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針鋒相對
大廳沒有半點聲響,就像一個空蕩蕩的墳墓。
人們的目光全集中在魏中與於寒二人身上,於寒揮了揮手,幾十名大漢紛紛將手上的斧頭收起來,靜靜地立在一旁。
「老魏你怎麼也來這百花都了,你是不是也想替魏先生出一口氣?」於寒眼中閃著光道:「你應該知道這間破店欺騙了魏先生的事吧?」
於寒畢竟在這裡打拚了多年,他的人看起來像個大老粗,可是卻絕不是大老粗,因為他今天這個位置不是一個大老粗能坐上的。
他這一番話既表明了自己的心意,同時也讓魏中不得不站在他這邊來。
畢竟魏中也是魏洋的人,跟他也就是自己人了。
「我當然清楚這件事,因為那批白蘭地,就是我在這裡訂的。」魏中從大衣里掏出一盒煙,遞了一顆給於寒,吐著霧道:「酒雖然是假貨,不過魏先生的意思卻並不想把這件事鬧大,你明白我說什麼吧。」
「你的意思是……有人欺騙了魏先生,我們還要忍住這一口氣?」於寒不禁提升了音量,「如果讓別人知道了這件事,魏先生的面子往哪擱?是不是以後有人欺負咱們,咱們都只能忍氣吞聲?」
他越說越激動,好像被欺騙的人不是魏洋而是他。
魏中笑了笑,道:「你不懂我的意思不要緊,不過你懂魏先生的意思就可以了。」他噴了口煙,把眼睛藏在霧中,「這件事既然是因為我在這裡叫的貨引起的,那麼責任就在我身上,我會把這件事解決的。」
「你怎麼解決,是不是讓這間破店賠償就算了?」於寒冷笑道:「不要忘了我們是蔣氏商會的人,蔣氏商會的尊嚴和面子可不是老哥你能夠作主的。」
於寒的話像一根針,直刺事情的要害。
「魏先生信得過我,我就絕不會令他失望。」他頓了頓,轉過身來一字字道:「至於蔣氏商會的尊嚴與面子,並不是你能說事的。」
於寒不停地冷笑,點著頭道:「好,很好。」
「既然魏先生叫你來處理這件事,那我就不打擾了。」他冷哼一聲,轉身向門外走去,內心的怒氣像隨時能爆出來一樣。
他帶來的人也一窩風跟著跑了出去,店內一下間變得鴉雀無聲。
百花都里的店員還不敢鬆口氣,因為那個凶神惡煞的於寒雖然走了,而這個留著一字胡的魏中好像並不好太多。
小木轉過頭來,那個扎著馬尾的女孩已經不見了,當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在魏中二人身上的時候,她應該是一聲不響往側門走了。
這真是個奇怪的女子,小木暗嘆了聲。
凌經理躬著腰走過來,擦著汗道:「魏大爺,有事好說,什麼都能談的……」
魏中噴著煙,說話有些含糊不清,「你就是這裡的經理?」
凌經理連忙點頭,看他哆嗦著雙腿的樣子,倒像個囚犯多於經理,「如果那些酒真的有問題,本店一定會賠的,賠雙……雙倍。」
魏中走到他面前,看了他一眼,忽然伸出手來輕輕在他肩膀拍了拍,「賠就不用了,我有另外的事要你做……」
他說著話,眼睛像個刷子一樣在百花店內的人員的身上掃著……
百花都總算又平靜了下來,中午的鬧劇就像發了一場夢一樣。
大都市的空氣很奇特,白天有時候會熱得要命,可是一到晚上,陰涼陰涼的風刮過來,彷彿一剎那就從炎夏渡入深冬。
現在離深冬也不遠了,還有三天就是冬至。這個一年之中最短的白天,既是個節氣,也是個傳統節日,而且在大都市中,這個節日是除了春節外最熱鬧的。
有人喜歡在這個節日里吃餃子,也有人喜歡吃湯圓,有人喜歡宰雞,也有人喜歡吃著熱哄哄的鹵牛肉——而無論吃什麼,都是比平常要豐富得多,而且是一家圍在人一起團團圓圓開開心心吃的。
對於小孩子來說,最開心的事莫過於在過年過節的時候能吃上好吃的晚餐,在父母心情好的時候甚至還能拿到幾分零用錢,去換鎮上的小泥人和紙蝴蝶,然後滿大街小巷的亂跑。
這是最普通的平民能享受到的天倫之樂。
這條小巷當然沒有小孩子的足跡,無論是白天還是晚上,這裡都從來都看不到孩子的身影。
這條小巷太深,太暗,而且又很窄,一般人寧願繞遠路都不喜歡向這邊經過。
不過小木卻很喜歡走這條路,沒有別的原因,只是這條小巷很長,很靜。
因為他一向喜歡靜。
現在已是零晨兩點多,百花都也已息業了,無論這裡是多麼好玩的地方,那些尋樂子的人們也是要回家去的。
經過中午的大鬧后,百花都的生意總算和以往一樣,沒多大的變化。
小木也許是百花都里最遲走的一個人,他總要收拾好裡面的東西,清點完帳目后才放心離開,在暗黃的路燈下,沿著這條深而寂靜的小巷筆直地走,每天都如此。
不過今天晚上卻有些不同,前面隱隱約約一個瘦長的人影在昏暗的路燈下纖纖若惜,這條巷子除了他外竟然還有別人。
是什麼人在大半夜的不回家,還遊盪在這冷冰冰的大街外面?
小木借著微微亮的路燈往前探去,終於看清楚了這人。「原來是你,你怎麼會在這裡的?」
這人原來是許大姐,百花朵里的歌女領班。
許薔薇回過頭來笑了笑,道:「我難道就不能在這裡?」
二人雖然在同一家店工作了許久,也算是認識了很久,只是因為小木性格的緣故,二人看起來並不是很熟絡。
小木把背包放在一邊,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現在都兩點多了,你怎麼還不回家睡覺?」
許薔薇忽然一時沉默起來,良久,才低聲道:「家?我有家么?」她凄然笑道:「那隻不過是個籠子,是個外表看起來很輝煌的籠子而已。」她的笑容已變得無奈,然後慢慢消失。
「你知道嗎,像我這些低賤的女人,家只是一個奢侈的夢想。」她低下頭來,輕輕絮語著,然後拿起旁邊的一個酒瓶往嘴裡倒著,說完一句倒一口。
她旁邊已放倒了三四隻瓶子,看來已經喝了不少酒。
小木本來沒打算和她多聊的,但現在卻停了下來,望了眼那些空酒瓶,皺著眉道:「你怎麼喝了這麼多酒?」
「我天天晚上都喝酒,你難道不知道么?」她又灌了口酒,含糊不清地說著。
「你……醉了,我送你回去吧。」小木將她雙手搭過來,就要扶起她。
「我沒有醉。」她掙扎著脫開小木的手,喘了口氣,慢慢道:「我沒有醉……有時候,我也想自己能夠喝醉,可是卻偏偏醉不了。」
小木看著她,眼中又露出痛苦的神色,他明白這種想醉又醉不了的感覺。
他忽然挨著她坐在旁邊,也拿起一個酒瓶喝了一口酒,「我明白這種感覺,我明白。」
許薔薇看了他一眼,道:「你不會明白的,你是永遠都不會明白的……」她倒了口酒,輕輕道:「像我這種風塵女子,出賣的是自己的青春與時間,現在表面看起來似乎很輝煌,可是終有一天我會老的,到那時候,這個世界就沒有人會注意到我了,那些曾經想跟我好的人也不會再來找我……或許直到死的時候,身邊也不會有一個人為我流眼淚。」她雖然還在笑,可是眼中已有淚水流了出來。
表面看起來風光,但實際卻寂寞孤苦的女子,她們的心情,又有誰能夠能明白呢?
小木靜靜地聽著,過了許久,才慢慢道:「你現在還年輕,如果你不想再這樣下去,一定有別的出路的。」
「哈哈哈,還有別的出路?」她忽然大笑起來,笑得越大聲,眼淚就流得越多,「像這種身世飄零又沒本事的人,除了干這行,她還能有什麼別的出路?你以為從一開始干這行起,她還能走第二條路?」
於寒在中午所說的話似已勾起她心中最不願提起的事,只可惜有些事並不是她自己能夠左右的。
不知道為什麼,聽完這些話后,小木的心底忽然變得沉重起來,他也知道有些人自踏上一條路后,就永遠也沒有退路了,就算他半途醒悟過來想走回頭,別人也不容許的。
因為社會不是你一個人說了就算,就算是有人能說話的,也是那些有權勢的大人物,而不是這些身世可憐的風塵女子。
「你知道我現在最害怕的是什麼嗎?」她望著天上的夜空,喃喃問道。
小木沒有回答她,因為他知道她會繼續說下去。
「你當然不知道,你也永遠也猜不出來的。」她回過頭來,望了眼小木,繼續道:「還有三天就是今年最後一個節日了。」
「許多女人害怕老鼠,害怕蟑螂,害怕不自己變得不漂亮,可是從來沒聽說過有女人害怕過節日的,你說可笑不可笑?」她又大笑著喝了一大口酒。
小木沉默了許久,才慢慢道:「節日本是一家人開開心心地過的,你……」
「我真的很害怕……」她忽然大聲悲泣起來,撲過來抱住小木,淚如泉水般涌了出來,「我不喜歡一個人孤單地等天黑,我不要在節日里喚起過去的記憶……」
小木遲疑了下,終於伸手在她背上輕輕地拍了幾下,這麼做的作用也許並不大,不過卻能令她顫抖的肩膀慢慢平伏起來。
「我最後一個家人就是在冬至這個節日里死去的……」她斷斷續續道:「那時候,我哥哥為了讓我吃得飽些,他就去偷別人的剩飯菜……可是他死了,被人活活打死了……」她的淚水沾濕了小木的肩膀,可是不管流多少流水,也化不去她心中的悲苦。
這個可憐的女子終於將心中鬱悶舒發出來了,也不管對象是誰,她只想將心中的苦水全發泄出去。
小木雖然不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不過也大約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他終於體會到這個女人以前生活的痛苦。
「所以你每次過節都會想起自己的哥哥,想起自己是一個人孤單地活在這個世上?」小木也不知道怎樣安慰她,他發覺自己真的不會安慰別人。
他能做的就是借個肩膀讓她靠一下,再聽她訴訴苦,僅此而已。
薔薇靠在他的肩膀上,還在斷斷續續地低聲絮語著,慢慢已變得含糊不清了,這個可憐的女子要的或許只是發泄一下,能夠人有聽她頃訴,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白天所受的委屈對她來所是個很大的傷疤,但現在隨著她發泄出來已經風吹雲散。
像她這樣的女人,如果不懂得自己保護自己,還能有誰去保護她們?
小木輕輕拍著這個可憐的女人,思緒卻已飛到了許多年前去。
這一剎那間許多藏在心底角落裡許久的事全部涌了起來,許多不該想起的事也不由自主浮現起來。
其中雖有歡樂,但是更多的卻是痛苦。
他的目光又露出那種深邃的痛苦之色,而且比以往的都要強烈。
他低下頭來,對著暫時安睡的女人說,又似乎在自言自語:「你的回憶雖然也同樣充滿痛苦,不過卻值得你懷念,因為你的親人雖是你的痛,卻也是你的愛……可是你不像我,你也永遠不能體會到我的痛苦……」
許薔薇在夢中好像都在發著囈語,她似已許久沒這麼沉睡過。
她當然不知道讓她躺在懷裡的這個人收藏著的回憶比她還要多,還要痛苦。
小木,小木……難道只因痛苦太強烈而變得麻木?
沒有人知道,除了小木自己外,也許沒有一個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