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燈紅酒綠
天空是死沉沉的灰色,搖搖欲墜的太陽斜斜掛在屋角上,似已無力穿透這個大都市的沉悶氣息。
街上的行人漸漸少了起來,在這裡生活慣了的人們早已明白什麼時候該做什麼事,就算有天大的事,晚上能不出來的,還是不要出來的為好。
有風吹來,捲起地上雜亂的都市報,如秋風中的殘葉般打著千卷,慢慢墮進某個陰暗的角落處。
街角處一個十字路口,算是這一地頭最繁榮的地方。
百花都就在這裡。
這地方有許多店鋪是白天營業的,也有些是晚上才開始工作的,而且通常晚上開鋪的小店,生意好像都特別的好,百花都就是這一種。
周圍開始暗起來,「百花都」三個字卻越來越亮,在遠遠的地方都能看得到,紅色的熒光字,彷彿透出一種詭異的吸引力。
外邊死氣沉沉,裡邊卻熱鬧得很,如果行人走過這裡,十個有九個都會引不住走進來瞧瞧。
天還沒完全黑,許多人就來這裡尋樂子了,百花都就是讓有錢人尋樂子的地方。無論在什麼年代,在什麼地方,有錢的人總不會少的。
這裡雖然也提供小食,不過這裡最受歡迎的卻是酒,洋酒。這些口袋裡裝滿銀元的紳士們,總覺得喝洋酒總比國酒要高貴得多。
不過無論是多麼紳士的上等人,幾杯酒下肚后,就會變成另一種人,變得與一般的市井無賴無異,有些變得甚至比地痞無賴更低劣的人。
這就是這個社會的準則,只要你有大把大把的錢,無論你是如何的豬狗不如,也是一個上等人。
貴賓們情緒高漲,店內的服務也忙著工作,猜玫聲,搖骰子聲,吆喝聲,怒罵聲集在一起,讓這個本就熱鬧非凡的百花都更添熱氣,與普通的菜市場沒有什麼區別——也許唯一有區別的就是在菜市場上為兩毛錢爭得面紅耳赤的是素質低下的人,而在這裡罵著粗口,噴著酒氣的所謂大亨們,則是社會的精英。
牆上的大擺鐘剛敲響七下,許小姐又開始勸酒了,她手裡拿著的高腳玻璃酒杯,無論什麼時候都不會空著。她的人不斷在人群中穿插著,猶如一隻在狼群里翩翩起舞的蝴蝶。
許小姐就是許薔薇——在百花都里的歌舞女當然以花為名,薔薇就是最美麗,最刺手的花,許小姐也許就是這樣的人。
她笑得很好看,眼睛既大,又亮,彷彿還透著懾人的光芒,人們不斷呼喊著她的名字,她也不斷地向人們點著頭。
她知道自己是主角——她每天晚上都是這裡的主角。
所以她早已習慣了被注視的感覺,而且表現得落落大方,有時她的手明明想伸到別人手上,等別人醒悟過來的時候,她又縮了回去,然後嬌笑著逃往另一邊。
她早已學會了如何引誘他人和控制自己。
店內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也許只有一個人沒有看她。
這個人手裡拿著一塊抹布,獨自一個人閃在角落裡,別人雖沒注意到他,他也好像沒注意到別的人,他只是低著頭,專心致致地抹著吧台上的痕迹,彷彿除了面前的吧台外,眼前什麼東西也沒有。
這個紛紛繞繞的世界也好像也與他無關,這邊雜亂而吵鬧的景象已被他眼前的吧台隔斷開來了。
許小姐也似乎早已知道這個人的脾氣,她邁著舞姿般的步子向這邊走來,靠在吧台上,輕輕吮了一口酒,回過頭來咪著眼笑了笑,道:「喂,你怎麼又在抹台,經理不是已經升你的職了么?」
這人沒回答她,回答她的是另一個服務員,「許大姐,你就別管他了,你又不知道他是個木頭人……」
「噓」許小姐用手勢打斷了他,笑道:「他雖然叫小木,可是我知道他絕不是個木頭人。」
小木?這算什麼名字,這又算是個怎樣的人?
小木終於把眼睛從台上移到面前,忽然笑道:「人怎麼會是木頭?樹木沒有心卻依舊能夠生長,可是人若傷了心,就很難活得下去了。」他雖然在笑,可是他的笑容中彷彿帶著說不出的譏誚之意,也不知道是在諷刺別人,還是在嘲笑著自己。
許小姐忽然一下子變得痴了,她側過頭,痴痴地望著他,竟已忘記了說話。這個人平時冷然的樣子雖然有種說不出的孤寂味道,可是想不到他笑的時候卻像換了個人似的。
特別是他的眼睛,誰也不知道這雙憂鬱的眼睛笑起來的時候竟會變得這麼明亮,只是一瞬間就能把人的注意力吸引住。
可惜這只是一剎那間的事,因為他又低下頭去刷他的吧台,連看都不願意再看前面一眼,好像冷冰冰的吧台比人要好看得多。
許薔薇仰起頭,一把將酒倒進肚子里,笑著離開了,笑容中彷彿也帶著些凄涼的意味。
門口突然傳來一片吵雜的響聲,讓本來就亂鬨哄的氣氛一下子變靜了。這也是一種很奇怪的現象,本來就嘈雜無比的畫面,如果突然被更吵亂的響聲打斷,場面就會變得安靜起來。
外面慢慢走進一個人,黑衣黑褲黑鞋子。「那不是魏大爺嗎?」
百花都內的服務員都認得這個人,包括許薔薇在內全都低著頭,用最恭敬的態度迎接來人。
走進來的這人也並不是很老,而是很年輕,大爺也不是指年紀大的人,通常都是指口袋裡有錢的人。
店內其他客人紛紛退開,給他讓開一條路,這些人似乎對這個魏大爺也充滿恭敬。
恭敬之中帶著畏懼與害怕。
被稱為魏大爺的年輕人向櫃檯走去,走得很慢。他剛毅的臉上面無表情,彷彿這裡的人都欠著他錢一樣。
「給我來兩半打沒開封的法國白蘭地,送到外面的車上。」他指了指百花都門口對外的街口,然後掏出一張白紙,丟在櫃檯上,冷聲道:「貨送完后,到萬通銀行去,無論是支票還是銀元都能隨時付給你。」
服務員拿著白紙的手在發抖,他哆嗦著:「大……大概什麼時候?」
這人剛走出兩步,又回過頭來盯了眼他,長著一字胡的嘴唇微微抖動了下,「什麼時候都可以。」
他的眼睛似乎往一邊抹著台的小木撇去,這時候小木突然彎下腰去,似乎要撿什麼,把整個身體都縮在吧台後面。
魏大爺抖了抖衣服,大步向門外踱去。
等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后,眾人才鬆了一口氣,無論是百花都內的服務員還是那些所謂的貴賓們,都狠狠呼了一口氣。
「你看,這就是大人物的氣派。」服務員在調笑著,眼睛射出嚮往的光芒。這些生活在社會最低層的人,始終都期望有朝一日能飛黃騰達,脫離貧困的苦海,可是誰又能保證脫離了這個苦海后,下一步不會踏進另一個苦海?
「你懂什麼,這個魏中只是個小人物,只是魏洋的跑腿,要我說,像魏洋魏大爺那種人物,才真的算是個大人物。」另一個服務員豎起大姆指。
「你就吹牛吧,你說他不是大人物,剛才為什麼會被嚇得腿在發著抖?」
「你小子說什麼,你說我腿在發抖,不知道是誰差點要尿褲子了……」
小木這個時候忽然望著街外發著呆,目光中似乎充滿了痛苦的神色。
「喂,你在看什麼?」在他旁邊的服務員也望著門口,奇怪地瞥了眼小木。
這個人在百花都里是小木唯一的朋友,叫丁小虎。在百花都里,也只有他是一直以來都關心小木。
「沒什麼。」小木回過神來,眼中閃過一種奇妙的神色,轉過身去整理身後的酒架。
丁小虎聳了聳肩,往門外瞧了眼,這時候門外的黑色轎車的車窗上正好有一道精銳的目光向這邊掃來。
丁小虎被瞧得有些膽怯起來,他不由自主地推了推小木,道:「喂,你看……」
「看什麼?」小木回過頭來,面無表情的。
丁小虎喃喃道:「沒什麼,人已經走了。」他嘆了口氣,彷彿全身都已虛脫了。
「你知道他是什麼人嗎?」丁小虎忽然帶著神秘的口吻問著小木。
「不知道。」小木刷著酒架,不太想搭理他。
「你當然不知道,可是我知道他並不是個普通人。」丁小虎興趣一下子上來了,「如果我估計得沒有錯,車裡那人肯定是蔣氏商會的第二把手,大富豪魏洋。」
「哦。」
「一看那高級的轎車就知道了,一般的人哪有那麼豪華的轎車的。」丁小虎繼續道:「真想不到像魏洋這樣的大人物也喜歡店裡的白蘭地,如果有機會結識到他的話,那我這輩子都不用愁了。」
小木拿擦台的手停了下來,眼睛望著酒架,似乎對著酒架說話:「你若結識到他,恐怕這輩子就完了。」
丁小虎卻好像沒有聽到他的話,他的目光中已露出嚮往的神色。
要說蔣氏商會在這個大都市中的地位,那真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蔣氏商會的第一把手蔣英才,一直都是個傳奇般的人物,而且很少人能見得到他的真面目。因為商會在外面走動的大人物,最高層的就是商會的二把手,魏洋。
蔣英才在十多年前就像消失了一樣,從來沒有人聽過他的消息,而且誰也打聽不出他的下落。
有人說像他那樣的大人物是足不出戶的,家裡已經是最高級的享受了。
有人說就算蔣英才要出來,也是一早安排好,從來不會走漏風聲的。
傳說中的人物總是帶著十分濃烈的傳奇色彩。
在這個大都市中,蔣英才不僅是許多女人頃慕的對象,而且還是許多男人的崇拜者,特別是新一代的年輕小夥子,他們早已把這個傳奇般的人物當神來膜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