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郎變臉
孔華珍自半年前小產後,身子就恢復得不算好。她痛失愛女,心情抑鬱,卻性子好強,非要撐著身子管家。平日覺得還好,天氣一冷,便氣虛胸悶,遍身酸疼難耐,顯然是小產時落下病根了。
崔景鈺請了名醫給她看過,那老大夫囑咐孔華珍這個冬季務必好生靜養。崔景鈺便借著沐休之日,送妻子來溫泉莊子,好好休養。
崔家的山莊與泰平公主的山莊比鄰,自然要過來登門拜訪一番。
因是表兄表嫂,丹菲並不用避諱。她對崔景鈺夫妻有救命之恩,孔華珍見了她極是親切,拉著她的手說了好一陣話,才放她去。
崔景鈺朝丹菲招手,道:「前幾天我辦事路過你家莊子,順道拜見了二舅母和你一雙弟妹。二舅母提起你,頗有怨言,七郎也有些怨懟之意。」
丹菲神情一黯,「八娘呢?」
「她到十分挂念你,還要我帶了話,說要你別介意。可是出了什麼事?」
丹菲悄悄望了泰平公主一眼,苦笑道:「母親想讓八娘留在公主府,我推託了。她想必為此生氣。至於七郎……我就不知道了。」
崔景鈺濃眉緊鎖,面露忿色,「義雲就沒有同舅母說明?舅母怎還如此短視?」
「她經歷了家破人亡,在宮了吃了些苦,不免有些固執。」
崔景鈺道:「別人苦難是她數倍,也未見變得這樣。」
丹菲抬眼,見崔景鈺正盯著自己,倏然明白他口裡的「別人」正是自己。她心中一暖,充滿感激之意。
難怪人總說一輩子得一知己足以。這人會了解她,會關心他,會為她打抱不平。
丹菲見泰平和孔華珍談得甚歡,也不打攪他們,和崔景鈺出了暖閣,在院子里慢悠悠地散步。
「還有一事,是義雲托我告訴你的。」崔景鈺道,「他先前悄悄派人回了蘄州,已經將你母親和繼父重新安葬了。」
丹菲怔了怔,眼睛發熱,低聲道:「他沒和我說這事。」
「想必是想給你個驚喜。」崔景鈺勾了勾嘴角,「有他打理,劉家產業也大半都收回,只是田地荒蕪,無人耕種,那些店鋪一時半會兒也無法開張。他想問你如何處理這份產業。」
「問我?」丹菲嗤笑,「自然是交給他那未過門的新婦處置?錦娘才姓劉呢。」
「我也這麼同義雲說,不過他說這產業當有你的一份。」
「別聽他瞎說。我娘當年已經給我備了嫁妝,我帶著來了長安,不能去分劉家的家產。再說,我如今難道還會缺嫁妝不成?劉家那幾畝田的出息,給錦娘將來買脂粉罷了。」
花園中的池子連接著溫泉,此時天寒地凍,池水卻微微冒著熱氣,池邊草木皆結著冰霜,晶瑩燦爛。
崔景鈺一邊走著,伸手撥了撥路邊樹枝上的冰凌,似乎想起了什麼,道:「當初在蘄州,我見過你。」
「什麼時候?」丹菲驚訝,「我怎麼不知道?」
「一面之緣,你不記得罷了。」崔景鈺笑了笑,雋秀的面孔被後面的冰雪映襯,好似一塊無暇美玉,「那時也是這般天寒地凍,你和一群少年騎馬路過,我在酒棚里看你在馬上耍了個飛身接物,身手很是利索。你的功夫都是跟你爹學的?」
丹菲慚愧道:「一點花拳繡腿罷了,不值得一提。只是,你怎麼……」
「我怎麼記得這點小事?」崔景鈺挑眉反問。
丹菲覺得更加尷尬,低下了頭。
崔景鈺道:「我那時初到蘄州,就見到當地女郎的颯爽英姿,自然記得牢。」
「那你後來見我冒充……」
「自然是嚇了一大跳,差點嚷出來。」
丹菲噗哧一笑,「我看你那時一派老成高深,胸有成竹的派頭,還以為你早計算到了。」
崔景鈺意味深長地一嘆,「千算萬算,也沒算到是你。」
丹菲覺得他這話別有含義,正在思索,就見崔景鈺忽然停下了腳步。她隨著他的視線望過去,就見李崇正轉過身,走進了暖閣里。
「郡王來了?」丹菲自言自語。
崔景鈺沒吭聲。
丹菲心知肚明,支吾道:「我……外面冷,我們進去吧。」
她邁出一步,崔景鈺冷不丁開口,沉聲問:「你可喜歡他?」
丹菲背對著他,沉默半晌,道:「他人其實挺好的。」
崔景鈺亦沒看她,而是望著冒著裊裊霧氣的池水,「不管你是看中他的才貌還是身份,我並無任何資格對你評頭論足。你是個極好的女子,配他綽綽有餘。我只不希望你將來後悔。」
「後悔又如何?」丹菲反問,眼裡映著滿樹冰雪,「你如今所做之事,就能十拿九穩將來不後悔?我不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麼事,我也從不去想。我當年也沒料到過會家破人亡,千里流浪。更沒料到自己一個獵戶之女,會躋身華族,同王孫公子們稱兄道妹。如果那時候我縮頭縮尾,不肯替段寧江傳書信,也不會有今天這些坎坷。可我也從來沒有後悔過。」
崔景鈺終於將目光投在她臉上,微微笑了笑,「李崇可知你這一面?」
「他?」丹菲笑道,「他喜歡嫻雅的女子,我便嫻雅給他看就是。至於我究竟是怎樣的女子,他也不需要知道。他連我究竟是誰,都無需知道,不是么?」
崔景鈺閉上眼,終於妥協一嘆,「是我管得太多。」
「不。你是關心我。」丹菲柔柔道,「我領了你的好,銘記於心,感徹肺腑。」
「阿菲……」崔景鈺低聲喚,「你是否覺得我……」
「咔嚓——」不遠處的假山後忽然發出一聲響。
丹菲和崔景鈺俱大吃一驚。有人偷聽?
方才的對話透露的信息極多,尤其涉及丹菲的身世,若是讓外人知道,不但丹菲有難,整個段家都危險。
假山後響起雜亂的腳步,崔景鈺撿起地上一塊石子,掂了掂,猛地揚手朝那處射去。就聽啪地一聲,一個女子驚呼摔倒在地。
丹菲追了過去,一看之下,吸了一口冷氣:「蓉娘?」
江蓉跌在濕漉漉的石板上,摔得不輕,額角滲著血。她哀哀呼痛,哭著求道:「好妹子!我什麼都沒聽到,你放過我吧!」
丹菲苦笑。這話說了還不如不說。
崔景鈺追過來,峻聲問:「她是誰?你認識?」
「她是公主收養的女孩之一。」丹菲皺眉,扶了江蓉起來。
江蓉不住哆嗦,卻還不住偷偷打量崔景鈺,面露驚艷之色。她也不知哪裡來的膽子,忽然掙脫了丹菲的手,去抓崔景鈺的袖子,道:「崔郎慈悲,求你莫怪我。我不是有意偷聽的!阿江,我也不會告訴公主你拿石子打我的。」
丹菲啼笑皆非,十分頭疼。泰平公主並不知道她是假段寧江。況且江蓉此人和自己素有間隙,也不會為自己保守秘密。
崔景鈺卻是忽然道:「我知道了,你不用害怕。」
丹菲驚訝地朝他望過去。崔景鈺只淡淡掃她一眼,道:「你回去吧,免得公主找你。」
「可是她……」
「我來勸她。」崔景鈺深深地瞪了丹菲一眼。
丹菲遲疑片刻,轉身疾步走了。
江蓉這才鬆了一口氣,大半個身子都依在了崔景鈺身上,嬌嗔道:「嚇死奴了!這段氏當初聽說還殺死過老虎呢。奴差點以為就要死在她手下了!崔郎,多謝你!」
崔景鈺抬頭望了望天色,漠然道:「娘子無需多禮。還不知娘子怎麼稱呼?」
江蓉見這個久負盛名的俊美公子竟然這般隨和,顧不得才跌了一跤,使勁粘了過去,嬌滴滴道:「奴家姓江,閨名一個芙蓉的蓉字。郎君可喚我蓉娘。」
「蓉娘?好雅緻的名字。」崔景鈺勾著江蓉的下巴,輕浮一笑,「這般好的顏色,果真當的配這個名字。難怪公主將你藏起來不見人。」
「郎君……」江蓉一臉羞紅,依偎著崔景鈺,「奴一直……奴早就聽聞郎君事迹,甚為思慕。今日終於得見,真乃上天所賜的緣分。」
崔景鈺嘴角抽了抽,順勢摟住她,低聲道:「阿江傷了你?我為你上藥可好?這裡冷,還需尋個僻靜溫暖之處……」
江蓉聽了大喜。今日崔夫人也在,若是崔景鈺幸了她,若是不收她,她大可當眾鬧出去。泰平公主必然會為她主持公道,讓崔景鈺納了她。
雖然說只是做妾,可是能給崔景鈺做妾,勝過給其他凡夫俗子為妻!
江蓉主意已定,霎時就把偷聽一事拋在腦後,拉著崔景鈺就朝後院走去。
庭院寒冷,江蓉又有意避開人,他們一路暢通無阻,連個下人都沒撞見。江蓉終於得以親近這個滿長安女人的春閨夢中人,喜不自禁,渾然忘了疼痛。
「崔郎真好心。你放心,只要你有求,我保證守口如瓶,半個字都不說。」
「如此甚好。」崔景鈺朝她一笑,「娘子果真是個妙人。」
崔郎一笑,傾倒眾生。江蓉頓時被迷得七葷八素,找不著北。
「崔郎知道奴的這片心意就好。若郎君不放心,還大可向公主把奴要過來。奴願為你做個奴婢,侍奉茶水。」
「如此美妙佳人,我怎捨得你為奴?」崔景鈺含情脈脈地望著懷中女子。
那就是願意讓她做妾?江蓉心花怒放,突然後頸一痛,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崔景鈺托著江蓉被打暈的身子,眼神冷若寒冰,滿是譏諷。
崔家親衛悄無聲息地走了上來,從他手裡接過了江蓉。
「郎君?」
「看好她。傳信給段義雲,讓他過來收拾這個爛攤子。」
親衛扛著江蓉,幾個縱身,就越過圍牆消失了。崔景鈺整了整衣衫,從容地走了回去。
暖閣里,眾人正圍著泰平公主在說笑。崔景鈺一進來,丹菲立刻就朝他望了過來。崔景鈺朝她遞去安撫的一瞥。丹菲鬆了口氣,笑意輕鬆了幾分,親手暖了一杯酒遞過去。
「我已經讓人看住她,再喚義雲過來處置。」崔景鈺低聲道,「公主可看重她?」
「一個棋子罷了。」丹菲道,「別傷她性命。」
崔景鈺點了點頭。
丹菲不禁低聲笑,「為何讓阿兄來處置?你就這般愛惜羽毛?」
崔景鈺瞪了她一眼,卻並不生氣,「還不都是你失言!」
丹菲撇嘴,嘀咕道:「是你先同我提那些事的……」
崔景鈺哼了一聲,「你如此粗心大意,看下次誰來救你?」
丹菲嘻嘻笑,抬頭之際,意外地迎上了李崇深思的目光。
李崇坐在對面席上,手裡端著酒盞,也不知道看了他們倆多久,神色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怪異。和丹菲的目光一接觸,他才回過神來,借飲酒遮掩局促之色。
丹菲別過臉。電光石火之間,似乎明白了什麼。
她下意識朝崔景鈺望過去,思緒紛紛。
「怎麼了?」崔景鈺問。
「不……沒事。」丹菲搖了搖頭,自嘲般苦笑,「差點昏了頭,幸好清醒過來了。」
崔景鈺以為她還在為江蓉的事擔憂,安慰道:「不用怕,一切有我和義云為你的靠山呢。」
韋氏正同孔華珍在閑聊,遠遠瞟見崔景鈺和丹菲兩人,見他們神色曖昧,嗤笑一聲,道:「珍娘要多些心眼才好。縱使崔郎老實,也難保不被有心的女人尋借口勾搭了去。」
孔華珍不解。李崇卻是清楚,心裡頓時一股說不出來的惱怒,低聲道:「你休要管人家夫妻的事!」
韋氏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李崇再朝對面看去。丹菲已經離開了崔景鈺,轉去了暖閣外間。李崇思索片刻,放下酒杯,起身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