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一無所有
天還是那樣寒冷,小木獨自一人走回有著自己一片小天地的窩中,這時候門突然「吱呀」一聲推開了。
陳露從裡面探出頭來,看見小木的身影,臉上焦急的表情變成了關切之意,「我聽到腳步聲,就知道你回來了,你沒有事吧?」
雖然只是一句很普通的問候,可是語氣中關切之意卻顯而易見。
小木點點頭,道:「我沒事。」
陳露道:「沒事就好。」她轉過身來,帶小木進入屋子,「剛才你跟那人走後,許大姐也急急忙忙走了,說突然有急事。」
小木坐下來,喝了口陳露為她倒的水,道:「我知道了,爺爺呢?」
陳露笑道:「你走後,我們一直在等著你回來,可是爺爺他年紀大了,熬不了夜,所以我硬要他睡去了。」
小木看著這個雖然有時會俗氣,但孝心至上的女人,心裡一陣愧疚,「這麼寒冷的夜晚你們還要等我,真對不起。」
陳露拍了拍他的肩膀,親切笑道:「以後不許你再說對不起三個字,我們可是一家人啊。」她轉身向廚房走後,「你一定餓了,我去幫你熱熱飯菜。」
「陳露。」小木一把拉住她,道:「我……不餓,你不用去熱了。」
陳露看了眼他,眼角忽然跳了下,道:「你怎麼了,臉色怎麼這麼難看?」
小木沉默了一會,良久,才慢慢道:「我要走了。」
「走,這麼夜了上哪兒去?」陳露勉強笑道:「外面風大,天氣又冷,有什麼事到明天再去吧。」
小木看著她的眼睛,慢慢道:「我真的要走了……走了以後就不會回來。」
陳露臉色變得慘白,道:「你在胡說什麼?」
小木黯然道:「我已經打擾了你們三年,現在是時候要離開了。」
陳露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為什麼突然要走?」
小木站了起來,望著她,臉上也充滿了痛苦之色,「我在這裡住了剛好整整三年,三年來,你和爺爺對我如親人般照顧,這點我永遠都不會忘記。」
陳露還在笑,可是已笑得十分勉強,「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一定是那人對你說了什麼,你是不是怕連累到我們?你說呀。」
小木道:「我沒什麼可說的,你和爺爺都是好人,應該有屬於自己的生活,我走了對你們只有好處。」
陳露眼中已有了淚光,「你已決定了要走?」
小木避過她的目光,點了點頭。
陳露沉默了一會,忽然用手擦了擦含在眼中的淚水,道:「你若真要走,那就吃了飯再走,我現在就去幫你熱熱。」她不理小木,徑直向廚房走去,可是她也不再勸他,因為她明白小木的性格,一旦是他決定了的事,就沒有改變的餘地。
桌上又裝滿了熱氣騰騰的飯菜,一時間寒冷的冬夜突然變得溫暖。
陳露為小木裝著飯,道:「我記得三年前,正好也是冬至,天氣特別的冷,外面還下著大雪。我在煮著飯,爺爺卻把你帶回來了。」
時光好像剎那間回到了三年前,小木似乎在回憶著這三年是怎樣過來的。「我記得那天晚上喝了很多酒,第二天醒來就發現躺在你家了。」
陳露笑道:「那時候你簡直就像個死人一樣,已經醉得不成樣子了,我當時還問爺爺為什麼帶個半死不活的人回來。」
小木道:「爺爺當時說了什麼。」
陳露想了想,道:「爺爺說,如果不帶你回來,明天你就會死在雪霜里了。」她又想了下,笑道:「然後我就和爺爺一起把你架到暖坑上,當時你的臉色已經發青了,不過還是不醒人事,我還以為你救不活了呢。」
小木也笑了,他忽然舉起杯來喝了一口酒,過了很久,才慢慢道:「如果當時就死了,說不定是件不好事,也就不會像現在這樣這麼多煩惱了。」
他在笑著,眼中卻又露出了痛苦的神色,然後又喝了一杯酒。
二人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只聽見外面的北風呼嘯地席捲著地上的一切。
陳露也淺淺喝了口酒,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我知道你要走,沒有人能勸得住,我也知道你要走,肯定有你的理由。」她望著小木,聲音有些顫抖,「可是你若是為了不連累我們而選擇離開,那就是錯了。」她一字字道:「我們早已經是一家人,有什麼事都應該共同承擔。你要走,只因你不當我們是一家人。」
小木的臉色似已有些麻木,「無論你怎麼說我,我都不會怪你,因為這一切都是我的錯。」他笑了笑,笑容是那麼凄涼,「或許你說得對,我並沒有將我們當成一家人,因為我沒有資格。」
他慢慢道:「我不配得到你們照顧,也不配去愛人,我給別人帶來的,不會是幸福,只有痛苦。」他站起來,轉過身,一步步向門外走去。
陳露看著他瘦弱的身影,淚水又不禁湧出眼眶,「我知道你只是把我當作很普通的朋友,從你看文雪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了,你心裡只有她,為了她,你什麼事情都會做,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我?」女人總有一種神秘的第六感,能感覺到一些看不出來的事。
小木剛跨出門檻,聽到她的話,停下了腳步,他的身子忽然微微顫抖起來,忽然回過頭,一字字道:「我只想告訴你,我從來沒有把你當作普通朋友,也從來沒有忽視過你。你說我為了文雪什麼事情都會做,但我現在告訴你,換作是你,我也一樣會做。因為你和文雪都是我此生的好朋友。」
他說完這句話,就走進了黑暗中,這一走,就永遠不會回頭。
陳露本來右手撐在檯面上,忽然軟了下去,臉上的淚水也模糊了雙眼,她終於啕嚎大哭起來。
小木眼中沒有淚,他的淚在多年前就已經流光了。
選擇離開這裡,如果是一個痛苦的選擇,可是留下來卻會變得更痛苦。他本就不是這一類人,留來來只會傷害這些善良的平凡人,所以他只好走。
但走了又怎樣呢?難道他們就沒有受到傷害嗎?
人的關係為什麼會這麼奇怪,有時候明明只是想對方過得更好,可是為何卻會彼此傷害?
愛,若是人們世上追求的最大幸福,為什麼有時會變得如此痛苦?
小木走在這個沉靜的大都市裡,任由北風卷進他的身子。
白天車水馬龍,人馬叫囂的大都市,四處都彰顯熱鬧的氣息,可是有誰知道在深夜的時候它會變得如此沉默?
是人沉默,還是城市也沉默?
小木如一根隨風飄的野草,風吹到哪裡,他就走到哪裡。
三年的平凡生活本已令他變了另一個人,可是在他內心深處的自己是否真的變過?
這點誰都無法確定,就連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三年時光轉眼而逝,可是他發現三年過後,他還是一無所有,還是三年前那個無家可歸的人。
他本想將過去永遠埋在心內的最底層,不讓自己再去想起。可是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那些快樂的,痛苦的記憶全都如羽毛般浮現在水面,清晰地擺在眼前,抹也抹不掉。
人生本就有許多無法控制的事,你越想擺脫它,它就把你纏得越緊。
「年輕人,進來坐一下嗎?」小木在街道上盲目徘徊著,忽然聽到有人叫他。
那是一間火鍋店,裡面透出的熱氣變成一種讓他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夜色已經很深了,可是這間火鍋點卻沒有絲毫的疲倦,裡面還是有許多人的。
小木掀開門口的布幔,就看見一個男人斜斜坐在一張木桌旁,他面前一個火鍋在冒著熱泡,十分誘人,可是他的手卻在剝著花生,一粒花生,一口酒,花生殼已像個小山丘般隆起來了,他也不知吃了多少顆,可是他還是在津津有味地嚼著,彷彿花生就是這世上最美味的東西。
小木道:「原來是你。」小木認得這人,就是那天幫他救了文雪的史川雲。
「外面天寒地凍的,吃些東西暖暖身子。」史川雲揭開火鍋蓋,滾起一陣香辣的熱氣,他眯著眼睛道:「這麼晚了你怎麼還在外面跑?」
小木苦笑道:「你不是也一樣?」
史川雲用筷子將桌子上的生牛肉片,牛肉丸,切得薄薄的生魚片放在湯里,搞動了一下,微笑道:「你不同我,我只是個在外面混的潦倒漢子,既沒有妻室,也沒有朋友,能到哪裡去?」
小木怔了下,忽然低下頭來,輕聲道:「誰說我們不一樣?」
史川雲好像沒有聽見他的話,繼續往湯里加些辣椒,和切得嫩嫩的生薑片,道:「現在的小夥子很喜歡耍脾氣,感覺受了少少委屈就喜歡鬧離家出走。」他坐下來含笑望著小木,道:「若是我有家,有疼愛我的父母,無論他們怎樣對我,我都不會離開他們的。」
小木道:「你以為我是離家走出的?」他的目光露出了痛苦之色,喃喃道:「我只會給他們帶來麻煩,沒有我,他們才會過得平靜一點,開心一點。」
史川雲似乎感覺到了他目光中的痛苦,嘆了口氣,道:「如果你們真的是一家人,少了你的話,他們就算過得再滿足,也像是缺少什麼似的,這樣他們怎能過得幸福?」
小木怔了下,眼神又黯淡了下去。
史川雲夾了塊滾得剛好的牛肉片到他的碗里,道:「吃塊肉,能驅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