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話 坑王、霸王、出版商(2)
「……你開始寫文藝小說了嗎?但投稿你也應該找選題編輯。」那編輯用一種難以形容的表情盯著她。
「我喜歡和直接決策者對話,成或不成當時就可以拍板,這樣迅速便捷。」方從心笑說,「你不願意幫我這個忙嗎?」
編輯委屈地低頭望著面前的餐刀:「……貌似你說咱們今天要聊一聊那本J**a教程的!」
「哦,是啊,我知道,這個選題你挺看重的。」方從心很無辜地敲了一下咖啡杯的彎花把手。當然會看重,一個好的選題直接關係到一個選題編輯當年的獎金。這是錢,是白花花的鈔票!
一個星期之後,方從心簽了一份J**a教程的出版合約,同時拿到了一張名片。
她讓那個編輯幫她找的人叫顧文徵,是一家文化出版公司的總經理,用官話說,叫做文化經理人,用俗話說,叫做出版商。
這位顧先生據說從前是做教輔的出版編輯,早年也曾經在網文圈中馳騁縱橫,二零零一年看準了網路文學與文藝小說出版的路子,從出版社出來自己單幹,成立了一家叫做徵明文化的公司。做起了民營圖書出版,起初利用從前的國家出版社資源拿到了幾個國外當紅兒童文學的中文版引進出版權,打出了市場名氣,緊接著又聯合幾家出版社、雜誌社及高校轟轟烈烈搞了幾屆徵文大賽,發掘了幾個對準十五到二十五歲青、少年市場的新銳作家,漸漸轉型到主攻國內青春文藝小說出版,並進一步將目標戰場擴大到網路,一舉抓住了當時網路人氣寫手與傳統出版接軌的機遇,簽下幾部在網路上享譽盛名的小說及其作者,並成功策劃推出了一系列暢銷網路文學實體書及網路作者。五六年辛苦打拚,徵明文化早已成功躋身一線文化出版公司行列,更大有領軍之勢,與各大門戶網站文學頻道及原創文學網路均有良好合作關係,旗下當紅寫手不勝枚舉。
從文人到商人的轉身,簡直如同翻天覆地。
曾有業內人士評論顧文徵的成功,三分之一在觸覺敏銳,三分之一在商業魄力,三分之一在踏實做事。當初找上任尋,表示對《穿越后,沒人知你是條狗》有出版意向的,正是他麾下的編輯。當然由於任尋這傢伙的「不識抬舉」,那次最終沒談成。
繞了一大圈找到這麼個角色不容易。方從心打電話給顧文徵,約他在I公司總部大樓下的咖啡廳面談。或許是運氣,或許是那為了拿定選題賣力跑腿的編輯的功勞,又或許只是顧先生當時正好心中一動……這一次的通話比預想中要容易,約定的會面時刻,當方從心終於看見一個身穿灰色西裝的男人出現在眼前,並向她微微致意的時候,她稍微鬆了一口氣,覺得這第一步可算是邁出去了。
然而,就在接下來的幾分鐘里,當她說明她手中的是一部歷史武俠的時候,顧文徵很不客氣地讓她把這一口氣又提了回去。
「朋友對我說大概是I公司中華區高管的職場力作,可你卻拿出一個幾乎不可能能賣得動的東西。」這人絲毫也不粉飾他強勢的商業意圖,何其直白地宣布,「武俠的市場已經死了,遠不如言情好賣。」
如此不留情面的駁斥瞬間讓方從心皺起眉頭:「不,我覺得這是認識誤區。現在市面上有多少真正意義上的武俠?強迫想看快意恩仇的讀者去接受過多膩歪的風花雪月,又在第一定位上就嚇跑了想看談情說愛的讀者,怎麼可能賣得動?」
話未說完,方從心已經看見顧文徵毫不掩飾地揚起唇角。「你所謂的『真正意義上的武俠』獲得了讀者的認可嗎?」他反問,甚至有些明知故問的嘲弄,「我不認為不被讀者認可的作品可以算是好作品。脫離傳播媒質的文以載道也就是一句空話。當然你或許會說這世上有許多偉大的作品都是在作者死後才獲得世人認同的,但我必須要說,等到那時候我也已經死了,死了以後的事跟我沒關係。」
這人說話很厲害。如果擱在別的事上,有人膽敢這麼和方從心說話,她恐怕早掀桌子走人了。但這一次不同。「咱們不說那些沒邊際的虛話,結合作品本身來說。」她深吸一口氣,接著說道,「溫瑞安的《逆水寒》中有一個角色叫做顧惜朝,這個人物當時引發了一系列的激烈討論。為什麼?因為他有志不得酬、處處碰壁卻仍然執著得要走下去的形象,讓許多人從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甚至包括他那種將馬基雅維利主義貫徹到底的極端手段,都是人們壓抑心中的黑暗的投射。
「我認為《列國任行》與之具有相同的素質。
「《列國任行》的主線就是一個少年遊俠在東周列國游任,尋找施展抱負的土壤,其間現實與理想發生的一系列碰撞,衝擊他的觀念和信仰,給他帶來磨難與成長。究竟該走怎樣的路?哪一條路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又到底應該怎樣走下去?這就是眼下剛入社會謀求發展的這一代人共有的困惑。作者筆下的百家爭鳴、遊俠風貌與市面上已經成名的武俠小說大不相同。
「你應該先看一看文本再說話,如果你只聽說是『武俠』就立刻斷言沒有出版價值,我會懷疑顧先生你的專業素養。」
事實上,顧文徵是一個素養優秀的聆聽者,他在談判中給予對手充分的陳述空間,從頭到尾他都沒有打斷方從心,他一直在認真聽著,同時保持微笑。但事實的另一面是,他仍然是一個敏銳而尖刻的商人,他不需要長篇大論,只需要一針見血地提出疑問:「為什麼這樣一部本應該很能引起讀者共鳴的作品卻門可羅雀?如果它真如你所說的這麼優質,它應該已經紅了。」
「你必須承認現在的網路環境與十年前那個時候大不相同。」方從心反駁,「現在在網路上寫原創的人是原來的多少倍了,各種炒作手法層出不窮,一個低調寫作又不夠快手的作者有好作品卻被埋沒是常有的事。海量信息時代之下,酒香不怕巷子深已經成為歷史,這就是事實。否則為什麼宣傳是銷售必不可少的環節?為什麼廣告已經成為了一個獨立而蓬勃的行業?他只是缺少推廣,而這應該是商人的工作,不是作者的。」
「你也說現在寫小說的人多如牛毛。那麼請你告訴我,如此多可選擇項擺在眼前,我為何一定要選他?選一篇已經有名氣積累的紅文,我只需要小做投入就可以取得很好的銷售成績,請問我有什麼理由要擴大成本去宣傳一篇冷文?」顧文徵依舊十分優雅地繼續反問,「方小姐,我是一個商人,不是文學創作後援會會長。」
「他或許可以幫你賺更多的錢。這是一個風險投資與回報問題。」方從心盯住對手的眼睛,「我覺得我已經說得足夠多了,不如你來說:行,或是不行。我相信顧先生一定有自己的評估。如果你堅定的認為:不行!那也沒什麼關係。我只是投稿,是否選稿則完全在你。」
彷彿繃緊到極致的弦凝固在臨界一瞬,驟然的冷場讓方從心掌心滲出一層綿密冷汗。她恍惚又有種當年初出校園面對面試考官時的緊張感,在她自己也做過不止一回主考官、甄選過無數求職者之後,忽然再次重溫這樣的感覺,真讓她哭笑不得又百感交集。
但冷場並沒有持續太久。很快,她聽見顧文徵問她:「為什麼你會選擇找我?為什麼不找傳統出版社?或者別的文化公司?據我所知,不挑剔網路人氣的出版人也有不少。」
方從心略靜了一刻,笑道:「好吧,我必須承認,投資一支潛力股需要前瞻的目光、雄厚的資金和果決的魄力。同時,我認為挑選一個好的出版商其重要性不亞於文字本身的質量。」
「這個作者是你的什麼人?」顧文徵忽然問。
「我是他的……朋友,外加忠實讀者。」方從心本想說她是代理人,話到嘴邊轉了彎。這件事是她自作主張,並不曾與任尋說起,更不要提授權協議書之類。她只是不想任尋備受打擊之下真的放棄寫作,她想給他找一股繼續寫下去的強大動力。
「這個作者我記得,用那麼特別的方式拒絕我的出版邀請,他是唯一一個,我也很開眼界。」顧文徵又毫不掩飾地勾起唇角。
「顧先生一定不會記仇對吧?」方從心有些尷尬的賠笑。這大概可以說成是任尋當年光輝歷史帶來的後遺症。
「當然不,」顧文徵笑說,「我從來不會為一些無意義的事情錯過一本值得做的書,同樣,也不會為一些無意義的事情做一本不值得做的書。」他看起來正是三十四五的年紀,臉龐瘦削,輪廓硬朗,目光鋒利,即便是笑時也彷彿不經意地微擰著眉頭,那些眼底閃動的光華總讓人覺得,他在算計什麼,但那又確實是一張無懈可擊的笑臉。
這外交色彩的笑容!方從心這麼想。她看見顧文徵站起身向她伸手,聽見他模式化地打官腔:「感謝你的推薦,和你交談很愉快。這篇小說我會跟進,一旦有決定就會通知你,審稿期也有至少一周呢,對吧。」
方從心也站起身來與他握手言別。她看著顧文徵離開,抬眼看了看店裡的時鐘。這一次的交談其實沒有超過半個小時,看看時間,她還可以悠閑地再喝一杯咖啡,然後再晃回辦公室去打個盹。但她卻彷彿打了一場硬仗一樣累,她覺得她終於有一點開始了解一個揣著作品找出版的作者的心情,這不但需要優秀的文字質量來博取成功,更需要優秀的心理素質以面對打擊。
她回到辦公室,關上門決定摸一把魚放鬆一下她疲憊的神經,爬上網去,看見任尋的頭像是灰的。她想要留言,敲了一段又盡數刪去了,看著辦公桌上的仙人球發了好一陣呆,終於還是關掉了那個小窗口。
然而,晚上回到家時,她發現《列國任行》更新了,內容不多,只有小半章,三千多字而已,接著她看見他在[作者有話說]里寫下的一段話:
真的猛士,敢於直面慘淡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這是怎樣的哀痛者和幸福者?唯其哀痛而清醒,唯其幸福而無法割捨。
她忽然覺得眼眶發脹,彷彿在那一瞬間有許多柔軟又火熱的東西從心深處涌了出來,連喉頭都在發燙。
她是白擔心了一場,但卻沒有走眼,她愈發如此堅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