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爪逃生
大殿之中,本是一片歌舞昇平。眾人酒酣耳熱,正是興緻高漲之際,突然外面一聲地動山搖的虎嘯傳來,獵獵山風湧進殿中,吹滅數盞宮燈,帶來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懼感。
殿中霎時打亂,貴婦們紛紛花容失色,驚聲尖叫。男人們大都喝得半醉,被這麼一驚,酒也醒了。幾個武將一躍而起,帶著禁衛衝出殿去。
殿外已是一團打亂。幾個王孫小郎已是被嚇得屁滾尿流,哇哇哭著奔逃。一頭人高的巨虎破籠而出,咆哮怒吼,一爪子就拍飛一個內侍,甩開飛箭,朝人群撲來。
一個石榴裙的宮婢推開一個華服小郎,自己也麻利地撲到在地,堪堪躲過白虎的利爪。
黑影帶著一陣腥風從上方撲過,巨掌落在丹菲臉邊。丹菲忍著驚叫,著實被嚇出一身冷汗。晉王則一骨碌滾到了白玉欄杆后。
白虎對丹菲沒有什麼興趣。它抬頭在風中吸了一口氣,一雙黃橙橙的眼睛盯住了晉王藏身的方向,撲了過去。金吾衛一聲令下,利箭如雨一般向巨虎射去。白虎無法靠近,咆哮連連,露出雪白利齒,鼻翼不停翕動。
丹菲就地一滾跳了起來,動作利索。晉王還躲在欄杆后,前有猛虎,后是牆壁,進退不得。箭雨稍歇,白虎就立刻逼近,爪子使勁刨著欄杆,連聲低吼,鼻子不停嗅著什麼,甚是焦慮。
晉王嚇得屁滾尿流,大聲尖叫:「阿江!阿江救我!」
丹菲也無法靠近。她看著白虎舉止有些不對,猛然醒悟,大聲叫道:「大王身上戴了什麼?快丟掉!」
「我不知道呀!」晉王大哭,在身上胡亂摸索,從袖子里摸出一個陌生的金絲香囊,忙不迭把這玩意兒丟了出去。
晉王平時射箭準頭平平,偏偏此刻發揮超常,閉著眼睛都能百發百中。那金絲香囊打著旋兒飛出來,准准地砸在正奔過來的丹菲身上。好巧不巧,香囊扣兒啪嗒開了,裡面的香草碎屑撒了丹菲一身。
丹菲一愣,不禁苦笑。她鼻端聞到一股淡淡的涼荷草香,正是貓虎最愛吃的草。先前想必是被晉王身上其他熏香掩蓋了,她才沒聞出來。野獸鼻子比人靈許多,自然聞到了,才去撲晉王。
說時遲那時快。白虎扭頭丟開了晉王,轉而就朝丹菲撲過來。丹菲暗叫不好,趕緊提著裙子跑。偏偏她今日隨主人赴宴,穿著的也是宮裝長裙,行動極是不便。她跑出十來步,白虎一個飛身,就已經追到了她身後。
天知道這老虎餓了幾天,只怕要把她當作一根香草給嚼了。丹菲撲向一尊巨大的石獅像后,堪堪躲過利爪,探頭看救兵,卻差點氣暈了頭。
原來金吾衛們見晉王得救,忙把他扶進了殿。眾人忙著逃難,竟然沒人去管那個被追的宮婢。
張美人一把抱住劫後餘生的兒子,嚎啕大哭。晉王還算有良心,好不容易掙開張美人,隨手在混亂的人群中抓著一個男子,大聲道:「快去救阿江!老虎要吃了她了!」
那男子看清晉王,猛地一把揪住他衣襟,「被追的是你的那個段氏女官?」
晉王連連點頭,隨即身子就被推得後仰,連著張美人一起跌在一起。那個男子卻是頭也不回朝殿外衝去。
晉王揉著屁股,困惑道:「崇哥他……認識阿江?」
李崇撥開亂跑的宮人,奔出大殿,居高臨下一望,不禁抽了一口氣。
白虎已是身中了幾箭,可是皮毛厚重,並未怎麼傷到它,卻是徹底激發了它的狂怒。虎奴和金吾衛都無人敢靠近。一個宮裝少女就像一隻小貓兒似的被白虎追得團團轉,情形兇險無比。
李崇對段寧江已沒什麼印象了,隔著這麼遠,也認不出來那宮婢是不是她。不過金吾衛也不把一個宮人的性命當回事,只管拉弓射箭。那少女不但要躲避白虎利爪,還要躲避利箭,苦不堪言。
李崇大怒,劈手奪下一個金吾衛的弓箭,怒吼:「住手!」
丹菲奔逃久了,便有些力竭,腳下一晃,一支利箭就劃過她的小腿,飛起一道細細的血花。
丹菲吃痛,踉蹌跌倒。白虎聞到人血,越發狂躁,一掌劈翻丹菲藏身的小樹,撲了過去。丹菲被鎮壓在地上,絕望地閉上了雙眼。
李崇急忙抽箭,將大弓輪得如圓月。只聽震耳的錚地一聲,利箭閃爍著寒光如閃電一般朝虎頭射去。
可已經遲了。
白虎已經撲在了那宮婢身上,氣流掀起一陣漫天的黃土。
李崇握弓的手霎時抖得厲害,面色煞白,心道這下可真沒法對崔景鈺交代了。
可變故就在這一瞬間。眾人心驚膽戰,沒等來宮婢的慘叫,卻等來老虎吃痛的怒吼。
只見那白毛畜生渾身顫抖,就地打滾,翻起了肚皮。被它撲到的宮婢竟然揪住它脖子上的毛,一手執著什麼利器,將之深深插在老虎胸膛,鮮血染紅了一大塊皮毛。
李崇心中大震,急忙呵斥金吾衛:「不許射,不得傷人!」。
白虎腹部受敵,四爪朝丹菲抓去。丹菲也不戀戰,緊握著那支崔景鈺贈給她防身用的銀匕,順著虎身滑下。鋒利的匕首竟然沿著一路劃下,將白虎腹部劃開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李崇遠遠望見這一幕,驚得手又好生抖了抖。身旁的金吾衛們也紛紛抽氣。
匕首畢竟短小,只劃破了白虎皮肉,沒法給它開腸破肚。丹菲也不想做個殺虎英雄,一旦逃離虎爪,趕緊撒腿就跑。白虎被劃了肚子,痛地滿地打滾,也顧不得吃人。
「就現在!」李崇大喝一聲,帶著金吾衛們一擁而上,用鐵鎖將白虎捆住。白虎失血過多,沒了力氣掙扎,只嗷嗚慘叫不絕。
金吾衛校尉抹著一頭冷汗,忙不迭朝臨淄郡王致謝。眾人這才鬆了口氣。
李崇把弓丟開,將目光轉向站在一旁的宮婢身上。
丹菲此刻狼狽不堪,頭髮衣衫具是凌亂,臉上身上糊著混合著血的泥土,活似剛從戰場上爬出來似的。她大口喘息著,扶著欄杆勉強站著,抬頭迎上了李崇意味深長的目光。
丹菲心裡發虛。自己在宮中裝了一年多的嫻淑溫柔、知書達理。剛才為了保命,不得不露了一回身手,這下怕是徹底露餡了。
李崇抬腳正要朝丹菲走過去,忽然一個金吾衛匆匆跑來,將手裡東西遞上。李崇一看,是一把半個手掌大的銀匕首。
李崇一愣,方明白剛才段氏就是用這個匕首傷的虎。他還未開口,校尉就已道:「將那女官抓起來!」
「且慢!」李崇喝道。可是金吾衛已經一窩蜂湧了過去,如狼似虎地將丹菲撲到在地,三下兩下捆綁了起來。
丹菲一身傷,像個破布偶似的被推搡,跪在地上。血污下面色蒼白如紙,嘴唇青灰,雙目疲憊地閉上,一臉認命的絕望和萎靡。
李崇慍怒,沉聲道:「她不過一屆女流……」
「宮人私帶利器乃是大忌!」太子站在台階之上,掃了一眼校尉奉上來的銀匕。韋亨站在他身邊,冷聲道,「此女是宮中女官,卻身懷利器,郡王怎知她沒有有行刺之心?」
李崇怒得反笑,「此女是晉王宮婢,若要行刺,剛才怎麼還會在虎爪下捨身救他?」
晉王忙點頭,剛想開口替丹菲辯護,就被張美人緊緊捂住了嘴。
太子冷笑道:「孤可說她是要刺晉王?她大可借晉王而接近父皇母后,進而行刺。」
「簡直強詞奪理!」李崇怒道,「太子何苦為難這個忠婢?莫要教其他忠義奴婢寒了心!」
晉王被張美人捂著嘴,已是嗚嗚哭了起來。
韋亨搶道:「郡王怎敢確定此奴沒有反心?我就覺得她心機叵測。好端端關在籠中的老虎怎麼會脫困,她又偏偏身懷利器。沒準就是她設計了這一切。」
李崇氣得面色發紫,「她不過一個小宮婢,為何要將過錯推在她身上……」
「那定是背後有人指使!」韋亨竟然是一口咬定了丹菲的謀逆之罪。
李崇隱隱覺得不對。不過是個意外,怎麼會牽扯這麼深遠。莫非這一切本就是太子或者韋氏的計劃。自己和這段氏卻是不湊巧地撞在了劍鋒之上?
遲疑之際,韋亨已經指使人將丹菲押了下去,「好好審!務必把幕後指使問出來。」
在場眾人都臉色大變,心道韋家這是在藉機排擠異己了。且顧不得那小宮婢死活,人人都彷徨不安。
李崇身軀挺拔地站立在台階之下,抬頭望著韋亨,目光如炬,森然之中帶著一股攝人的魄力。
「韋郎未免操之過急。」
韋亨反笑,「郡王管得太寬。太子殿下都不急呢。」
說罷,簇擁著太子離去。
眾人也隨著散去,一場盛大的宮宴就此落幕。只有李崇久久地站立在台上,月色下,身影猶如一柄利劍。
丹菲被拖到審訊堂,連口氣都沒機會喘,就被捆在了柱子上。太子這次怕是來真的,要藉機弄死她了。不論她是不湊巧做了枚棋子,還是太子本來就針對她,想拿她的頭去逗衛佳音開心。她如今都已逃不掉。
丹菲渾身脫力,倒也不覺得怎麼害怕,只是覺得疲倦又失望。自己從蘄州屍坑裡爬出來,才苟且偷生了兩年,就又要死在政權陰謀之下。還以為自己縱使不大有所為,至少也能平安活到老。沒想到還是要早早死。
死了也好,至少可以和爹娘團聚了,一家三口在陰間也其樂融融。劉玉錦如今是郡君,生活無憂。崔景鈺……他一個大男人,又何須她來操心。
只是未能再見段義雲一面。一直想看他一身戎裝,騎戰馬進京的英姿。她這一生其實無所求,只想報答了他的知遇之恩——現在這恩也已經報了。他日段義雲封侯,給她請個誥命,每年忌日好好祭拜她便是。
刺骨的井水潑在身上,激得丹菲渾身顫抖。刑吏並不惜香憐玉,用來抽她的鞭子是浸了水的三股牛筋鞭,一鞭下來,皮開肉綻,鮮血直流。那疼痛就如火燎,深入骨髓。丹菲一忍再忍,還是不禁慘叫起來。
「指使你的人是誰?」
丹菲痛得冷汗潺潺,思索著要不再污衊一下衛佳音。反正不論她說不說,太子都會捏造個答案來栽贓他想剷除的那個人,那她還不如幫太子妃一個忙,朝衛佳音頭上最後扣一盆屎。便是悶不死她,也足夠讓她臭上十年。
鞭子夾著風抽下,鮮血浸透了破損的衣衫。身上疼得都快麻木,神智也漸漸隨著血液而流失。
要不要自盡呢?
丹菲迷迷糊糊地想。她不怕死,卻又捨不得去死。況且這事有韋家操縱,怕是要對付崔景鈺呢。她死無對證,不是讓崔景鈺有口難辯?
想到此,又忍不住在心裡把崔景鈺祖上十八代罵了個狗血淋頭。此人真是和她八字不對,隔了那麼遠都能剋死她!
身上一輕,刑吏將丹菲從柱子上松下。頭髮被抓住,人被拽著一路拖到庭院之中,丟棄在泥地上。棍棒隨即擊打在身上。
丹菲勉強躲避,可是也沒太多力氣掙扎。雙腿劇痛,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打斷了。她漸漸覺得自己是真的要死了。只是覺得這樣死也太狼狽,遺容怕是要嚇哭劉玉錦。
不過,宮中罪人都是一張草席捲著丟去亂葬崗喂野狗,她還指望自己能有風光大葬?
昏過去,又被冷水潑醒。渾身沒有一處不劇痛,四肢都斷了一般無法動彈,視線里一片血紅。
「招不招?」刑吏掌摑她的臉,「是誰指使你?晉王?臨淄郡王?還算,崔家?」
丹菲艱難地喘息,一聲冷笑,一口唾到了刑吏臉上。
刑吏大怒,將她摜在地上,狠狠踹了一腳。
「看你硬氣倒何時!」
丹菲昏昏沉沉地,忽然感覺到一陣撲面的灼熱,睜眼就見一個燒著炭的火盆。刑吏拿著一支燒得發紅的鐵鉗,掂了掂,就朝她臉上戳過來。
丹菲猛地一驚,使出最後的力氣掙扎。刑吏一聲喝,兩個小吏過來將丹菲抓住,壓在了地上。刑吏雙目赤紅,狠狠地把鐵鉗摁下去。
丹菲絕望地緊閉上雙眼。
嗖——
一聲清叱遙遙傳來:「給我住手——」
鐵鉗落地,燙焦了丹菲鬢邊一縷碎發。刑吏捂著中箭的手腕連連慘叫後退,壓制著自己的人也霎時退開。
丹菲渾身冷汗潺潺,耳朵里嗡嗡作響,心臟狂跳。好半晌,她才睜開眼。
一隊衛兵已經把刑吏們攔開,院中人影晃動,似乎來了不少人。
丹菲俯倒在地上,大口喘息,手指艱難地動了動。有人過來捏著她的脈搏,翻動她的眼皮,那人身上散發著一股宮人慣用的熏香。
「可還活著?」一個清朗矜持的女聲問。
「回公主,還活著,就是有內傷。」那宮人回答。
「可憐的,怎麼被打成這樣?」女子嘆了一聲,「聖上已將她賜給了我,便不再是你們的犯人了。將她帶下去好好醫治……我總覺得這孩子與我有緣……」
宮人們回了幾句,丹菲卻是沒聽清楚。她鬆了一口氣,雙眼一合,昏死過去。
丹菲這次傷得重,時昏時醒,一直神智昏聵。迷糊之中,一直有婢女在細心照料她,卻是陌生的面孔,不像是宮中的人。等到她終於清醒過來,已不知道過了多少日。
她身上的傷上過葯,都已結疤,不再疼痛。只是氣血虧損太大,稍微一動,還是有些胸悶氣短、頭暈目眩。
丹菲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房間里。屋內寬敞,擺設考究,頗有幾分像當初她在段府里的閨房,又要更加雅緻富貴許多。
正困惑著,外面傳來說話聲。片刻后,一個少婦帶著一個端著葯碗的小婢子走了進來。那少婦穿著灑銀紅羅裙,頭戴珠釵,一副富人家女眷打扮。丹菲卻看得出她是個豪門之家的女管事,心中更加好奇。
女管事見丹菲醒了,驚喜道:「菩薩保佑,段娘子可還覺得哪裡不好?身上還疼嗎?」
丹菲搖了搖頭,張口要說話,卻發現喉嚨沙啞,猶如吞咽了沙礫一般。
女管事忙叫小婢女扶著丹菲喝了葯。
丹菲喘了幾口氣,道:「多謝娘子。請問貴府是……」
女管事眼光一閃,笑道:「段娘子果真心思縝密。這裡確不是大明宮,是泰平長公主府。公主已將你要了來,你以後就是公主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