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心(三)
黎紫來到殿前時,一個束著雙鬟的婢女正搖著頭向外走。黎紫上前問道:
「還是不吃么?」
那婢女端著一紅木托盤,上面的佳肴紋絲未動,她回答:
「奴婢進不去,宮主不開門。」
黎紫黛眉輕顰,盯著那菜看半晌,才說:「給我吧,我去送。」
那婢女聽罷,神情躍過一絲如釋重負,忙不迭把托盤遞過去:「那就有勞黎姐姐了。」
黎紫接過托盤,輕輕的踏入殿內,她見寢屋的門悶沉沉的關著,便一喚:「宮主,用膳了。」
如預期的一般,寢屋裡毫無動靜。黎紫又喚了一聲:「月,你若不開門,我就硬闖了!」
她抬高了一個音調,語氣也多了一分硬朗,但裡面的人卻依舊仿若未聞。得不到回應的她,靜靜的杵在原地。她盯著那朱紅漆色的門,如突然覺得,僅是僅僅隔著一道門,卻彷彿隔了一個世界般遙遠。
驀地,她從腰間把佩劍拔出,目光一凜,直直把劍劈下。但聞『哐當』一聲,那銅鎖被劈作兩半。黎紫一踢屋門,竟風風火火的闖了進去。整整一個月,明月都沒有踏出過寢屋。黎紫以為他定是傷心欲絕,在殿內枯坐,哪知剛一入門卻被眼前的一幕所震驚。
那背影俏麗的人兒,正赤著身子坐在銅鏡前。
他背對著黎紫,但黎紫卻能從鏡面上瞥到他的神采。
他玉白如雪的臉上,一雙美目正微微眯起。他手執眉筆,抬起那凝霜皓腕,正給自己描畫纖細的墨眉。他慢條斯理的從眉尖畫到眉梢,動作優雅而惑人。
那鏡中傾城美貌的人,現黎紫的闖入,便緩緩的把目光瞥了過來。他與黎紫在鏡中四目相接,一瞬的停滯后,他勾起朱唇,笑的風情萬種。
黎紫瞳孔一縮,雙腳死死定在原地。
「是你。」
那人啟唇,皓齒明亮動人。
這是一聲柔美細脆的女聲,惑魅的宛如一束罌柔。他一顰一笑間,姿容綽然,實難描繪。
「月……」
黎紫覺得腦間一片空白,她無法把眼前這張嫵媚的臉與記憶里的明月相重疊。
明月緩緩站起,他全身未著一縷,身材玲瓏有致。他披著如墨雲般的長,步步走向黎紫。
他笑著。
這笑美的絕世無雙,但在黎紫眼裡,卻分外諷刺。她一皺眉,微有痛心的又喚:
「月……」
明月卻笑意更濃,他停在她跟前,美目流轉的打量她。今日的黎紫穿了一襲胭紅色的衣衫,薄綃俏麗,宛如一朵綻放的牡丹。明月盯著她半晌,許久才說:
「把衣服脫了。」
※
祁燁端起茶杯,放在嘴邊輕呷一口。因為明月的病情,他在暗燴教整整待了一個月之久,只是一個月了,他還是未見明月出過門。莫殤站在一旁,像是瞧出了主上的心思,他恭謹道:「主上若是擔心月宮主,就去看看吧。」
祁燁沒有說話,只把茶杯擱下。
半晌,他才開口:
「已幾日沒有進食了?」
莫殤想了想,說:「三日了,前些日子吃的也不多。再如此下去,月宮主怕是撐不住了。」
莫殤憂心忡忡,血浴的事是在月宮主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實施的。他如今這般反應,莫殤也早有預料。只是希望隨著時間的推移,宮主能漸漸忘了這痛,畢竟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皇上,去看看吧。」
想時,莫殤又勸了一聲。
祁燁沉默半晌,旋即才說:「好吧,去看看。」
兩人來到明月殿前時,便覺得有一絲異樣,祁燁邁過門檻后,竟見寢屋的門大開著。他一蹙俊眉,加快步伐的踏入屋內,一個裸身的女孩正站在他一側。
黎紫一絲不掛的站著,目光幽深。她見祁燁來了,只緩緩的跪下一拜:
「主上安好。」
祁燁微有訝異的打量了她一番,旋即問:「你怎在這?」
話剛說完,便聞屏風后隱隱傳來一銀鈴般動聽的女聲。他笑的輕快又詭異。
祁燁與莫殤兩人均是一怔,側過視線去瞧。那煙色的描金屏風后,映著一窈窕婀娜的身姿。他行出來時,一抹嫣紅撞入眼帘,竟美的刺眼。
紅色是最妖艷的顏色。
而也是最妖艷的人,才配穿紅色。
烏松綰,紅紗輕繞,那人蓮步姍姍,徐徐走來。他微微一展笑,一雙勾人魂魄的眼眸間,光華流轉不定。他輕輕一搖手,凝脂皓腕間,瑩白勝雪。
「月,月宮主!!」
莫殤如遭雷擊,詫異的脫口一喚。
明月卻不理會他古怪的視線,徑直走向祁燁。他抬頭看這個俊邪的男子,只笑道:「哥哥。」
千嬌百媚的聲音,任是誰聽了,都會渾身一酥。但祁燁卻陰著臉,潭目幽深的盯著他。
「哥哥怎這般表情?」
明月翹眉,驀地雙臂一展,在祁燁面前轉了一圈。
「我不美么?」
他高傲的問他。
祁燁不答。他又轉而把目光遞向莫殤與黎紫,又無辜的一問:「我不美嗎?」
莫殤骨鯁在喉,無法回答,而黎紫早已是淚流滿面,一臉哀慟。
「美不美呀!?」
他佯裝有慍色的又是一問,莫殤這才吞吞吐吐的答:
「美,美……」
「哈哈哈哈!!!」
明月抬手,纖細的蔥指放在顎下,婉轉一笑。
「這紅色最襯我,我是天下最美的人兒。」他又轉了一圈,像一朵盛開的蓮花。
「最美的人兒……」
他說時,笑容嫣然如花,但神色里卻有一抹陰鷙一閃而過。那陰鷙極狠,極深,像要把一切都吞入黑暗般,邪惡。
……
…………
天燁四年,皇帝微服私訪,足跡行遍江南胤北。一個月後皇帝回朝,卻帶了一名絕世傾城的美女,納為嬪妃。封妃大典上,群臣見此女姿色勝仙,絕世無雙,皆是愕然。皇帝笑說:「愛妃尚未有封號,諸位愛卿可替朕想一想。」
群臣競相進諫提議,有的說此女嬌媚如蓮花,可封『蓮妃』,又有說花不能喻,她美若天仙,應封『仙妃』。有的又說仙子也未必有這般姿色,此絕色應封『絕妃』才是。
眾人意見多多,卻未有統一的答案。
這些男人爭先恐後,有的竟爭得面紅耳赤,暄陽大殿上一時好不熱鬧。
而此女卻眯著眼,饒有興緻的望著這些男人們,神色里的笑意愈顯著。
「呵呵……」
這笑意濃的溢出來,就化作她嬌美的一聲笑聲。
這一笑,群臣皆靜,齊齊看了過來。
「呵呵……呵呵……」
柔婉魅惑的笑聲,頃刻響徹大殿,所有的人都靜靜的聽她笑,所有的男人眸底,都閃過近乎膜拜的神色。
「愛妃笑什麼?」
祁燁斜斜靠著龍椅,狹眸一眯輕問。
那女子說:「我高興呀。」
她神色雀躍。
「我高興大家為我取這麼多名字。」
「噢?」
祁燁也勾起唇角,又說到:「那愛妃喜歡哪一個名字?可有中意的?」
女子嬌媚的挑眉,說:「我全部都喜歡,我全部都要。」
她頗為頑皮的討要所有封號,表情天真。祁燁霍地大笑,擺擺手說:「愛妃可真是貪心,竟全部都想要。這可是不行的。」
那女子微嗔的瞥了一眼祁燁,噘著嘴說:「我貪心嗎?」
她佯裝生氣的模樣,也是美艷萬分,一顰一笑都攝人心魂。
「甚是貪心啊。」
祁燁接下她的話。
「那好。」
她可愛的癟嘴,又說:「我貪心,我貪婪,那我就叫——」
她頓了頓,美目如絲。
「婪妃。」
一錘定音,這個祁胤歷史上最為美麗的妃子,終於有了她的封號。
婪妃……
貪婪的妃子。
後宮有了婪妃,三千妃嬪頓時失色。昔日風光無限的妃子們,紛紛被這個女人比了下去。她們醋意難當,頻頻向婪妃施威,卻難料婪妃得寵的程度竟是前所未有。所有與其有摩擦的妃子,都在隔日被賜死,無論她們是高官的千金,還是皇親國戚,都無一倖免。
應了婪妃的名號,婪妃是史上最貪婪的妃子。千金難買她的笑容,她不要金銀財寶,不要珍奇異寶。唯一能讓她開懷大笑的是人痛苦恐慌的表情。她陰晴不定,殘忍暴戾,與當朝的皇帝不分軒輊。
由此,婪妃不再是婪妃。
她不是後宮之地能束縛住的女人,她是整個祁胤為之顫抖的妖妃。
※
這年的臘月,冰天雪地。
婪妃爬到殿前的屋檐上,晃著一雙雪白的赤腳,眺望九重宮闕之外的天空。地上的婢女嚇的面無血色,連連喚:「娘娘,娘娘下來呀!!」
婪妃置若罔聞,目光依舊望著遠方。
「娘娘,娘娘,奴婢求你了,你下來吧!」這些婢女們哭作一團,長跪不起,婪妃卻無動於衷。寒風刺骨,她卻只著了一件紗質的紅衣,單薄的像要乘風而去。終於,這動靜驚來了皇帝。祁燁站在檐底說:
「在上面作甚?」
「看風景。」
她終於說話了,卻是輕描淡寫的一答。
「葯喝了么?」
祁燁又問。
她晃著雙腳,目光不偏不倚。
「沒喝。」
祁燁這才一眯眼,呲牙道:「把地上這些奴才全拉出去砍了!」
「皇,皇上!!皇上饒命啊,饒命啊!!」那些可憐的奴婢梨花帶雨的哭,亂作一團,匍匐在他身下苦苦哀求。
「皇上奴婢知錯了,別殺奴婢啊!!」
聲聲尖銳,祁燁已是不耐煩。他拔出一旁侍衛腰間的劍,當即就把幾個奴婢斬殺了。滿頰血跡的他再次抬起臉看向婪妃,他說:「你想怎樣?」
婪妃此時卻不說話,兀自站了起來。
她迎風而立,向著西邊。
她的目光眺望很遠的地方,越過重重宮闕,越過千山萬水,越過懸崖峭壁,最後彷彿停在一片金色的大漠上。
終於她啟唇說到:
「我想去大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