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向前!向前!
這是條由延州出發向懷州方向的官道。
說是官道,卻因為通向西南內陸地區,並沒有多少車馬來往。
但這並不耽誤賺錢。人多的地方,店家多,茶水費便宜;人少的地方,店家少,所以總是要提上那麼一些價錢,保證不賠本才是。
古人有言,這世界上消息最靈通的大抵三類人:乞丐、龜公、店小二。乞丐沿街乞討,遍走四方,那純粹是腿腳勤快、眼神靈動所致;龜公所在,聲樂場所,車如流水馬如龍,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平民百姓,天南海北五湖四海,道理總大不過倆字——有錢,所以見得人多了掌握的消息也就多了;店小二么,自然不必細講,吃飯打尖跑堂喂馬,聽力也比一般人敏銳。
來順客棧坐北朝南,坐落在三州交叉的官道路口旁,它的前方是通向相州的官道,後方是延州方向,右手方是懷州方向。之所以叫來順,或許老闆的名字中有這二字,招牌響了人跟著也就出名了;又或者這就是店老闆的惡趣味:你來我這裡就順順噹噹的,你不來……哼哼!
這客棧其實是一家夫妻店,老闆既當酒保又當廚子,老闆娘既管著招徠客人,也管著賬本。
但是今天老闆說什麼也要和老闆娘換一換工作,尤其是他見到自己的婆娘在看到童生的時候眼睛一亮,看到那年輕男子的時候更是合不攏嘴了,他實在不放心。
他很擔心自己苦心維持了三十多年的家庭因為兩個俊俏後生的到來功虧一簣。
所以,不論老闆娘願意還是不願意,他就杵在後廚的門口堵著不讓出來。客人進門了,他就遠遠的喊:「兩位客官吃飯住店,瞧一瞧看一看啊!」
當他看到兩人只是找了乾淨的一張桌子相對坐下后,又遠遠地喊:「熱菜不做,熟食免費,吃完了快走啊!」
喊出這話的空檔,老闆娘賭氣狠狠掐了他兩下,他心中一陣愁苦:臭婆娘,老子為了你連賠本的生意都做了,你有什麼不高興的!
但是那二人竟似沒聽到一般,沉默著相對坐了半晌,童生模樣的終於坐不住了:「你到底磕頭不磕頭?」
天不怕鬱悶極了。
就在不久前,他吞吞吐吐、期期艾艾地問出那句「拜我為師可好」時候,其實心裡已經做好了被拒絕或者暫時被拒絕的準備,為此他還默默想了幾條圍繞著「誘之以利」為原則的理由,如有免費的糖葫蘆吃、不會受人欺負等,力作萬備之策以應不時之需。
然而沒想到的是,花恨柳竟然答應了,痛痛快快地答應了!
這就像你蓄滿了力準備結結實實地打別人一下,卻被那人躲開打在空出一般,有些閃腰愰神什麼的也很正常。
何況這「蓄滿」說服力的「一拳」還是天不怕思索了半天忍心抽出的福利——好心當做仔細的肝肺喂狗去了呢……
仔細覺得天不怕的確受委屈了,也跟著應和了兩聲:「嗯——啊——嗯——啊——」
而花恨柳和驢天生就不對付,更何況他非獸類,不懂獸語,在二比一的絕對弱勢的輿論圍攻下,泰然處之,不聞不動。
其實,在天不怕看來死活猜不到的原因,花恨柳卻是想得簡單、看得清楚:這天下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就會亂起來了,想在亂世生存,靠文才根本就不夠死的,唯有學了一門能用在當下的本事,才能於萬條死路中尋得一條活路,才能堅持活著找到楊簡、柳笑風,然後脫下臭鞋,往他們二人臉上一邊甩一隻。那時候即使惹怒了兩人又如何,人見著了,氣也出了,死了的人活不過來了,自己也該死回去了。
花恨柳從未想著在這個時代就絕了楊家的后。
雖然天不怕那套糖葫蘆的理論確實給了他不小震撼,但骨子裡,花恨柳仍然是願意相信歷史,也願意保持歷史的原樣的——說到底,他仍然以「衛道士」自居。
然而,答應得快並不足以令天不怕愁眉苦臉一臉的不願意。
如他所想,花恨柳可以說是他的第一個親傳弟子,若只是答應了快些,他也只是當時不痛快罷了——而不是這半個月來一直不高興。
更準確地說,天不怕是在糾結花恨柳問的一個問題:師傅大,還是岳父大?
本來么,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個道理沒有什麼歧義。然而花恨柳也是有父親的人——人人都是有親生父親的,這是唯一的,不管是老師也好,養父也好,都沒法替代的;而岳父呢,是妻子的父親,也就是說不是自己的親生父親了,所以即使是岳父沒法替代親生父親。
既然老師和岳父都是父親的一種,二者又都不是「唯一的」親生父親,那誰大誰小總得分清楚吧?
若是岳父代表的「父親」大,花恨柳就不必喊自己老師,自己豈不是虧了?讓其他幾個像庄伯陽這樣的弟子知道了還不笑話死自己:先生長本事了啊,收了個學生,反而喊學生岳父,天下奇聞啊!
若是師父代表的「父親」大,自己的輩分就比花恨柳大,也就是說花恨柳成了比自己小一輩的晚輩,那麼將來花恨柳的閨女就會比自己小兩輩,到那時候是讓她喊自己師公呢還是喊自己老公呢?
天不怕覺得自己的腦袋裡已經亂成一團麻線了,他決定不想了,快刀斬亂麻,直接問一下。這才有了店老闆看到的那一幕。
「磕什麼頭?還沒分清楚誰大誰小,你若肯先磕我倒是不攔著。」花恨柳一副淡漠的態度回應著,心裡卻在盤算:我身上就只有一文錢,雖說花肯定是花不出去,但瞎子說是保命用的,就得當自己命看著。當下之計只能狠狠壓一壓童生你了,不說以大欺小,也確實是避免日後處處受制於人、抬不起頭來啊!
「那……那你看,我喊你岳父徒弟,你喊我師傅女婿好不好?」天不怕沒轍了,建議道。
「不好。」態度既然要冷,就一定要冷下去。
「那……那……那你要怎樣?」
「我不喊你師父,你不喊我岳父。」
「那不行!」天不怕絕對不幹這虧本的買賣,自己什麼都沒落得好,還把老祖宗傳的本事搭出去了,絕對不幹!
「我雖不答應你喊我岳父,但天命註定你做我女婿是攔不住的;同樣的道理,我雖不喊你師父,待哪一天我本事足了也必不會攔著你四處說『這是我學生』,如何?」花恨柳打的好算盤!
天不怕眨巴眨巴眼,他覺得這個脈絡比剛才的比大小的問題更容易理順一些,並且看起來雙方都有一事不做、有另一事可做,似乎自己也沒怎麼賠本啊……
「好吧,就按你說的辦!」咬咬牙拿定主意:我比你小肯定死得晚,到時候等你死了,我說什麼就是什麼了,你還能再從棺材里蹦出來咬我?
想到滿臉皺紋、目露凶光的花恨柳從棺材里跳出來的情形,天不怕打了個冷顫,往回縮了縮脖子。
「那好了,既然現在大家都是一個輩分的了,那接下來就該聊一聊同輩份之間年齡長幼的問題了。」花恨柳臉不紅心不跳地擺出一臉誠懇的樣子。
這份「誠懇」並沒有打動天不怕,但天不怕確實遭受到打擊了。他覺得世界上最好的人就是老祖宗和死長生了,這兩人從來不會佔天不怕的小便宜,他們騙的手段很高明——至少不像花恨柳這般明目張胆。
當然,更實際的原因可能是一兩銀子在那死去的兩位看來不值一提,但在窮的叮噹響的花恨柳看來,他天不怕就是一隻養肥了待宰的羔羊。
店老闆覺得自己是看清楚兩個來人到底是什麼品性了,童生是個老實巴交的可憐孩子,那俊俏的青年便是自私自利、仗勢欺人的惡人!
他回頭看自己的婆娘,見婆娘目不轉睛地望著的是那扯著嗓子傷心慟哭的孩子,心中稍寬:注視著童生,說明對青年是沒有好感了,童生有什麼好可怕的,差著五十多歲呢!
他覺得自己剛才肯定是多疑了,心懷愧疚地欠了欠身,讓開后廚的門,由著婆娘滿滿都是心疼地跑到童生面前輕聲安慰。
「店家,速切五十斤牛肉另加一百隻饅頭,一定要分開裝,每兩斤牛肉配四個饅頭!」
店老闆剛要再次上前請示要點什麼菜時,遠遠的從門口走進一彪形大漢,張口說道。
「五十斤……」他愣了愣,立即反應過來這是一單大買賣啊!當下高聲唱到:「五十斤牛肉一百隻饅頭,分開裝成二十五份兒啦!」
說著,將肩頭的油亮抹布繞頭頂一轉又一甩,瀟洒轉身去看剛才倒到豬槽里的饅頭還有幾何完整了。
大漢也不尋個座位坐下,就如塔一般站在門口。倒是老闆娘曉得待客之道,輕聲安慰了幾句天不怕后,起身倒了一碗清茶遞給大漢。
大漢也不推脫,接過碗一飲而盡,這才如換個人一般熱情道謝:「都說蜀國人知禮好客,我倒是見這一路上殺伐不斷、流民四躥,活活是只想自己好,不管他人死活的混賬東西!」見老闆娘眉頭微皺,似要出言反對,這漢子話頭一轉:「今日一到你這家店,方才感覺有知禮好客的模樣,看來我對蜀國人之前的看法有些偏激了!」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況且這大漢已在示好,老闆娘自然也不會緊揪不放,一句「客官哪裡的話」輕笑中帶過。
「我是西越人,自然講的是西越話。」大漢不知是真沒聽懂老闆娘的話還是有意裝聽不懂,反而自己標明了自己的身份,「我們是西越國皇帝陛下專程派到蜀國來和親的使團。」
聽大漢說完這話,花恨柳不覺得有其他,反倒是天不怕止住了哭,嘀咕道:「西越到大蜀走瞻州才對啊,為什麼還要專門繞道熙州呢,太笨的一群人了……」
正這時,店老闆從后廚探出頭來。
「客官,您看東西都已經包好了,您怎麼拿……」
話音未落,卻見大漢從衣服里各處摸出了七八根一尺左右的鋼棍,兀自連接起來,「在哪裡?我去隨你取。」
少頃,花恨柳見這彪形大漢挑著一串約莫二十多、大小等同的包袱轉了出來。
五十斤牛肉加一百個饅頭或許並不太沉,對於稍有武術功底的人來說都能背上一背,但如大漢這般輕若無物的,花恨柳還是第一遭見。
大漢緊走了兩步,待一隻腳已邁出門檻時,停身扭頭問:「還請教,去往昆州是哪個方向?」
老闆娘這會兒已經驚呆了。她不是驚有人背負重物健步如飛,也不是驚對方是西越國和親使團的身份,更不是驚那虯須大漢笑起來別有一番風情……
她只是……她只是張了張嘴欲言又止,反而是剛才惹人憐愛的童生這時候凜然無懼地說出了那句話:
「錢……錢……」
「向前是嗎?多謝了,要不說這家店知禮好客的人真多啊!告辭!」
大漢說完,瀟洒離去。
「向前走不是南方的相州方向么?」花恨柳納悶地問,他不明白天不怕什麼時候也學會糊弄別人了。
以後得小心點,他糊弄別人,說不準也會糊弄我。他心裡暗下決心。
「錢……還沒給飯錢呢!」童生覺得剛才安慰自己的老闆娘吃大虧了,他心中很不高興,再次放聲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