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2 二二二 夜襲
一個村莊無論大小,有了後生們才有了一絲生氣,也才有了再延續下去的脈氣。村中一大半的後生都被劉良楷拉走了,另一半也跟啟智打游擊去了。村中少了人們的說笑聲,多了年輕媳婦牽挂男人的倚門而立的哭泣聲;多了年老的母親坐在院門前,期盼兒子回家的嘆氣聲!與小媳婦們打情罵俏的喧囂聲,踢狗攆豬的嬉戲聲再也聽不到了;半夜三更吼著戲文惹得群狗亂叫的場面再也聽不到了。失去男人庇護的女人們躲在家中惶惶不可終日,連門也不敢出。四虎的女人性子強,男人不在家。她一個女人地里去給莊稼鋤草上糞,結果被幾個路過的鬼子按在包穀地里糟蹋了,回來后尋死覓活地要上吊。村中的女人聽說這事,嚇得再也不敢到地里營務莊稼了。丟一季莊稼事小,丟了身子就沒臉見人了。野草在地里瘋長,再也看不到人們忙碌的身影;樹葉鋪滿了村路,人們懶得去掃;院牆塌了沒人去補,柴門破了沒人去修;男人掙取良民證是為了活著,而留守在家中的人,卻失去了再繼續生活下去的心勁和勇氣。少了後生們的劉王坡猶如進入垂暮之年的老人,死氣沉沉地散發出一股腐朽衰敗的氣息。劉王坡再也不是以前那個熱熱鬧鬧的劉王坡了;再也不是讓那些血氣方剛的後生們掙搶著要做族長的劉王坡了。劉王坡如同一個被母親遺棄的拉著鼻涕的孩童,在鬼子的鐵蹄下迷失了方向。進財在村中轉悠著,觸目所及皆是像他一樣不斷咳嗽和呻呤的老者。這一切都是劉良楷這混小子造成的,進財悲憤地心想,不除去這小子他枉來人世走了一趟。他就是背上個殺子的惡名,也要想法子替村人替舜垣百姓除去這個禍害。這小子每次回村身邊都跟著鬼子,一般人想做成這事也沒下手的機會。反正他眼下已完全相信了他,對他沒了戒心,他做起這事來也容易得手。進財期盼著劉良楷回來,他已再次給他準備好了老鼠藥。這次的葯可是貨真價實,為了查驗葯的毒性,他把藥包在饅頭裡扔給了在村中轉悠的野狗。狗吞下去,一鍋煙的功夫就滾在地上吐起了白沫。他不相信劉良楷能有九條命,還能逃過這一劫。
進財眼巴巴地盼著劉良楷回來,他沒能盼回劉良楷,倒盼回了離家多日的啟智。啟智是在一個深夜從院牆上跳進來的!
人老了覺也就少了,到了月上中天時進財還沒合眼。他躺在炕上想著劉良楷,越想越覺得心裡窩火。這娃雖說不是在家裡長大,可他也給他掏錢蓋起了房子,並給張羅著給他娶了媳婦,他盡到了一個做爹的該盡到的責任。他累死累活地替他著想,卻出力不討好地喂出來一隻六親不認的白眼狼。劉良楷先前跟著三豹抓敢為,他沒為這事責怪過他,這是他們年輕的人事,他管不著也不想管。如今這娃投靠鬼子做起了不為人齒的漢奸,他走到邪路上去了。他不但與敢為和啟智為敵,還要滅掉三豹。憑心而論,他跟了三豹那麼多年,三豹也待他不薄。他不知恩圖報也就罷了卻還要欺師滅祖,與鬼子聯起手來打三豹。這是個有奶偏是娘的主,滅掉這個兒子他問心無愧,他不在乎村人的閑言碎語,他除去這個兒子是為民除害哩!進財想到這裡,突然聽到院里傳來「撲通」一聲。這一聲悶響在寂靜的深夜傳來猶如炸雷樣讓進財心裡一緊,他偷偷趴在門縫往外瞧了一眼,月光下一個人影正躡手躡手地朝他住的這孔窯走來。「有賊!」進財下意識地把放在門后的斧子提在手中,猛地拉開窯門大喊一聲:「誰?」
「爹,是我!」啟智說著走了過來。
進財點著油燈把啟智拉進了窯里,當他看清啟智的模樣不由得大吃一驚。啟智像個討飯的叫花子樣蓬頭垢面的,臉上糊著一團團的垢甲,看上去像是十天半個月都沒洗過臉。他身上的衣服爛得像蜘蛛網樣條條縷縷的,散發出一股難聞的惡臭。進財看到啟智這幅失魂落魄的樣子,吃驚地問道:「出啥事了?」
「我們被鬼子偷襲了!」啟智嘆著氣說:「死了十幾個人!」
「別急,坐下來慢慢說!」進財把啟智拉到炕沿邊,想讓他坐下來歇一歇。
「裡面的子彈還沒取出來呢!」啟智指了指屁股。在他斷斷續續的敘說中,進財終於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一個人不可能終生都能交上狗屎運,留在望賢山的啟智倒了大霉,幹了件讓敢為偷牛他拔橛子的瞎瞎事。
那是在兩個月前,敢為養好傷以後,把乾爹留給他的那些土匪,拉到山下打起了游擊。這是意料之中的事,啟智早就盼著這一天了。敢為一走,望賢山就成他一個人的地盤了,他不費吹灰之力就撈到了一處絕好的落腳之地,能不高興嘛!其實敢為的傷過完年就好得差不多了,他賴在山上遲遲不走,就是想著要收編啟智哩!啟智豈能看不出他心中的小九九。敢為有事沒事總要踅到啟智屋裡跟他套近乎。啟智當然知道他的來意,他嘿嘿嘲笑著敢為:「哥,你撅起尾巴,我就知道你要拉啥屎!」
啟智看不起這支由土匪改編成的民兵隊伍,他們的言行舉止全都學八路的樣子,然而他們卻不是正規的八路。啟智背地裡把敢為的民兵稱之為「土八路」。如啟智所料,敢為一坐下來先給他發一支紙煙,接著就講共黨的治國思路和加入民兵的好處。這些話啟智早聽膩了,聽得耳朵都起了老繭,他不耐煩地說:「哥,你就是把天說塌下來,球毛也帶不走一根!我還是那句話,我想做總司令哩!」敢為聽了這話臉色立刻變了,啟智得意地怪笑道:「你不是跟八路有一腿嘛!有本事,你讓我做八路的總司令,我就跟你走!」
這是敢為最後一次過來勸啟智,明兒一早他要帶著人下山了。看到啟智還是這麼頑固不開竅,敢為痛心疾首卻有無可奈何地仰天長嘆道:「悲哉!吾中華有爾等頑冥不化之人,豈能不亡呼!」
看到敢為絕望的樣子,啟智心裡比喝了蜜還甜。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敢為一直惦記著要收編他,讓他不得不騰出一份精力來像防賊樣時刻提防著他。這下好了,敢為已對他徹底死了心。以後他就可以高枕無憂,再也不怕被他收編掉了。啟智說:「哥,你快點帶著你的土八路下山吧,我都等不及了!你走時,我放串鞭炮給你送行!」
啟智幸災樂禍的樣子讓氣頭上的敢為哭笑不得,他警告著啟智:「別看你有五十多條槍,你們是一群是沒有信仰的烏合之眾,一打就散。不信咱走著瞧!」
啟智沒被敢為的話嚇住,這話他說了都不下十遍了。啟智是跟在敢為的屁股後面長大的,能不了解大哥待人處事的手段嘛!敢為自小就會跟他玩心眼,他的心眼比篩子眼還多。他每次來總要拿狠話先嚇唬他一通,然後再給他顆蜜棗吃。啟智心想敢為遇上他,算是針尖對了麥芒。他是爹娘用小米飯養大的,不是被他嚇大的。啟智陰陽怪氣地說:「哥,弟真到了揭不開鍋討飯的地步,遇見你,我也會繞著走的!」
啟智說著胳膊一伸做了個請的姿勢,把敢為送出了門。敢為下山後,啟智按著原先的布防,在各個險要據點都安排了人手。以前敢為在時輪不到他操心這事。敢為一走,他這才覺得他的人手過於單薄了。眼下鬼子正忙在黃河邊加固工事,還騰不出手來收拾他。啟智心想只要給他一年的時間,他就能把隊伍拉到百十多號人。到了那時,池田就是想吃掉他也沒那麼容易了。啟智野心勃勃地盤算著,當過上三五年他把隊伍拉到幾百人時,就能給池田狠狠地幹上一仗了。就是把池田趕出火龍關,也不是沒可能的事。
一心要給池田決一雌雄的啟智,晚上忙著查崗白天忙著操練人馬,日子過得倒也安穩。這種好日子僅僅只過了一個多月,禍事就降臨到了啟智到頭上。那天啟智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兄弟回來報告說,敢為帶著土八路和三豹的保安團聯手打了鬼子一個伏擊,繳獲了池田一大汽車的糧食。啟智聽到這個消息心裡直罵敢為,虧他還是他哥哩,有這等好事只想著三豹,也不跟他言語聲,要不然他也能發個小財。啟智也想打池田的伏擊,晚上躺在炕上琢磨著這事。到了午夜時分,山寨外面突然響起了幾聲槍響。啟智還沒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事時,四豹和五虎推開屋門驚慌失措地向他報告,他們遭到了鬼子的突襲。鬼子悄悄除掉上山路上的暗哨,已經摸到了寨子外面。啟智腦子「嗡」得一聲炸響,一瞬間一個可怕的念頭涌了上來,他和兄弟們的大劫來了,這次怕是要被鬼子圍殲在寨子里。這個可怕的念頭一冒上來立刻被啟智壓了下去,他無論無何也要把兄弟們活著帶出去。兄弟們是來跟著他打鬼子的,不是來給鬼子當炮灰和靶子的。啟智冷靜下來后,迅速召集人馬開始突圍。他帶著人剛衝到寨門口,身後的那幾間石房子就被鬼子的迫擊炮炸了個粉碎。看到被炸成殘垣斷壁的房子,啟智想一想都覺得后怕,要不是他反應快,這會兒怕是連屍骨都沒有了。
有十幾個鬼子躲在寨門口的幾塊大石頭後面,向啟智輪番射擊起來。啟智看出了鬼子的名堂,他們是想等著後援上來好把他堵死在寨子里。要是讓鬼子的陰謀得逞,後果將不堪設想。這條路是進出寨子的唯一途徑,真要被鬼子封死,他們就是長著翅膀也逃不出去。啟智憑著手中僅有的一挺機槍,不要命地向鬼子沖了過去。他連滾帶爬地繞到石頭後面一連擊斃了五六個鬼子,同時他的屁股上也挨了鬼子一槍。啟智忍著鑽心的疼痛爬在地上連連向鬼子射擊著,打紅了的槍管在漆黑的深夜猶如送死人上路的燈火讓鬼子不寒而慄。鬼子集中火力向啟智打了過來,幾條槍啪啪地吐著火舌,子彈打在啟智身旁的石頭上濺起的火星像放鞭炮一樣讓人眼花繚亂。啟智心想縱使被鬼子打死,他也要撕開一條缺口讓兄弟們衝出去。就是破罐子破摔,他也要摔出個響聲讓鬼子聽聽。啟智跳起來大吼一聲抱著機槍向鬼子沖了過去,鬼子被這種不要命的打法壓制住了,躲在藏身的石頭下面抬不起頭來。啟智捨命殺開一條血路帶著人衝出了寨子,與此同時一個兩難的選擇擺在了他面前。四豹和五虎想往山下突圍,以便儘快跳出鬼子的包圍。啟智心想下山的路此刻怕是已經被鬼子給堵死了,萬萬不可再向山下突圍,那樣一來就上了鬼子的大當。啟智冷靜地攔住了四豹和五虎莽撞的舉動,鬼子是有備而來,偷襲他的決不可能只是這區區十幾個人。一定還有更多的鬼子正以逸待勞地在山下等著他們往槍口上撞哩。事情正如啟智判斷,他後來得知劉良楷帶著三十多個鬼子在山腳下架著機槍等著他。鬼子此舉,是想把他們給一網打盡以絕後患。
啟智帶著人一邊打一邊退到了寨子後面的露水坪上,露水坪再往後就是有名的七十二混溝了。一旦跨進七十二混溝,也就進入了原始森林。沒有三分奈何啟智不願鑽進溝中,溝里連戶人家都沒有,讓兄弟們進去吃風咽屁呀?鑽進溝里即使不被鬼子打死,也要被山獸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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