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花園頂棚上。

已經完全顧及不得自己今天穿的是裙子，以一個超級難看的蛤蟆下蹲姿勢，勉強撩了撩裙擺，胡亂塞在大腿下面，開始與陳老頭推心置腹，滔滔不絕起來。

「死分很多種。」

「死是一個過程，並不是結果。」

「死的關鍵目的，是要看你想達到什麼樣的效果！」

「你對這個死又有多少的期望值？有怎樣的期望值？」

四句話過後，陳老頭明顯開始有點暈暈乎乎，「效果？期望值？」

「對！比如說，你是想上報紙還是想上電視？還是兩樣都想上？這裡就有很多的名堂了！再比如說，你是想上省台還是想上央視？都有講究的！」

「效果也分很多種！慘烈一點的，你前幾天看電視了嗎？法治專題節目，一個被女朋友拋棄的小青年全身淋上了汽油，然後在馬路上裸奔。奔到女友家門口，給她打了電話，等她拉開窗帘的那一瞬間——」

陳老頭也緊張萬分，「怎麼樣？」

「點燃了！」

「啊？」老頭的心臟開始劇烈收縮。

「當然，慘烈點的都不大美觀，這個你是要有心理準備的！」歐陽晴逸悄悄瞥眼，打量了下陳老頭的反應，繼續道，「當然，我知道你敢上這頂棚來，應該是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的。別有負擔，別有包袱！我爬上也就是為了跟你說一說這些！」

「啊？」老頭的心臟已經快蹦出胸腔了。

「那麼，就這樣了！我也不耽誤你上路了！」拍拍屁股，她優雅地站起身來，四下張望，尋找剛才上來的路，「我個人推薦你，還是從西邊下去！那頭是市中心的交通要塞，人來車往，你下去之後像西瓜落地一樣炸開**，還是比較富有觀賞性的。」

「要下來了，她要下來了！」自己才剛剛想彎腰，天台上聚集的人已經開始騷動。

「啊，對了！」停下動作，直起身，朝著那個蜷縮在隔熱板上的老頭交代道，「剛才我上來之前跟總經理通過電話，我想你反正內心的鬥爭挺激烈的，也就沒告訴你，怕你意志不堅定會分心嘛！不過，既然你現在毅然決然要跳，那我還是跟你交代聲，免得你上路后擔心。」

老頭一臉茫然地抬頭。

「總經理說了，清潔工人加薪30%，子女學費公司每年負擔10%，如果大學畢業想來AMI工作的優先錄取！這都得感謝你啊，陳爺爺！」三兩步大跨上前，猛抓住他的手，緊握，猛搖，「我代表公司其他的清潔工人感謝你！如果沒有你這次的英勇之舉，恐怕其他人都很難享受到這樣的福利待遇！」

「這下你放心了吧？你不是白跳的，你……」

話還沒說完呢，老頭子就激動得站了起來，「我還能放心嘛我！我傻啊我，憑什麼我跳下去，他們加工資啊！老子我不幹了！」

歐陽晴逸就只能瞪大了眼睛，看著他語罷，然後以和自己年齡完全不相符的爬稈速度，噌噌噌滑了下去，嘴裡還念念有詞，「這孩子，也不早說！我畏高啊！堅持這麼久，我容易嘛我！」

氣得歐陽晴逸直想跳腳，沒敢！怕頂棚塌了……爺爺，我也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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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和陳老頭一前一後下了頂棚，她的腳還沒來得及著地，「呼啦」衝上來一群120的醫生，檢查兩人的血壓、心跳，還沒等完呢，「哇啦」又殺過來一窩的記者傳媒，閃光燈不停，還有做現場直播節目的。最後，「刷拉」幾個防暴警察戴著面具，拿著警棍，直接把陳老頭當成恐怖分子，反扣其雙手，摁倒在地。那姿勢，真叫一個快、准、狠啊！

這叫什麼命啊……「小李子！！！！！！！！！！！！！！！」歐陽晴逸高分貝的尖叫，成功讓現場混亂的秩序得以……哎，算了，再度混亂……

「在，特助，我在這裡！」擠過那些不瘋狂沒飯吃的媒體，小李子急忙跟前待命。

「叫記者去三樓多功能會議廳，我要召開記者發布會！」沒時間整理思緒，公關的強烈職業感讓她在瞬間做出決定，「還有，跟TONY說，無論如何不能讓警察把陳國平帶走，AMI的存亡今天就全在他的手上了。」

「哦！」迷糊，迷糊……怎麼，生死存亡了嗎？

「哦什麼？還不快點去！」火大，暴暴聲！

「哦！哦！」一溜煙小跑，小李子沒了蹤影。

「你打算怎麼辦？」金英湊上前來，此刻，她們兩人的利益一致，目標一致，所以才會說出接下來的話，「有什麼需要，你直接吩咐！首席公關！」

驚異地看了她一眼，又在瞬間恢復原狀，「聯繫幾家跟我們關係不錯的報社，讓他們的記者坐在前面的提問席位，再把今天新上任的財務總監給我請過來！」

「不用麻煩了，我就在這裡！」一個陌生的男聲在背後響起，歐陽晴逸忙欣喜地轉過身去，「太好了，正要你幫忙呢！總……」總監……

總監？總監？

「歐陽特助？呵呵，你好，我就是ERIC，中文名……杭……以……晨……」

眼帘如一重帷幕，捲起，拂拭，而目光則是一層屏障，重重疊疊的人臉，倒映的那些回憶，就像是在冷光的花崗岩地面那樣清晰……

「我叫杭以晨，請問你是歐陽嗎？」

初三（2）班的教室門口。「我說我叫杭以晨！」

「你聽到我說話了嗎？我叫杭以晨！」

在重複第三遍之後，男生原本羞澀緊張的臉上，明顯掛滿了不知所措的慌亂。

「聽見啦，聽見啦！是聾子也被你喊得穿透耳膜了！」朱麗麗掏了掏被震得接近失聰的耳朵，不耐煩地朝自己揮手，「歐歐，這就是你老爸給我們找來的新家教啊？」

舔著碩大的棒棒糖，懶洋洋地瞥了矗在那裡的人一眼，「喂，那個……那個什麼以晨？」

明顯對自己忽略掉他三遍的自我介紹很不滿，「我叫杭以晨！不叫『那個什麼以晨！』」

「哦，杭以晨，杭以晨，杭以晨！」我故意叫了三聲，算是還給他的。接下來，就是一句讓空蕩蕩的教室里僅剩的一男一女都噴飯的話，「你發育了沒有？」

那時候的他，是如此稚嫩、靦腆。臉的輪廓還不夠銳利，或許是因為比剛上高一的我和麗麗大不了幾歲，嘴唇卻帶著憂鬱而壓抑的線條，標誌著敏感的個性。

佛說，彈指，一瞬，果真不假！

此刻，他的眼神里，有股明顯的火花，在我驚慌失措的目光里遊走……可下一秒，卻免不了的支離破碎……被鋒利的仇視、憤恨，攔腰截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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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說，今天的跳樓事件純粹是為了歡迎AMI新任的財務總監，才設計的特殊歡迎儀式？」偌大個會議廳里，擠滿了各家傳媒。

「也不完全是！大家都知道AMI一直是以各大中小型企業的角度出發，貼身跟蹤服務的。現在也有越來越多的公司老闆意識到了提高員工待遇的重要性。在新的一年裡，我們希望通過這樣全新的演示方式來告訴各位新老客戶，如果不注重員工的福利將會出現怎樣嚴重的後果，甚至造成無法挽回的損失。」歐陽晴逸舉止優雅，侃侃而談，「下個星期一，我們AMI的新任財務總監，從美國留洋回來的杭以晨先生，將會給各大新老客戶進行一次關於『如何制訂正確的工資獎懲制度』的免費專題講座。」

什麼叫巧舌如簧、顛倒黑白，什麼叫翻雲覆雨、扭轉乾坤，他小李子今天總算是見識到了！歐陽特助，我崇拜你！誓死效忠！

「歐陽小姐，這算不算是一次成功的商業抄作？」某報社的毒蛇記者開始發問。

「抄作？呵呵，事先我們並沒有透露一點消息給任何媒體，是你們憑藉敏銳的新聞嗅覺，蜂擁過來的。既然不是我找你們來的，何來抄作之說呢？如果硬要給扣上這個帽子，那你們報紙上的新聞，包括國家領導的一舉一動，是不是都可以算成有意抄作呢？」

厲害！金英也不得不佩服她。事實上歐陽晴逸說的也是事實，別說媒體了，就連AMI的任何一個，都不會料到今天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你還有什麼問題嗎？」咄咄逼人，直到那位記者搖頭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深呼吸，歐陽晴逸一把提起一直呆坐在身旁的陳國平，「最後，也是AMI今年企業文化推廣的口號——請睜大眼睛，看到每一位員工身上閃爍出的光芒！陳先生，雖然只是我們AMI的一名普通清潔工人，但是他今天的傑出演技，大家有目共睹，幾乎騙過了所有人！」

金英瞠目結舌。傑出演技？那女人還真敢胡說！

「在去年AMI的年度慶典上，陳先生的這個特長被我們副總TONY發掘，所以，公司就培養他成為『活動教學』的一名業餘演員。當然，不止他一個，在AMI還有許許多多這樣的例子。AMI就是要走在企業管理的最前沿，以實際行動來告訴所有的客戶，如何將企業做得更大、更強！」

TONY老頭在下面，激動地連連鼓掌，「天才！真是天才！」不但巧妙地化解了AMI的公關危機，還順帶著做了不花錢的廣告，甚至提出了今年AMI的推廣主題。

在歐陽晴逸的帶領下，整個會場的AMI員工一起喊起了響亮的口號。

「21世紀缺什麼？」

「人才！」

「AMI有什麼？」

「精英！」

「企業發展要什麼？」

「AMI！」

再從講台上走下來，歐陽晴逸已經是神清氣爽了，工作總能讓她找回自信和勇氣。所以，當聽到背後一陣緩慢的掌聲，以及一句，「想不到這麼多年，還是沒有人能夠說得過你！」她，已經能極度自然地轉身，微笑，「我也想不到這麼多年，你的聲音還是沒什麼改變，依然……沒發育！」

「呵呵，歐歐！」TONY老大跑過來給了她一個結結實實的「熊抱」，當然，跟身高依然不成正比。「哎呀，ERIC也在！正好，正好，我來給你們介紹！這位是……」

「我們認識！」杭以晨率先打斷了他的話，意味深長地笑著。

「啊？」認識了？

「對，認識！」歐陽晴逸也微笑，見招拆招，「就在剛才的天台，一面之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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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之緣？

杭以晨的嘴角忍不住勾出冷笑，是在笑她剛才的鎮定自若，還是在笑多年之後的今天，自己依然會如此的焦躁不安？

「ERIC，喝酒啊！」一旁的TONY舉杯要敬他，「以後大家就是同事了，這杯我先幹了！」語罷就仰頭，痛飲，席上的眾人接連拍手叫好。

目光掠過他的禿頭，停留在邊上坐著的那個女人。一件寶石藍顏色的西服套裝，頭髮高高地整齊地綰在後面，自然散落下的幾縷髮絲。以前就發現，她的眼球比一般人的顏色淺，呈現明顯的棕色，彷彿蒙著一層霧似的。側身，正在跟身旁的同事交談著什麼，一如剛才的記者招待會，不卑不亢，高雅自信，看上去……過得該死的好！

深邃的眸里沉浸出全然的陌生與冷漠，舉杯一飲而盡。

一切都可以靜止，傷痛，卻比自己更早地醒來……

看著酒杯旁邊的花茶。花朵從苦澀的水裡綻放，有些光芒，從厚重的回憶里穿透過來，降落在這裡，等待，回頭……堅持，或者失望，保持了怎樣的態度，走到下一條路？遺忘是負擔，記憶是負擔，承受然後忘掉？驚覺到什麼的時候，已經破碎了……

（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