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七話Stary stary nig1
沉溺在幸福中的人們常常難以預料何時他們便會爭吵,就像爭吵中的人們常常難以相信就在上一秒他們明明還那樣幸福。
回北京前,顧文徵特意叮囑任尋:好好碼字,天天向上;早日上交,杜絕拖稿。
任尋半真半假地試探:「那萬一我要是……寫不完了呢?」
顧文徵好一陣神色複雜,長嘆:「那你還是保證質量為先。」
於是任尋立刻就很歡地點頭:「不出意外的話,我盡量保證不拖稿!」
顧文徵回頭找方從心:「這保證得也太沒安全係數了。你這做經紀人的管管他啊。」
方從心無辜聳肩:「管不了。我都每天害怕他忽然抽風了又想推翻重寫。」
說完這話的第三天,任尋就無比苦悶地在方從心的逼問下招供:「……我真的想……重寫……」
瞬間,方從心眼前晃過一陣黑,真懷疑她也被言靈附體了。
任少爺說不知道哪兒不對勁兒了,怎麼看都覺得彆扭,寫不下去。就這麼磨嘰了整整一周,一個字兒也沒寫出來。
方從心終於忍無可忍,很崩潰地敕令:「你到我這兒來。我看你是回家過得太悠閑沒壓力沒動力了吧。」
晚上下班的時候,方從心走到公司一樓大廳,就看見任尋乖乖地坐在休息區的沙發里翻雜誌喝咖啡,從頭到腳悠閑,好像根本沒看見她下樓來一樣。沙發這種東西,人一旦陷進去了,就特別顯腿長,偏偏這廝還很沒有自覺,長手長腳地在那兒「招展」,再加上一副衣冠皮囊,惹得大廳前台的小妹們集體沖他露出花痴般燦爛的笑容。
這小子回家之後真是公子哥兒派頭見長。方從心瞧著心裡不免來氣兒,上前去劈手就要抽他的雜誌,沒料想剛碰著書頁的邊兒,任尋就收手躲了開去。
這傢伙原來早看見她了,故意裝沒看見和她鬧著玩兒。
書頁鋒利的邊緣在手指上劃了一下,微微有些刺痛。方從心條件反射地縮回手來,捏住了指肚。
任尋似乎意識到了,慌忙丟了書起身拉過她的手來看,一面說:「快,我看看。」
指尖似乎並沒有被劃破,只是略泛起一道紅痕。方從心鬱悶地甩開他,忍不住埋怨:「就差蹺個二郎腿了!你少爺怎麼不幹脆弄個大奔停門口往那兒一靠呢?多拉風啊,多帥啊,多有氣派啊,多吸引小妹妹啊,是吧?」
「幹嗎有沙發不坐非靠車上?又不是車模來賣車的。」任尋立刻一臉「你小言看多了吧」的表情對她的這番邏輯進行了鄙視,瞅瞅方女皇臉色不太好,趕忙又小心翼翼膩上來,補了一句:「再說,我要真跟我爹那兒弄個車來開,你還不立馬把我當一二世祖叫我滾蛋了……那我找誰哭去啊?」
方從心側目看著這傢伙那一臉賤兮兮的德行,恨恨地說:「你還覺著你不夠二世祖的是吧?當年落魄潦倒的時候還敢說我是階級敵人!瞧你悠閑的,哪裡有一點瓶頸卡文了的樣子,我還以為你出來春遊的呢!」
話音未落,任尋已經乖乖俯首帖耳下來,可憐巴巴地瞅著她,眼神兒里寫的全是:「陛下教訓的是,小的錯了,小的再也不敢了……」
這模樣氣得方從心忍不住又笑起來,狠狠拽了他一把,一邊往門外走,一邊嗔他:「走吧!別跟這兒丟人了!」
方從心覺得,她這輩子大概就是個操心的命了。任尋還沒回家的時候,她擔心他老這麼跟他爸鬧彆扭不好,怕他將來會後悔;如今他回去了,她又開始犯愁,老怕這小子衣食無憂了就該死於安樂了。她也不明白自己是怎麼了,何至於如此緊張,可她就是無法控制。
她把任尋拽回住處,才進門,任尋便撲糯米去了。結果大概是任尋回家住這陣子,身上沾了家裡那隻小哈的味道,糯米湊上跟前嗅嗅,就十分鄙視地轉身甩尾巴跳開了,但凡任尋想要靠近,便很憤怒地齜牙咧嘴發出「哈——哈——」的呼氣聲,弄得任尋無比挫敗,只好放棄地歪在沙發上,很哀怨地遠望之。
方從心一把將貓撈到懷裡,哼道:「叫你移情別戀吧,糯米不要你活該。」
任尋無言地看著她,儼然沒力氣反駁了,就擺出一副「你們就聯手欺負我吧」的哀怨相。
方從心踹踹他,皺著眉勒令:「別跟條死魚似的啊。好好想想你的文。」
「想著呢。寫不出來你逼我也沒用啊。」任尋鬱悶地翻身縮成一團。
方從心問:「聊聊,哪兒覺得不對寫不出來了?」
任尋悶悶地答:「跟你說沒用。」
「怎麼沒用了?」方從心質疑,「以前不也幫你看文的么?」
「那是我的思路已經清晰成型了,寫出來的β版,才給你看的,那叫內測。」任尋依舊悶著頭,「就算是α版也不會拿給非研發人員看啊,別說策劃案了。」
「呵呵,挺專業的哈。」方從心皮笑肉不笑地笑了一下。
「我不是排斥你,是這個事情……」任尋彷彿在尋找措辭,頓了一下,翻身對上方從心的眼睛,接道:「寫作是一件很個人的事,兩個人的思維不可能完全在同一條道上,所以這個事沒辦法和別人商量,商量出來的就不是我一個人的表達了。我不會和人討論不成熟的構思。」
「……好,那你自己想吧。」方從心回望著他半晌,獃獃地應了一句,抱著貓走到陽台上去。
五月的夜風柔軟而涼爽,吹著很是舒服。糯米在懷裡不安分地扭動掙扎,竭力想要親近自然。方從心將他兩隻爪併攏抓住,端住他的後腿,看著他半推半就地把尾巴掛在自己手臂上。這個小傢伙從北方到了南方,竟然也沒有像傳說中那樣水土不服,倒真是適應力強悍。
其實人好像也是如此,環境變了,便會很快尋找到新的生存方式,那簡直就像是求生的本能。
她覺得有些煩躁不安。
她不太敢想,如果將來真的要和任尋過一輩子,生活會是什麼模樣。每每一觸及這個,任尋那些孩子氣的片段便會堆積在一起,那麼特立獨行,那麼故我,就像一個眼中只有理想完全不顧存亡的殉道者。於是,那些令她感動的閃光開始讓她不安,一面希望他不要變,一面又擔心他永遠這樣。這種無法理清的矛盾反覆在她心深處廝殺衝撞著,攪得她不得安寧。
為什麼只有她一個人要為這些事情發愁?
難道只有她一個人在為將來打算嗎?
她忽然開始想,自己是不是有點葉公好龍。可這難道能夠怪她葉公好龍嗎?
她抱著貓在陽台上發了好一陣呆,輕手輕腳轉回屋裡,一眼看見任尋也發獃狀對著筆記本電腦,完全不在狀態的模樣。小電的音炮嗡嗡地,全是洋鬼子話,方從心聽了一會兒,聽出來是最近大熱的某美劇。她暗嘆一口氣,想要說點什麼,忍了又忍,終於還是強壓了回去。
接下來的幾天里,任尋又住回了方從心這兒。可是他仍然是一個字也沒寫,至少是方從心沒看見。他開始畫畫,不用數位板和電腦,用紙、筆和油畫顏料,畫被他自稱一點也不喜歡的油畫,一張接一張地畫,畫完了就扔在地上,也不收起來。方從心完全看不明白他究竟在畫什麼,她只能看出顏色,他就像是在隨心所欲的塗抹一樣,不講究結構,不講究搭配,抽象的一塌糊塗,甚至塗得自己滿身都是。那些大塊小塊的顏色,錯綜複雜地扭曲糾纏,觸目驚心。
於是方從心終於忍不住上去敲了他的腦袋:「你能不能有點緊張感?你這個樣子,我看著都著急。」
任尋抬頭看了看她,「別急了,還沒到截稿期呢,急也急不出來啊。我盡量努力不重寫,好不?」他很無奈地如是說。
方從心把粘上身的糯米放回地上,轟他自己去一邊兒玩去。她在任尋身邊坐下,說:「就算你真的要重寫,也比你現在這樣什麼都不寫好。你怎麼就……一點壓力都沒有呢?」
任尋站在那兒,拿著畫筆和調色盤,緊抿著唇,平直唇線窺不出弧度。他側身安靜地看著她,就那麼安靜地看著,那雙眼睛宛若平湖,深得不見一絲波瀾。他一句話也沒有說,不再辯駁,亦沒有解釋,滿身的油彩幾乎將他與身旁那幅畫融為一體。
那畫面是深色的,各種層次的藍色交疊著,最終成了沉重的藏青。他拿起畫筆,開始往上面塗抹金色,深深淺淺,一束一束地綻開來,一邊塗一邊哼:
Starry,starrynight.繁星點點的夜晚
Portraitshunginemptyhalls,掛在空曠廳中的幅幅畫像
framelessheadonnamelesswalls,無名牆壁上無框的臉龐
witheyesthatwatchtheworldandcan'tforget.與你注目凡塵的難忘雙眼
Likethestrangersthatyou'vemet,一如你所知曉的陌生人
alltheraggedmenintheraggedclothes,所有衣著襤褸的落魄之人
thesilverthornofbloodyrose,血紅玫瑰上的銀刺
liecrushedandbrokenonthevirginsnow.飽受蹂躪凋零方落雪上
他用一種恍如吟唱的語聲輕輕地唱,唇角略微勾起,竟如漫不經心的嘲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