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毒牙 (下)

第七十章 毒牙 (下)

第七十章毒牙(下)

「不行,必須找個地方先將兵馬停下來,然後再做打算!」感覺到那隨意可以讓自己一分為二的刀鋒,右相定柱捶打著甲板喃喃自語。保定、河間各地的達魯花赤,都是漢軍世侯。他們比太不花還不可靠,一旦他們在.....」

「右相慎言!」到了此時,左相賀唯一的表現,卻遠比定柱這個主帥冷靜。輕輕放下密報,低聲打斷,「此刻豈能再以血脈論忠誠?賀某祖上也是一個漢人。但此番只要右相不後退,賀某也絕不會轉身棄軍而去!」

他祖上是漢軍將領,雍國公賀仁傑,因為在屠殺自己同族時戰功卓著,被忽必烈特地賜了蒙古籍。因此他的正式名字叫做太平,只有極少數最親近的人,才能叫他一聲賀大人,或者唯一兄。但是他對大元的忠誠,卻不比眼下任何人少分毫。特別是與已經背叛的哈麻、雪雪、太不花等地道的蒙古血脈比,更是一個天上幾個地下。

「我不是說,不是說你。你知道,我一直,一直當你是蒙古人!」被賀唯一鎮定的目光看得心裡發虛,定柱擺擺手,紅著臉解釋,「我是怕,怕那姓張、姓董的幾個,還有太尉月闊察兒。萬一他們被太不花的結果鼓舞,爭相投靠朱屠戶,或者暗中又與皇上勾搭,你我必然死無葬身之地!」

「難道右相在出征之前,還想過要生還么?」賀唯一輕輕瞥了他一眼,繼續笑著追問。

「這.....?」定柱無言以對。在出發之前,他的確已經抱定了不取勝就戰死的決心。然而,千古艱難唯一死。更何況他今年還不到五十歲,還沒享盡世間榮華富貴。因此,發現自己這邊幾乎沒有任何取勝希望的時候,難免又開始猶豫是否回頭。

「右相如果後悔了,可以現在就稱病回返。大軍就交給賀某好了,反正賀某領兵的經驗,原本就比你多一些!」見定柱不敢回答自己的話,賀唯一索性蹲下來,看著他的眼睛勸告。

「你胡說什麼?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我怎麼可能一個人回去?我怎麼可能棄軍潛逃?!」定柱被看得心頭火起,用力一拍甲板,騰地一下跳起老高,指著賀唯一的鼻子叫罵。

「行了,我知道你定柱不是那貪生怕死之輩!」賀唯一輕輕向後仰了下頭,臉上的依舊帶著淡淡的笑容,「事實上,你我自打離開大都那一刻起,就已經回不去了。若是埋頭向前,不論勝敗,家人或許還能苟全性命。若是半途而廢,即便回到大都,也逃不過身死族滅的結局。不信,你儘管現在派人偷偷回去查驗。看看那汪家奴父子,是不是已經又與皇上重歸於好?!」

「你,你,你,你.....?」右相定柱如遭雷擊,哆嗦著不斷後退,「你,你瞎說些什麼?汪家奴跟咱們一起血洗了皇宮,他兒子桑哥失里又暗中替皇上聯繫過李思齊,被太子視為眼中釘!他們,他們怎麼,怎麼會......」

「他們汪家,在陝西和甘肅經營多年,樹大根深。太子將來想要復國,就離不開他們汪家!」賀唯一彷彿早就看穿了一切,站起身,笑著補充。「除非太子身邊,俱是些鼠目寸光之輩,否則,太子就不可能動他們父子兩個。」

「那,那,那咱們,咱們可,可如何是好。回師,不行在,咱們得馬上回師!」右相定柱像熱鍋上的螞蟻般,轉著圈嚷嚷。「現在回師,應該還來得及。我就不信,那汪家奴能擋得住你我傾力一擊!」

「然後呢,是把皇上殺了,去投降朱屠戶?還是繼續跟皇上在大都城裡耗著,直到一起被朱屠戶俘虜?」賀唯一的話又從半空傳來,帶著早春時節特有的陰寒。「如果不是不想背負上弒君之惡名,你我當初早就動手把昏君給廢掉了,又何必等到現在?而如果不廢掉昏君,多殺一個汪家奴,和少殺一個汪家奴,又有什麼分別?」

這句話說得極為透徹,讓定柱根本無從反駁。如果當初血洗皇宮之時,他們就狠下心來把妥歡帖木兒給廢掉,另行擁立一個皇子即位,後來也不至於又被妥歡帖木兒找到機會,逼著領軍出征。而只要不廢掉妥歡帖木兒,眼下回不回師,結果就都一樣。殺掉一個汪家奴,還有李家奴,黃家奴,群臣中向來不乏見風使舵之輩。大都城內的皇親國戚,也不會因為大敵當前,就停止對他們背後桶刀。

「事到如今,你我只能努力向前,死中求活!」見定柱被自己問得啞口無言,賀唯一想了想,繼續補充,「皇上那個人你也知道,既捨不得手中權柄,又沒有任何擔當。只要你我一天沒有戰敗,他就捨不得離開大都,真的去投奔太子。而萬一你我已經戰死沙場,他也顧不上再去對付你我的家人,立刻就會棄城出奔,逃之夭夭。而如果現在就班師回去,半途而廢。會被將士們唾棄不說,只要你我不殺了皇上,用不了幾天,皇上就有本事讓你我身敗名裂。你不用搖頭,伯顏,脫脫就是前車之鑒。哈麻的下場已經是最好的,咱們這位皇上,雖然既不懂治國也不懂領兵,殺自己人的本事,卻是一等一。連已故權相燕帖木兒,恐怕都望塵莫及!」

最後兩句話,如同千斤重鎚,狠狠砸在了定柱的胸口。令定柱繼續連連後退,直到屁股頂上了船艙壁,才終於勉強站穩,瞪著一雙通紅的眼睛**,「別說了,別說了!你說這些,我知道,我都知道!咱們不敢殺他,他卻早有殺咱們之心。可除了去跟徐佃戶拚命之外,就沒別的辦法了么?咱們,咱們乾脆去.....」

「你也不用想去投奔太子。太子那邊,需要領兵打仗的千戶、百戶,需要籌劃糧草的謀臣,需要這二十萬士卒,唯獨不需要的,就是兩個丞相和一個知樞密院事!」賀唯一又笑了笑,艱難地搖頭,「其實,在離開大都的當天,賀某早就想明白了。這件事必然出自皇上之手。是皇上勾結那群人,逼著咱們去跟徐達拚命。只有咱們都走了,他才能重新奪回對朝堂的控制,繼續為所欲為。而賀某之所以看清楚了他的企圖,還願意主動求死。就是希望你我拼著一死,能令徐達損兵折將。如此,即便你我戰敗,淮安軍頂多是拿下大都,絕對沒有力氣繼續逼迫太子。假以時日,我大元,未必不能起死回生!」

他是個忠臣,所以思維不可用俗輩的想法來揣摩。明知道妥歡帖木兒想要推自己下地獄,也會縱身一躍。只求用自己和麾下士卒的屍骨將地獄添滿,好讓妥歡帖木兒父子能踏著屍體鋪就的道路,直達彼岸。

右相定柱雖然惜命,論對大元的忠誠,卻絲毫不比賀唯一這個賜籍的蒙古人少。聽對方說得慷慨激昂,胸膛也瞬間被孤憤填滿。咬了咬牙,拳頭在半空中揮動,「也罷,姓賀的,既然你一心求死,某家就陪著你便是。黃泉路上,好歹也能彼此做個伴兒!」

「那是自然!屆時奈何橋上,當與右相痛飲三百大碗!」賀唯一哈哈大笑,沖著定柱伸出手掌。

「不醉不休!」定柱含著淚,與他當中擊掌。發誓這輩子要同生共死,不離不棄。

兩個人都做出了最後決定,心情反而變得無比輕鬆。就在此刻,艙門外忽然傳來了一個嘶啞的聲音,「兩位大人這是何苦?誰說此戰有敗無勝?某有一計,定可令朱屠戶死無葬身之地!」

「誰?」

「滾進來!」定柱和賀唯一兩個大驚失色,相繼厲聲斷喝。

因為距離敵軍尚遠,士氣有低糜得厲害,所以最近一兩天,他們二人便太沒嚴格強調軍紀。但除了極少數核心人物之外,尋常將領也有自知之明,輕易不會登上主帥的座艦,更沒本事和膽子躲在門口長時間偷聽。

「末將李漢卿,拜見兩位丞相大人!」門外的人笑著入內,聲音聽上去宛若毒蛇在陰影里吐信。

「你來幹什麼,誰讓你上船的。左右,為何不替他通報!!」定柱一看到李漢卿的臉兒,氣就不打一處來。

後者乃是脫脫的書童,出身極其卑賤。偏偏後者又沒有自知之明,總是喜歡往蒙古勛貴堆里扎,還每每亂出風頭。當年耐著脫脫的面子,大夥打狗也得看主人。可如今脫脫屍骨早已冷了多年,此人依舊不知道進退,就實在有點自尋死路了。

「右相大人勿怪,是屬下欺騙他們,說是奉了您的宣召而來,所以他們才沒有敢打擾您!」李漢卿根本不在乎定柱眼睛里刀子般的目光,笑著拱了下手,慢吞吞的解釋。

「你竟敢假傳軍令,你,來人,給我將其拿下!」定柱聞聽,愈發火冒三丈。用力拍了下船艙壁,就命令親衛入內抓人。

「且慢!」李漢卿卻搶在侍衛們衝進來之前,用腳踢上了門,隨即,用屁股牢牢將艙門頂死,「大人且聽我一言,若是此計不堪用,末將願領軍法,並且拱手交出三千訓練齊整的火槍兵。若此計堪用,還請兩位大人莫再計較李某的出身和先前的失禮,賜給李某獨擋一面兒之機!」

「你?!」定柱被李漢卿胸有成竹的模樣唬得好生猶豫。側轉頭,用目光向賀唯一問計。

「外邊的人先退下!」賀唯一本著死馬且當活馬醫的想法,出言喝退了門外的親衛。隨即,又笑著向李漢卿點頭,「說罷,你有什麼計謀儘管現在就說出來!若是有用,本相保你獨領一軍便是!」

「多謝左相成全!」李漢卿收起屁股,鄭重向賀唯一施禮。隨即,又將目光轉向定柱,「右相大人意下如何?」

「他的話便是我的話!」定柱狠狠瞪了李漢卿一眼,鐵青著臉做出承諾。

「兩位大人,可知朱屠戶在偽宋那邊被封何爵?」李漢卿笑了笑,像考蒙童一樣,循循善誘。

「當然是吳王,這個全天下誰人不知?」定柱與賀唯一雙雙皺眉,猜不出此子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麼蒙汗藥。

「那兩位大人,可知昔日吳王夫差因何而死?」李漢卿笑著點頭,做出一幅高深莫測模樣。

「這個....?」定柱與賀唯一以目互視,雙雙沉吟。作為他們這個級別的高官,當然不會相信民間謠傳,夫差是因為過分寵愛了西施才導致亡國。而按照正史記載及他們的眼光判斷,當時夫差為了跟中原諸侯爭霸,不顧自身實力領傾國之兵北上會盟,才是真正的關鍵。吳國原本就是後起之秀,歷史底蘊與國土面積,人口數量,都跟楚國、秦國、齊國這些五霸沒法相提並論。而身後還有蟄伏著越國這麼一個世仇....

猛然間想起越王勾踐靠偷襲滅掉吳國的典故,二人不由自主激靈靈打了個冷戰。朱屠戶被封吳王,又在後路不靖之時貿然興兵北伐,不正應了昔日吳王夫差的覆轍么。而此時此刻只要有人從南方趁虛殺向揚州.....

目光同時一亮,旋即,二人又惋惜地搖頭,「劉福通非鼠目寸光之輩,大元朝廷已經被他羞辱過一次,不能再去自取其辱!」

「桑哥失里已經去過一次了。朱重八當初不肯上當,此刻忙著趁機席捲湖廣,更不會輕易回頭!」

「兩位丞相,可曾忘了,誰曾經向朝廷請封越王?」李漢卿絲毫不以定柱和賀唯一兩人的否定為意,搖了搖手中的紙扇,繼續低聲提醒。

「你說是張士誠?!」定柱和賀唯一再度打了個冷戰,異口同聲地回應。「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李漢卿沒有反駁,只是笑著反問。

想當初,脫脫兵進淮揚時,張士誠曾經與朱屠戶割袍斷義,並且自封為吳王。但隨著淮安軍將董摶霄和脫脫兩個相繼擊敗,張士誠又果斷向朱屠戶認錯,放棄了王號,發誓這輩子要唯獨大總管馬首是瞻。

雙方表面上重歸舊好,實際交往中,卻再也回不到從前。淮安軍隨後的每一次在江南的軍事行動,都對張士誠暗加防範。而張士誠為了自保,也幾度沿著海路,偷偷向大都輸送糧食,以求赦免當初的罪行,被招安封官。

只是張士誠要價太高,總是想用幾船糧食,就換取越王這種一個字的顯赫封爵,並且還不肯拿出足夠的誠意,率領麾下兵馬易幟。只想得了封號之後,繼續左右逢源。而大元朝廷又瞧不起此子那幅首鼠兩端模樣,始終拖延著沒肯答應。如果眼下定柱和賀唯一,以左右丞相的身份,派遣使者從海路趕赴杭州,加封張士誠為越王,准許其世襲罔替。作為回報,此子未必不肯做一會越王勾踐......

「不可能!張士誠膽小如鼠!」反覆思量,定柱與賀唯一依舊繼續搖頭。

「要是答應出兵,當初他就該答應桑哥失里,而不是等到現在!」

「當初是當初,現在是現在。當初朱屠戶的兵馬都集結在淮揚,張士誠如果膽敢與朝廷明著勾結,朱屠戶立刻就可以提兵過江滅了他!」李漢卿撇撇嘴,冷笑著提醒。「而現在,朱屠戶麾下主力全都出征在外,留守淮揚的只有區區一個第一軍團,還分出了半數兵馬去防備趙君用,內部空虛無比。況且,假使朱屠戶北伐成功,這天下,肯定就再也沒他張士誠的份兒。以他的志大才疏,又肯心甘情願低頭做小?!」

這,才是最致命的原因。越是目光短淺,志大才疏之輩,越不會放棄眼前利益。就像夜貓子守著自己的死老鼠,明知道路過的大鵬鳥看不上,也仍然要對著天空張牙舞爪。

定柱和賀唯一都看不起張士誠的為人,但是,卻被李漢卿的話說得怦然心動。相互看了看,本著穩妥起見,又相繼質疑,「可如果讓張士誠趁機做大,豈不又是一個朱重九?」

「若是朱重九斷然下令徐達回師,張士誠豈能得逞?頂多是佔據了揚州沒幾天,就又被趕走而已。對朱重九而言,這比趕一隻蒼蠅,麻煩不了多少!」

「張士誠即便盡得淮揚之地,也做不成朱重九!」對於第一個疑問,李漢卿根本不多解釋,直接給出結論。

夜貓子就是夜貓子,吃得再胖也變不成鯤鵬。大元朝這次能利用他背後下手加害朱重九,將來就能輕鬆收拾掉他,根本不必擔心他能藉機展翅而起,扶搖九霄。

至於第二個疑問,李漢卿就多少花費了一些心思。「朱重九不是徐達,他的賭性極重,用兵性喜冒險。如果揚州沒傳來警訊,也許他還會瞻前顧後。如果張士誠敢去偷襲揚州,被他得知后,他的舉措肯定不是立刻令徐達回師相救,而是先傾盡全力,與徐達一道將咱們擊垮。然後才會掉頭去收拾張士誠。這是他的天性,末將跟他鬥了這麼多年,知之甚深。末將今天,願為此立軍令狀!若張士誠動手偷襲揚州,而隨後的時局變化不如末將所判斷,就請兩位大人取了李某人頭祭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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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兒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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