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至多,不過是貓捉老鼠,多玩弄上那麼一時半刻罷了。
可是這些解釋與安慰之詞,宇文堂不打算再說一字半語。「你說過,要陪在孤的身邊,」他淡淡地開口,「倘若你不能真正壯大起來,不能成為孤的臂膀,如果你只會扯孤的後腿,還是別在這大周宮中枉付性命了,孤隨時可以送你回南梁。」
趙妃子聞言如遭雷擊,小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乾乾凈凈。「君上你…要趕阿妃走?」
「看來,你並不是那個能與孤比肩的女子。」他俊俏得像一幅畫的臉龐毫無表情,無情動地冷冷道:「若你的存在只會分孤的心神,讓孤時時刻刻還得自前朝
紛亂如麻的國政上抽出手來保護你,甚至替你鎮壓掌管宮務,那麼孤寧願你從來沒有出現過。」
趙妃子腦際嗡地一聲,眼前陣陣發黑,胸口劇痛如絞,像是有人抓住了她的心臟想狠命的扯出來,雙頰一片火辣辣,整個人就要被巨大的羞慚、狼狽、悔愧深深淹沒了。
「你好好想一想吧。」他站起身,神情漠然地俯視著她,「是走是留,屆時給孤一句話。」
她傻傻地望著他,滿眼惶然慌亂。
「決定權在你手上,」他嘴角微勾起一抹嘲弄輕諷的笑。
「孤不會再留你。」說完,宇文堂毫不眷戀地轉身大步走出寢殿。
拾階而下的當兒,他高大挺拔的身形微頓,側首瞥了後頭廣大幽深寢殿內那縮得小小一團的人兒,眸底閃過了一絲異樣光芒,隨即毅然離去。
趙妃子如木偶般蜷縮在榻上,良久良久…
受命隱於暗處的亢默然無言。
臘月初作。任為五味臘者,皆中作,唯魚不中耳。
白湯熟煮,掠去浮沫;欲出釜時,尤須急火,急火則易燥。
置箔上陰乾之。甜脆殊常。
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作脆臘》
太宰府。
贏太宰恨恨砸碎了手中的白玉樽,清俊的臉龐晦暗難辨,既像是憤怒,又像是後悔,卻更像是恐懼。
「蠢!蠢透了!」他咬牙切齒的吐出話來,胸口劇烈起伏著,半天後顫抖著手覆上布滿疲憊的臉孔。
贏氏如今看似烈火烹油之勢,實則已在懸崖邊緣搖搖欲墜,他拚了命攏絡大臣、士族,擴張勢力,為的就是有朝一日君權刀刃落下之際,有可與其抵抗之力,能夠護得贏氏不倒、全族不滅。
可他那個又驕又蠢的妹妹做了什麼?
上次私下調動贏氏家族暗衛,聯絡北夷人辟牙率軍半路劫殺宇文堂,若非他及時收到線報,速派親信精兵及時攔截了辟牙留於後手的一千獠軍,恐怕早已鑄下大錯。
大周此刻還亂不得…
可君上,他的親甥兒,還會留最後這一絲餘地與情面嗎?
「若非她是我的親妹,是母親的掌上明珠…」他老早就命宮中的釘子親自投毒,送她上路了。
現在最重要的是如何平息皇帝的怒氣,如何挽回混亂的局面。
不到最後一刻,贏太宰還不想和這個宛如阿修羅降世的殺神甥兒對上!
也許,傾盡贏氏數十代人經營以來之勢,能令他元氣大傷,可贏氏經此一役,必將全族覆滅屍骨無存。
贏太宰不由打了個寒顫。
不,贏氏不能斷送在他手中,有些事,還是該步步慎行。
「來人,備轎,本官要進宮——」負荊請罪。
太宰府中的另一頭,正院福和院內。
「咳咳咳咳…」一個滿頭白髮的老婦人躺卧在軟枕上,喘咳得幾乎換不過氣來。
「老太君,您喝口梨湯潤潤喉吧。這梨是君上特地命人送來的,說是南樑上貢的冰玉甜梨,最是養肺了。」一旁的老嬤嬤體貼地攙扶起她,邊替她拍背,邊示意侍女喂湯。
贏老太君好不容易稍稍止了這波激烈的咳嗽,有氣無力地倚在老嬤嬤懷裡,聞言露出了虛弱而歡喜的笑。
「君上國事繁忙…咳咳,怎麼好教他老是挂念著我這老婆子…」她慈祥地笑眯了眼,滿溢著深深的疼愛之情,難掩感傷地道:「那好孩子過得苦啊,他父皇早早不在,他母后又是個不曉事的,也沒少讓他吃苦頭…唉,幸而這孩子爭氣,度量大呀!」
老人家叨叨絮絮反覆念著外孫兒的好,老嬤嬤邊聽邊點頭,卻是暗暗捏了把冷汗。
如今全大周國上下,也就只有老太君敢提及君上的父皇母后,還有當年宮闈詭秘…可是她老人家敢說,他們這些個做奴下的卻不敢聽,恨不得能戳聾了雙耳才好。
更無人敢勸老太君,現在的君上,早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年幼漂亮心軟的小兒了。
想起君上的狠厲手段,想起太宰大人交代的話,老嬤嫂和侍女們無不兩股顫顫,心下駭然。
贏老太君叨啥著,忽然想起一事。「我那乖孫兒,怎麼好似好久沒來探看我這老婆子了?」
「老祖宗,您都知道君上現今國事繁忙了,又哪裡能常常出宮來呢?」老嫂嬡陪笑道。
「對對對,是我老胡塗了。」贏老太君恍然大悟,笑呵呵地頻點頭。「咳咳咳,人老了,連腦子都不中用了。」
「老祖宗是老福星,要長命百歲,還得親眼看著君上大婚,親手抱大胖曾孫兒的呢!」老嬤嬤忙哄道。
「是啊,我還沒見到我的曾孫兒出世,還不能認老…」贏老太君只是說了這麼一會兒話就疲累不堪,聲音漸漸低微下去,咕噥道:「還沒,還沒盼到玉兒回來看我呀,不能老…」
老嬤嬤忍著淚水,輕手輕腳地扶著睡著了的贏老太君躺好,小心地為她蓋上錦被,理了理鬢邊微亂的白髮。
如何忍心告訴她老人家,大小姐早在十數年前已被拘於後宮中,至死都不能踏出宮門半步,這還是君上發的話。
贏氏當年送女入宮,想博得滔天的權勢富貴綿綿長長,可主子們從未有人想過,一個被寵壞了的大小姐,又如何能做得好一國之母,穩坐這後宮大位?
贏氏往後是活路是死路,早已不由自己了。
趙妃子蜷縮在寢殿榻上,不吃不喝,已是兩天兩夜了。
到城郊北戰大營視察軍隊的宇文堂聽見暗影傳來的消息,劍眉微蹙,隨即狠心道:「由她去。」
兩日兩夜想不明白,那就三天三夜、四天四夜…終有一日,她會明白的。他對他的小肉球有信心。
如此,也不枉他那日刻意遲上片刻才趕到。
「阿妃,不要令孤失望。」他凝視著遠處的皇城,自言自語。
如今大周全局看似盡數掌控於他手中,可他終究只是帝王而不是神,無法眼觀四面,耳聽八方,阻絕掉每一次的明槍暗箭。
贏氏勢力蠢蠢欲動,且當今天下南北朝正維持在一種極其微妙的平衡狀態中,脆弱如卵的南朝諸國且不去說,北朝的齊、魏、燕三國的君主倶是當世霸王,他們四國互敬卻也互防,既有著相同的野心,卻也同樣小心。
再加上北夷、東蠻、西羌虎視眈眈,局勢一觸即亂。
宇文堂揉了揉眉心,嘴角露出一絲苦笑。
「若小肉球知道,是孤撕開這富貴太平的假象,逼著她站到孤身旁來,面對這些惹人生厭的腥風血雨,她,可還會把孤當成她心中的大好人、大英雄?」
「君上?」大將軍竺恆在帳外恭敬低喚。
「進。」他回過神來,俊容恢復一貫的氣定神閑。
「稟君上,南方隼信已到。」竺恆是粗獷俊朗的北方男兒,英氣勃勃的濃眉斜飛,送上密字隼信后,神情嚴肅地道:「如君上所料,南梁向魏帝借兵,且也遭拒了。」
宇文堂展開細看,嘴角微勾。「元拓是北方的狼,又怎看得上那南梁的羊?陳雙病急亂投醫,也不怕與虎謀皮,反把自己賠了個乾凈。」
「聽說魏帝的皇后又懷上身孕了,料想愛妻逾命的魏帝此刻也無暇同南梁做耍樂子。」
雖說北朝四國父輩曾為相爭一女,鬧得兄弟恩斷義絕,可那樣的蠢事是不會發生在他和其他三人身上的——令人尊敬的強大勁敵遠比軟弱無能的朋友可靠,這點他們四人早已心照不宣。
「但近日東蠻使者頻繁進出南梁王宮,看來陳雙做好了兩手準備。」竺恆平靜地稟道。
「陳雙比他的父王有骨氣多了。」宇文堂微笑,眸光深沉。「傳令下去,東面嚴密戒備,南梁那兒也該動上一動了。」
既然有人不安分,那麼就教他忙上一忙,也省著成日上竄下跳的,看得人心煩。
「諾。」竺恆領命后,忽又有一絲遲疑。「君上…」
「嗯?」他微挑一眉,「說。」
「另有南梁後宮密信所報,陳雙升了趙氏的位分,提為貴妃。」竺恆就事論事地道:「趙貴妃向來不得寵,趙氏一族已逐日沒落,南梁王陳雙此一舉…頗有蹊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