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的心好痛啊
雖說是三朝元老、配享太廟的一代大儒,但有句老話講「落水的鳳凰不如雞」,被抄了家的司空諫即使再停棺三日,想必也等不到皇帝寬恕他的聖旨了,自然也就看不到那封存完好、原樣奉還的家什了。
花恨柳也不會等著悲痛的店老闆夫妻倆從悲痛中緩回神來追究他與天不怕二人的「妄言」,略微安慰一下便拉著仍不知已惹禍上身的天不怕吿辭離開。
「慌著走什麼啊,人間還沒謝謝咱呢!」天不怕雖說一直被老祖宗、死長生這一班人蒙著,卻從未沒吃過大虧——所謂的大虧,就是幫別人答疑解惑了、消災去難了、推命批命了,卻連一點回報都沒得到,尤其是連一串糖葫蘆都沒得到。
「閉嘴!」花恨柳很想罵人了,他轉過頭惡狠狠地瞪了一時沒反應過來的童生——若不是個童生,我恨不得立刻去撕了你這張嘴!
天不怕被驚到了。自小到大,只有他罵別人的份兒,四愁齋那一個個七老八十的老頭子、在世俗中混得風生水起的大人物們,誰不見了他都尊稱一聲「先生好」,莫說是挨罵了,即使是像這訓斥,恐怕他借給那些人天大的膽子,都沒人敢應。
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書生卻敢!而且不用借誰的膽子,就那樣直率地、瞪著彷彿要生吞了他的眼睛,沖他吼了出來。
「這個人真奇怪。」心裡雖然委屈,但天不怕也從來不會沖別人生氣,他只是默不作聲地騎在跛驢的背上,垂著頭聽跛驢呼哧呼哧的喘息聲。
花恨柳不識路,但這並不妨礙他知道沿著向西的官道走。
背簍里的書還是這段時間以來他背著的書,但他走的很吃力,開始時天不怕還沒覺得有什麼,只道是那一陣風吹得他東倒西歪,又或者是腳下官道上的坑,由著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踩。
然而慢慢地他就發現不對勁了。
花恨柳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他的背壓得更彎了。甚至天不怕隱約在跛驢趕路的喘息聲下還聽到了其他的聲音……有點像哭的聲音,啜泣著,努力咬牙忍受著……
他對這類聲音很熟悉,他隱約記得自己在剛懂事的時候這樣哭過,老祖宗在一個人的時候這樣哭過,自己的師兄在某天夜裡給自己卜完一卦后也這樣哭過。
只不過,自己這樣哭的時候,有老祖宗拿著糖葫蘆來哄;老祖宗這樣哭完,再見到眾人的時候還是一臉嚴肅表情,滿套荒唐動作;師兄在那一夜這樣哭過以後,就不辭而別了,這些年過去自己再也沒見過他。
天不怕不知道花恨柳為什麼哭,但他知道花恨柳的心情一定非常不好。
「你吃糖葫蘆不吃?我可以給你買一串……兩串也可以。」他畢竟是個孩子,心軟。他既無心與誰難堪,也不想看到誰傷心難過。
他咬咬牙下的狠心,卻沒有換回來花恨柳的回答,只是見前面那負重行走的年輕人晃動著衣袖擦了擦臉。
「三串也行……算了,買五串好不好?不過你得分給我一串。」他不懂人在動感情的時候,誘之以利什麼的根本就不起作用,但他努力用自己能利用的方式,來嘗試著安慰一下花恨柳。
這次,他終於得到了花恨柳的回應——更準確地說,是看到了回應。
花恨柳長得不醜,其實說不醜已經是在貶低他了。
他長得好看,卻不是女性的那種柔美,倘若一個男子長出女子應有的那份嫵媚,那便是妖;倘若長成女子應有的身段,修成女子應有的嫵媚,那便是人妖。
他的美是令人一眼看到就舒服的美,是令人一眼看到就親近的美。
然而天不怕看到的這張臉卻是他之前從未見過卻一輩子難忘記的臉。
「你是不是很傷心?」天不怕輕聲問。
「我不傷心……」花恨柳哭的模樣很難看,尤其是他強忍著的時候,五官都在奮力地阻止淚水從眼框溢出,從臉頰下滑,從下巴滴落……
「我就是忽然感覺到痛了……不知道為什麼,就是痛了。」
這個時候大概讓花恨柳自己說為什麼,他都回答不上來罷。
他或許會說,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看到司空諫死,聯想到那些已死之人,聯想到那些應死未死之人,心中有些複雜的情緒和感慨;又或許說,他從小所受的教育便是儒家的思想,他現在所在的蜀國是「以儒立國」,他離開了原來的環境,在新的環境里又將遭逢一國的滅亡,這是儒學與他之間緣盡緣散的徵兆,他心中些許的不舍或許就化作了那一點點的愁緒,任由其醞釀、發酵、膨脹、爆發。
「我痛的時候,哭一哭就感覺好多了。」天不怕撓了撓耳朵,回想著自己摔倒的時候,碰到桌角的時候,一哭出來老祖宗就會哄他、疼他,真的是很快就不痛了。
看著童生一臉認真的表情,花恨柳覺得哭一哭確實無妨,於是他乾脆就停下來,撂下背簍,坐在官道中間放聲哭了起來。
他覺得面子什麼的已經不重要了,自己就應該像天不怕一樣,該哭的時候就哭,該放聲哭的時候就不要在乎什麼面子——反正,以後哭的機會就不多了吧!
這一哭,哭了好半晌。中間有幾次天不怕想讓他停下來,估摸估摸路上已經耽誤了不少時間了,後來看到他哭的那樣不可自拔,又想到如果能省下錢給自己買糖葫蘆吃也未必是什麼壞事,便任由花恨柳哭了。
一直哭到百鳥歸林、日暮西沉。
天不怕就坐在花恨柳的一旁,跛驢比他倆見識多一些,躲開了道路中央,跑到路一側空曠的地方去了。
兩人並沒有圍著篝火,實際上也並沒有點什麼篝火。
但這兩人對現在這種黑夜裡彼此見不著對方的情形並沒有什麼不滿。天不怕存的是顯擺的心思,他的眼睛又大又亮,別管是老祖宗還是死長生那幫人都說過,天不怕的眼睛即使是在繁星閃耀的夜晚,都會是最亮的那處;花恨柳的想法就更簡單了,他是在躲避,自己白天的時候就那樣哭出來了,雖說並不存在多大的面子問題,但能不立即被人看到,那還是待會兒瞧瞧地擦擦洗洗再見人好——況且,他想在這情形下刻意地製造一種感傷的、深遠的氛圍。
「你想不想知道……」
糾結了半天如何起個頭將自己藏在心裡的話找人說一說,花恨柳發現都不如直接去問這旁邊唯一的聽眾樂不樂意聽。卻不料他話還沒說完,天不怕已徑自朝他傾了過來——看來已睡著一會兒了。
花恨柳嘆嘆氣,心想這真是一種嘲弄啊,自己連想傾訴的對象都沒有。
卻似看透了他的想法一般,不遠處的的仔細輕哼一聲,也踱著步子往更遠處挪了挪。
倒好!連一頭跛驢都不搭理我!
花恨柳失笑。
不妨就自己想一想吧,想一想在外威嚴施加,在家卻無比寵溺自己的父親老熙王,想一想這麼多年自己都心存虧欠的晴姑娘,還有那個看著溫柔軟弱,實際上為了自己忍受流言蜚語、內心堅強倔強的結髮妻子,還要想一想自己那個出生兩個月大,連名字都沒起好的兒子——想到這裡,花恨柳覺得自己真不是一個稱職的丈夫和父親,他還想了想楊靖,想了想踢過自己腦袋的那頭驢,想了想情難自禁、因愛癲狂的兵部尚書的千金小姐……
他要想的人實在太多,只不過其中大多數都是已死之人。
活著的時候不消想,死了以後想也沒有用。
正當他也昏昏想睡時,睡在他懷裡的天不怕突然驚坐起喊了起來:
「我的心好痛啊!」
說罷,竟自行哭了起來,而那架勢,花恨柳想來比自己白天的架勢絲毫不差。
正待想問發生什麼事時,天不怕自己已經哭喊了出來:「長生啊,你把我一人丟下就證道去了,也不照顧我了,我可怎麼辦啊……」
一陣白眼,花恨柳想好不容易彼此正常了一會兒,這孩子這會兒又犯什麼抽啊!
正想細問,天不怕卻已閉口合眼再次睡倒在花恨柳懷裡。
就這一聲?花恨柳不由得替叫做死長生的老翁嘆息了,跟著這樣的先生——幸虧你早早證道了!
他將懷裡的天不怕挪到一邊,自己從背簍中拿出了幾本書給天不怕墊好,又放了幾本在自己腦下。
就這樣睡去吧,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想罷,輕合眼眸,安安然入睡。
「我的心好痛啊!師兄——」
花恨柳不知道童生今晚是抽什麼瘋了,但他知道自己若不問明白,肯定是睡不成了。
不待天不怕將「師兄」後面的話喊完,他已坐起扭住天不怕的臉頰,邊輕拍邊喊:「喂,醒一醒啊!」
天不怕心情糟糕的很,任誰睡的香的時候被以一種粗暴的方式喊醒,都不會面帶微笑地問對方:「卿所為何事?」
況且,他本身就是一個多愁的人。
「你不知道?」花恨柳一見天不怕一臉不悅的表情,就知道這肯定不是童生自己耍著完的了。
他將兩次「我的心好痛啊」說給天不怕聽,天不怕聽到第一次時高興異常,就跟是自己死了似的:「說明長生入棺安葬了啊,我還擔心時間太久無人收拾真的會被野狼野狗吃了去。大好事啊!」
當花恨柳向他說起第二次時,天不怕哀嘆一聲:「師兄本來就受傷了,刺完蜀帝,怕是也找了一口棺材躲起來等死來著,現在終於等來了。」
但是這又和天不怕半夜癔症有什麼關係呢?
「我們四愁齋弟子其實不多,走的是精英培養的路子……」說道這裡,天不怕努力將小胸脯一挺,彷彿在向花恨柳提示說自己也是精英的意思。
「由於弟子少,相互之間又經常分開,往往幾年見不著一次,所以為了知道弟子們過得好不好,還活沒活著,死了以後是葬在好棺木里還是拋屍野外,老祖宗就發明了這法子,大概是一種蠱術吧,取弟子們的三滴心頭之血各喂飼一隻蠱物,置先生榻處眉心正上方三尺一處,胸口上方兩尺一處,腳心正對一尺一處,三日後蠱物身死,先生吞食后這術就算成了。反正弟子死了先生會心痛的,我雖不是他們實際上的先生,但畢竟掌門是我,所以也會有這反應。」
「那若是先生死了呢?」花恨柳思慮周全,想到了這麼一遭。
「先生死了,其實也有那麼一道術在的,據說是為了防止齋里出現叛徒,在先生臨死前決定發動不發動。弟子安心向道那先生肯定不會怎樣他,若有弟子做了令先生不高興的事,只需一念,先生死,那弟子也必死。」
天不怕在說這話的時候,有意無意瞥了兩眼花恨柳:小心些哦,不要惹怒我啊!
「這個術發動的時候,是不是弟子會喊出『我的心好冷啊』這樣的話?」花恨柳覺得自己還是需要再慎重想一想拜師這件事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