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氣死你
關於花恨柳在與楊家大小姐初次見面就昏倒的傳聞根本就不必刻意渲染,也不必過多地添油加醋,即使是原滋原味地講出來,也會令人耳目大開、讚嘆不已。
雖然當時大廳里的人都親眼看見花恨柳與楊簡兩人並沒有講太多的話,也都知道這是二人初次見面,並且對花恨柳突然昏倒同樣心存困惑,但坊間的傳聞卻不管這些,勞動人民自有其發現真相的方法——編故事。
據事後不完全統計,花恨柳昏倒當天,還只有一個版本,等到第二天就變成了十多個,三天以後,熙州城幾乎人人口中說出的都各是一個版本了。
在這其中,影響最廣、傳播最快、最為人所知的一個版本,是所謂的「陰謀論」,其始作俑者許小狗分析得也很有道理:花恨柳早就知道楊大小姐長得花容月貌,心中愛慕很長時間了,這次聽說可以和小姐見面,先是努力擾亂現場引起小姐注意,然後裝作不知道楊簡即小姐這件事,表面上誇「楊簡」,實際上是當面誇小姐,最後等到小姐當面說出真相的時候,他就裝昏過去,以此控制整個事情的進度,確保按照他的節奏按部就班地進行。
說到底,這是花恨柳為了追求楊家大小姐精心策劃的一場陰謀,是一出苦情戲帶有明顯的陰謀論!
許小狗最後分析:除非花恨柳之前受過傷,大病初癒之時苦撐不了多久,適逢其會暈倒了——要麼,就是一招絕妙的棋啦。
但沒過多久,這個疑問便在花恨柳身邊第一紅人——花語遲羞紅著臉說出那句「少年身體好得不得了」的后不攻自破。
如此看來,似乎這件事就這樣被坐實了。
由此至終,始終能夠保持沉默的只有兩個人。說來也巧,這二人正是事件的親歷者、傳聞的主角——花恨柳與楊簡楊大小姐。
楊簡不去理會,首先是因為自己初回熙州,有一些事需要當面向楊武彙報,沒空搭理外面的傳言;其次,她深知此事強壓是壓不下去的,反而會引起更多的猜疑,因此閉嘴等著事件慢慢降溫才是最好的辦法。
花恨柳這邊,原因就相對簡單許多:他在昏迷中度過了除夕夜,然後在新年初一至初三幾天的時間裡閉門不出,也不見任何人,根本沒機會聽說外面瘋傳的「真相」。
至於花恨柳到底想了什麼、又琢磨出了什麼,「第一弟子」佘慶不知道,「貼身丫鬟」花語遲不知道,熙州城主楊武不知道,即使是天不怕,若不是花恨柳主動談起,他也不知道。
初四那天突然開始飄起了雪——這在熙州並不多見,熙州與延州同樣是山地為主,但延州的地勢是中間高四周低,熙州的地形與此相反,是像個盆子一般中間低、四周高的模樣。一般這樣的地形溫度都不會低,下雨或許常有,但雪就不常見了。
尤其是熙州還處在「盆子」的最低處,這場雪雖不大,但對熙州人來說有一點「稀罕物」也足以欣慰了。
就在這樣一個下雪的早晨,起了個大早專程跑來向先生問好的佘慶卻發現,自己的先生正穿了一件單衣,赤著足站在後院,站在那棵被碎雪裝裹得素白、安靜的柳樹前,任由雪花掉在頭髮上,落在肩膀上,融化后的雪順著臉頰劃過下巴,滑進頸下,滑進衣服里。
安靜,如一尊雕像——沒有靈魂的雕像。
佘慶幾次想衝上去,將先生從失神中喚醒,卻遲遲未挪動步子。
「雖然不知道先生為何心事重重,但解鎖還需系鈴人,自己貿然前去怕是反而徒增先生煩惱……再等等吧。」佘慶幾次都這樣想著等等,從天微亮,一直陪花恨柳站到前院傳話的丫鬟招呼吃早飯。
花恨柳也被這聲音喊回神來。
「哦,佘慶啊……」花恨柳從院中往回走,看到佘慶后努力抖動了臉上近三天都沒怎麼動過的肉,擺出一副笑容道。
「先生早!」佘慶聽到這聲音,感覺似和一堆生鏽了的箭鏃在說話,再看到花恨柳那張笑起來還不如沒有表情自然的臉,心中更不是滋味,忙低頭回道。
「對了,待會兒吃過早飯你去請先生過來一下。」已經走出了幾步的花恨柳似乎是想起了什麼,囑咐佘慶說。
「嗯?」佘慶沒反應過來,心想「先生」不就是你么,難道還失憶了不成?隨後反覆咀嚼了兩遍才意識到自己先生口中的「先生」是先生自己的先生——就是天不怕啦!
「學生謹記!」佘慶反應過來,忙拱手施禮回應。
「以後不要這麼客氣,我雖是你名義上的先生,但能教給你的東西並不多,反而是行軍布陣這些問題,以後還要勞煩你多教教我……」
這是什麼意思?
佘慶心中疑惑,但禮不可失,忙應道:「先生哪裡的話,『教教』這種話切不可再講的!佘慶只是在軍中混了幾年罷了,您若需要了解什麼,回頭我系統總結一下,拿給先生您看便是。」
「罷,就先這樣。」見佘慶如此回應,花恨柳只好道,「以後就相互學習便是。」說完,又轉身回自己的屋裡。
花恨柳本想在天不怕過來之前先將要講的整理一下,沒想到天不怕在聽到佘慶的傳話后立即就趕了過來——除了一身上下翻新的花色衣裳,手裡還一手攥著一串糖葫蘆。
「那天你倒好,說昏倒就昏倒了,我可慘了!」天不怕一進門,直接就半懸著腿坐在床沿上道:「我幾時說過什麼『虎父無犬子』這種話?你也沒問過楊簡是男是女不是?這可好,最後楊簡那婆娘……」說到「婆娘」這;兩字,天不怕猛然一驚,先跳下床探到門外確定無人,又返回關好門窗,才坐回床沿繼續道:「楊簡那婆娘以為是我唆使你故意讓她難堪,這幾天對我橫鼻子瞪眼,嚇死我了!」
「是學生的錯,先生見諒!」花恨柳待天不怕先抱怨完,端端正正向著他躬身一禮,驚得天不怕半天才回過神。
「你……你這樣……先說是不是有大麻煩了?殺人我不會,殺楊簡我更不敢……」
見花恨柳一臉「如你所料」的樣子,天不怕丟下糖葫蘆就要往外跑:「我最怕麻煩事了,你自己慢慢琢磨……」
「雜學,是怎麼回事?」
聽到這句話,剛剛吵嚷著要走人的天不怕立即又老實了,乖乖坐回床沿,復將糖葫蘆攥在手裡。
「你知道啦?」咬一口壓壓驚,天不怕努力擺出一副純真的笑容。
「我不知道。」花恨柳淡淡應道,「但是我不想學了。」
原本聽到前半句還要鬆一口氣的天不怕,聽到後半句一口氣沒提上來,將自己狠狠嗆了一口。
「咳!咳咳……」一邊努力撫著自己的胸口,他一邊向花恨柳擺手,「你……你先聽……先聽我說!」
見花恨柳並沒有再出言提及,剛剛平靜下來的天不怕立即解釋說:「我不是沒告訴你,當時你答應拜我為師,我學的就是雜學,不教你這個教什麼?」
「你先說雜學是幹什麼的吧!為什麼與我素無謀面的庄伯陽聽說我學雜學,轉身就走了?為什麼楊武、墨伏聽說『雜學』這兩字也對我的態度也是愛理不理的?」
「那你怎麼不說自己天生惹人厭呢……」心中這樣想,但天不怕斷不會這個時候拿出勇氣去點火藥桶,暗地裡喟嘆一句「果然瞞不了太久」,解釋說:「你別急,且聽我說嘛。」
「簡單說,我還有其他的事情。」花恨柳絲毫不給先生面子,正如那句話所說,「人善被人欺,馬善被騎人」,越是服軟,別人約會蹬鼻子上臉、得寸進尺!
「好吧,簡單說。」天不怕也沒心情吃糖葫蘆了,他在屋裡看了看,尋著了一個空花瓶,將糖葫蘆丟在裡面后,方道:「雜學有兩個含義,第一是相對於主流學說來說的其他學說,這個我們四愁齋也在一直調整,比如說兵學是主流的時候,陰陽、道、儒等這些學說就是雜學,現在是儒學為主,儒學以外的就是咱們所謂的『雜學』了。據老祖宗說,之所以這樣豎起一門與主流學說不同的學說,是感憐上天有好生之德,畢竟每一門學說都是先人精心鑽研、歸納整理來的,避免一家獨大導致其他諸學受打壓、失傳……」說到這裡,見花恨柳並無反應,他只好繼續往下說。
「第二種是門內的說法,不同於對外說的『雜學』。我們四愁齋從老祖宗以後就有規矩,每名門下學生都只能學一門、天資聰穎者至多學兩門學說,違者逐出師門不說,也有一套完整的懲罰措施……具體怎樣懲罰我記不清了,反正自有這個規矩開始還沒人破過就是了……」
「你就是那種屬於天資聰穎的?」聽到這裡,花恨柳語帶諷刺地問。
「我不是……」天不怕道,「皇甫師兄才是,除了兵學驚世駭俗外,其實他更精通法學,只不過後來有了一些不好的際遇,才轉而專心研究兵學,並將兵學中的劍學練至臻境了……」
說到這裡,天不怕眼角瞄了一下花恨柳又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還想多說一下劍學……」
「怎麼?」
「劍學你可能已經看到過『天人三式』了,你覺得怎樣?」天不怕反問。
「強!」花恨柳不得不承認,舍繁就簡的「傷、殘、死」三招,練至楊武那樣的境界,即使簡單一招也能隨心所欲施力,簡直就是掌握生殺大權的神一般的存在。他現在想起那晚花語遲的遭遇,自己也不禁會胯下一緊,驚出一身冷汗。
「何止是強!墨伏的腿你知道怎麼回事吧?」
「不是楊武斬斷的么?」花恨柳道,「說起來你好像說過,當今殺勢最強的應該是墨伏才對吧?怎麼會被……」
「最強,也是斷腿之後才最強的……」
「什麼!」花恨柳簡直不敢相信了,這四愁齋到底是培養得好還是人選得好啊?一個個都是驚才絕艷不說——當然,想到「驚才絕艷」時,他自覺地略過了自己——像皇甫戾練功走火入魔、筋脈盡斷後還能成功刺帝,墨伏都已經是殘疾人了現在反而成為了天下殺勢最強之人!
彷佛是知道了花恨柳想到了什麼,天不怕嘻嘻一笑,問:「你說皇甫師兄明明已經是天下數一數二的高手了,會為了練天人三式這樣小兒科的劍術走火入魔嗎?」
「這是什麼問題?」花恨柳覺得這問題未免無聊,皇甫戾已經練了多半輩子的天人三式,可以說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境界,怎麼會在這個上面栽跟頭,當然是……
「不對!」想到這裡,花恨柳心中一驚,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還有更厲害的劍術!」
「不全對,但也差不多。」天不怕這才正色道,「別管人的各種感覺,如視力、聽力以及身體強度、活力等,都會隨著衰老而退化或者減弱,劍術也是這樣。當你有一天站在了某一領域的峰頂時,還願意退下來?越是身處高位,越對高位留戀,這是常人很難理解的。皇甫師兄就是這種心理啦,不管他多麼重視楊武,也不想被後輩超越,而不被超越的方法有兩個,一個是趁別人未強大時早早殺死,另外一個就是讓自己一直最強便是了——他選擇的是第二種,所以學了一門很有趣的武學。」
「哦?那是什麼?」花恨柳好奇道。
「氣死你。」天不怕淡淡開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