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深不可測是人心
見玉笙煙要走,她不知怎麼,忽然忍住全身的痛意,抓|住她的手腕。
揚起臉,步蓮華鼓足勇氣,吐出一句話,「我叫步蓮華……」
她的眼神忽然變得柔和,像個尋常母親那樣,撫了撫她額前的濕濕的發。
「真是好名字呢,你看上去,比芙兒還要小呢……」
步蓮華咬住唇,不知為什麼辯白道:「我其實……只是……」
她卻忽地想起,自己的年齡是個秘密,服下毒藥「挽風華」,就是永遠保持著十三、四歲的模樣,於是噤聲。
玉笙煙不愧是神醫的愛|女,醫術同樣高超,之前為她把脈,已經看出她服過奇特的藥物,為的是抑制發育,一直保持著嬌小如少女的樣子。
浸泡著無數藥材的巨大橡木桶里,熱水滾燙,葯香四溢。
身上忽然多了一個窟窿,距離心臟要害有那麼近,步蓮華懷疑,被熱水這麼一泡,她都要變成一團爛肉。
那個叫朱兒的小丫鬟見她遲疑,轉身去架好了屏風,將換洗衣服揉成一團塞給她,撅著嘴巴道:「我家夫人要你死,你早就沒命了,愛信不信!」
說完,憤憤一跺腳,走了。
看著那朱兒的背影,步蓮華啞然失笑,只得踩著桶邊的踏腳,慢慢將自己沉入水中。
一度冷到僵硬的身體,一進入熱水中,先是下意識地緊縮,然後便是通體舒暢,渾身放鬆起來。
可怕的劍傷創口,被那藥水一泡,居然立即收縮,以一種令人瞠目的速度癒合起來,最後,那創面只剩下一道肉粉色的疤痕來。
白|皙的肌膚滲起細小的小疙瘩,她撩起熱水,澆在臉上。
為什麼,自己和玉笙煙的見面,會是這樣。
眼眶突然熱熱的,被那熱氣一熏,終於一滴熱淚混入水中,卻帶不起一絲漣漪。
死,果然比生還難。
*****
少女穿的並不算厚重,甚至有些單薄——織錦的淡藍色棉袍籠罩住整個身子,探出一雙纖纖素手。
她站在屋檐下,尖尖的冰凌就高懸在頭頂。
接住一朵雪花,多瓣的雪花兒躺在手心,晶瑩剔透。
她呵了一口氣,便看見那雪花悄悄化成了冰水,融在她本就寒冷的手心兒。
「原來這麼輕易就流逝了呵……」
她喃喃自語,揚起手,那水珠兒便毫不留戀地滴下,落在腳邊,看得她有些微怔。
她此刻這樣冰冷的身子,竟也能融化掉雪呢,真是驚奇。
四下看看,兩個侍女皆有些貪戀屋裡的火盆,對她這憑空冒出的「主子」不甚上心,懶懶地伏在桌邊打瞌睡。
驀地起了興緻,她輕手輕腳,撩起有些礙事的長裙下擺,跨出門檻,走到院落中央。
張開雙臂,她揚起臉,溫溫熱熱的液體從眼中滑落。
沐浴在飛揚的漫天雪花中,一片片純白色的花瓣旋轉又落下,沾滿她的鬢髮和衣襟。
一圈圈旋轉,她是自由行走的花兒。
大地是雪花兒的宿命,那誰是她的宿命?
這一刻,她是自由暢快的,什麼殺手,什麼宋家,她統統忘記。
雪衣烏髮,她翩翩似仙。
看得男人心驚,因為眼前的步蓮華,幾乎要和那飛揚的雪片,一起飛走。
他有這樣的錯覺——在看見她淡藍色裙裾隨之飛揚的那一瞬間。
匆匆結束了楚國都城一行,回到家中的宋規致,聽到玉笙煙的話,險些打翻了手中的茶杯,連衣服都沒換,便趕往別院。
看到的正是這樣一幕。
「步姑娘!快進屋去,會受寒的!」
他一個閃身,到她身旁,顧不得禮數,有些失控地抓|住她高高舉起的手兒。
正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少女,完全沒有意識到有人近身,猛地被他擒住手,慌得猛然睜開眼。
滿眼驚懼地對上眼前的中年男人,她頓了頓,這才有些不確定道:「宋大俠?」
低咳一聲掩飾,宋規致輕放下她的手腕,「步姑娘,聽說你找我?」
她愣住,那片自由無拘的天地乍然失色。
原來,還是要言不由衷地生活呢。
點點頭,她搓搓有些發紅的手指,「嗯,我在上山的途中,遇到了一夥黑衣人……」
宋規致抬手截斷她的話,解開自己身上的黑色皮衾,披在她身上,這才沉聲道:「進去再說,下次不可以穿得這麼單薄就出來了,仔細著涼!」
她下意識地撫上還帶著他的體溫的衣裳,點點頭,隨他進屋。
聽到聲響的小丫頭,看清進來的是莊主,慌得差點打翻手邊的茶具,趕緊出去沏茶。
宋規致一向對下人溫和相待,只是這次有些皺了眉目,卻也沒有多說苛責的話。
「上次在王府見了一次,可是第二天,就聽小王爺說,步姑娘不見了?」
握著茶杯,宋規致率先開口,打破寧靜。
似乎早就預料到他會這麼問,步蓮華深吸了一口氣,眼睛低垂,暗暗數著杯麵浮著的幾根茶葉梗兒。
葉片漸漸舒展,茶水呈現翠綠色。
「是,當夜我便離開了王府。」
她倒是答得坦然。
「哦?」
茶杯剛湊到唇邊,見她這樣說,宋規致反而不急著品茶,慢慢將杯子置到桌上。
「宋某自以為步姑娘是小王爺的寵姬,宋家雖嫁女,但小王爺的私事,我們是不管的。」
那言下之意,倒是頗有些予以成全的味道。只是……
「宋大俠客氣了,如今我是不願意待在羋閑鶴邊的,走與不走,都只是一時權衡之計。」
她還不知道,玉笙煙是否將她的身份告知宋規致,故而只能似是而非,模稜兩可。
宋規致與玉笙煙雖為夫妻二十載,但畢竟中間橫亘著一個叫郁驥的男人,她不信,玉笙煙在這件事上,會對宋規致全無隱瞞。
這是她唯一的勝算可能。
果然。
宋規致聽罷,皺緊了眉,重新去端起茶杯,吹開浮沫兒,啜了一口。
「你說的黑衣人,可有些特徵?」
見他換了話題,步蓮華也重新回憶起當日來。
只是她不斷回憶,也看不出來,那些人來自哪兒,是什麼功夫套路。
「你是說,你看不出他們是哪門哪派?」
步蓮華點頭,咬著唇在腦海中回放對手的每一招每一式。
「快的時候很快,像是一股風;慢的時候又極慢,你明明能看清他手上的每一個動作,可是,躲閃不及的感覺……每個人都是用黑色的面具罩住臉孔,只露出一雙眼睛……」
「快……慢……」
宋規致跟著重複她的話,似乎也陷入了一團謎中。
腦中靈光一現,一個黑衣人被她一掌擊中后,手腕處的衣料被她順勢扯下,竟露出個奇特的標識。
「你可看清了?是個火紅的火焰圖案?!」
步蓮華歪過頭,慢慢閉上眼,浮想著,然後,她驚訝地睜開眼,忍不住脫口道:「是!是個火焰形狀!」
聞言,宋規致竟是身子一震,眼中散發著危險的光芒!
難道是?!
「步姑娘,你真的看清了?」
看著宋規致忽然凝重起來的臉色,步蓮華再次確認,點點頭。
「看清了,我確定。」
他吐出一口長長的氣,有些疲憊地靠在椅背上。
半晌,他才端起那已經有些涼了的茶杯,慢慢陷入回憶。
「應該有二十多年了,當年我還尚未成親。那時,我宋家在江湖上已經有了一席之地,何況我的親叔叔又是寧國鎮國大將軍,官居一品,家父又是嫉惡如仇之人,武林幾大門派有心剷除西域妖人,故而我同家父一道前往西域之巔……」
西域?
聽見這個平素不曾被人提起而神秘的地名,步蓮華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當年,有一名武林正派弟子潛入西域,成為魔教中人,身居高位,他策劃了一場刺殺,並且成功殺死了野心勃勃的西域教主,中原人士方得以一舉殲滅了這個眾人眼中的邪惡力量。」
雖不過是寥寥數語,但顯然把當年的血腥殺戮一筆帶過。
宋規致抬起眼,眼中似乎仍有對當年慘烈的敬畏。
山谷里有風嘶吼過,黑色的巨大山鷹呼嘯,四處橫七豎八的屍體……
還有那年輕教主臨死之前的森森預言:我總會回來……會回來……
即使是如今已經坐穩江湖第一把交椅,宋規致仍舊不能忘懷,那樣殺戮屍橫遍野的場景。
與其說是被泰嵐大陸的武林勢力所剷除,莫不如說是,那教主因自己的貪慾和殺伐而自取滅亡。
「可是,他們為何要來找上我?」
步蓮華美麗的睫羽垂下,按捺住心裡的焦急。
她還記得,上次在盤龍觀,雲翳像是入了魔一般。
不知為何,她一聽見西域,女人的直覺,就把那個神秘的神教同溫文爾雅的小道士雲翳聯繫起來。
宋規致到底是見多識廣,閱人無數,略一沉吟,他直奔重點。
「當時只你一人?」
亮晶晶的眼眸,深不可測。
「我……」
步蓮華有些囁嚅,心中左右思量。
沒想到,這夥人,居然不是來自楚國都城,她一度以為,那是羋閑鶴髮現她不見了之後,派人來追殺。<