了笑,「我見到她了,她一點都沒變,還是那麼美。這麼多年了,你我都老得不像樣子,她還是那麼美……」
逆著風,皇甫景瀾牙冠緊要,擠出兩個字:「妖孽!」
「可咱哥兩就是被這所謂的妖孽迷得神魂顛倒!說實話,我現在還深愛著她!」万俟流年眉眼迷醉地輕聲說道。
「你該不會中了她的媚術?」皇甫景瀾冷聲說道。
「你還有臉說我!」万俟流年也沒了好氣,「老子說要給她打天下,你湊什麼熱鬧?你他娘是故意礙我事的吧?你瞧瞧現在,夢陽梵陽一半一半的,說好了要給她天下,弄成這事了!老子皇帝還沒當兩天,邊境上就傳消息說梵陽大軍殺來了,我問為啥打仗?你說半壁江山拿不出手……啊呸,要真中毒了也是你中得比我深,還裝著一副滿不在乎大義凜然的樣子,偽君子偽君子,說得就是你這樣奪人之美的傢伙,君子成人之美懂不懂?真是的,還說是大戶人家讀過書的公子哥,一輩子書都讀到狗身上去了!」
皇甫景瀾皺起了眉頭,隱隱忍住怒意。他怒的並不是万俟流年的嘲諷,而是怒他的心思被戳穿。
万俟流年抽出劍,提在手中,「真要攻打這片森林?斥候消息說裡面起碼有二十多咒術師,要是打開了,就得源源不斷填人命去堵這個無底洞,務必要全部殺掉一個不留,否則不但你我要被永生不死的咒術師盯上,就連子孫後代也不得安穩。」
皇甫景瀾低聲道:「打!那女人是妖孽,魅惑天下,蠱惑人心,因為她,天下大亂這麼多年,不殺了她,怎麼告慰亡靈?」
「可是啊,皇甫景瀾,好好想一想,從頭到尾她向我們要過什麼嗎?剛帶她來到城市時,她看到滿大街從沒見過的新鮮玩意,她硬是能咬著嘴唇一聲不吭默默看著,從未開口要過,我看不過去,瞅著什麼小玩意就給她買下來,她開心就好!她雖然涉世未深,但還是女孩子心思,見到綢緞莊的鮮亮衣裳,步子都挪不開了,我跑去賭了些錢給她買了一身。皇甫景瀾,你是大世家出身的公子哥,我万俟流年沒法跟你比,你那時候總冷眼看我,說我這小心思也就哄哄姑娘可以,也對,我就這點本事,手裡有啥好的就給她瞧瞧,她看上啥了先弄到手再說,坑蒙拐騙偷啥下作手段都用上了!可是你景瀾大公子家大業大不缺錢花怎麼就想不到給她弄點沒見識過的新鮮玩意?還是說你習慣別人開口求你,夢梵不開口,你就不會去辦?」
皇甫景瀾猛地轉過身,眉宇間陰沉得可怕,每一道皺紋間都刻著可怕的氣勢,死死盯著万俟流年。
「你也別瞪我,沒用了,老子從沒怕過你!當年一無所有窮混混時不怕你,現在家大業大一朝皇帝了更不怕了!不服打一架,反正今天是要把話說清楚!」万俟流年將宵練劍提起,劍尖斜指向前,手背上已經泛出虯扎的青筋。
「咱兩雖然交情這麼些年,但你我心性不一樣!咱都喜歡夢梵,可我就是想給她全部,我手裡有啥好的都給她,見著更好的就偷就搶就掙,給她弄來她開心就好!你是高高在上的貴公子,更喜歡施捨,夢梵只要開口,她想要什麼你都捨得,可她是那種繞著你陪笑臉的鶯鶯燕燕么?」
「她跟我親近了,你又不樂意,也對,你平日就瞧不上我,眼看著夢梵要跟我走了,可不就著急了?她說咒術師深受世人迫害,被發現就是被鬧市燒死的下場,我就說那就讓全天下都不敢再迫害咒術師,就連這天下,老子也讓它命名『夢梵』!你聽了我這話,嗤笑一聲,就是那種既輕蔑又可笑的笑聲,等老子真一點一點打下靖熙皇朝的天下了,你又急了,變賣家當招兵買馬,非要跟我爭天下!等靖熙皇朝完蛋了,你跟我打了二十年仗,我是睡了你老婆了還是殺了你爹媽了你跟我這麼大仇?」
万俟流年乾裂的嘴唇里擠出一口唾沫啐在地上,低聲笑道:「皇甫景瀾,說句掏心窩子的話,你別不愛聽!與我相比,你沒那麼喜歡夢梵,與其說你在和我爭夢梵,不如說你在和我爭意氣,你見不得我比你強,見不得夢梵那種神仙一樣的姑娘跟我親近,對不對?包括這二十年夢陽和梵陽打仗,你也只是想把我打垮,證明我這個痞子混混沒資格當皇帝,對不對?現在不打了,決定殺了夢梵,也是你心裡的魔障在作怪,無非就是你得不到的女人,誰也別想得到,對不對?」
万俟流年呵呵冷笑,在凌冽的風中無比刺耳,「你一口咬定夢梵是妖孽,其實心底里,你才是妖魔!」
忽有方寸雷音炸響,梵陽帝國始皇帝怒極出槍,九尺槍鋒以迅雷之勢攢刺而出,如一條墨黑色的蛟龍,帶著破空之音朝万俟流年喉嚨刺去。
鏗鏘之聲爆響,万俟流年提劍封於喉前,用劍身擋住了這致命一擊,腳下仍是被頂得向後退去數步,
他冷笑道:「看到了沒?皇甫景瀾,這就是你心裡的妖魔,你性格里有一種極具毀滅性的東西,遲早有一天會毀了你!」
「你看看我們現在都成什麼樣了?都是頭髮花白的老傢伙了,還要拚死相向,這麼多年交情,真是活到狗身上去了!」万俟流年突然將劍丟到地上,老淚縱橫,聲音哽咽。
「你要殺夢梵,我不攔你,我也攔不住你!我的武士交給你,你自己動手,我不想看到!從今天起,你我二人恩斷義絕,再無牽連。」万俟流年拾起宵練劍,轉身離開,大步向前走,毅然決然不回頭。
皇甫景瀾提著槍,槍鋒對準万俟流年的后心,他有把握一槍把這個人通透,殺了他,天下就是他一個人的了!
他看著万俟流年越走越遠,猶豫躊躇。用槍者最忌陣前猶豫,槍術極霸烈,靠的就是出槍時一往無前的霸道和決絕,稍微的優柔猶豫都會令槍勢大打折扣。
他終究還是把槍放了下來,任憑万俟流年離開。
這個傢伙,將后心暴露給他,不就是在賭他那未泯的良心么?万俟流年,你非要在訣別之前也要辱我一場么?
可是殺了你,這天下只留我一個,那就太寂寞了啊!
「皇甫……景瀾……」身後的風中傳來一聲冰冷的呢喃。
皇甫景瀾猛地回頭,看到那張朝思暮想的絕美面龐,臉上剛露出欣喜,卻又皺起眉頭,「你是誰?夢梵么?她沒有這麼冷冽的氣勢,夢梵只是個溫軟的女子,你又是誰?」
「我就是夢梵?神!」她蒼白的臉上露出動人的笑靨,「不過我是三百年後的夢梵!」
她伸手握住了他的長槍,不見如何發力,卻壓製得他動彈不得。
皇甫景瀾眉宇間陰翳更深,狠狠擠出一句話:「妖魔!「
「呵呵……」女子柔聲笑了笑,她的長發在風中飄揚,像一朵搖曳的風信子,「流年有一句話說得沒錯,你心裏面裝著的,才是妖魔!」
她嫵媚輕笑,像一個魅惑的妖精,硃紅色的唇湊近他的耳畔,「說句心裡話,你和流年爭天下,從一開始你就輸了!」
她看到皇甫景瀾的眼睛閃動著難以置信的光芒,笑得更加燦爛嫵媚,「因為啊,就算你贏了天下,我喜歡的人,還是万俟流年,與你比起來,他是個更溫柔的男人呢!與你的氣度雍容相比,他更像猛虎輕嗅薔薇,更懂體諒別人的心思……」
三百年後的夢梵慢慢向後退去,腳后就是山崖,她笑意飛揚,輕輕歪了歪腦袋,露出一個俏皮的笑臉。起風了,她衣袂裙裾搖曳,窈窕的身影向天空飄去,像乘著風的燕子,消失不見。
皇甫景瀾雙手握緊了槍,蒼老的面容猙獰似鬼,看著那朝思暮想的人兒消失不見,心痛不已。
他憤怒咆哮,整個山崖上都是他蘊含狂怒的吼聲。
「傳我令,殺,燒了這片森林,裡面的活物一個不剩,全部殺光,一個不留!」
皇帝至高無上的命令被傳達下去,披堅執銳的武士們浩浩蕩蕩開進覓露森林中。
遠處的密林間,鳥雀驚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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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星辰頭暈目眩地落地了,像是從空中被拋了出來。
他環視四周,只看到層層疊疊的森林,頭頂滿是斑駁的樹葉,林間陰翳,不見陽光。
似乎有人在盯著他看,他猛地轉身,看到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正掩在一棵大樹后,珊瑚紅的清澈眼睛怯生生地偷偷看他。夜星辰如見虎狼,後撤一步,擺出拒敵的架勢。
錯不了的,就算化成灰,他也記得這張臉!
是修羅!
男孩頭髮是烏黑色的,穿著柔和的白色袍子,小心地從樹後走出來,弱弱地問道:「哥哥你也是咒術師么?」
夜星辰愣了一瞬,這才反應過來,這是三百年前的修羅,那時他還是個孩子,還心思單純。他定睛細看,果真是個漂亮的小人兒,咒術師本就擁有完美似天神的容貌,少年時的修羅還沒有那份邪氣,模樣清麗倒像個女孩。
他突然眯起眼睛笑了,露出尖尖的小虎牙,「哥哥你就是咒術師,你的眼睛和我的一樣!為什麼以前從沒見過你?你是新來的么?」
夜星辰收起心中的防備,對這個孩子也露出笑容,「沒錯啊,我第一次來這裡,想找個人!」
他隱在袍子中的手已經結出手印,積蓄殺意準備殺了這個禍患!
殺了少年時的修羅,也就不會有未來的修羅了吧?
「大哥哥,我叫路西烏斯,你叫什麼名字?」他眨著清純的眼睛望了過來。
夜星辰看到那雙不染纖塵的眼睛,終究還是放下了殺意。路西烏斯,誰能料到這個孩子會在三百年後攪得天下大亂?可擁有這雙純凈透明的眸子,要做出這等兇殘可怕之事,需要多大的決絕?
他溫和地笑了笑,走上前,揉著他的頭髮,「我找夢梵,你認識她么?」
一聽到夢梵的名字,路西烏斯雀躍地拍著手,「當然認識啊,覓露森林裡的咒術師都認識她,夢梵姐姐是我們的守護神,我帶你去找她!」
「我就在這裡呀!」一道溫柔的嗓音響起,他們循著聲音望去,路西烏斯開心地奔過去,夜星辰卻紅了眼睛。
他無聲地喃喃道:「娘親——」
路西烏斯抓著夢梵的手,指著夜星辰說道:「姐姐,這個大哥哥找你!」
「我知道了!你先回村子里吧,去找你凱恩叔叔,告訴他有人類軍隊進來,帶著大家逃,能逃多少逃多少!」夢梵微笑著揉了揉路西烏斯的頭髮。
孩子眼中流露出恐懼,「姐姐那你呢?」
「我會去找你們的,你現在就回去,告訴凱恩叔叔,讓他按計劃行事!你要聽話,知道么?」
孩子堅毅地點點頭,轉身朝森林更深處奔去。
夢梵輕嘆一聲說道:「也只能這樣了,能救多少人就救多少人吧!」她看向夜星辰,上下打量著他,露出欣慰的笑容,「孩子,這麼多年,苦了你了!」
這一刻,夜星辰的眼淚決了堤,淚水肆意縱橫,順著臉頰滾落在地,這麼多年艱難困苦,就是為了救出母親。這也是七年以來,他第一次離這麼近看到她。
「我知道我這個母親很不稱職,幾乎對你不聞不問,興許三百年鑽研三大秘術,我的人性真的所剩無幾了。」夢梵走上前來,輕輕擁抱住兒子,端詳著他的臉,「我的時間不多,我集結三大秘術於一身,化身為神,就是想回到三百年前,以一個局外人的身份看看當年的恩怨,了卻心事!
「我已經是神明了,我的過去,現在,未來,全都凝縮為一,我將飛往天闕成為規則神。臨走之前,你有什麼心愿么?」夢梵看著個頭已經比他還高的兒子,笑容溫軟。
「就不能多留一會么?」夜星辰哀愁地問道。
「不能啊,本該在凝練三大秘術后,就飛升天闕,現在這般已是強行逗留人間,再拖下去我也不知道有什麼後果!我也很想多陪你幾天,就像個普通母親一樣,好好看看兒子!」夢梵語氣急迫了些,「你回到三百年後,別殺夢陽林夕皇帝,那是個可憐人,他氣運潰散,已經活不了幾年了,不再是你的阻礙。修羅的命數我已經改動了,只會有路西烏斯,不再有嗜血的修羅,這是我不破壞規則的前提下,對歷史最大的變動。你這麼些年惦記的那個姑娘,雨萌??額爾敦刻圖,我也會復活她。」
夢梵的身影漸漸淡去,像是慢慢變得透明,就連聲音也虛無縹緲起來,「星辰,今後無論在何處,我都會陪著你,我會化為冥冥中的規則之神,我會無處不在,默默地看著你,為你祈福,為你保佑!」
夜星辰眼前的光線突然升騰扭曲起來,他感到身子被狠狠向後拽去,接著墜入無限的虛空中。
夢梵對著他溫柔的微笑,三百年的恩怨,就這樣一笑泯之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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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夜星辰再次回過神來,他已經站在了夢陽皇宮中,夢陽帝國權力中樞的摘星殿近在眼前。他緩緩踏上台階,朝大殿中走去,宮殿最高處的皇座上,林夕皇帝披著琉璃龍翔袍,居高臨下俯視著他。
皇帝蒼白的臉上毫無血色,本是灰白色的頭髮更接近於純白,面頰更加深陷消瘦。他看到夜星辰進來,虛弱笑道:「你是來殺我的么?」
夜星辰輕輕搖頭,「我不殺你,她不讓我殺你,說你是個可憐人!」
「她?是皇后么?是白顏么?」林夕皇帝睜圓了眼睛看著他,眼中滿是期待。
夜星辰迎著他的眼睛,緩緩點頭。
皇帝如釋重負,背靠著皇座,嘴角含笑。
「我這一生,如履薄冰,弒殺兄長,逼死父親,殘殺忠臣,截斷胞弟雙手,掀起戰爭牽連人命無數!這麼些年,我夜不能寐,頭痛欲裂,縹緲城上空的雲霧好似有冤魂嘶吼,這是我的報應!」皇帝失聲笑道,「到頭來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我和修羅國師謀划的大事,終究只是一場笑談!」
皇帝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他雙手掐著自己喉嚨,胸膛起伏似浪,從皇座上跌倒下來,披著琉璃龍翔袍的身子滾下高高的台階,像從神龕中墜落的神祗,像天空中的鷹折斷了翅膀,像一顆隕落的星辰。
夜星辰忙奔過去,想攙扶起他,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這麼做,他是有無數個理由可以恨他的,可看到林夕皇帝這個樣子,他又生不出恨意來。
將死之人,何必計較?
他剛一蹲下身,皇帝消瘦虯扎的手指就攥住了他的胳膊,死死盯著他的眼睛,漆黑的眼睛與珊瑚紅色的眸子對視住了。
「你的眼睛,和夢梵的一模一樣!」皇帝嘶聲喃喃,「夢梵,我當上皇帝,以天下為敵,不惜出賣氣數命運,也要為你奪得天下。要讓這天下合二為一,將一個完整的夢梵皇朝捧到你面前……我愛你若此,你愛我否?」
皇帝眼前的景象已經模糊幻化了,儘是將死之人才能看到的幻象,他感覺自己在慢慢下沉,在沉入無盡的黑暗深淵中。眼前浮現出夢梵的臉龐,他伸手觸碰,想抓住她的手,想跟著她去任何地方,只要和她在一起就好!
視線越來越模糊,光線在漸漸暗去,眼皮沉重得想要合上,他一遍一遍喃喃著:「我愛你若此,你愛我否?」
耳畔傳來一道溫柔的聲音,就像除夕夜時,在沁水園中,白顏皇后那百轉千回的嬌柔嗓音:「愛過!」
皇帝嘴角浮現笑意,鬆開了手,不再掙扎勉強,任憑無止境的黑暗將他包圍,像墜入了最溫柔的懷抱。
林夕七年一月二十八日,夢陽最後一任皇帝隕落。
夜星辰看著林夕皇帝万俟君咽氣,竟覺得些悵然若失,像失去了目標,失去了活下去的意義。
這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通往天下共主的道路已暢通無阻,他只需走上台階,坐上華麗的皇座,就能君臨天下。
「星辰!」
夜星辰回頭看去,迎上了一雙碧綠的眸子。
他像飛翔了很久很久的飛鳥,終於找到了可以棲身的樹枝,他迎著那道身影奔了過去,將她緊緊擁入懷中,面頰埋在她的肩頭,失聲痛哭。
「結束了,寧正,一切都結束了!我再不會留下你一個人,我再不想失去你!」夜星辰哽咽著說道。
寧正愣了一瞬,接著輕柔地笑了,輕輕拍著他的背,在他耳畔溫柔地說:「我知道你的心意!我不怪你,我知道你會來救我!」
「我們今後永遠在一起,再也不分開!」夜星辰嘶聲說道,啜泣聲在宮殿中迴轉不絕。
兩個人兒緊緊擁抱在一起,像海岸邊亘古不移的礁石,他們在一起就是永恆,就是唯一。
此時,極北經年不化的雪山上,一個躺在巨大冰晶中,穿著雪白狐裘小襖,馬步裙火紅燦爛的女孩緩緩睜開了眼。
她身邊雪白的白蓮花瓣上落著晶瑩的雪花。
夜空穹頂星漢燦爛,她微微笑著,閃爍的星星彷彿也在對她靜謐地微笑。
「一睜開眼就能看到滿天星辰,真好啊!」
(本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