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全村人死了
翠兒一路上都低頭走著,沒有和我說一句話,我想說話,可是看到她陰沉沉的臉,又不敢說話了。
回到老太太的家中,已經是午後,老太太張羅著要做午飯,翠兒和我走進了上房裡,她很嚴肅地看著我,她紅腫的眼睛看得我發毛。
翠兒問:「你喜歡不喜歡我?」
我努力地點點頭。
翠兒說:「你做我男人,我把你養大,我老了后你要照顧我,行不行?」
我想起了妮子,我在心中想當妮子的男人,可是妮子的那個村莊我再也回不去了,因為我們一直向南走,走過的路絕不重複,怎麼辦?那就先給翠兒當男人吧。其實給翠兒當男人也不錯,她能夠摟著我睡覺。所以,我又趕緊點點頭。
妮子說:「我失了身子,你還會不會喜歡我?」
我不懂什麼叫失了身子,當我懂得這個概念的時候,已經到了三年後,三年後,我才知道失了身子的女人,就如同失了腿腳的男人一樣,註定了一輩子坎坷曲折。但是,我看到我一點頭,翠兒就高興,又趕緊點點頭。
妮子說:「那你以後就要聽我說,好不好?」
我還是點點頭。
翠兒說:「他們偷了這戶人家的銀元和票子,我要去追回來,拿到銀元和票子后,我們就回到這裡好好過日子。我給這戶人家做女兒,你做女婿。」
我害怕翠兒把我一個人留在這裡,就趕緊說:「我也去。」
翠兒說:「好的。我們吃完飯就出發。」
吃完午飯後,翠兒和我一人口袋裡揣了兩個饅頭,就上路了。為了能夠儘快趕上馬戲團,我們一路都沒有歇腳,凡是遇到大點的村莊,就打聽是不是有過馬戲表演,每個村莊都無一例外地說,馬戲團表演過了。肯定每個村莊在馬戲團表演的當天,都有過失竊,但是他們都不會懷疑是馬戲團乾的,也不會懷疑打聽馬戲團的這兩個人,是和馬戲團的竊賊是一夥兒的。
要找到馬戲團很簡單,他們的表演就是路標。
四天後,我們終於趕上了他們。在一個叫做交城堡的地方,馬戲團正在表演。我們趕到的時候,打麥場正在表演猴子爬桿的節目。
我們的過來,讓馬戲團的每個人都感到很意外。我看到有兩個孩子和他們站在一起,頂多十歲,他們看到別人拍我的肩膀,也跑來拍我的肩膀。
我問:「這兩個小不點是誰?」
高樹林笑著說:「我新招的徒弟。」
高樹林走過去想拍翠兒的肩膀,翠兒一閃身躲過了,高樹林有點尷尬,也有點惱火,但是看到有那麼多人在周圍,他隱忍不發。
我問高樹林:「從哪裡找來這兩個小不點?」
高樹林說:「我和他們的家人訂立有文書的,在他們三年後學到本領的時候,送他們回家團圓。」
我說:「我問從哪裡找來他們?」
高樹林突然變了臉色說:「你他媽的話真多。快點準備,一會上場。」
我是一個饒舌的孩子,幾天沒有見到高樹林,就忘記了他是什麼人,他對我態度稍微好一點,我就沾沾自喜;而他一發了脾氣,我就感到懼怕。
我傷了自尊心,就偷偷看翠兒是否留意到,因為他說過我是他的男人,在自己的女人面前傷了自尊,是一件很沒有面子的事情。我看到翠兒冷冷地看著高樹林,就像望著一個陌生人一樣。
我們行蹤不定,絕對不會走回頭路,全國這麼多村莊,我們一天走一個,一輩子也走不完。這兩個小不點的父母把孩子交給馬戲團,別說三年,就是三十年,三百年也找不到自己的孩子。
我知道馬戲團的秘密,但是他們像剛剛進入馬戲團的當初的我一樣,絲毫也不知道。
那天,我像以前的很多次一樣走繩索,我站立在繩索上,用熟悉的眼光看著腳下的村落,我看到右邊第六家的院子里,站著一個曬太陽的孕婦,孕婦穿著異常臃腫的綢緞棉衣,她的身後,是敞開的房門,房門前晾曬著兩個木箱,木箱的稜角用黃銅包裹著。這樣的箱子是那個年代的奢侈品,只有富貴人家才會有這樣的東西。這種箱子一般都是用楠木做成的,價格很貴。這戶人家一定很有錢,說不定還有留樣經歷的人。
我正入神地看著,突然看到那名孕婦倒在了院子里,大張著嘴巴,好像在喊什麼,她的手臂努力向前伸著,躬著腰身,像一隻蝦一樣爬在地上。他扭動了兩下,突然就不再動了。
我非常害怕,急忙走到了旁邊,用手抱著木杆喊:「那邊有人死了,那邊有人死了。」
觀看的人群轟地散開了,有人在下面大聲問:「在哪裡,在哪裡?」
我說:「右邊第六家,右邊第六家。」
一名男人-大聲叫喊著,像被燒著了屁股一樣,他跑向了村中,身後是一大群男人和女人。我聽見有人說:「你媽的耍膽大哩,老婆都成那樣子,你還跑來看馬戲。」
人群離開后,我們收拾好道具,裝上馬車,離開了那座村莊。這一路上,我們走得慢慢騰騰,完全不像以前很多次的那樣飛馳。樹樁把鞭子抱在懷中,任由兩匹馬自由散漫地走著,愛走多快就走多快。高樹林陰沉著臉,一言不發,我知道他對我有意見,因為我在繩索上大喊大叫,走散了人群,讓馬戲團今天沒有收穫。
我想給高樹林解釋幾句,但是看著他那張能刮出一層鐵鏽的黑長臉,又有些膽怯,不敢多說。我想,也許多說了,也沒有什麼用處。
太陽快要下山的時候,我們走進了一座山坳里,這裡四面都是山,只有一條小道通往山裡。而且這條狹窄的小路還是一條絕路,有進無出,出來只能原路返回。
山坳里有一座村莊,僅有幾戶人,這幾戶人家的房屋挨挨擦擦地擠在一起,就像在互相取暖一樣,他們的房屋上鋪著的不是瓦片,也不是茅草,而是石片。黧黑色的石片呈不規則的長方形,像魚的鱗片一樣覆蓋在房頂上。村莊里非常安靜,聽不到往常見到的雞鳴狗叫聲,也聽不到孩子的哭鬧聲。
高樹林說:「呆狗,你他媽的去村中看看,找間房屋借宿。」
我跳下馬車,帶著將功贖罪的心情,獨自走進村莊里。我擔心村莊里有突然竄出來的狗,就故意把腳步踏得很響,故意大聲咳嗽,可是,村莊里一片寂靜,連一片樹葉落下來的聲音都能夠聽見。
我走進第一戶人家,突然看到院子里倒著一個男人,他的身邊還有兩個桶和一副挑擔,看來是他正在挑水的時候,突然滑倒在地,就再也沒有站起來。我問:「有人沒有?」我的聲音在空蕩蕩的院落里飄蕩,沒有迴音。我向房門前望去,看到房門前的台階上,還倒著一個女人,她的手臂向前伸著,一條腿斜伸,一條腿壓在身體下。女人的旁邊,還有兩隻倒在地上的母雞,翅膀耷拉著,像醉倒了一樣。
看著這一切,我突然感到極度恐懼,雙腳開始打顫,連一句話都喊不出來了。我轉身就跑,跑了幾步,突然跌倒了,我爬起來又跑,終於跑到了馬車跟前,跑得口水直流。
高樹林問:「怎麼了?撞鬼了?」
我指著那座院子,驚魂未定地說:「全死了,人呀雞呀全死了。」
樹樁站在馬車上,他望著村莊說:「那邊樹下還死了一個人,啊呀,村道下還有一個人死了。」
樹樁跳下馬車,拉著馬籠頭,調轉車頭,然後坐在車轅上,猛抽了一聲響鞭:「駕,駕,駕。」
馬車發瘋般地向山外駛去,我坐在車廂里,五臟六肺都被震翻了。我的身體忽而撞在線桿的身上,忽而撞在高樹林的身上,高樹林沒有對我發脾氣,黃昏的天光中,我看到他的臉蠟黃蠟黃,眼睛中露出了驚慌。猴子吱吱叫著,緊緊抱著凳子腿,像抱著一根救命的稻草。
我感到很奇怪,莫非那座村莊真的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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