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窮途
自那日之後,獻城的每一個瞬間,無時無刻不在雲素裳的腦海中重現。
她知道自己的一番跪地乞憐,已經寒了天下仁人志士的心,至於後來隨賊人回宮甘心為奴侍奉,定是讓人連寒心都不屑了。
苟且偷生,放在普通人身上尚且令人不齒,何況於她?
天色將晚了,西北風一陣緊似一陣,她身上不知被汗水和鮮血浸透過多少遍的衣裳緊緊地貼在身上,冷硬如鐵。
還要堅持多久?
這樣的堅持,還有意義嗎?在敵人股掌之間的垂死掙扎,只會給他們增添笑料罷了。
她不會忘記那一日閆逆的笑臉,以及那雙陰冷的眼睛。
那一日回到宮中,那老賊緊緊地盯著她,像毒蛇盯住瑟瑟發抖的小鼠:「別以為孤不知道你的主意——就憑你,簡直痴心妄想。」
她有種被打回原形的狼狽。
他知道的。
他自然知道。在這樣的一隻老狐狸面前,她的那些把戲,實在太幼稚了些。
所以她無需再偽裝卑微。
她霍然起身,迎上他陰鷙的目光:「就算是痴心妄想好了!老賊,你現在殺了我便罷,只要我雲素裳有一口氣在,你這篡來的位子,便不可能坐得安穩!」
「是么?」那老賊不怒反笑:「誰說孤這位子是篡來的?昭德皇帝暴病身亡,因身後無子,傳位於孤,有何不可?」
這般顛倒黑白!
她壓抑了一整天的悲憤和屈辱幾乎要從眼中噴薄而出,脹得她的雙目澀澀地刺痛不已:「便是父皇身後無子,也斷斷沒有傳位於你之理,你當天下人都是傻子嗎?」
那老賊又是一陣哈哈大笑,震得父皇用過的龍書案嗡嗡作響:「有何不可?孤是他唯一的結義兄弟,又是兒女親家,出能征戰沙場入能震懾朝堂,傳位於孤,不比傳位於你這小小女娃更令人信服么?」
她很想開口反駁,卻悲哀地發現他的彌天大謊似乎無懈可擊。昔年父皇與神武將軍勝似親兄弟的情誼,一直是街頭巷尾津津樂道的佳話,以至於老賊起兵謀逆時,竟有那樣多的人在猜測,這其中是否另有內情。何況大業王朝女子身份向來卑微,若父皇當真捨棄愛女而傳位於他,也並非不可能!
生在皇家,她早已知道所謂的真相不過是史官手中的玩偶。如今他是王,有哪個史官敢於記載真相?千百年後,人們只會相信紙上的文字,究竟孰是孰非,還有誰會關心?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絕望,比父皇跳下城樓的那一刻尤甚。
原來從一開始,他就已經做好了將父皇所有的一切都收入囊中的準備啊!
原來,父皇最為寶貴的一切:他的天下,他的榮耀,他的最珍愛的女兒,最終都陪葬了當年那份一廂情願的「兄弟情誼」!
是不是很可笑?
疾馳之中,雲素裳僵直的手臂漸漸從馬頸上滑脫,她知道自己應該做的是竭力收緊雙臂,調整姿勢,可是……
體力到底不支,一陣天旋地轉之後,她終是很沒有出息地失去了知覺。
再次醒來的時候,抬眼已是沉沉的夜幕。
本以為斷然無幸,沒想到竟然還能醒來。這條命,出乎意料地硬呢。
「喝點水吧。」師傅用枯枝似的手,遞過一個樹葉捲成的尖筒。
「這是哪裡?」雖然已經焦渴萬分,但看看筒里黃褐的顏色,雲素裳還是皺著眉頭將水遞了回去。
楚恆也不勉強她,只是深鎖眉頭,半晌無奈地搖頭嘆了口氣。
於是她便知道,他們已是無路可走了。
不必問也知道隨行的人都去了哪裡。這一路上,她的侍衛每到岔路便減少一半,遇上追兵更是死傷難免,她早已從最初的擔憂到最終習以為常。
如今終於只剩下師徒二人,一個老邁一個稚弱,便有槍林箭雨,也再不會有人能替她們擋下了。
到底,還是到了走投無路的這一步嗎?她究竟在堅持什麼?她的白髮蒼蒼的師傅,又在堅持什麼?
此刻的她,是不會有力氣再爬上馬背了,師傅的情況只怕比她更糟。這樣的他們,除了等死,還能做什麼?
便不被賊兵找到,也只好在這裡等著喂那荒山中的豺狼虎豹罷了。
「這就絕望了?」楚恆蒼老的聲音,帶著濃濃的鄙夷。
無奈經過這連日的變故,雲素裳一顆心早已麻木,這種程度的嘲諷,對她來說根本算不得什麼。
「不絕望,又能如何?憑我們兩個人,活下去已是奢望,拿什麼跟那老賊斗?」雲素裳覺得有些好笑。父皇一生自負英明,卻在逆賊手中一敗塗地,她一介弱質女流能做什麼?他們憑什麼認定她可以挽狂瀾於既倒?
她不配做父皇的女兒?也許吧。她是御花園暖房中的花朵,柔弱是與生俱來的特質,難道經風歷雨就可以變成鐵干虯枝的喬木嗎?
實在是太天真了呢。
楚恆默然半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等著挨罵的雲素裳反倒有些不自在。她這樣沒出息,作為師傅他不該疾言厲色地罵她嗎?
「公主,你要知道,很多時候,人都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
不可為?原來師傅也知此事不可為嗎?
是啊,一個勢單力孤的女孩子,縱即使有著皇室的身份,又能做什麼?父皇以帝王之尊尚且不能保住他的江山,她又能如何?
何況,如今天下人眼中的她,只怕早已是一個為了苟活性命可以忘記仇恨忘記尊嚴,向賊人搖尾乞憐的可憐蟲吧?
這樣的她,如何能讓人信服,如何能帶領她的臣民奪回她雲家天下?
不過是,笑話一場罷了。
這個現實,師傅也知道的吧?那些犧牲了的侍衛,他們知道嗎?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明知不可為而甘願為之捨棄生命,這是怎樣的堅持?
剛剛打了退堂鼓的雲素裳,臉上頓時有些發燒。師傅和侍衛們尚且願意為了這個「不可為」的事業而捨棄生命,她反而要第一個放棄嗎?
大業皇室的兒女,何時這樣不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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