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姐弟相依偎
高樹林說:「今天的東西不多,就是兩件爛棉衣,賣不了幾個錢。」
我說:「他怎麼連爛棉衣都要,你還給他說,撿值錢的東西拿。」
黑暗中,我聽見高樹林笑了,笑完了,他說:「這個人有點傻,總是撿不值錢的東西拿。」
那天晚上,高樹林問了我很多話,他對我非常關心,又重提了要給我找一門好媳婦的話題。我樂呵呵地迎合著他。
那時候我相信了高樹林的話,認為菩提確實那天只偷到了兩件棉衣,後來我長大了,仔細品味那天的話,才想明白高樹林是在欺騙我,他不想讓我知道都偷到什麼東西。
每次偷盜的東西,只有高樹林和菩提知道。
原因很簡單,如果那天菩提確實偷盜的是兩件棉衣,那麼兩件棉衣無論如何也裝不進一個花布背包里。棉衣裡面都是棉花,不是鴨絨,那時候還沒有鴨絨這種高科技,有錢人家的公子,穿的是呢子,而無論是呢子還是棉花,摺疊起來,也有很大的一坨。這麼大的一坨,又如何能夠裝進花布背包里。
我經過了十年,才想通了這個道理。
日子一如既往,今天是昨天的重複,明天是今天的繼續。馬戲團一個村莊一個村莊表演,那時候北方的村莊分佈非常分散,地廣人稀,有時候兩天才能見一座村莊,有時候三天才能見一座村莊。只要見到村莊,這座村莊的土豪就要遭殃。菩提做活非常精細,馬戲結束,土豪回到家中,很長時間也不會發現重要物品被盜了。即使土豪發現被盜了,也很難懷疑到我們身上;即使懷疑到我們身上,我們已經輕車快馬跑出了很遠,追趕不及。
那年冬至的那天,翠兒感冒了,發著高燒,馬戲團要繼續向南表演,就把翠兒留在了客棧里。翠兒身體虛弱,需要人照顧,就把我也留下來了。我的活路,線桿還能幹。
我和翠兒留在客棧的房間里,我摸著翠兒的額頭,滾燙滾燙,我要了一瓷碗熱水,端到了翠兒的面前,叫著她。可是,她一聲不吭,好像昏過去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想到這個世界上唯一對我好的人,就要離開我,我突然非常傷心,我抱著翠兒的頭,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也不會知道哭了多久,我困了,就抱著她的頭睡著了。睡夢中,我看到很多人來了,他們圍著一口棺材,棺材里躺著翠兒,他們要抬著翠兒下葬,我撲上去,爬在棺材上喊:「不能埋,不能埋。」可是沒有人聽我的,我就努力哭起來,讓所有人都能聽到我的哭聲。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到了黃昏,我睜開眼睛,看到翠兒還躺在床上,她笑眯眯地看著我說:「你哭了。」
我點點頭。
翠兒問:「你為啥哭?」
我說:「我夢見你死了,我就哭了。」
翠兒笑著摸著我髒兮兮的滿是淚水的臉頰說:「小東西還算有點良心,你放心,我不會死的,閻王爺不收我。」
夜晚來臨了,房間里的溫度一下子降了下來,北方的冬季,滴水成冰,而當時正值冬至,北方就開始數九了。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這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時節。客棧之外的十字路口,有很多人在燒著紙錢,還有人在長一聲短一聲地呼喊:「回來啊,回來啊。」
我問:「他們在喊什麼?」
翠兒說:「今天是冬至,都要給死去的人燒紙錢,呼喚死者回家看看。」
我問:「死了的人能回家嗎?」
翠兒說:「會的。」他突然住口不說了,我看到她在朦朧中打了一個寒顫。
翠兒低聲說:「上來睡覺吧,我們睡在一起,蓋一床被子,這樣暖和。」
我摸摸索索地爬上炕,想要揭開蓋在翠兒身上的被子。翠兒一把推開了我,她說:「你看你,髒兮兮的,衣服幾百年都沒有洗。脫了衣服再進來。」
我脫了衣服,鑽進了翠兒的被窩裡,翠兒一摸我,就驚叫道:「你怎麼脫光了?」
我說:「我只有一件棉襖,一件棉褲。」
翠兒在黑暗中咯咯笑著,她說:「我沒想到你會這樣。」
我挨著翠兒的身體,翠兒只穿著內衣內褲,她的體溫不像下午那麼滾燙了。她的身體非常柔軟,軟得就像棉花包一樣。小時候和母親睡在一個被窩裡的感覺,突然回來了。我抱著翠兒,感到非常安全,非常溫馨。
我聽到翠兒在黑暗中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我不知道他為什麼嘆氣。
這是我第一次和母親以外的女人睡在一起。儘管那天晚上我們什麼都沒做。但是同床共枕,讓我對翠兒的感情,成幾何狀攀升。
那天晚上,我們躺在一起,說了很多話,這也是我平生第一次能夠和一個比我年齡大的人平等對話,也是我平生第一次沒有人對我呼來喝去。
翠兒說,高樹林和樹樁是堂兄弟,他們家祖輩都是表演馬戲的;線桿是高樹林在馬路上撿拾的孤兒,用一碗米湯救活了他;菩提也是高樹林他們救的,有一年,他們在路上行走,遠方跑來了一個人,腿上還帶著傷,見到他們,拿出兩個金元寶,他指指後面,又指指兩個金元寶。他們明白什麼意思,就把菩提藏在車廂里,對追來的村民說:「有人向前跑走了。」騙過了村民,也救了菩提。此後,菩提和他們搭夥,一起行騙偷竊,菩提是外地人,他說的話很少有人能夠聽懂。
青兒和翠兒是什麼關係,她們怎麼來到馬戲團。我沒有問,翠兒也沒有說。
到了後半夜,我們還毫無睡意。翠兒喝了一瓷碗涼開水,說她的體溫降下來,疾病好了。我聽見她很高興。
翠兒說:「給姐姐講故事,姐姐最愛聽故事了。」
我想了想,就講了一個故事,這個故事是老師在私塾學堂里講的。說是有父子兩個,第一次從山裡走出了山外,看到山外一眼就望不到邊的天空,兒子就說:「爹啊,山外的天空真大,這天空要是陰的話,起碼需要半年時間。」他爹左右看看,然後對兒子說:「好我娃哩,你怎麼說出這麼笨的話,這要是被人聽見了,還不知道會怎麼笑話。爹告訴你,山外的天,要陰的話,不需要半年,兩個月就足夠了。」
翠兒咯咯地笑起來,她說:「你的故事還沒有我的好聽呢。」
我說:「那你說你的。」
翠兒說:「山裡有一個傻女子,她媽從小告訴她,不能吃虧,誰要是欺負你,你就要加倍還給他。有一天傻女子回家,高高興興給她媽說,今天我佔便宜了。她媽問,占什麼便宜了?她說:我在大街上看到一個男子,碰了我一下,我就碰了他兩下;他把我的臉摸了一下,我就摸了他的臉兩下;她用胳膊勾著我的胳膊向僻巷走,我也用我的胳膊勾著他;在僻巷,她解開我的褲子,我也解開他的褲子;他把我插得流血里,我把他夾得流膿哩。」
我聽不懂,就問:「怎麼會流血,怎麼又會流膿?」
翠兒摸著我說:「傻小子長大了就明白了。」
那天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們睡著了,反正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老高了。翠兒說:「我們出去逛街?」
我說:「好啊。」
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逛街了。
這是一座縣城,那時候的縣城也只有一條主街,其餘的都是小巷子。街道邊是雜貨店、布匹店、饅頭鋪、包子鋪、鐵匠鋪,店鋪很少。縣城的邊緣有一座城隍廟,城隍廟裡供奉著說不上名字的一尊泥塑,城隍廟的對面是戲檯子。那時候的建築布局很有講究,城門對戲樓。戲樓說的是戲檯子,城門說的是城隍廟。戲子唱戲,既讓觀眾看,也讓城隍老爺看。
我不愛看戲,戲檯子上那些腳上穿著靴子,身後插著背旗的人,好長時間站著不動,咿咿呀呀,讓人心煩。但是,翠兒很喜歡看戲,她忘神地盯著戲檯子,臉上帶著或怒或喜的表情。
戲檯子下的人很多,我呆著無味,就一個字走齣戲園子玩。戲園子外有幾個孩子在弾杏仁,把四個杏仁灑在地上,對方取走其中的一個,你要把相隔最遠的兩個弾在一起,相撞后,就算你贏;如果沒有弾響,就算你輸,讓位給對方灑杏仁。
我加入了他們中間一起玩。
剛剛玩了兩把,突然聽到後面傳來吵鬧聲,我回頭一看,看到翠兒急匆匆地走出來,身後跟著幾個浪蕩男子,其中一個男子把手搭在了翠兒的肩膀上,不讓翠兒走。我看到這個情形,就一把抓起杏仁,跑過去,拉著那個男子垂下來的另一隻手,狠狠地咬了一口。
那名男子因為疼痛,就放開了翠兒,彎下了腰。其餘幾名男子撲過來,我把手中的杏仁扔向他們,他們一齊停住了腳步。趁著這個時機,翠兒拉著我一溜煙地跑了。
他們在後面追趕,但是那天縣城的人很多,屬於一年一度的廟會。翠兒拉著我,在街巷三拐兩拐,就擺脫了追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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