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圖騰神獸
圖騰文化是世界上所有民族或部落在一定歷史階段上普遍存在過的文化現象,蒙古原始人群也是如此。蒙古族圖騰文化叢遺存雖然不像世界上有的民族那樣五光十色,遍及各地,但也不是絕無僅有,岩畫、古籍、史詩、遊記,特別是代代相傳的民間口頭作品中留有不少圖騰文化的遺迹。如前所述,蒙古人所崇拜的圖騰有狼、鹿、熊、芒牛、鷹、天鵝、樹木等等。
《蒙古秘史》開篇第一句話這樣寫道:"成吉思合罕的祖先是承受天命而生的孛兒帖赤那和妻子豁埃馬蘭勒一同過騰汲思海來至斡難河源頭的不兒罕山前住下,生子名巴塔赤罕。"①我們認為這是一則流傳久遠而被記錄下來的圖騰神話。雖然這句話難以成為生動的神話故事,但在1382年(明洪武十五年),火原潔與馬沙茹黑按蒙古語原音用漢字拼寫音譯時,對"孛兒帖赤那"一詞特旁註"蒼色狼","豁埃馬蘭勒"一詞特旁註"慘白色鹿",此舉恐不是隨意而為。
因為《蒙古秘史》中不少具有各種野獸含意的人名,在旁註中均以"名"或"人名"來代替,而偏偏將這兩個詞的實際所指的動物明白無誤地譯寫標明,說明他們是出於對這句話內涵的深刻理解所作出的註解,而不是一般地泛指人名。所以這句看來極其簡短的話語卻深深刻印著蒙古先民在圖騰文化時期有過狼、鹿圖騰崇拜。
從這句話分析,存在天命觀,又以父系推算,可能是父權時代定型的神話傳說。雖然狼如何成為他們的始祖父,鹿何以成為他們的始祖母,具體細節早已遺忘,然而狼、鹿兩個氏族聯姻以及從很遠的地方遷徙而來的影像仍然流傳下來。這裡所說的渡騰汲思海遷徙而來,可能不是指一般的遷徙,而是指這兩個有聯姻關係的氏族有過長期發展而逐步向外擴展的歷史痕迹。
蒙古古老而生動的狼、鹿圖騰神話雖然難以尋覓,但從北方民族史、蒙古歷史典籍中的有關記載,從蒙古薩滿的神低觀念表現中仍可推定蒙古先民確實存在過狼圖騰、鹿圖騰崇拜。狼圖騰崇拜現象幾乎為生息在北方草原上的先民所共有,不僅匈奴、突厥存在狼圖騰崇拜,回鶻人也有過生動的狼神故事。說明在那蠻荒的北方草原,狼對於原始人群來說是非常可怕的野獸,它們往往集合成群,無論捕食或對付進犯之敵,都協同搏鬥,兇猛而富有靈性。於是人們由恐懼而敬奉,把它們視作自己的親屬和同類,這就是狼圖騰崇拜的萌生。按照與泰勒理論相聯"平行論"的文化發展論觀點看,任何兩個不同的部族所處的生活環境大體相似時,他們的文化必然表現出同樣的適應性。那麼,同處於北方草原或森林地帶的蒙古先民有過狼圖騰崇拜便不值得奇怪了。
此點有歷史典籍和口傳作品可證。《蒙古源流》卷四記載:"歲次丁亥三月十八日,兵行唐古詩之便,於杭愛之地方設圍,汗以神機降旨云:"今圍中有一郭斡瑪喇勒,有一布爾特克沁綽諾出此,二者毋殺。""郭斡瑪喇勒"意為"草黃母鹿","布爾特克沁綽諾"意為"蒼色狼"。成吉思汗在圍獵中特降旨對這兩種野獸要放生,可見是作為神獸加以愛護的。還有將帝王的生死與狼的命運相聯繫的傳說。
《多桑蒙古史》記云:"有蒙古人告離闊台言:前夜***教力士捕一狼,而此狼盡害其畜群。窩闊台以乾巴里失購此狼,以羊一群賞來告之蒙古人,人以狼至,命釋之,曰:'俾其以所經危險往告同輩,離此他適。'狼甫被釋,獵犬群起嚙殺之。窩闊台見之憂甚,入帳默久之,然後語左右曰:"我疾日甚,欲放此狼生,冀天或增我壽。孰知其難逃定命,此事於我非吉兆也。'其後末久,此汗果死。"從這段故事分析,放狼生,天可增壽,說明狼是吉祥物,吉祥物被毀,必是凶兆,自己的生命也難於久留人世。從這種把帝王的休數與狼的生死聯繫起來的看法,可窺視出遠古崇拜狼的心理積澱雖已流逝久遠,則還保留在後世人的觀念之中。
狼養育幼兒長大成為偉人者,除北方民族史有記載外,蒙古民間也流傳著狼童的傳說。其故事如下:從前,一群獵人在克魯倫河畔狩獵,發現一隻母狼帶領
一個三四歲的男孩奔於荒野,獵人們趕走了狼,帶回了男孩,不知他為何人所生,便起名為"沙魯"。及其能言,沙魯能聽懂各種動物語言;及壯應徵入伍,隨成吉思汗征戰。一次宿營,沙魯聽到狼嚎,便告訴頭領有洪水之災,必須易地紮營。果然夜間風雨交加,原營地被洪水淹沒。從此,凡夜間宿營,頭領問沙魯便知吉凶。從上述歷史記載和民間流傳的狼童傳說看,蒙古人存在著狼圖騰崇拜的觀念顯而易見。
鹿,柔順而善於賓士,和美而具有神力,古代人自然對其產生祟拜之情,此點史書不乏記載。蒙古薩滿認為鹿能顯靈,可以驅魔鎮邪。內蒙古巴爾虎、察哈爾、科爾沁等地區薩滿巫師(博)所戴的帽子都用鐵皮製成鹿角加以裝飾,所用的青銅鏡和法鼓也都刻畫著鹿的形象,說明蒙古先民、特別是森林狩獵民曾以鹿為圖騰神靈。所以"蒼狼白鹿"這一對蒙古先民曾經起過巨大凝聚力的圖騰神話,在《蒙古秘史》中被記載下來,彌足珍貴。從圖騰制的發展來看,最古老的圖騰是"原生態圖騰",每個氏族只有一個,而且是存在於他們周圍環境的實有之物,如狼、鹿這樣的圖騰實體。"在兩種生產(物質生產和人的自身繁衍)都不斷有所發展的情狀下,氏族之間必然發生衝突、和盟、交往、婚媾和混血。
……血緣家庭受到極大衝擊,終至瓦解。族外婚導致圖騰崇拜發生變化,'准原生態圖騰'應運而生。"准原生態圖騰實際是氏族由單一圖騰向母系圖騰和父系圖騰兩峰對峙的過渡,開始後者不佔重要位置,等到人們更重視父系圖騰時,便邁入了原始社會後期,即父系氏族公社時期。"蒼狼白鹿"雙峰對峙而又以夫攜妻的形式出現,可見是蒙古社會父系氏族公社時期存在的圖騰形式。
"蒼狼白鹿"在《蒙古秘史》中僅僅明確記載為乞顏,孛兒只斤氏的鼻祖,所以不代表所有蒙古各部的祖先圖騰。在遼闊的北方,還有許多其他部族生息繁衍在這塊土地上,他們都有各自所崇拜的圖騰。如布里亞特人、達爾哈特人崇拜熊。布里亞特和達爾哈特人常用《dbege》(祖先)、《qairqan》(神聖的)、《otog》(熊的另稱)來稱呼熊,將其看成是猛獸之王。在獵熊時,他們要遵循從古以來傳承的"熊祭儀",舉行許多奇特的祭祀儀式。據傳說有這樣一則故事:"一個女人與一隻熊相遇,並逐漸熟悉接近,後來這個女人生下了與熊相似的幾個孩子,把孩子養大后,她又回到熊那裡。臨行前留下話:'三年內不要殺熊,那樣做就等於殺死我'。但是孩子們還是違背了母親的告誡,第三年頭上殺死了一隻熊,當剖開熊腹時,競看到那女人的**在裡面"。
熊崇拜不僅在布里亞特存在,其他地區也有類似現象。俄國學者,地理學家波,卡扎羅夫於十九世紀末在漠南蒙古地區旅行時,在青海記錄了一則柴達木盆地的蒙古人把熊作為自己祖先的故事:有一個年輕的女人,名叫"灰騰"。一天她進入猛獸出沒的夏賽義日山中,正在她深恐走入絕境而徘徊時,一個綠色的猛獸悄然出現在她附近,她見了大吃一驚,嚇昏過去。這個野獸十分憐惜這個被嚇壞了的女人,給她送來了食物,親切地照顧她。不久,他們相互依戀,同居生活,生了一隻熊。柴達木的蒙古人和藏族人都崇拜熊,稱它"天狗"。
據調查,熊崇拜遺迹大量存在於北半球,布里亞特臨近的北亞地區便存在著大量有關熊崇拜的遺存,其中包括在民間可以見到的"熊祭儀"和與熊有關的習俗禁忌。達爾哈特人在獵熊時遵循一套非常特殊的習俗和禮儀;比如,公熊四季均可捕獵,母熊則不然,要等到它生養了小熊,春天走出洞穴之後才開始捕獵。在洞穴捕殺熊時,首先要在洞口附近進行虔誠的祈禱,還要敲打火鐮,向洞口拋三次火。獲熊后,熊頭在一定時間內不能剝皮,把頭和兩條前腿放置在特定的尊貴的位置上,向它祭把后才能剝皮煮熟,舉"敬獻熊頭"(品嘗)的儀式,品嘗時,從村裡最長者開始,依次讓每家都吃到熊頭肉,之後將熊頭骨拿到野外,掛在樹上。這類完成一系列"熊祭儀"的習俗並非布里亞特人、達爾哈特人所獨有。據考查,在歐洲古芬蘭的卡累利阿人、萊阿米人,亞洲的埃文基(通古斯)人、優卡吉爾人、鄂倫春人、鄂溫克人都普遍存在著與此相近的熊崇拜習俗。
從以上介紹的資料看,雖然是熊崇拜遺迹的殘存,但卻反映了非常古老的圖騰觀念。比如直呼熊為祖父、父親、祖先,這正是人們把熊看成與自己有血緣親屬關係的表現,所以才用相應的親屬稱謂稱呼它們,像親屬一樣對待它們,這便是圖騰親屬觀念的反映,而且產生於圖騰文化的早期。兩則熊與婦女相交生子的神話傳說,一方面說明人與熊有血緣關係,如生了幾隻小熊人,熊被殺后腹腔內有女人的**云云,反映了古人希望能像熊那樣兇猛,甚至幻想變為熊,表現了人類早"恐懼創造神"的特徵。另一方面,兩則神話中的婦女是故事的主角,可能又與母系氏族社會的宗教生活有著淵源關係。柴達木的蒙古人稱熊為"天狗",令人費解,因為"天狗"和"天狼"實是同一性質的稱謂,為何熊、狼相混?也許是這裡的蒙古人在熊崇拜之前有過狼圖騰崇拜,所以原來的圖騰影像又轉嫁到熊身上去了,因此可以推測為柴達木人的熊崇拜恐怕是後來出現的事象。
關於既崇拜熊,又獵食熊的習俗,在許多熊崇拜民族中存在。在遠古若把某種動物作為圖騰的話,其禁殺、禁食的禁忌行為是非常嚴格的。但是隨著時代的演進、認識的轉變、人口的增多,特別是熊這種動物普遍存在,利用價值又高,如果按古代的規矩照辦,生活將會極其艱難,於是對熊的禁忌逐漸鬆弛下來,圖騰禁忌產生演變,這便是獵熊、食熊的開始。布里亞特人這樣做,其他北方所有山林民族幾乎無不如此。其補救辦法就是上述所說的一套熊祭議的實施。分吃熊頭肉,似是古代原始人"圖騰聖餐"習俗的遺留。弗洛伊德認為"圖騰餐也許可說是人類最早的慶典儀式……。"斯·托卡列夫也指出:"圖騰聖餐"是廣泛流行的'聖餐'儀式的原始形式。,在原始人看來,用圖騰的血和肉作為聖餐,更能鞏固他們與圖騰的親密關係。重新獲得圖騰的靈威。為此,有的民族還有一種過熊節的習俗,西伯利亞的吉利亞克人崇拜熊而又每年舉行一次殺熊分食熊肉的節日便是一例,可見類似風俗都與圖騰崇拜的宗教活動有關。
芒牛圖騰崇拜也是布里亞特蒙古人的信仰。隆布策仍所撰《蒙古布里亞特史》便記載了有關布里亞特古史的神話傳說。相傳降生於布里亞特的名叫"阿旭干"的"依都干"(女巫)在貝加爾湖漫遊時,看見一隻芒牛在湖邊口噴泡沫嗥叫。心想:"這不是我的一般際遇,而是天賜良緣",便與芒牛交。不久,依都干生二男,兄名布里亞太,弟叫浩日太。布里亞太在山頂叢林行獵時,遇一女為妻,生二男,兄叫依黑日持,弟名寶**特。由依黑日特和寶**特繁衍生息的子孫們,在罕山叢林里總是口念:"芒牛那額(王)父親,灌木叢哈屯(后紀)母親",併流傳著向上蒼獻灑鮮奶以求保佑的獻祭儀禮,至今生息於貝加爾湖的一些部族中尚有此俗。一芒牛崇拜神話傳說(天子芒牛那顏)也是敘述芒牛那顏和依黑日特、寶拉咳特的起源的。傳說芒牛那額本是天之子,然而他披著芒牛皮在貌似忙牛行走當中,向台吉、可汗的公主使眼神而使之懷孕。後來由他使眼神而妊娠所生的兩個男孩成了寶**特、依黑日特一系的鼻祖。
以上兩則神話都是敘述婦女與芒牛接觸生子,成為自己氏族祖先的神話,可見是反映母系社會觀念形態的作品。前一作品中的依都干就是婦權時代行使宗教神權的女巫,她本身便具有氏族首領的身份,氏族首領與圖騰芒牛所生之子成為氏族祖先,自有威靈顯赫的地位,從氏族譜系的源頭來說,確是不凡。新石器時代,貝加爾湖沿岸便住著不同氏族的人群,他們就是後來布里亞特人的遠祖。寶**特、依黑日特可能是這些氏族中的某一個氏族的首領,他們信奉芒牛圖騰,也流傳著自己的譜系歷史。后一則神話則又認為他們的始祖是某個大人物的公主受天之子芒牛那顏神孕而生的兒子。無論始祖母的身份如何變化,他們的祖先是芒牛圖騰的化身,這是信奉的核心。
另外,使眼神妊娠從圖騰信仰的生育觀念看,卻又符合早期的思維特點。原始人群並不明白生男育女的由來,他們認為,懷孕是圖騰魂或嬰兒魂進入婦女體內的結果。"生育是由於圖騰入居婦女體內,死亡就是人返回於自己的氏族圖騰。"這是圖騰氏族的一個十分重要的觀念。他們認為視某物、夢見某物或接觸圖騰均可懷孕,故而古代神孕神話、感生神話層出不窮,上述故事的使眼神妊娠正是遠古圖騰生育觀念的遺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