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這頭,樂梅轉身正要走,身後的門卻「咿呀」一聲開了。
她屏息回過頭去。
「起軒……」
門后緩慢而遲疑的走出一個拄著拐杖的人,緩慢而遲疑的說:「二少奶奶,我……我不是起軒少爺。」
那人確實不是她心版上起軒的模樣!除了那張面具,他全身上下和起軒毫無相似之處,甚至他那蒼老渾濁的聲音,都與起軒截然相反!樂梅彷彿兜頭挨了一記重鎚,整個人被僵直的釘在原地,滿心的意亂情迷霎時都煙消雲散了。
「你是誰?」瞪著他那副灰慘的樣子,一個可怕的念頭自她意識中掠過,使她不禁連退了兩步,聲音也不自覺的顫抖起來。「你……你究竟是人還是……還是……」
「你別怕!我不是鬼!」他急急的說,語氣中竟有一絲乞求她相信的意味。「我……我是柯家的一個園丁,專門看守落月軒的園丁!我不應該任意出門的,但我以為這幺晚了,不會碰見什幺人,所以……所以很抱歉,我的模樣驚擾了二少奶奶。」
她怔怔的望著他,腦中一片空白,好半晌才困難的擠出一句話來:「你說……你是個園丁?可是……可是你戴著起軒的面具……」
「這是起軒少爺給我的,我不知道它會引起這幺大的誤會。真對不起,我不是起軒少爺,也不是什幺鬼魂,我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園丁罷了!」
期待與失落兩相糾纏,再加上方才的震撼與驚嚇,種種暴起跌的情緒刺激令樂梅一時承受不起,於是她眼前一黑,身子一軟,接下來就什幺也不知道了。
醒來的時候,她躺在自己的床上,身旁圍繞著母親、婆婆和小佩,見她睜開眼睛,她們都如釋重負,忙不迭的遞毛巾送水。因為宿醉和昏迷的雙重副作用使然,樂梅只覺得頭痛欲裂,但關於昨夜的片段,仍在她的腦海中閃閃爍爍。
「那位老伯……落月軒里有位老伯……」她努力坐起身,甩甩頭又眨眨眼,意識漸漸清晰了。「戴著面具的老伯!」
延芳正端著一杯水走向床邊,一聽這話,心裡一緊,手上的水也差點兒潑灑一地。
「老伯?」她空洞的應了一聲,但很快又鎮定了下來。「呃,是啊,他是看守落月軒的園丁,叫做小……哦,我是說,他叫『老柯』……」
「老柯?」樂梅喃喃自語著:「那幺是真有這個人,不是我在做夢了?」
「可不是!」小佩忍不住插嘴進來,還驚魂甫定的直拍胸口。「你昨天晚上喝醉了,闖到那兒去被他嚇昏啦!咱們趕去救你的時候,我一看見他也嚇得要死,要不是人多,肯定我也會昏倒的。後來才弄清楚,他不是鬼,是個人,不過是個怪人,不然幹嘛要戴個面具嚇人?」
「你知道什幺?」延芳辯護似的介面:「他戴面具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啊!」
樂梅張口欲言,映雪卻不給她問話的機會,緊跟著說:「你婆婆當初之所以沒有告訴咱們老柯的存在,是因為那個人性情孤僻怪異,從不跟人打交道。昨晚我看見他的時候,起先也是非常驚訝,但是在你昏過去的這段時間裡,大家已經源源本本的告訴了我。那個人長年累月的住在落月軒,幾乎是與世隔絕了,因為他的臉據說有某種缺陷,至於是什幺缺陷,沒人見過,也沒人知道,反正……反正是很嚴重吧,所以他才會戴著面具……」說到這兒,映雪的話鋒突然一轉。
「對了,提到面具,你又看不見他的臉長得什幺樣子,怎幺知道他是位老伯呀?」
一連串臨時編織以致含糊其詞的解說讓樂梅來不及細思,被母親這一反問,她更覺得茫然無緒。
「我……我也不知道,只是聽他的聲音好象很蒼老……」
她疑惑的望著婆婆。「他其實不老嗎?」
「啊?」延芳亦被反問得措手不及。「他……他……」
「是的,」映雪趕緊回答,暗暗遞給延芳一個眼色。「他是個老人沒錯!」
「哦,對,對對,」延芳表面上力持平靜,心中卻如潮水翻湧不已。「他是個老家僕……僱用多年的老家僕……」
樂梅奇怪的看看婆婆,又看看母親,總覺得似乎有哪裡不對,映雪只得搶在女兒發現破綻之前,邊說邊想的把謊話編織得更完整些:「我聽奶奶說,老柯是爺爺那個時代所用的人。爺爺過世后,大家不是全搬到柯庄去了嗎?就只有老柯在寒松園裡守著。這趟搬回來,院落分配一類的事,特別是落月軒怎幺處理,都是奶奶做的主,你婆婆並沒有直接接觸過這個老柯,也就難怪她弄不清楚了。」
「對了,就是這樣,就是這樣!」延芳語氣倫次的為謊言背書。「總之,老柯一向很古怪,簡直一步都不出落月軒,他是那種……那種很容易被遺忘的人,所以我當初只記得跟你們說別靠近落月軒,免得撞見什幺不幹凈的東西,卻忘了還有他這個人的存在。真的,不是我要刻意隱瞞,實在是……反正,樂梅,你不需要傷腦筋去研究他,他……他已經習慣被人遺忘了,如果有人去打擾他,他還會很生氣呢。因此,往後你還是別靠近那兒來得好!」
「對呀對呀!」小佩又插嘴了。「太太說的話,你一定要聽哦,不然像昨天晚上那樣,我煮了茶回來沒看見你,還以為你給鬼抓去,嚇都嚇死人啦!」
樂梅並沒注意小佩的忠告,她的心思早已飄遊到別處去了。
既然落月軒是不祥之地,那幺為什幺會讓一個老人孤孤單單的住在那兒和鬼魂為伴呢?只是因為他性情孤僻嗎?如果他必須戴著面具來遮掩臉上的缺陷,那也許才是他孤僻的真正原因吧!而起軒會把自己的面具送給他,顯然兩人之間有一段忘年之交,或者還有什幺別人都不知道的故事也說不定……
想到這兒,樂梅的心思飄得更遠了。
一夜無眠,起軒終於等到樂梅蘇醒的消息,但在他稍感寬心的同時,卻也落入更深沉的沮喪中。
「老柯?」他苦澀的自問:「我給她的感覺,居然是個老頭子?」
「我和你岳母也沒料到她會這幺想,一時只好順著她的感覺編派下去。」延芳求助的看著紫煙,後者會意,便柔聲介面:「雖然這同昨兒晚上,大家商量的說法有些出入,但二少奶奶把你當成老人家,反而較不容易起疑心呢,不是嗎?」
起軒沉默了一會兒,長長嘆了一口氣。
「你說得對!那幺,我就當老柯吧!」
延芳和紫煙交換了一個眼神,都有說不出的心疼難過。這時,院門上忽然響起一片叩擊聲,而且並非敲三下的約定暗號,顯然來者不是樂梅就是小佩,而膽小的小佩躲避落月軒都來不及,那幺就只剩下樂梅這個可能了。紫煙有些慌張,延芳更是手足無措,反而是起軒很快的站起身來。
「你們別出去,讓我自己應付!」
他一瘸一拐的走過廳堂和花園,拔下院門的門閂,就看見樂梅怯怯的站在那兒。
「你好,老柯。」她不安的開口:「我是來道歉的。昨晚,我非常失態,因為我從不知道你的存在,而且又喝醉了酒,竟迷迷糊糊的擾了你一陣,所以,我……我心裡很過意不去。」
「沒關係,都過去了。」他努力按捺著自己,強裝冷漠。
「如果沒別的事,那幺二少奶奶請回吧!以後,也不要再上這兒來了!」
說著,他已準備合上院門,樂梅急忙伸手一擋。
「請等一等,我……你能不能告訴我,起軒跟你的感情是不是很好?」
她的問題出乎他意料之外。遲疑片刻后,他點點頭,語意深長的說:「在這世上,就屬他與我相知最深了!」
「因為起軒常常會來看望你、陪伴你,對不對?」她熱切的。「他會把面具送給你,足見你們感情的深厚。那幺,請你多告訴我一些你們之間的事,好嗎?」
她那可憐兮兮的哀求神情讓他簡直無法拒絕,略略在心裡掙扎了一會兒之後,他只有對自己宣布投降。
「好吧!既然你這幺好奇,我就說給你聽。」他在面具後頭苦笑了一下,開始按著昨夜大家合編的情節,加上自己臨場應變的機智,說起一段年少荒唐,以至於被仇家毀容砍腿的故事。「瘸了腿還沒什幺,可是我這張臉卻完了。從此,見到我的人沒有不尖叫奔逃的,當場嚇昏的也多的是,總之,人人都像躲避瘟疫似的躲避著我,別說找工作,連當個乞丐都沒人願意看我一眼。就在走投無路的當口,我碰見了起軒的爺爺,他同情我的遭遇,又念在同是本家的份上而收留了我。雖然總算是安定下來,可是我這個樣子還是沒人敢親近,只有起軒,唔,只有他不怕我!」樂梅專註的聆聽,滿腔的驚心同情,完全不疑有他。
「後來,大家搬去柯庄了,獨我一個留在這兒,反倒清靜。別人都忘了我,只有起軒沒忘,總不時的來看看我,陪我說說話什幺的。在他十五歲那年第一次參加面具舞之後,就把這面具送給了我,而我也就一直戴著它,直到如今!」
「原來如此。」樂梅低嘆著,忽然覺得眼前這人並不像昨夜看來那幺可怖,也不像別人形容的那幺森冷古怪,唉,他不過是個不幸又寂寞的老人罷了。「原來落月軒里不是只有鬼魂之說,還有一段溫馨的故事,只是大家都不知道而已,否則就不會這幺害怕這兒了。」
「也不能這幺說。」他心中暗驚,生怕她以後三天兩頭就要上這兒來,生出更多事端。「你以為我為什幺有這個特權,可以諸事不管,只負責看守落月軒?還不是因為我這人殺氣重,又有一張連真正的鬼都會害怕的鬼臉,才能鎮住這落月軒!反正……哎,這兒不是二少奶奶該來的地方,以後還是避而遠之吧!」
「可是起軒進去過呀!」她倚著門,痴痴的往裡頭眺望。
「以前他常常來,不是嗎?」
「他都揀白天的時候來,而且身邊有我啊!」他順口胡編。
「那幺,現在也是白天,我身邊也有你陪著,可不可以讓我進去看看?」
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臉上寫滿了祈求與渴盼。面對這樣的眸子,這樣的表情,他又不得不心軟了,又不得投降了。
「好吧,但你答應我,會緊跟在我身邊,只在花園裡看看就好!」
在樂梅先前的想象中,落月軒里必是一片荒煙蔓草,然而此刻,鋪陳在眼前的卻是花木井然的優雅林園。她眩惑而訝異的環顧四周,忍不住嘆氣了。
「瞧你把這兒照顧得多好!起軒從小到大,也在這兒消磨了不少時光……」看見一方石椅,她就走過去坐下,喃喃的問:「你們曾經坐在這張椅子上聊天嗎?」見他默默點頭,她又嘆氣了,輕輕撫著椅身,不勝依戀的。
「他對這座園子,對你,應該都有一份特殊的感情……」
她望向他,忽然有些無法自已。「告訴我,柯家的鬼魂是不是真的都在這兒出沒?起軒是不是也在其中?雖然昨晚是一場誤會,可是我還是相信,他的魂魄是存在的!我有感覺,真的有!而像你這樣的人,一定比常人更了解這類事情!請你老實告訴我,你感覺得到他嗎?或者,你看過他嗎?請你告訴我!求求你!」
她越說越急切,讓他根本招架不住,不覺就脫口而出:「對,我不但感覺得到他,我還看過他!」
她大大一震,呆了兩秒鐘,確定自己沒有聽錯,就衝上來扯住他的衣袖。
「真的?什幺時候?晚上嗎?每天晚上嗎?」
「不一定!」他已經開始後悔了。
「他會在你的面前現形嗎?」她可不容他閃躲逃避,緊追不捨的問道:「很真實的出現,然後跟你談話,是不是這樣?是不是?」
「也不是,我……」他狼狽的走開。「我並不是說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見他,而是……而是在一種虛幻的境界里,然後……然後我和他,就用心靈交談!」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
「你們可以交談……」這個發現太懾人,令她的雙眸迅速泛起淚霧,說不出是羨慕,還是嫉妒,而她的心中則漲滿了酸楚與柔情。「他好嗎?」
「不好!」他暗暗苦笑了一下。
「那幺,」她的眼淚掉了下來。「關於我的一切,他都知道嗎?」
他對自己造成的混亂懊惱不已,但此刻,面對她的淚水縱橫,他再怎幺掙扎,終究還是攔不住心底的真情。
「當然他知道!從你去祭墳哭墓,當場要撞碑殉情,到你了無生趣,一病求死,最後你決心守寡,抱牌位成親,他全都知道!你在陽間心碎,他在陰間斷魂,可是他又無法可想,你說,他怎幺會過得好呢?」
她聽得痴了,傻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淚如雨下的望著他。而他越說越痛,越不能控制自己。
「洞房花燭夜,你說喜字成雙,連綉屏和荷包都成對,只有你形單影隻,他只恨他不能告訴你,他在陪著你,一直陪到燭盡天明!」
「起軒……」她心如刀割,不禁掩面痛哭:「起軒……」
他伸出手,本能的想為她拭淚,又急急的縮了回來。不,他不是起軒,而是老柯!這個念頭彷彿是一條隱形的鞭子,狠抽著他的心,痛得他眼淚都迸了出來,只得趕緊轉開身子,倉惶拭去。
「為什幺?我和他情深若此,為什幺我不能像你一樣的與他溝通呢?」她淚顫顫的轉向他。「我要怎幺樣才能做到?請你指點我好不好?」
錯了,真的錯了!他心亂而苦惱的搖搖頭。
「我不能指點你什幺,因為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幺辦到的。總之,一切到此為止!你請回吧!」他忍著不看她,硬聲說:「拜託你快走好不好?」
「好,我走,我知道已經打擾你太多。非常感謝你,今天一席話對我意義深重,但是……」她停了停,含淚懇求:「能不能請你再答應我一件事?」
面對她,他的掙扎永遠徒勞無功。
「說吧!」他軟下聲調。
「不論什幺時候,當你再和起軒溝通時,請替我帶一句話,」她的臉上淚痕猶在,眸子里卻有淚水清洗后的堅定。
「就說我在吟風館等著他,今天,明天,每一天!」
說著,樂梅就轉身離去,不斷湧出的淚水使她什幺都看不清,當然也不會看見在她身後,苦痛委地的起軒。
起軒假藉老柯對樂梅傾訴衷腸的一幕悄悄傳開后,長輩們都有些莫名所以的心惶,紫煙卻不這幺想。
相反的,她倒希望他們兩人能再見面,因為只有這樣的方式,才能讓他們抒發對彼此的深情,從中得到安慰﹔而這種安慰,縱使別人有心也無力做到,起軒這兩日的平靜就是證明。
紫煙心裡很明白,起軒之所以不肯與樂梅相認,是因了自慚形穢的心病作祟,別人再怎幺勸也沒有用的,只有樂梅是唯一治療的管道,她雖然不知道老柯的真實身分,但她不會在老柯面前隱藏對起軒的痴心,經由這樣的真情接觸,說不定可以逐漸化解起軒的心病……不,不是說不定,紫煙幾乎已經肯定,「老柯」是重新撮合起軒和樂梅的良方!
所以這天,趁著起軒有作畫的好心情,畫得又是梅花枝葉,紫煙便一面讚美,一面慫恿,何不借著老柯,把這幅畫送給樂梅?她的口才向來技巧而婉轉,頗具說服力,起軒原本也覺得心動,但最後還是否決了這個建議。
「你一定要這樣攪亂我嗎?老柯這個身分已經讓我對樂梅說了太多不該說的話,你還來給我亂出主意!」
「可是……」
「不要再說了!」起軒霍然起身,原先的好心情已蕩然無存,在紫煙還來不及阻止之前,便把那幅畫撕成碎片,並且命令她收拾扔掉。
紫煙卻不肯放棄,她偷偷的剪下碎片裹的一朵梅花,趁著吟風館沒人的時候,悄悄把它安置在供桌上。
接下來的發展,正是紫煙期待的。樂梅在給起軒上香時,發現了這朵紙剪梅花,一時心醉神迷,以為這必是老柯為她傳話之後的響應,立刻不顧一切的來到落月軒道謝。
「我知道你不喜歡被人打擾,可是我非來不可,因為我一定要當面對你說一聲,謝謝!」她小心翼翼的捧著那朵紙剪梅花,彷彿捧著稀世珍寶,整張臉龐都為之發光。「是你幫我傳了話,起軒就以一紙梅花響應我的心意,對嗎?」
起軒瞪著那朵出自自己手筆的梅花,為「老柯事件」的超出控制而震驚,介樂梅實在太快樂了,他不但不忍心澆上冷水,反而因她的痴傻而情難自禁。
「對,這紙梅花的確是他的表示,因為你生在冬季的梅林中,你的手腕上又有一朵梅花形狀的胎記,而初遇你的那一天,他又是憑著梅花胎記認出了你是樂梅,也認定了你就是他命中所系之人!梅花,嵌在你的名字里,印在你的手腕上,融在他的靈魂里!」
樂梅聽得心顫魂摧,一瞬不瞬的痴望著起軒,而他也忘情的凝視她,所有的顧忌霎時都被拋到九霄雲外。在這一刻,了忘了老柯,忘了臉上的面具,忘了所有的現實和痛苦!
而這一切,都被紫煙悄悄的看在眼裡。
當樂梅離去之後,紫煙主動下跪,請求起軒原諒她的自作主張。他默然片刻,要她起身說話。
「老柯這個人是我自己惹出來的,我有什幺立場對你生氣?」
「我只是一個丫頭,你對我想生氣就生氣,根本不需要什幺立場!」自從服侍起軒以來,紫煙還是第一次這幺大膽的對他說話:「你現在不生氣,是因為你心裡很平和,很柔軟,所以無法生氣!」
他低嘆了一聲,不解而苦惱的看著她。
「你到義想要做什幺?證明你對我的心思瞭若指掌?還是落月軒的日子太枯燥了,所以才製造這件事來排遣無聊?」
「都不是!我只是清清楚楚的看到,你們不見面的時候,各自都痛苦不堪,一見了面,痛苦就減輕許多。」她誠懇而熱切的。「我覺得,你們就好象是彼此的止疼葯一樣!」
起軒再度默然,紫煙想這應是默許的意思,不禁為自己所做的安排感到欣慰。因此,這天夜裡,當她走過吟風館,瞥見樂梅伏案而睡時,就悄悄進門找了一件外套為她披上,並順手將案上的一闋詞帶回落月軒。紫煙雖然識字有限,看不懂詞中之意,但她猜這必是樂梅的思念之作,值得給起軒看看,說不定又是一帖靈藥。
第二天早上,她借口說在門邊拾到一捲紙箋,請起軒過目。他不疑有他的接過來,攤開一看,立刻就愣住了。
「一月梅花迎風顫二月風箏線兒斷飄零零,三月桃花隨水轉忽匆匆,四月枇杷未黃我欲對鏡心意亂五月石榴如火偏遇陣陣冷雨澆花端六月伏天人人搖扇我心寒七月半燒香秉燭問蒼天八月中秋月圓人不圓重九登高看孤雁十依欄杆百聲嘆千言萬語說不完」雖然未曾署名,但起軒知道,這是樂梅寫的,因為詞中字字句句都是她的心情!可是,這捲紙箋為什幺會被放在落月軒的門邊呢?是了,是她希望老柯能再度替她傳話,但又怕被拒絕,所以悄悄從門縫裡遞了進來!
多幺傻啊!起軒的眼睛濕了,她這一片痴情,他該如何回報?橫亘在他們之間的是最殘忍的現實,他又怎能回報?
整個上午,起軒坐在桌前對著攤開的紙箋發愣,不知該對她怎幺辦?更不知該對自己怎幺辦?終於,他研墨潤筆,在原先的那闋詞后空白處,題上自己的心情。「一片痴心二地相望下筆三四字淚已五六行但求七夕鵲橋會八方神明負鴛鴦九泉底下十徘徊,奈何橋上恨正長腸百折,愁千縷,萬般無奈把心傷」寫完之後,突然湧起的一股絕望令他甚至不敢把自己所寫的再看一遍,便將紙箋一折,心亂如麻的壓進抽屜底層。而躲在窗下窺視的紫煙,臉上卻泛起了笑意,並盤算著待會兒如何找個機會,把紙箋再送回吟風館。
她以為這次也會像上次一樣順利,誰知卻引發了往後一連串的軒然大波。
風波是從萬里來訪之後開始的,而他來訪的目的,是對起軒興師問罪。
「我不過才幾天沒來,怎幺寒松園就忽然冒出了一個能通陰陽的老柯,把樂梅弄得那樣神魂顛倒的?你到底在搞什幺鬼?」
起軒靜靜的望著萬里,默然開口:「假如有一個女人,是你以全部生命去愛的女人,當你們久別重逢時,你可知人世間最大的幸福是什幺?就是把她緊緊擁入懷中,互訴離別之苦,相思之情!」他的語氣漸漸急促起來。「你不能想象,面對樂梅時,我得費多大的力氣來壓抑自己!如果我不藉老柯之口來說一些藏在心裡的話,我覺得整個人就快要瘋了,炸了﹔你罵我反覆無常也好,說我莫名其妙也可以,反正現在就是這樣,我也不知道該怎幺收拾?」
萬里沉思了一會兒,若有所悟的皺起眉。
「你最好理個清楚,是不知怎幺收拾,還是根本不想收拾?」
「你這話什幺意思?」起軒覺得自己被狠狠捶了一記。
「別發火,我可沒冤你!當初是誰說過個一年半載,寂寞就會動搖樂梅?又是誰說時間將會改變一切,治癒樂梅?如果你記得自己說過些話,現在就不會說不知道怎幺收拾!」萬里一把揪住起軒,聲色俱厲的說:「你把『鬼丈夫』三個字給落實了你知不知道?好哇,你無意間找到一個好方法,可以躲在面具和老柯的背後解放你的感情,所以你就欲罷不能了是不是?幾個月這幺熬過去了,時間根本沒能治癒樂梅一絲一毫,反而一個老柯就攪得她更無可救藥!你在干什幺?真要以鬼丈夫絆住她一輩子嗎?原來的無私,莫非只是你自私的一種手段?」
這番話更是當頭敲得起軒昏亂翻騰,在重挫之下,他死命將萬里一把推開。
「住口!你憑什幺批判我?我是人哪,是人就免不了自私!可是我自私得很痛苦,你是我的好兄弟,為什幺看不見我的痛苦,只看見我的自私?」狂怒令他口不擇言。「因為你也是自私的!因為你生怕樂梅真給我絆住了!因為如果沒有老柯,你就可以用你的熱情,澆滅她對我的熱情!」
起軒舉起拐杖一揮,把一桌的杯盤掃到地下。在一片狂風暴雨的碎裂聲中,萬里動也不動,只是直直的瞪著前方,他的臉是青的,眼是冷的,心則是灰的!好半晌,他起身踢翻椅子,走了。
這頭,起軒把屋中能搗毀的都搗毀之後,頹然的環顧四周,忽然空洞的笑了起來。呵呵,他心裡的碎片和眼前的碎片統統打成一片了!只可惜他不能把自己也砸成碎片!
他茫然的走出落月軒,並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只知道再也不能待在那裡。是的,老柯的身分該結束了,而現在的他,當不了老柯,回不了起軒,只是寒松園中一個無名無姓、無依無靠的遊魂!
然後,他看見樂梅由那頭飛奔而來,手上揚著一張紙箋。
「老柯……老柯你等等我!」她上氣不接下氣的跑到他身邊,一面喘著,一面遞出紙箋。「我和起軒溝通了!你看,我和起軒終於能溝通了!」
他雙目暴睜,劈手奪過紙箋,只看了一眼,呼吸就漸漸急促起來。
她斜身倚在一旁,指著紙箋上的兩闋詞,熱切的解說:「前面這闋詞是我題的,就在昨天夜裡,我伏在桌上睡著了,而他來替我關了窗,披了衣,當我驚醒過來,他就消失了,紙箋也消失了。我知道,他一定會再來的,因此撐著不敢睡,可是……可是他沒有再來,一整夜都沒有來。我想,他或許有他的苦衷,暫時還不能在我的面前現身吧!所以,我今天都不敢待在屋裡,以免防礙了他。結果你知道發生了什幺事嗎?他果然趁我不在的時候,把這紙箋送回來了,而且還在後面題了另一闋詞!你看,就是這一闋,你看到了嗎?」
好似他會不明白一樣,她不放心的指向後面那闋詞,指尖微微顫抖著。「這是他寫給我的,因為這和他從前信上的筆跡一模一樣!真的是一模一樣啊!」
他根本沒有看著箋詞,只是獃獃的瞪著她,因她那痴狂的神情和燒灼的眼眸而無法動彈,也不能言語。
「上次的紙剪梅花是沉默的心意,這次,是他自己題詞遣懷,真真實實的對我傾訴。」她如痴如醉,一臉的執迷不悟,整個人沉浸在一種近似昏迷的狀態中,絲毫不曾注意他有什幺不對。「照這樣下去,我想,和他面對面接觸的日子應該不遠了,你說是嗎?」
照這樣下去?還能照這樣下去嗎?事情已經走到錯亂糾纏、不可收拾的地步了!既然一開始是他自己打的結,那幺現在也只有他能快刀斬亂麻的剪斷它!
在她還來不及明白他要做什幺之前,他已迅速的把紙箋撕為兩片,四片,八片,十六片……
「不……」她驚駭的大叫,撲上來試圖搶奪。「你還給我!這是起軒給我的信物!你還給我呀……」
碎片如白色的梅花花瓣,被他狠狠撒向空中,隨風散去﹔而她也像一片落花,被風吹得搖搖晃晃。夢遊似的向前走了兩步之後,驟然間,她癱軟委地,彷彿連哭泣的力氣也沒有,只是緊緊抱住自己瘦伶伶的肩,不住的打哆嗦。
「你……你好殘忍,好殘忍……」
她的痛苦他懂,但他的痛奪又有誰懂?他痙攣著雙手,真想一拳朝命運的判官擊去,然而判官在哪裡?天上的眾神又在哪裡?他誰也反抗不了,只能重重捶向自己心口。
「是!我是殘忍!可這是為你好,也是為起軒好!」他拚命壓抑著狂哭的衝動,讓老柯去說話:「你們兩個,一是孤魂野鬼,處境可悲,一是葬送青春,處境堪憐,而你的多情又使他牽挂,使他放不下,遲遲不睦轉世投胎,重新做人!停止吧,多情反被多情誤,真的到此為止吧!」
他說不下去了,再說他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一個急促的旋身之後,他瘸瘸拐拐、跌跌撞撞的朝落月軒走去。
屋中,紫煙正蹲在地上收拾起軒方才搗毀的那片狼藉。見他進門,她忙不迭起身相迎,卻遭他一掌揮來,霎時震得眼冒金星。
「你這個賊!為什幺要偷我的東西?你竟敢設計我,設計我寫了字,就偷去給樂梅看!你這是什幺居心?暗中搗鬼,像操縱傀儡似的操縱我們兩人,這很過癮很有趣,是吧?在單調乏味的日子裡,你找到了調劑,所以就樂此不疲,是吧?」
隨著這一疊連聲的怒吼,他的拐杖也暴雨似的落在紫煙的身上。她無處可躲,只能以胳臂擋著頭部,咬緊了牙默默承受,一聲不吭,亦不討饒。
「止疼葯?見鬼的止疼葯!你在給咱們吃毒藥!」他嘶喊了一聲,拼盡最後的力氣把拐杖朝她擲去。「你滾!我不想再見到你!趁我還沒動手要你的命之前,你最好離開這裡,永永遠遠的離開……」
這夜,起軒獨坐在碎片紛陳的角落裡,屋內沒有掌燈,屋外的星光又是如此遙遠而沒有意義,但置身在這片混亂與黑暗中,他卻漸漸釐清了某些思緒。
萬里罵得對!他確實是被私心昏了頭,只顧眼前的片刻纏綿,欲把原來的打算拋諸腦後!他確實是意志薄弱,既要不起樂梅,又捨不得對她徹底罷手!
就是因為這樣的矛盾虛偽,這樣毫無原則的態度,才縱容出紫煙的所作所為,並逼她成了代罪羔羊。剪紙梅花那次讓他得著安慰,他心平氣和,這次泄露了他的筆跡,卻教他大為恐慌,以致暴跳如雷﹔然而追根究底,紫煙何辜?一切的錯誤都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啊!
他氣走了萬里,趕走了紫煙,這些錯誤尚可挽回,可是他加諸於樂梅的折磨如何挽回?她永遠也不會知道事實的真相,很可能就這樣在鬼丈夫的假想中越陷越深!想著她那副痴痴傻傻的顛倒模樣,起軒就覺得有一把利刃劃過他鮮血淋漓的胸口,而他活該承受這種痛苦!
如果他對她的傷害不能挽回,至少可以停止!起軒決定了,他將搬出落月軒,離開寒松園,帶走一切的擾攘,還給她一個寧靜清明的環境!
從今以後,再也沒有老柯的裝神弄鬼,再也沒有鬼丈夫來攪亂她的心靈,他將在她眼前消失,徹徹底底的消失!
深夜。楊家藥鋪的診療房。
紫煙背對著萬里坐在床上,她的衣衫褪了一半,肩背和手臂上浮著深深淺淺的瘀痕。整個診療過程中,她一直微微顫抖著,也不知是因為疼痛的緣故,還是因為少女的羞怯。
萬里強忍著心中的怒火,只怕自己一開口就會罵出粗話,但是當敷完葯之後,他終於還是忍不住迸出一句:「渾帳!太過分了!」
「算了。」紫煙低頭扣上衣扣,不安的咬著唇。
萬里彷彿被釘子扎了一下,立刻跳起身來。
「不能算了!今天是我去把他訓了一頓,他自知理虧,惱羞成怒,對我無理取鬧,我可以甩甩頭,說聲算了,不同他計較﹔可是他回過頭去,把怨氣一股腦兒全出在你身上,我就看不過眼!要打架?可以!找我呀!打女人算什幺?」他的牙狠狠一咬,拳頭重重一握。「我找他理論去!」
他是說走就走,紫煙驚惶的攔住他。
「不要!我不是都告訴你了嗎?是我一錯再錯,把他氣壞了呀!上回偷他畫的梅花,事後他沒說什幺,我就以為他心裡是願意的,沒想到這次他會氣成這樣……那,我現在知道了,原來是因為你強烈反對,所以他才……」她驟然住了口,頓了頓,又慌忙補充:「哦,我不是在怪人!真的,我絕對沒有這個意思!我……我明白你是一片好心為我抱不平,可是我沒有不平,我現在已經好了,真的沒事兒了……一切本是我的錯,請你不要去理論吧,否則二少爺又要大發牌氣,那我怎幺回得去呢?」
萬里的雙眼瞪如銅鈴。
「你還要回去忍受他?你昏了頭了你?」見她逃避的轉開臉,他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氣急敗壞的嚷:「你到底是怎幺回事嘛!」
她進退維谷,一急,便脫口而出:「算我犯賤行不行?」
「你講這什幺話?」他勃然大怒,甩開她的手。「你以為把自己貶低到貓狗不如的地步,這樣才夠犧牲,夠偉大,夠資格同樂梅比較?是不是?」
「不是,不是……」她軟弱的搖著頭。
「那是什幺?就為了一個」愛」字嗎?天底下哪有這樣一種愛,教人不要人格,不要尊嚴,不分黑白,不講道理!人家對你越壞你越愛,越糟蹋你越忍氣吞聲,然後你用一句犯賤就解釋一切,原諒一切?拜託!這是哪門子的愛?這根本是自我虐待!我不相信以你的冰雪聰明會糊塗到這種病態的地步!可是你分明就是這樣!為什幺?你為什幺這幺不愛惜自己?」
他越說越火,越說越大聲,最後幾乎是用吼的,直逼問到她臉上去。她一步步的退向角落,圓睜的雙眼裡盛滿了狂亂的神色,直到無路可退了,才驟然喊出聲來:「因為我欠他!因為我燒壞了他的臉!因為我毀了他的一切……」
萬里想自己一定是聽錯了,可是沒錯,紫煙仍繼續喊叫著:「你以為那場火是怎幺燒起來的?無緣無故的怎幺會失火?是我放的火!是我呀!」
「你……你在胡說什幺?」
她整個瀕於崩潰的臨界,歇斯底里,又哭又笑:「哦,但願我真是胡說就好了!多少個夜晚,我從噩夢中驚醒,恨不得從沒踏進過柯家的大門!恨不得……恨不得從沒來到這個世界!」
她靠著牆往下滑,渾身虛軟的跪落在地,撕扯著頭髮,哭得肝腸寸斷。萬里抽搐著臉頰,好奇怪的瞪視著她,好似她是一個怪物,一個他從沒見過的怪物。半晌,他才從喉嚨里擠出一句話來:「那場火,真的是你放的?」
「我原來只是想燒掉柯家庫房,」她捂住臉,淚水從指縫滲出下流。「當時二少爺快成親了,老夫人把鑰匙交給我保管,我知道家當全在裡頭。於是,那天夜裡,我搬了幾捆稻草,里裡外外塞滿了那間庫房,然後……然後我扔了一個煤油燈……一眨眼,就那幺一眨眼的工夫,它就整個燒了起來……」她的雙手移到自己的脖子上,緊緊扼在那裡,雙眼則直直的望著前方,好似又回到火災發生的現場。「我不知道那些火苗怎幺會竄到別間屋頂上的?我只想燒掉庫房啊!可是……可是火勢蔓延得那幺快,那幺快,讓我後悔也來不及了……」
「夠了!不要再說了……」一股寒意自萬里心中升起。
「我慌了,傻了,我叫著快逃,失火了,快逃命,大家快逃命啊……」她的眼中盛滿了恐懼。「這就是所謂的……我救了大家的命!」閉上眼,她慘慘的笑了。萬里再也忍耐不住,一個箭步衝上前抓住了她。
「你為什幺要這幺做?」他激烈的搖晃著她,搖碎了她一臉的淚。「為什幺你會做出這幺喪盡天良的事來?」
「因為,」她恍惚的望著他,眼中有一個遙遠而渙散的世界。「因為我要報仇!一開始,我一開始就沒安好心,二少爺騎車撞了我並不是意外,而是我故意的,我故意等在那兒讓意外發生,然後我好借著他的帶領進入柯家,讓他們收留我當丫頭。我討好老夫人,討好每一個人,一心一意,我一心一意要為我娘報仇……」
萬里一瞬不瞬的盯著她,好似想以視線穿道她,可是他看不懂她,只覺得眼前這個女孩兒好陌生。久久,他低低的問道:「你是誰?」
「在身分上,如你所看見的,我是二少爺的丫頭。」她苦笑了一下,笑得短促而凄涼。「然而在血統上,我應該算是他的表妹!」
萬里心中大大一震,但他控制著自己,沒有流露出太多驚愕的神色,只是靜靜的等著她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