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評]讀《三國演義》,評第一回之英雄何來
章回體小說在頭一回開篇的行文慣例,總都先上一首詩詞,而毛本的《三國演義》,在缺乏一個簡單的時間先後概念的基礎上,把晚生於羅貫中88年之後的楊慎所作的《臨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給掛在了開卷的第一回。但轉念一想,說不定這正是毛綸毛宗崗父子聰明的地方,因為細心的讀者必定不至於糊裡糊塗放過那88年的時空逆轉,也不致把一首《說秦漢》的開篇給關公戰秦瓊一般地聯繫到幾百年後的東漢末,因此必然生出疑惑:這詞不是羅貫中所借,那真相究竟是怎樣?故此,毛氏父子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半推半就,也早晚得走到台前來。真是一招妙棋,既成就了揚名於世的儒生大願,還保留了「非淡泊無以明志」的一套含而不露的立世之道。而《三國演義》全篇中的計謀橫飛,爾虞我詐的通體特徵,由這一首《臨江仙》的88年之錯作為領軍先鋒,也是再合適不過了。
而對於像我這樣經常「一個不留神」的讀者來說,乍看詞意,往往易於慨然,想到原來作者羅貫中才是《三國演義》中最具智慧的第一人,竟能脫於「征戰不休,興復漢室」的桎梏而如此洒脫:
是非成敗,不過轉一轉頭,俱都成了空白;夕陽紅(戰爭后血流成河)了好幾次,青山(天下)不還照舊是原來的青山?
白髮(過來人)漁夫,樵子,看慣了秋月春風(人情世故);酒劣無所謂,相逢才是喜的,談一談古今事,笑一笑又是一天的消磨。
而雖然老漁夫老樵子談的是秦漢之間的事,雖然東漢末年所呈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幅同等分崩離析的畫面,但讀書者通常所喜聞樂見的英雄們則在隨後的120回里,從不失於教我們喜不自勝,拍案叫絕。
亂世出英雄,我們在這部書的首回合找到的第一個英雄是哪位?
桓,靈是惹亂的元兇;大將軍竇武,太傅陳藩自不量力,反被宦官曹節得勢,可惜曹某人最多也只亂政,也是個出亂子的,非堪「英雄」二字。
把皇帝嚇趴下,讓百官徹底露出無膽廢物原形的那條大青蛇如果化身**的話,大概多少能算半個英雄。
蔡文姬的父親蔡邕,從雞的性別混淆問題談國家大事,雖然博得皇帝一聲嘆息,可惜懶人屎尿多,嘆完了沒有下文,出去如廁。這一如,就被剛才說到的那個得勢姓曹的窺得了那篇論文的精要,於是解釋了剛才為什麼自己在皇帝身後聽到他嘆氣。這一嘆對自己來說是大為不妙的壞事,因為皇帝本來應該是「此間樂,不思蜀」的,哪天嘆氣了,就說明有心事,有心事了,就容易動腦子,而對於得勢的曹來說,皇帝動腦子,就代表了自己要比平時更動腦子。所以這一動,就把言辭懇切的蔡議郎給「放歸田裡」去了。蔡邕是賢臣,卻沒有掌握皇帝平時的生活起居,不知道皇帝什麼時候要上一趟廁所,舉薦好文章的時機不對,那再好又能好到哪裡去呢?
後來一個叫張角的不第秀才開始做英雄的夢,一個本來不是他應該做的夢。怪就怪另一個禍星:南華老仙。修道不是他的錯,錯就錯在他修道時候故意讓張角這樣一個沒見過世面想見世面的抑鬱者看到自己;做文青不是他的錯,錯就錯在他寫管寫自己的書,卻不通過正常渠道付梓發行,而是私下裡交給了張角。
張角不是英雄,因為英雄一來不會想都不想就拿了人家的東西,二來也不會聽到「若萌異心,必獲惡報」的誡言之後,不去深思南華老仙的真正用意。像這樣一個修道成散仙的得道之人,難道以他的智慧,還不知道憑哪一個凡人都不會把自己這部經年巨作《太平要術》僅僅當作一本普通的醫書去浪費?
張角被耍了,如果他認識毛宗崗的話,或許就沒有後來的黃巾起義,因為毛宗崗必定知道南華老仙的真意:借殼上市,借雞下蛋。老散仙修鍊太久,寂寞太久,是想要讓世人知道自己,佩服自己的時候了。
不過幸而張角差毛宗崗絕對不止88年那麼短,因此黃巾起義還是逃不開「起義」常常會被事先泄露的老套路的情況下,烏合起四五十萬隊伍,為張角的「異心」,為南華老仙幕後偷笑的「明志」,為了自己的肚子,去引出三國真正的英雄們。
相信那個叫劉元起的人一定是個相面高手,因為他僅僅從侄子劉備的一句戲言,從他的大耳朵(雖然耳大有福是世所公認的),從他的臂長,得出「此兒非常人也!」從劉元起的預言我們知道,人長得好看還是不好看(雖然漢代的好看標準跟當代相差太大),跟自己的前途是極有關係的。
如果劉元起認識一個叫陳韙的人,那麼有很大的可能他不會「見玄德家貧,常資給之」,因為嘴巴很老的孔融後來的確應了陳韙「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的預言。
不過劉元起哪怕認識陳韙,那麼也一定會昂然說一句:「我的預判可比陳君你高一點點。」雖然從15歲開始便遊學的劉備,雖然十幾年來,游來游去還是販履織席,不過聖人的話有時候還是要聽進去的,因為三十還不到劉備,已經在招軍的榜文下,發揮了他「非常人」的非凡優勢,已經「立」了起來。
劉備「寡言語,喜怒不形於色」,可是在榜文下,卻長嘆一聲,這一聲嘆,比起他身在九五之尊的皇兄靈帝那招惹出一泡屎尿的一嘆,可是有用太多了。因為這一嘆,嘆出了劉備的運勢,嘆出了跟劉備有著共同喜好:「專好結交天下豪傑」的張飛。
在兩人初次的對話里,我們明顯看出了決定二人此後身份高低的端倪。張飛一上來就泄出了全盤家底「頗有家底」,也坦言了自己的喜好「專好結交天下豪傑」。所以喜怒不形於色的劉備,此刻一定是心中大喜,並且在寡言語的剎那,把張飛身上的優劣給分析得清清楚楚。我們看此後劉備的對答,就能知道劉備是多聰明的一個人。
相貌還是很重要的,因為如果張飛不是「形貌異常」,或許劉備就不會問他姓名,更不會事後把「漢室宗親」搬出來。(由此看來,劉家人果然是精於相面的。)而聰明的劉備從張飛的話里,知道像他這樣的土豪,急需的正是一個結交官府甚至皇室的踏板。然後,從張飛好交朋友,以及聲若巨雷的粗獷型性格,劉備十拿九穩地套了近乎:「有志欲破賊安民」。最後,再申明自己的高貴身份和能博得張飛共鳴的志向後,劉備終於很羞憤地說了最關鍵,卻最不好意思開口的事實:「恨力不能」。
劉備成功了,英雄誕生了:飛曰:「吾頗有資財。。。與公共舉大事」。
江湖一向是英雄輩出的孵化器,因此哪怕在《三國演義》這本巨著的第一回,也不可免俗的把江湖拉攏到自己的章節里作為賣點:又一個賣相好的英雄出場了,一個殺掉倚勢凌人豪強的江湖人:關羽。
看到關羽這樣的人物,張飛一定很高興。在謀略上,在做人方面,張飛要高出關羽不止一籌。因為張飛不是傻子,張飛知道像劉備這樣的人,一旦今後成事,憑自己有錢無名的身份,從他那裡得到的回報,一定是極其有限的。而當關羽出現的時候,張飛發現這是一個絕好的時機,一個往劉備的宗室身份再貼近一點的時機。
張飛建議三人結拜。張飛很聰明,他做了老三,最小的一個。而這個結拜,這個老三的好處在於:老三前面有老二,而那個太講義氣,太過於剛直的關羽,到成就大事以後,一定會把老大的注意力全盤吸引,而自己這個老三,到時候就能安身立命,享受太平的富貴榮華。
一個善於知人用人,一個勇冠三軍武功過人,一個力拔山兮氣蓋世,於是所到之處,所向披靡。而在同樣追擊落荒而逃的賊人的潁川,另一位英雄雖然沒有劉備這樣一出世就如虎添翼,但這位年輕的曹姓騎都尉在斬將殺敵上卻絲毫不遜色於運勢蓋頂的漢室宗親。
對劉備性格上的說明,僅僅是很簡單的「寡言語,喜怒不形於色」,而對於曹操的個性,尤其是奸詐的負面,《三國演義》無論是毛本或是羅本,都做了唯恐不甚詳盡的極力渲染。同樣是叔父,曹操的叔父就沒有劉備的叔父那麼識相,不但不「資助」,還去打小報告,最後失信於人,也是對他沒有先見之明的小懲。
在對初次登場的曹操首次的描繪里,在後半篇幅中,他的五色棒,非常大快人心地對「治世之能臣」的評介作了一次最好的力證。這也是在首回合里,對曹操唯一的一次正面描寫。
有能力的人必定在成就大事之前以謙和為處世之道,而相反的,沒能力的人通常什麼事情都做不好還倨傲無禮。第一回收尾部分出場的董卓就是后一種人,而作者在結尾處埋下張飛欲殺董卓的刺激伏筆,卻僅僅,不過是個吊了讀者一大胃口的噱頭,因為好戲才剛剛開始,儘管張飛與董卓的單挑,此後畢竟令人遺憾地沒有實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